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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以後的日子李三良成了吆喝鋪的人們議論的中心。從四處傳來的話都說李三良忒厲害了,真格的是吃了豹子膽的人物。他被關在公社後院一間房內,睜眼就嚷嚷餓,一頓吃七個大貼餅乾,高粱米飯吃六大碗。公社食堂的老白毛兒直犯愁,這麼個吃法誰供得起呀?
  有天傍晚馬椿才帶著幾個小伙子到麥夫的小屋來,說要看看麥夫箱子裡的長刀,他比劃著有一尺多長,說那刀上帶著三條稜子,又尖又亮,非讓麥夫拿出來給他們看看不可。麥夫很緊張,說他沒有刀,真的不知道什麼刀,馬椿才急了,虎著臉叫麥夫把箱子打開。麥夫順從地打開箱子,結果當然沒有那麼把刀。馬椿才對麥夫的一件白襯衫很感興趣,拿在手上抖索著,「這褂子沒見你穿過。」
  麥夫說是。馬椿才問為啥不穿?麥夫說太淡了,容易髒,送給你吧。
  馬椿才滿意地走後,麥夫爬上炕掀開被子,裡面夾著一個包裹,包裹沒有被發現使他感到慶幸,裡面是鐘函寄來的牛奶糖和一些紅棗。麥夫只吃了一塊糖,他捨不得多吃,要好好留著。
  許多天以來他始終有種離奇的恍惚感,彷彿脫離了真實的存在,漂浮著。他一直以為自己在水中只會一種姿勢,然而他像是錯了,他在用另外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姿勢浮水,他預感到的危險並沒有到來。他仰望天空,時間安靜地不可思議地從身邊流過。
  在睡夢裡他又見到三良,光光的腦袋,一臉喜滋滋的神情。醒來後他想這個孩子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兒呢?他想不出來。但是正因為沒有任何快樂的理由他的快樂才顯得珍貴,給人溫暖。
  一天麥夫正在地裡幹活,忽聽有人「哦哦」地高聲叫喊,他猛地回過頭,是李三良!地裡的老少爺們兒齊聲回應,歡叫聲此起彼伏。麥夫的心一陣激動,眼睛不由濕潤了。
  三良被放回來了。他說這二十幾天裡沒人碰他一手指頭,每天三頓飯地伺候著,前天武裝部長來看他,誇他是條好漢,要和他交個朋友,讓老白毛兒給炒了一桌子菜,哥兒幾個喝了三斤高粱酒。三良說著,兩眼閃著得意而活現的光。女人們的舌頭發出一片「滋滋」的讚歎,馬椿才他們更是喜氣洋洋的。麥夫始終注意地聽著三良的講述,可他並不真的聽懂了,他只是有種愉快的感覺。
  地裡的香瓜已經熟了,晚上三良來到麥夫的小屋,掏出四個香瓜擺到炕上,小屋裡頓時清香瀰漫。麥夫一時不知說什麼,忽然想起他一直留著的奶糖,連忙拿出包裹。
  李三良接過包裹裡外看了看,又扔回炕上。
  「這是糖。」麥夫告訴他。
  「操,我還看不出是糖,你可真有起子。」他嘟囔了一句。
  麥夫不大明白三良的意思,「怎麼?」
  三良一屁股坐到炕上,摸出一包煙點上一支。他瞇著眼睛看著麥夫。
  「婚都離了,還裝什麼孫子呀!」
  麥夫無話可說,移開目光。
  三良噘起嘴,吐出一個藍幽幽的煙圈兒,看著它向空中擴大,飄散。他微笑著。
  「對不起。」麥夫說。
  三良斜了他一眼,「得,不管你丫這屁事。」
  麥夫看他沒有真生氣,就說吃瓜吧。
  兩個人吃了香瓜,也吃了糖,三良抓了一把糖放進口袋裡,麥夫讓他多拿點兒,他說裝不下了。那我給你留著,麥夫把包裹又小心收好。
  三良變得高興起來,他覺出這老頭兒對他的感激之情。以前他還沒體驗過這樣一種感覺,自己成了別人的一個依靠似的。可他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
  「老麥頭兒,那天把你嚇得夠嗆吧,我直怕你尿了。」
  麥夫並不想談那天的事情,他只想忘掉它,只希望生活中再不要有那樣的事發生。但這些天他也在思索。
  「三良,我想請教你一件事。」他認真地說,「你真的就一點不害怕嗎?」
  「怕管個球,我李三良從來就不信那個。」
  「你要是真把人扎死了呢?」
  三良呵呵一笑,「別逗了,人賤著哪,哪兒就那麼好死呀。再說啦,我是想留他一條命才照屁股上扎的。他奶奶個腿的,扎出一兜子肥油。」
  事情讓三良一說就全變了,變得絲毫不值得思索,麥夫隨著他笑起來。
  「那小子就關我旁邊,後來先放了他,丫一勁兒跟我認(屍從),叫我大哥,我說你丫以後別穿那麼花哨好不好,弄得我跟著丟人現眼。」
  看到麥夫笑,三良講得更來勁了。
  「丫被揍體當了。」
  「誰?」
  「那小子。丫那麼雛,不揍他揍誰。」
  麥夫腦子裡忽然冒出另一個場景,「有一回造反派讓我背語錄,我背了三遍都沒背對,我就把眼鏡摘下來。」
  「幹嗎?」
  「我想他要打我嘴巴,我就等著,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他沒打我。」
  「你丫認(屍從)了,打你多沒勁呀。」
  「可你不是說那個孩子就該挨打嗎?」
  「那不一樣,你多老了,要我我也不惜得打你,真的。」
  「哦,那我謝謝你了。」麥夫很認真地幽默了一句。
  「甭客氣。」三良應和他,小眼睛發出得意洋洋的光彩。
  麥夫發自內心地說,「你很了不起,三良子。」
  「說不上。到後來誰都不理我了,真他媽憋得慌。」李三良臉上現出真心的苦惱。
  「你也感到孤獨?」
  三良想了想,點點頭,「對,孤獨。」
  外面天已經黑了,暮色浸透了屋子,屋裡的氣氛似乎非常開闊。
  「你覺得嗎,往往就是這種時候。」
  「啥時候?」
  「白日將盡,暮色降臨,讓人難過不已。」
  「沒錯兒,就跟要死似的。」
  「你說得對,黃昏是最叫人難過的,一切都在死去。」麥夫一動沒動,目光向三良閃了閃,「光明越來越遠,四周的東西一點點隱沒,大水靜靜上漲……」
  「什麼呀?哪來的水呀?」
  「你不覺得嗎,黑暗那麼沉重,那麼洶湧,把你打倒,你在黑色的水上飄浮,你不感覺嗎?」
  李三良沒回答,他既覺得又不覺得,他感到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腦袋瓜兒裡活動。
  麥夫向他轉過臉來,清晰誠摯的眼神像一個孩子。三良的一對小眼睛衝他眨巴眨巴,突然喜滋滋地說,「老麥頭兒,要是你也關在一塊就好了,咱倆就有話兒說了。早知道我幹嗎說那刀子不是你的。」
  麥夫迷惑了,似乎沒懂三良的意思,接著他一下明白過來。
  「就是呀,你說得太對了。那刀子本來就是我的,是我給你的!是我啊!」麥夫的聲音又高又亮,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驕傲的情緒。
  三良被逗得大笑起來。老麥頭兒身上的那股勁兒,又傻又聰明的勁兒,真使他覺得可樂,自己叫他「那孩子」真是叫對了。
  事實上,在吆喝鋪,夏天的黃昏並不會讓人心裡難過,因為根本顧不上。黃昏是千百萬隻蚊子狂歡的時候,它們細小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線裡密密麻麻地舞動,一團團的嗡嗡聲在空氣中游移,時遠時近,永無寧日。麥夫極端沮喪地意識到自己在自然界裡的可憐位置,有時一陣激烈的憤怒猛衝上來,恨不得毀滅一切。他把自己抓得鮮血淋淋,身上有好幾處化了膿,和衣服沾在一起。
  肉體上的痛苦變得高於一切,麥夫時時在想辦法對付蚊子,他寫信給鐘函,希望她給他寄些清涼油或者花露水,他把肥皂弄濕塗在腿上胳膊上,還照老鄉的話弄了許多草來燒。暮色來臨,他坐在濃煙之中,被熏得淚流滿面,三良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樣子笑得差點一跟頭栽到地上。
  麥夫請教三良有什麼辦法能把衣服和肉分開,三良說太有轍了,叫麥夫閉上眼。麥夫緊緊咬住牙,等待著,三良揪住他的衣服故意拖延時間。
  「不要再折磨我啦。」麥夫憤怒地乞求道。三良狠勁一扯,果斷為他解決了問題。
  就在這難熬的夏天一點點過去時,麥子突然來了。
  看到女兒,麥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到的不是激動,而是一陣緊張的眩暈。麥子也有點緊張,但比麥夫要鎮靜,有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
  從外面走到屋裡很陰涼,麥子用手把汗潮的頭髮往上撩了撩,露出雪白的前額。
  「你怎麼來啦?麥麥……」麥夫輕聲問,似乎怕把夢驚醒。麥子的目光在小屋裡轉了一圈,然後沖麥夫笑笑:「我來啦,媽媽讓我來看你,看你過得怎麼樣。」
  她把旅行包放到炕上,拿出白糖,搾菜,餅乾,還有幾盒蚊香和三大瓶花露水。
  麥夫還是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麥子看他兩眼:「怎麼,不歡迎嗎?」
  麥夫連忙問她為什麼不事先寫信告訴他,讓他去接。麥子說用不著,我這不是已經到了嘛。麥夫望著女兒,終於笑了:你真有本事,真了不起。
  女兒的臉圓乎乎的,那麼可愛,散發著粉紅的光彩,一股直透心窩的柔情使麥夫四肢發軟。麥子張羅著把帶來的東西一件件放好,忽然停住手說:「爸,看什麼呀你!」麥夫馬上移開目光,去看麥子帶來的每一樣東西,看了又看,弄得麥子都煩了。
  「別看了,都是你的,跑不了。」麥子的口氣像個小大人兒,麥夫覺得陌生又有意思。
  「你鏡子在哪兒?」
  「我沒鏡子。」
  「真夠嗆。」麥子皺了皺眉頭,「你得洗頭了,髒死了。你自己看不見。你洗頭我洗被子。」
  「你要幹什麼?」麥夫以為自己聽錯了。
  「拆被子呀!你瞧瞧有多噁心。」麥子拉開炕上的被子讓麥夫看,麥夫並不覺得髒到那種程度,他更不相信他的小女兒會拆洗被子。可他什麼也沒說。他覺得看著女兒,聽著她的聲音就足夠了。
  水缸裡只剩下一個底兒了,麥子探頭看了看決定去挑水,麥夫這才想起阻攔她。
  「不,你挑不了。」
  「誰說我挑不了。」
  麥夫讓她先休息先不要幹活,麥子橫了他一眼,說自己不是來休息的。麥夫於是要和她一起去,幫助她,麥子發火了:「你管那麼多幹嗎!去去去,靠邊兒。」
  麥子挑起水桶晃晃蕩蕩地走了。望著女兒的背影,一種驚異的不真實感使麥夫直發呆。看到她拐彎不見了,麥夫驚醒過來,拔腳往隊部跑。在牲口棚那兒找到了正在鍘草的李三良。他面色發白氣喘噓噓,請求三良快去井邊上幫幫他女兒。三良聽明白後扔下鍘刀就去了。
  隔老遠李三良就看見井台四周圍著些人,像看戲似的看那個打水的女孩兒。三良放慢腳步,他也想看看。那女孩兒用鉤子掛住水桶,磕磕碰碰放進井裡,一隻手抓住轤轆,上身向井裡探了探。誰「嗷」地叫了一聲,她猛地縮回身子。人們哄地笑了,三良撲哧也笑了。女孩兒朝人抬起臉,三良忽然吃了一驚,人怎麼能長得這麼白呢?
  麥子的臉由於緊張和氣惱佈滿紅暈,眼裡發射著鄙夷的怒火,她掃視著圍觀她的人,三良大步蹦躂著躥上井台。
  「給我吧。」他說,只這三個字麥子就聽出他是北京來的。「你是北京的,是嗎?」麥子的聲音很小,三良說:「是,我來吧。」不等麥子再說話他就抓住轤轆把兒搖開了,麥子也在同時鬆開手。她退到一邊看著三良,李三良結實的手臂一張一弛,像上了油的機器,雙腳牢牢地站在井台上,又穩重又有力量,他收斂地喘著氣,身體保持著一種激越的節奏,他簡直是在表演打水。麥子被吸引住了。
  四面圍觀的人嘻嘻哈哈笑個不停。麥子飛快掃了他們一眼,「有什麼可笑的,討厭。」
  三良趁吸氣的工夫,大喊一聲:「看什麼看!小心看到眼裡拔不出來!」
  大傢伙兒笑得更歡了。兩個裝得滿滿的水桶並排放在了井沿,水花蕩漾。人們為三良於歡呼起來。在一片哄笑聲裡,李三良靈巧地挑起水桶,身子晃了兩晃,輕快地邁下井台。麥子緊緊跟在他後面。等到走出一段距離,人群被甩在身後,麥子才快走兩步趕上他,「你真棒。」
  三良覺得臉一熱,「別逗了。」
  快到麥夫小屋的時候麥子要求三良停下,她想試試。三良順從地放下水桶,把扁擔小心地在她的小肩膀上擺正,「你行嗎?沉著哪。」
  麥子明亮的眼睛向上瞟了他一眼,一使勁,臉脹得通紅,站起來了。她像喝醉了酒似地挑著兩桶水一直堅持到小屋門口,歡快地叫著:爸!爸爸!我挑回來了!
  晚飯麥夫熬了紅棗小米粥,放了很多糖。三良也來了,拿來好幾個鹹鴨蛋。吃飯的時候三良大講特講水果刀和花褲衩的故事,可他弄不懂自己為什麼不敢看麥子,只對著麥夫說,其實麥夫啥都知道。講到老麥頭兒被押進屋來,三良停住,他很想形容一下當時老麥頭兒嚇成什麼樣兒,卻想不出詞兒。他轉轉眼珠,忽然掃見麥子伸出一隻手摸摸麥夫的臉。麥夫立刻摸住女兒的手,放到嘴邊親了親。三良愣住了。
  屋子裡很安靜,三良圓睜著他的小眼睛,糊里糊塗地陰鬱地望著他們倆。他不能相信父女之間的這種感情,這樣的表達方式,他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只好把臉扭向窗子。
  半天了也沒有聲音,李三良真想跳下炕一走了之,可手腳像被捆住了動彈不得。
  「麥麥,你怎麼了?哭了嗎?」麥夫看著低下頭去的女兒,顫巍巍地問。
  沒等三良轉回頭,只聽麥子一連串地說:「誰哭了,幹嗎哭啊!我最討厭哭了,我才不哭呢!」
  三良看見麥子黑白分明的眼仁兒干干的,鬆了口氣。同時他感到麥子好像生氣了。
  「麥麥,要是爸爸死了呢?你也不哭嗎?」
  麥子連眼都沒眨:「你死就死吧,哭幹嗎,反正你也聽不見了。」
  聽到麥子這麼回答三良樂壞了,一時間他真希望麥子更厲害點兒。他沖麥子喜盈盈地笑著,「成,你夠狠的。」
  麥子沒笑,清冷的目光很快瞟了他一下。
  「哦,你不知道,她就是嘴上這麼說,心裡絕不是這樣,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向毛主席保證。」麥子臉微微有點發紅,她看看麥夫又看看三良,眼裡有一種逼人的光澤。
  三良的心跳得快了一點兒,生出一股挑釁的衝動,「你真能有這本事兒?你爸死了你能不哭?」
  「不信,他死一個試試。」
  「廢話!」
  「怎麼廢話,他沒死怎麼辦,我怎麼向你證明……」
  「對對對,三良子,我又沒死,沒有死嘛。」麥夫情急地說。三良朝他看看,麥夫眼裡有種奇異的顫顫抖抖的光亮。
  三良轉向麥子,玩笑地說:「你呀,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
  麥子的嘴角慢慢彎起來,浮出鄙夷的笑紋,「喲,你怎麼也來資產階級這套,還良心呢。」
  「那你有心沒心?」
  「當然,我有一顆無產階級的紅心。」麥子語氣生硬。
  三良嬉皮笑臉地看著她,這時他一點也不懼怕看她了,「我說,我還真沒見過無產階級的紅心是什麼樣兒!」
  「要看嗎?拿刀來我就挖給你看!」
  「胡扯!」麥夫斷然喊道。
  三良望望麥夫又瞧瞧麥子,然後他假裝認真地四下□望。
  「你要找什麼?」麥夫忍不住問。
  「咦,老麥頭兒,你那把水果刀哪?再借我使使。」
  麥子「噗哧」笑了,一時間他們想起三良剛剛講過的事兒,覺得可笑極了,縱聲傻笑起來。
  清晨,天上映出月亮淡白的影子,這說明這一天將非常晴朗。賴頭拖拉著破褲子從一家家人門前經過,嘴裡發出一連串悅耳響亮的唱歌似的叫聲,各家的豬都一溜小跑地向他奔去;豬群越來越龐大地穿過屯子,蹄子噠噠震響,揚起一團團金色的塵霧飄蕩在屯子上空。
  天空藍極了!微風中夾雜著炊煙的味道,麥子深深地吸氣,快活地說:真好聞,太好聞了,你覺得嗎!
  三良說挺好,說完他才覺得這屯子裡的早晨確實不賴。他的心不知不覺地微微開啟,充滿期待。這天李三良說好帶麥子到拉連河去看看,他們走出屯子,走上林帶邊的小路。
  林帶裡光線幽暗氣息清涼,啁啾的鳥叫聲從四處冒出來,一簇簇樹葉輕輕顫抖。「看,快來看!小鳥打架了!」幾隻鳥在樹枝上蹦蹦跳跳,「幹嗎呀你們,別打了,聽見沒有,不許打架……」麥子的聲音那麼激動,似乎她是那些小鳥的同類。李三良忍不住笑了。
  「嘿,跟誰說話哪!」他沖麥子喊。麥子倏地回過頭,臉上歡快的亮光猛地被截斷了一下,立刻又發散出光彩。三良只覺得眼前一亮。
  高高的茅草上露水還沒有被太陽曬乾,他們的褲腿和鞋都濕了。拉連河越來越近,三良已經聞見了它的氣味。他的心不由地有些緊張,他覺得腳下的土地、身邊的茅草在自動地向後移,像飛一樣,哦,拉連河在天邊出現了。
  走在前面的麥子忽然跑了起來,她跑哇跑哇,三良幾乎要喊跑什麼別跑了!這時候麥子站住了。在早晨的陽光裡,拉連河流曳著黃金和藍寶石,四面八方都閃耀著它晶瑩的光芒。三良的心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勝利的狂喜攫住,哦,拉連河,我的拉連河,哦——
  麥子安靜地站著,李三良走到她身後,想嚇她一下,又有點猶豫,結果聲音剛冒出來就在喉嚨裡卡住了。
  麥子仍然一動也不動。
  「嘿!」三良的聲音一下子放得很大,自己都吃一驚。麥子向他扭過頭來,三良驚奇地看到她的臉那樣寧靜冷淡,像是在睡夢裡,她緩緩抬起右手,手指壓在嘴唇上,輕輕地說:「噓……」,然後就又轉回頭去。
  好一陣子兩個人就那麼站著,四下裡一點聲音都沒有,空氣中充滿強烈的光線。對於李三良來說這情形真離奇,他站在麥子身後,離她很近很近,可是卻覺得他們相隔萬里。他想走開,不想這樣像個傻瓜似的,可不知為什麼他動不了。他的心底隱隱升起一股焦躁的火氣,覺得自己生氣了。
  這時麥子長長地歎了口氣,又過了一分鐘她把身體轉向三良。現在她看見他了,而且很高興看見他。
  「三良,太謝謝你了。」
  「謝什麼?」三良不明白。
  「你帶我來呀!這地方真好,真的,我覺得我都能飛了!」
  三良的心頃刻間歡暢起來。在高高的岸上麥子跑來跑去,想找一個能夠下到河邊的地方。三良不管三七二十一咕鳴跳下去,差點兒掉進河裡。他在下面雙手接住麥子,麥子也跳下來了。他們緊沿河水往前走,水光耀眼,麥子走著走著回頭看看三良,三良的光頭在陽光下亮得像要爆炸。
  「你笑什麼?」三良問她。
  「你幹嗎要剃光頭?」
  三良沒想過這問題,「怎麼啦,礙你事兒嗎?」
  麥子發出一陣帶點兒驚愕情緒的大笑,「你的腦袋太光啦,我還沒見過這麼光的頭……」
  「你沒見過的事兒多啦!你見過什麼呀!」三良有點兒不高興了。
  「我當然見過……,」麥子猛然朝三良轉過身,「你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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