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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照在麥子臉上的陽光是那麼亮,那不是一般的陽光,是拉連何反射的陽光,比太陽還耀眼,飄忽不定,就像是從麥子的眼睛裡一束束地發射出來;它告訴三良他不該計較這女孩兒笑他的光頭,她沒有壞心,她高興極了,沒別的意思。
  他們倆面對面地站著,麥子的頭髮像玻璃絲一樣閃閃發亮,有幾根在她眼前輕輕拂動。她在等三良說話。
  「走哇!」三良直愣愣地喊了一聲。麥子盯著他又看了幾秒鐘,順從地轉過身往前走了。
  一種像鵝毛一樣輕柔的東西在三良心上拂過來又拂過去,他說不出自己覺得舒坦還是覺得難受,他有些神思恍惚了。麥子的頭髮根兒下邊露出一小塊雪白的脖子,三良覺得自己始終跟著那亮晃晃的白光走著。
  河對岸的小村子藍瑩瑩的,多可愛啊!空氣像一隻蔚藍的搖蕩著的大鈴擋,麥子諦聽著它的聲音。猛然間麥子吃了一驚,這是什麼聲音呀!她扭動著脖子四下尋找,原來是三良在吹口哨。她看見三良的嘴鼓得圓圓的,向前噘著,天籟般的聲音就從那個小圓孔裡一縷縷飄出來。麥於盯著三良的嘴看得人迷了。
  三良忽然閉住一口氣。
  「吹呀,幹嗎不吹了?」
  三良極力憋著憋著,終於憋不住了,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又吹起來。麥子滿意地笑了。三良吹著口哨朝前走,麥子一個勁扭頭看他,確實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好聽的音樂,天地萬物都發出寂靜的回聲,簡直讓人有點兒心酸。
  後來他們看見一塊大石頭,就坐下了。太陽已經升高,在澄徹的藍天下拉連河變暗了,顏色越來越深。
  「這條河流到哪兒?」麥於問。
  「不知道。」
  「你去過河那邊嗎?」
  「沒」
  「這兒能游泳嗎?」
  「成。」
  「你游過嗎?」
  「想游就能游。」
  「那咱們哪天來游泳吧,好嗎?」
  三良沒回答,心怦然一動。麥子站起身走到水邊,把手伸進河裡輕輕撥弄。
  「水涼吧?」三良問,他發覺自己的嗓子有點啞。
  「不涼,我不怕涼,可我沒游泳衣,怎麼辦呢?」
  麥子笑咪咪地望著河面,而三良的情緒忽然變壞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這兒的女的都沒游泳衣,照游。」
  「那怎麼游?」
  「你說怎麼游?」
  「穿著衣服多難受。」
  「誰告訴你穿衣服了。」
  麥子很快地看了三良一眼,目光像針尖兒。三良不再說話,他也望著河水。在河水的下面有一種景象正在形成,那些景象迅速變得清晰可見,翻騰著,隨時要從水中冒出來;李三良的心咚咚地跳;他看了麥子一眼,發現麥子也在看他,臉上帶著疑問,又像是期待。
  他別過臉向遠方望去,水下的景象並沒有消失,而是移到他身上了。他的身體熱烘烘的發燥,眼前的景物變成昏黑一團,三良感覺自己被憋住了,憋得喘不上氣來。他想衝出去,只有衝出去,沒有別的辦法。他的腿一伸,身體站了起來,在他的感覺裡那個望著他的少女的肉體始終跳動著,要和他匯合。
  麥子盯住三良,她有點迷惑,不懂李三良為什麼這樣惡狠狠地看著她。
  「怎麼了你?」她的語氣還是疑問的,可就在問話的一剎那,心豁然明朗,一股電流猛烈地通過了她的身體。她被這意外的擊打嚇懵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他們之間還隔著一段距離,但麥子完完全全感到三良心裡那可怕的感覺已經佔據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抖得害怕,她不想這麼發抖,可沒用,她的知覺已經和身體脫離,成了一股軟綿綿的無形的熱氣。她幾乎就要暈過去了。
  三良兩步走到麥子面前,他不再猶豫,也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他的雙臂猛地伸出去,像是要把一切都緊緊抱住,抱死,連空氣都不放過;他的手已經觸到了那驚人的肉體,他的心無比激動,一派光明!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勁使得多麼大多麼猛,他也沒想到麥子會躲閃,兩人的身體在發力和移動中失去了重心,無可挽回地摔倒了。
  河水冰涼,麥子和三良火熱的身體在水中盲目地撲騰著,終於鑽了出來。當他們看見彼此濕淋淋的樣子簡直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兒了。
  剛剛生命攸關的感覺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是一陣驚愕。
  三良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激動的餘波使他的聲音很大,「他媽的,真他媽倒霉,操他姥姥的!三八蛋!」
  麥子打了個哆嗦:「水真涼!冷死我了。」
  「我不早說了,這水特涼。」
  「那你幹嗎推我?討厭!那麼壞!」
  李三良的心本來還有點縮著,這時忽然暢亮了,暢亮得要命,他哈哈大笑,鼻子裡噴出細小的水珠,「誰叫你說要游泳的,游哇你,游吧!」
  他們回到岸邊,又費了很大的勁爬上河岸,身上沾滿泥,又濕又髒。
  「咱們怎麼辦?」麥子的聲音還有點兒發抖。
  「沒事兒,一會兒就干了。」
  「咱們回去嗎?」
  「成哇。」
  可是他們並沒有往回走,他們倆都覺得現在不是撤退的時候,那樣他們就大軟弱太失敗了。所以他們沿著拉連河漫無目的地走著。風吹在身上很涼,麥子的嘴唇微微發紫,「你冷嗎?」她問三良。
  三良的臉也有點兒發青,可他說不冷。馬上他又問麥子還冷不冷,麥子也說不冷了。歇了會兒,麥子又問三良冷不冷;他們來來回回問了好幾遍。
  「告訴你,我和你爸也來過這麼一回。」三良忽然想起一個話題。
  「什麼?來過什麼?」麥子迷惑地問。
  要不要告訴她麥夫自殺的事呢?立刻他就決定不說。
  「你爸特神,他還想游泳,差點兒沒淹死。」
  「你沒瞧見他那樣兒,跟狗似的。」
  「你才是狗呢,落水狗。」
  「那你呢。」三良微微嘲諷地盯著麥子。
  身邊的這個李三良讓麥子有點害怕,可又吸引她。他很真實,小眼睛,光光的腦袋,個兒不高,沒人比他更真實了。麥子簡直弄不清自己對他的感覺。
  「我爸和你不一樣。」她突然說出這麼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爸的手特別軟,軟極了,你發現了嗎?」
  「沒」
  「他呀,什麼都不會,我媽還直擔心他沒飯吃呢。」
  有一會兒三良弄不准麥子知不知道他媽和他爸離婚的事兒。
  「嗨,我說……」
  「什麼?」
  「他們倆是不是……」
  麥子截斷他:「是。」
  清涼乾爽的風吹拂著茅草,發出細碎的好聽的聲音。現在三良覺得放鬆多了。
  「我爸,他這人是個悲觀主義者。」
  「啥?」三良不大明白。
  「什麼事他都愛往壞處想。」
  「他膽兒小,特愛說孤獨,老跟我說。」
  麥子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是嗎,和你說?」
  「怎麼啦?」
  一瞬間麥子的臉色豁然開朗,提高聲音說:「我要告訴我媽媽,有一個李三良,和我爸特好!」
  三良咧嘴笑笑。
  「我媽媽說他太敏感了,要不他也成不了詩人。其實人越傻越幸福,這是一條真理。」麥子的口氣肯定極了。
  「沒聽說過。」三良不能同意。
  「喔——?」麥子拖長聲音,看著三良微笑,「那說明你挺傻的,不錯。」
  麥子的微笑裡有一種讓三良不舒服的東西,他覺出來了,覺出對他的嘲笑。幾乎就在同時,陰暗的慾望又蠢蠢欲動。三良沒再說話,快步走到麥子前面。
  「走那麼快幹嗎?」
  麥子跑了兩步,追上三良,和他並排走著。她聽見他在她身邊奇怪地匆匆地呼吸。她的腳步有些猶豫了,但是並沒有放慢,兩個人都在小心緊張地捕捉對方的心思。
  最後麥子站住了。
  「嘿,三良!等等……」
  三良也站下,他回過身,圓睜著他的小眼睛,陰森地糊里糊塗地望著麥子。他有種完蛋操的感覺,可他又極力想排除這種感覺,他的內心一片混亂。眼前的這個麥子,這個黃毛丫頭,他要是能強迫她就好了,把她毀了就好了。那個毀滅她的方法多簡單,他為什麼做不到。這一切多麼可恨哪!
  「別往前走了,我都餓了。」麥子像個小姑娘那樣直著嗓子喊道。
  三良怔怔地又站了一會兒,「走,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麥子的情緒越來越歡快,她告訴三良她在麻紡廠匝的麻袋是出口到非洲去的,機器隆隆響,一進工廠人就成了聾子,她還告訴他她師傅是個三十多歲的男的,還沒對象,挺可憐的……
  拉連河在他們身後漸漸遠去,成了一條寂靜地閃爍著的光帶。有一會兒麥子回過身,蹦蹦跳跳倒退著走路,一邊歡叫:哦,多好哇!多自由哇!我要飛起來了。
  「叫你到這兒你來嗎?」三良忽然問。
  「當然了,可我爸不會同意。」麥子自自然然地說。
  「你爸,別扯蛋了。」三良冷笑了一聲。他咬住嘴唇/怕自己說出難聽的話來。
  一時間兩人都不說話了,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麥子故意四下張望,不時也瞟瞟三良,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三良生氣的樣子挺有趣兒。
  「你是生氣了嗎?三良,」她輕悄悄地問,「為什麼生氣呀?」
  「沒」
  「那你沒生氣?」
  三良不出聲。
  「那你吹個口哨吧。」
  三良還是不出聲。
  「求求你了,吹一個吧,我覺得你吹的特好聽。真的,向毛主席保證。」
  三良終於看了看麥子,白皙的臉龐襯托著會說話的眼睛,期待地向他忽閃忽閃。他的心鬆開了,一股活力重新回到身上,他笑了一下,「有那麼好聽嗎?」
  「就是,比什麼都好聽,好聽得要命。」
  李三良抬起頭朝天空望了望,天藍得發紫,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天空一樣明亮,於是他吹起了一支最好聽的歌兒。麥子陶醉了,從未有過的柔情蜜意在胸中蕩漾,那樣輕柔,那樣得意,生活中還沒有比這一刻更使她愉快的時刻呢。她覺得自己都想親親三良了。
  可是她當然沒有這麼做,她不敢。為了她的不敢,這一刻更顯得甜美無比。
  相隔很遠很遠的距離,站在村頭的麥夫忽然發現了三良和麥子的身影。他望著從天邊走來的兩個孩子,望得出了神,後來他開始呼喊他們的名字。可他的氣力太小,他們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抬起手臂揮舞,他們也看不見,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啊!世上還有那樣一個世界嗎?麥夫心驚地想。
  麥子住了兩天以後,麥夫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回去,麥子瞇起眼睛想了想說再住幾天吧。「那你媽會不會擔心呢?」麥夫試探地問。
  「擔心什麼?有什麼可擔心的!」麥子的口氣很強硬,麥夫不說話了。
  在這段時間裡真正擔心的是麥夫。只要麥子和李三良一出門他就開始不安,一直到她回來了他仍然被憂慮深深困擾著。他暗暗地觀察女兒,知道不能表現出什麼。三良什麼也沒覺得,每天都來。
  一早李三良走進屋,閒聊幾句,忽然說:「要不,今兒咱們去太平串門兒。」麥子立刻歡欣鼓舞:「好哇,爸,那我們走啦。」
  他們總是說走就走。在他們這樣做的時候麥夫懂得他是沒有發言權的,除了表示贊同,然後就只能等待。
  從心裡講他完全理解在這兩個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他看得很清楚,可當他想到他們可能的將來時就嚇壞了。他們如何謀生呢?李三良會不會把麥子出賣給那些更大的流氓?他們會糟蹋她,把她毀了。他明知他們根本沒想那麼遠,也不可能想,可麥夫還是受著種種可怕思慮的折磨。
  麥夫的心漸漸對三良感到厭惡,那張平板的臉,兩隻小眼睛,渾噩無知的笑聲,完全沒有一點教養,越來越猛烈的敵意使麥夫驚醒,天哪,他糊塗了,他的仇恨、恐懼到底是從哪來的?是什麼可惡的魔鬼附到他身上了?他多麼希望什麼也沒有發生,甚至麥子根本就沒有來看他。他生活在吆喝鋪的小屋裡,這是他靈魂和身體的棲息之處;而現在他像是被趕了出來,心力交瘁,無處安身。
  這些天麥夫都沒有出工,留在家裡,希望能多和女兒呆呆。可現在他一次次走出屋子向遠方眺望。太陽的影子充實飽滿,投在大地上。麥夫感到莫名的心慌。他回到屋裡躺下,聽到寂靜中迴響著從宇宙光明的中心發出的聲音,這聲音使知覺麻木,漸漸地他迷糊過去。
  麥夫被一陣紛亂的窟咚窟咚的響聲驚醒,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夢,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看見三良和麥子跑進屋裡。
  他們張著嘴大口喘氣,臉色驚慌,三良把一個口袋扔在地上。
  「快,藏哪兒呀?」麥子急急地說。三良四下掃了一眼,「等會兒,我去看看。」
  三良一轉身出去了。麥子絆紅的臉上熱汗直流,眼睛興奮得發光,她用緊張的壓低的聲音告訴麥夫,他們偷了太平老鄉的一隻大鵝,被人家發現追來了。「真險哪,就差一點點兒,要不是三良扔了塊石頭就讓人抓住了,太驚險啦!」
  三良跑回屋來,麥子緊張地問追來了嗎,三良說影兒也沒有。
  麥子衝動地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老太太這樣跑。」說著她用腳後跟點著地,在屋裡轉了半圈。
  「操,讓丫顛兒顛兒的一跟頭栽溝裡。」
  兩個人哏兒哏兒笑起來。
  那是只大白鵝,脖子被擰斷了。麥夫看著那團沒有生命的灰乎乎的東西,感到難受。不過他知道他的感覺沒有價值。
  三良把鵝放進燒開的水裡褪了毛,開膛剁成塊,他幹得很利索。麥子一直在他旁邊插手幫忙,一會兒胸前的衣服就弄得濕乎乎油膩膩的,辮子也散開了,蓬鬆地耷拉在臉龐四周。麥夫不出聲地看著女兒,注視著從她身體裡為別人而發出的美麗快活的光芒,不由有些心酸。
  三良讓他去抱些柴火,他去了。
  「你爸怎麼了?」趁麥夫出去的工夫三良問,這幾天他已經不叫麥夫老麥頭兒了。
  麥子朝門口掃了一眼,「沒怎麼呀。」等麥夫把柴火放到灶旁,麥子叫了他一聲:「爸,你來燒火吧。」
  「不用。」三良說。
  「讓他燒,要不他也沒事兒。」
  天光漸漸暗下來,門外暮色清朗。麥夫蹲坐在灶前,注視著一縷縷紅紅的火舌輕柔地舔著灶口。他聽見麥子和三良在裡面聊天,聊他們吃過的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鍋裡燉著的鵝咕咕響,泡泡兒冒到上面發出香味,麥夫的知覺迷失在眼前這種離奇的氣氛裡。一種溫柔的幻滅感浸潤著他的心靈,生命落在了把柴塞進灶坑的動作上。一隻鵝死了,兩個孩子愉快地交談著,灶火發出辟啪的爆裂聲,這就是世界。
  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他的女兒今天偷了東西,為此她是怎樣地激動歡欣啊。她是多麼純潔無辜,在巨大虛空的罪惡面前優美地搖擺,像一束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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