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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是關於一個詩人的故事,裡邊還有另外一個人。這個故事不可能發生在別的場合,只能發生在以下的時間和地點。這地方是個屯子,叫「吆喝鋪」,它離拉連河很近,應該說就在拉連河邊上。拉連河寬廣沉靜,具有威嚴,屯子裡的土坯房屋一座座低矮地匍匐著,似乎知道它們的存在是附屬於拉連河的。
  吆喝鋪的人心裡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為此而快活。在地裡,幹活的後生鋤著鋤著地忽然立直腰板,深深運一口氣,「嗷」地大叫一嗓子;把聲音拖得很長很長,自由自在,簡直和狼嚎差不多。一陣叫聲還沒落,就有別的人跟上來,呼聲此起彼伏,傳到拉連河上,原野變得無限廣闊。
  此時,太陽正在以人們難以覺察的速度落下去,河面上流光四射。一個異常響亮而短促的聲音使河面上一道小小的波紋抖了抖,那是李三良的喊聲。李三良的腦子裡並沒有想到拉連河,這條河對他還很陌生,他那光光的腦殼感覺到春天的微風,心裡的一樣東西不由地躥出來和那股風匯合。他的臉在夕陽下閃著油亮亮的快活的光。隊長老龐頭嘟嘟囔囔罵道:小兔崽子,叫個雞巴毛叫!但老龐頭兒心裡是高興的,要不他的屯子為什麼叫作吆喝鋪呢。
  在上山下鄉的日子,吆喝鋪分來了五男兩女,是從北京來的。就像要從天上掉下人來,屯子裡議論紛紛。可真到了吆喝鋪的只是兩個男的,李三良和馬大歧。他們倆不是正經八百學校的學生,是社會青年,另外五個學校的男女生極不願意和兩個流氓分在一戶,向公社提出強烈要求,公社就把他們並到鄰村的太平集體戶去了。吆喝鋪就成了馬大歧和李三良的天下。
  別人逃避他們,馬大歧和李三良挺得意但也有點氣惱,不過太平並不遠,離吆喝鋪只有五里地,他們隨時都能跑過去,讓太平的人太平不了。離開了城市自然缺少了用武之地,但是也少了被派出所雷子盯著的彆扭,少了隨時可能再進炮兒局的危險。馬大歧陰笑著和李三良說,甭急,在這地界兒混好了,有這麼個窩,再幹別的就更妥啦。李三良從來相信馬大歧的話。
  這天三良想去看看拉連河。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可天還很亮,三良沿著荒草叢中的一條小路走著。草越來越高,幾乎齊到他的腰,他一邊走一邊用手掌捋過高高的茅草尖,手上毛毛扎扎的感覺讓他說不清地興奮起來。他開始用力揮舞胳膊,抽打茅草,還自在地吹起了口哨。他吹的是「四季流浪的人歸來,鮮花滿地開……」,他在心裡念叨著歌詞兒。
  拉連河遠遠地出現在眼前。三良站住了,口哨聲噎了回去。太陽沉入了地平線之後天光正迅速暗下去,但這一刻,在一切景物就要模糊消逝之前,在這微妙的臨界點,大自然處於最最透亮的空氣之中。拉連河像水銀沉緩地流動,遠處的河面罩著一層淡粉的青紗,天地間那麼美麗寬闊;李三良木然的臉上大嘴不由微微張開來,細小的眼睛呆滯不動。他是在城市的胡同裡出生長大的孩子,從沒有看見過真正的大河。
  他快步穿過草叢,跑向一塊高於河岸的土坡,他想好好看看四周的一切,然而已經晚了。河對岸已經看不清楚,河面上有個灰乎乎的小影子,像是條船,可又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在離他不遠的前方有什麼亮東西突然一閃,三良渾身一激靈。立刻他看見河邊上立著一個人的身影。他本能地縮下身子,讓草叢把自己擋住,同時向那個人移近。
  他離那人越近越覺得奇怪,他臉上一閃一閃發出的光亮是什麼玩藝兒?再近一些,啊,是玻璃的反光,是眼鏡!他猛然想起屯子裡的人說起過有個老頭兒,也是剛從城裡下放來的。
  三良的感覺活躍起來,對,準是他,這老傢伙在這兒幹嗎?李三良從來不是個冷漠的人,相反他對任何事情都有興趣。現在他就對這個城裡來的老頭兒獨自站在河邊的情景感到好奇。他屏氣等待著,靜靜地觀察;在蒼茫的暮色中老頭兒的身影單薄矮小,亂糟糟的頭髮被風吹動,這樣的景像三良記得在什麼電影裡看到過。光線很快地暗下來,要想看清那個背影已經有些費勁。他不耐煩了。
  黑影移動時他正好把目光移開,等他忽然發現人影不在了頓覺吃了一驚。他想那人走了,又覺得不對,憑著自己的好眼力果然又看到了。那人影平緩無聲地移動著,不像人倒像一件東西。三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件灰濛濛的東西,接著他看見一片閃爍的亮光,是水的波紋,跟著就聽見那傢伙走進河裡的動靜;哎喲,這是怎麼回事兒?
  三良從草叢裡站直身子,死命地望著眼前的情景。在濃重的暮色中,這景象真太怪了,把他都弄糊塗了。所以他就看著那個人影一點點移進水裡,搖搖擺擺,漸漸被河水淹沒……一剎那三良突然看不見他了,但他能分辨出那片晃動的水光。他不由叫了一聲:不好!
  三良說不上怎麼已經站到水裡了,河水冰涼,雙腿間能感到水流的力量,他手臂在水裡攪動,觸到了一樣東西就使勁揪住,忽然間身體失去平衡掉進水中。他嚇了一跳,但很快站住腳跟。在齊胸的地方水面亮晃晃地蕩漾。這時他看到就在近旁有樣東西露出水面,他伸手去拉,一個濕淋淋的腦袋從水裡鑽出來,給他的感覺像一條狗。
  老頭兒哽咽著咳嗽起來,濕漉漉的鼻息噴到他臉上,三良衝口罵道:操你媽你丫找死呀!說完他的心一驚,可不是嘛,這人就是找死!他有些傻眼了。那張濕淋淋陌生的臉正對著他的臉,幾縷頭髮筆直地貼在腦門兒上,使那張臉奇怪地像個孩子。三良轉身向岸上走去。
  原野已經完全被幽暗籠罩,四下空曠寂靜。三良走上岸回身喊:嘿!上來哇!幹嗎哪?他的聲音傳得很遠,但沒有回應。過了老半天,他終於聽見一陣汩汩水聲,漸漸看見一個黑影向自己走近。離他還有一段距離時,那人影咕咚坐到地上。
  「嘿,你,你不想活啦?」三良走了過去。
  他聽見老頭兒在呼哧呼哧喘氣,「沒……不、不是……」
  三良一股邪火冒上來:「操你媽不是什麼!」
  「我,我不、不想死。」
  「那他媽你是幹嗎!啊?你說。……說呀!」
  三良聽到自己的回聲在河面上傳遞,然後一點動靜都沒有了,靜得能感到自己的心跳。老丫挺的,死了得了。
  他立刻說出口了,「管你丫死不死哪!操,全他媽濕了……」他哆嗦著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風真涼,他使勁甩了甩頭上的水,用力擰衣服,這時他聽見老頭在叫他:「同、同志……」
  三良停住手:「幹嗎?」
  黑影費力地站立起來,「我,我是個反動文人,是改造對象,我叫麥夫,對不起,你聽見了嗎?」
  隔著沉沉的夜色李三良也能感到老頭兒的牙齒在打戰:「我請求你,相……相信我,我不是要自殺,的……的確不是……」老頭兒抖得說不下去了。
  三良感到說不出的彆扭,他沒法把發生的事兒弄清,也不想弄清,他只想暖和點兒。
  「操,走不走?」
  「上,上……上哪兒?」
  「回去呀!」
  沒有回答。
  「那我走了。」三良一轉身離開了老頭兒。
  夜已經降臨,高高的茅草成了大片大片晃動起伏的黑影,三良走著走著幾乎迷路,終於看見遠處有一小點黃黃的亮光,又有兩點,那一定是吆喝鋪了。他幾次回過身朝後望望,什麼也沒有。有一會兒三良覺得聽到什麼,像是有人在哭,可站住再聽,又沒了。在微弱的星光下四野一片寂靜,他發現頭頂上的夜空黑藍黑藍的,星星密密麻麻。
  李三良把自己碰到的怪事和馬大歧講了一遍。馬大歧哼哼一笑說,這就對了,別當只咱們慘,比咱倒霉的主兒有的是,像那些黑幫反動分子什麼的都沒好果子。馬大歧的話總是有理,可問題不在這兒。三良不是沒見過慘事兒,他們一條胡同的街坊有兩家被抄了,武大嬸的腦袋讓皮帶扣打出個窟窿,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是三良用平板車把她拉到醫院縫了十幾針。當時他有種又憋悶又興奮的感覺,很快就過去了。而這天晚上,在寬闊河水的映襯下,那黑漆漆的身影悄然移動,然後消失,天地間是那樣空曠寂靜,就像那老頭兒壓根兒就不存在,那感覺叫人說不出來。他想起老頭兒還和他說對不起,當時他就一愣,現在再想覺得真夠神的,人都要死了還對不起,對不起誰呀。
  三良說要不再去河邊看看,看那老傢伙到底死沒死。馬大歧沒興趣,他困了。三良也覺得挺累,眼睛一閉上就睡著了。
  早上他們沒有聽見龐隊長叫出工,他倆醒來時太陽已經升高了。馬大歧使勁撓著他那一頭少年白髮,忽然說,走,看看那老丫挺的去。
  他倆問著找到村邊的一個小屋,田野上霧氣正在消散,遠處的林帶微微發藍。吸進身體裡的新鮮空氣使三良覺得飢腸轆轆,他恍惚覺得自己是到熟人家串門的。
  「喲喝,還活著哪!」馬大歧樂呵呵地對炕上躺著的人說。
  老頭兒努力坐起來,眼睛紅通通的,「我實在不舒服,沒起來……」
  他說著掀開被子,露出瘦小的身體,三良看著縐巴巴的棉毛衫裡微微鼓出的肚子和兩條很細的光腿,覺得很彆扭。老頭兒爬下炕想穿褲子,被馬大歧制止了。
  「別動,站好了。說,你叫什麼名兒?」
  「叫麥夫。」三良告訴馬大歧。
  「沒問你。」馬大歧瞪了他一眼。
  「我叫麥夫,是叫麥夫。我能穿上褲子嗎?」
  馬大歧不理他:「你姓麥?」
  「不,不是姓麥。」
  「不姓麥你叫麥夫?」
  「我姓吳,叫吳麥夫,後來改成麥夫了。」
  「你吃飽了撐的!」
  「是,是筆名。」
  麥夫抬起頭匆匆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他們是兩個少年,臉上的神色極不正派,他只能盡量站好。
  「聽說你是作家,」馬大歧的嘴角浮著幽幽笑意,「不在家坐著怎麼上這兒來了?」
  「我是改造對象,是反動文人,是資產階級……」
  「得了得了,都知道了,別廢話了。」
  麥夫抬眼看三良,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光頭和他之間有過聯繫。
  他告訴他們有許多人和他同時下放到這地方,但是在吆喝鋪只有他一個人,因為他最壞最反動。
  三良忽然呵呵笑開了,衝著馬大歧說:「操,那不就跟咱們一樣。」說著轉向麥夫,「你丫夠份兒的,和我們哥倆兒一個等級。」
  「你懂個雞巴,咱們是知識青年,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來的。」
  「別操你媽了,就你,還毛主席號召?」三良笑得兩眼瞇成兩條縫,一個勁兒從鼻子眼兒裡往外冒氣,馬大歧瞟著三良,也歪嘴笑了。
  現在麥夫相信眼前的這個光頭就是昨天晚上跳到河裡救他的人。他要把他怎麼樣呢?
  三良和馬大歧相視笑著,馬大歧一轉身,把手伸向放在炕頭的帆布箱子,揪住把手用力一提,箱子一翻個兒扣到炕上。那動作又出人意料又乾淨利索,接著他自然麻利地翻弄起來。三良站在一邊還在咪咪笑著,看著馬大歧:「有什麼好玩藝兒?」
  馬大歧在揉成一團的衣服裡面發現了一個手電筒就揣進口袋裡,把兩雙毛線襪子放到一邊,還有一副護膝,他沒回頭對三良說:「你看看他身上有什麼。」
  「操,丫光著呢。」
  「衣服,衣服口袋。」
  三良在被子上找到麥夫穿的衣服,從衣袋裡摸出一副眼鏡。
  「那、那是眼鏡。」麥夫緊張地說。
  三良斜了他一眼,看見老頭兒臉上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瞪得很大,乞求地望著他。「能,能讓我戴上嗎?」
  三良沒理他,又往兜裡摸,摸出一塊灰乎乎的手絹,他生氣了,「操,你丫自己掏,都掏出來!」
  麥夫接過衣服,怔怔地望著三良。
  「掏呀!」三良大喊一聲。麥夫身體一抖,抬起手指指枕頭:「在那兒。」
  三良回過身翻開枕頭,枕頭下有一個棕色的塑料錢包,他拿起來遞給馬大歧,錢包裡有七十多塊錢,馬大歧滿意地一笑,把錢包放進兜裡,然後一臉嚴肅地向麥夫轉過身,盯住他:「姓麥的,你別以為能蒙過去,」他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昨兒晚上你幹的事叫自殺未遂你知道嗎……」
  「我沒有!」麥夫不顧一切地反駁。
  「什麼沒有!你還敢不承認!你丫對抗政府你跑不了!」
  馬大歧的唾沫星於濺到麥夫臉上,麥夫的心在下沉。
  「好,就這麼著了,我們走啦。回見。」馬大歧抬腳就走,三良愣了一下,緊追著馬大歧出了屋門。
  那天李三良和馬大歧跑到長嶺鎮上大吃了一頓,回來的路上又轉悠到太平集體戶。三良很帶勁地講起拉連河上的奇遇,戶裡有個叫蔣非的男生忽然喊了一聲:「麥夫啊!」
  「怎麼,你認識?」三良好奇地瞪起眼睛。蔣非說他看過他寫的詩。
  三良樂了,「丫昨天真他媽夠濕的,濕大發啦!」屋裡的人看著他都不出聲。
  有那麼一會兒李三良覺得有什麼事兒不大對勁兒,扭著個兒似的,可他的腦子不是用來思考問題的,「別操蛋了。」他想。
  晚上李三良的肚子不合適了。他跑了一趟茅廁,躺了一會兒又不成了。他和馬大歧住在隊部的一間小倉庫,旁邊是牲口棚,茅廁在牲口棚後面,是用玉米秸圍起來的。三良蹲在那兒舒適地哼哼著,當他提著褲子站起來,猛然發現離茅廁不遠站著個黑影。
  「誰?」他高聲問。
  「我」
  「你是誰?」
  「麥、麥夫。」
  「操你媽,你要嚇死我呀!」三良怒氣沖沖繫著褲子走出茅廁。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真對不起……」
  三良的氣忽然消了,他覺著一連串的「對不起」很好玩。
  「幹嗎你?」
  「我,我想要我的眼鏡。」
  「什麼眼鏡?」
  「早上,你不記得啦,你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來……」麥夫停住,等著李三良想起來,可三良不記得了,「誰拿你眼鏡了!」
  「對不起,沒眼鏡我實在什麼也看不見。確實是這樣……」
  「你看得見看不見跟我有什麼關係!」
  「請你再想想看,我記得是你……」
  「你記得?你記得管個屁!我沒拿,我要那玩藝兒幹嗎。」
  「可我實在是找不到了,沒有眼鏡我真是沒辦法。」麥夫絕望地說。
  「操,你有完沒完,我說沒拿就是沒拿!」
  三良轉身就走,麥夫沒再出聲。三良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過頭,看見麥夫一動不動站在陰影之中,看上去只是一塊更黑的黑暗。
  一時間三良很氣惱又很難受,猛地大吼一聲:「操的,走!」
  三良登登登帶頭朝麥夫住的地方走去。麥夫順從地跟在他身後,他的心不安地跳得很厲害,這個發火的男孩兒把他的眼鏡究竟放到哪兒了,亦或確實沒拿,他都不清楚。暗夜中他們一前一後穿過屯子,身影像在水中移動。
  他們來到麥夫的小屋,屋子裡點著一盞小油燈,十分昏暗,三良進屋就翻,影子在牆上攢動。麥夫站在門邊看著他。
  「操你媽,混蛋三八蛋!」三良到處都找不到眼鏡氣得大罵,說不上為什麼這個老頭兒的事兒叫他生這麼大的氣。
  「是沒有吧?」麥夫小心地試探著問。
  「那你說怎麼著!」
  「會不會,在你身上?」麥夫的聲音非常輕微,可三良還是暴跳起來:「你丫來翻,操的,你丫找打呀!」
  油燈的火苗被震得顫動了,升起一縷細小的黑煙;麥夫木呆呆望著三良凶狠的臉,眼前一片昏黑。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搖晃,好像就要倒下去。
  這時三良也感覺憋悶得厲害,他簡直恨透了這個老頭兒,恨不得揍他。他的手已經伸出去揪住他的衣領,這時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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