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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三良走過來了,麥子跟在後面。他打開鍋蓋,在灶火映照下一團團黃色的熱氣直衝屋頂。麥子笑嘻嘻地夾起一塊肉放進三良嘴裡,這景像在漆黑的背景裡顯得不很真實。麥子又夾了一塊鵝肉讓麥夫也嘗嘗,麥夫說他咬不動。他的內心拒絕吃這只鵝。
  肉雖然還硬,可三良和麥子都餓得不行了,他們一人端了一個碗站在灶邊吃起來。
  「熟啦,吃吧。」三良真心勸麥夫。
  他搖搖頭,「我牙不行。」
  「別管他,我爸不敢吃。」
  「不敢?啥意思?」三良不明白。
  麥子的眼神亮亮的,飄忽不定。「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你聽不聽?」
  「啥事兒?」
  「有個人天天給我家打電話。」
  「誰?」
  「你聽著嘛。」
  「好,你說。」
  麥子咬了一嘴唇,「你猜他打電話來幹什麼?」三良沒敢再說話,「他打電話沒別的,就是罵我爸,罵各種各樣難聽的話。他說你要放下電話就砸爛你的狗頭,還說你小心點兒,我能看見你,你這個老混蛋。」麥子感到麥夫的目光,乾脆轉向他,「對不對,爸?」
  麥夫沒有回答。
  「他就一直聽著,聽了一個多鐘頭,以後那人天天來電話罵他,我讓他別接他不敢,他非接。」
  「那後來呢?」
  「後來那人罵煩了,不來電話了。」
  三良沒想到這個結果,笑了,「操,真的嗎?」
  「爸,我沒騙人吧。」麥子再次直接問麥夫。她的下巴微微揚起,滿面春風,是的,他根本不該管她的事,他沒有權力,他自己那麼可憐,還要把她也拉到他那種可憐的境地,她受夠了,絕不再忍受。
  「為什麼,你幹嗎呀?」三良笑呵呵地問。
  麥夫的心沉重極了,「你不懂。」
  「對,你不懂,三良。」麥子聲音尖利地附合道。
  「你懂?」
  「我,我當然懂啦,所以我知道我媽為什麼和我爸離婚。」
  「為什麼?」
  「你怎麼老問為什麼,你不覺得自己傻呀!」
  「就你不傻,你比誰都精。」
  「我不傻也不精,我就這樣兒。」
  「哪樣兒呀?」
  麥子和三良開始逗嘴了,麥子的笑聲壓過三良,像舊舊暗流在旋轉。麥夫繼續一捧捧地把環秸放進灶坑,他始終望著火光,內心深處浮現出裂火灼身的景象,然而絲毫沒有疼痛。很好,他想,沒有什麼可怕的,一切都是事實,是發生過的事情,沒有緣由也沒有結果,大家都是瞎子,任何人也不能看見他不想看的東西,這是對的。
  看見麥夫的眼淚,三良嚇了一跳。
  「喲,怎麼啦你?」
  一陣掙扎之後,麥夫終於說出話來:「煙,是煙。」
  「得,別燒了,你就湊合吃吧。」
  「謝謝你,我不餓。」
  「你為什麼不吃!」麥子懷著使她心疼的仇恨高聲問。
  麥夫站起身,他的眼裡已經又積滿了淚水。現在麥子也忍不住要哭了,她用牙齒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吸氣,在一口氣之間猛地鬆開:「我問你呢,你幹嗎不吃,有毒嗎?」
  「我說不吃就是不吃!」麥夫突然高聲喊,臉上的肉急劇地哆嗦了兩下。
  所有的眼淚在剎那間燒乾了,強烈的痛恨感像黑暗的海湧動傾斜,又像一根針刺著麥夫的心臟。
  三良的小眼睛在麥子和麥夫的臉上迅疾地看來看去,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你先走吧,三良,我要和麥子談談。」麥夫的聲音頃刻間恢復到平靜狀態讓人覺得害怕。
  三良不能理解,可他能感到這一切和他是有關的。他不想走,但腳步卻在移動。
  他走到門口時聽到麥子叫他:「等等,那我也走。」麥子說著朝三良走近。
  「你敢!你可以走出這個門……」麥夫的聲音更然而上,彷彿被黑夜猛地吸乾。他張著嘴,嘴的四周向裡緊縮,他小心地伸出一隻手去扶灶台,似乎怕把自己碰碎。
  麥子驚恐地瞪著他,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
  「別,不要動我。」麥夫無力地閉上眼睛。
  那天晚上三良走了,麥子留下來。灶人漸漸熄滅,鍋裡的鵝凝結成油汪汪的一坨。麥夫和麥子沒有談話,他們完全瞭解對方,幾乎像瞭解自己一樣。麥子拉著麥夫的手哭了,她哭得很輕柔,很沉醉,像個小姑娘舒適地抽泣著,哭過之後她似乎進入一種暈眩的狀態,默默地睡下了。
  後來心臟的疼痛徹底緩解下來,麥夫清醒地躺在黑暗中。巨大的疲乏像海浪托著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一點點被浸透,無聲地下沉,沉入陰冷的水底,他等待著接觸到最深的底部,可那一刻總不來臨。他隱隱感覺緊張,恐懼,伸出手摸索,摸到麥子的身體,那身體發散著熱氣,那張可愛的臉埋在溫暖的枕頭裡,噢,他的骨肉,睡夢中的親熱可愛的女兒,可她的身體躲開了他,翻轉過去。麥夫的手留在女兒的枕頭上,他可以觸摸到那一絲絲柔滑的頭髮,黑夜變得溫柔了,那樣溫柔,沉入了最深的奇妙的泥沼之中。
  第二天三良沒來,麥子醒來後發現麥夫把鵝都倒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幹!」她睜著一雙睡眠充足的清亮的眼睛望著麥夫。麥夫無法回答,他確實說不出這麼做的意義。
  「那我們再去偷一隻,一會兒就去。」麥子輕快地說。
  「你不能偷東西。」
  「誰說的?」
  「你知道李三良是什麼人嗎?」
  「我當然知道。」
  「他是個小偷,是流氓。你難道要和一個流氓交朋友?」
  麥子看著爸爸,從鼻孔裡冒出一股冷笑:「那你是什麼?」
  「咱們不談我,談的是你……」
  「沒什麼可談的。」
  「麥麥,那會害了你自己,爸爸是為你……」
  「得了吧,你才害了我呢!」
  麥夫望著女兒,她的面容紅潤可愛,簡直像是在微笑。不,她就是在微笑。
  「那你走吧,麥麥,回去吧。」
  麥子飛快地瞟了他一眼,「我不。」
  「為什麼?你恨我為什麼還要在這呆著。」
  「我願意。」
  「我不願意。」
  「你?你憑什麼?」
  「就憑我是你爸爸。憑我愛你。」
  「我不需要!」麥子的心在發抖,但還是極力微笑著。昨夜那種痛恨的感覺又死死抓住她。她是多麼痛恨啊!
  麥夫低了一下頭又抬起來,一瞬間他覺得看到了自己的鬼影,是的,他們是彼此的鬼影,沒有什麼比這再可怕了。他抬起手臂,指向門口:「你走,給我走。」
  麥子迷惑地看著他。
  麥夫臉色發青,重複道:「你聽見嗎,我讓你走,咱們永遠不要再見面。」
  麥子驚愕地瞪住麥夫,在一陣可怕的靜默中,她就要放聲大哭了。麥夫知道他就要和女兒共同哭泣,他的整個身心都在準備著,嗦嗦發抖。
  在麥子的眼淚後面漸漸燃起一股清冽的像刀鋒一樣的火焰,抖動著,越來越穩定,壓倒了一切。
  「麥麥……」
  麥子退後一步,一轉身跑出去。
  麥子去找三良了,麥夫沒有去找她。下午她回到麥夫的小屋,什麼也不說開始收拾她的東西,一邊唱著歌。
  「天上的星星追白雲,天邊的麻雀追鵪鶉,樑上的貓兒追老鼠,年輕的妹妹她哪一個不多情……」麥子心想三良教她唱的這些歌真好聽,她要把它們都記下來,記到一個小本子上。三良答應明天來送她,還答應給她寫信。麥子說她一回到北京就會給他寫信的。
  麥子又開始想像在北京見到三良的情景,他們可以一起去看電影,還可以去北海公園划船,她已經在心裡盼望著了。而另一方面她的心已經開始遺忘,拉連河對於她來說漸漸消失。上午的怒氣也無處可尋了。
  「白蘭白蘭朵朵兒香,人們的青春和花兒一樣,錯過了無情的青春日,待等到頭白就空悲傷……」
  麥子悠揚地唱著。
  第二天早上三良來到麥夫的小屋門外,他不願進去,大聲叫道:「嘿,我來了啊!」很快麥子就拿著提包走出來,麥夫跟在她身後。三良一點兒不想看見麥夫,可他還是看出老麥頭兒的樣子很怪,像讓夢魘住了,邁門檻時差點兒絆個跟頭。他神色慌亂地四下看了看,看見了三良卻沒有任何表示。一時間李三良發覺在他憎恨的人當中,最最憎恨的就是這個麥夫。
  麥子的臉那麼白,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這使她的臉變得難看了。她一直朝著三良走過來,但在最後一分鐘還是向麥夫轉回身去。三良扭過頭不看他們。他討厭他們父女那種難分難捨的樣子,說心裡話他連麥子都看不起,可他不能不按她的要求行動,送她去車站。
  大路上陽光初現,被露水洗過的石子亮晶晶的。三良和麥子走在田野上,由於種種原因他們的靈魂這時候開始各行其事了。麥子提議唱歌,她唱的都是外國歌,「山楂樹」、「紅河村」、「深深的海洋」,她唱得很動聽,彷彿憑著她的感情就能決定一切美好如初。輪到三良唱了,麥子安靜地側頭望著他,三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拉開嗓門兒,直通通地吼起來:「離別了摯友來到這間牢房已經是四十五天,望了又望眼前還是這扇鐵門和鐵窗……」
  麥子走了。汽車慢騰騰地開始,麥子的手從車窗裡伸出來揮呀揮,似一團白晃晃的小影子,三良的心忽然很不是滋味。他背過身就走,不再向汽車望。當他走出一段路再回頭,汽車已經不見了。塵土靜悄悄地落定,路兩旁的楊樹那麼高大,公路躺在樹影下像睡著了。李三良繼續朝前走,那雪白的小手在他心上輕輕撓著,沒有人這樣和他告別,他也沒有和什麼人告別過。也許他應該到北京去找她,他當然可以找她去,可那不一樣。他們再也不能像那天在拉連河邊那樣了,而那會兒多好。他盡情地回想,想起他們一起掉進河裡就笑了,那天他真傻得夠嗆,就像在他和麥子以外還有一個人,傻事兒都是他幹的,你管不了他也不想管。現在那個人不見了,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也許再也找不回他。一股憤恨之情在三良的胸中瀰漫開來。這時陽光不再普照大地,從頭頂上飛越而過的雲團把大地分割成一塊塊的光明與陰影,三良的感覺陰暗極了,他越想越氣,氣得兩眼發黑,他媽的老東西,多管閒事兒的老畜生!給臉不要臉,就該拿小刀兒把丫騙了。他在腦子裡想盡各種狠毒的方法折磨麥夫,突然,他想他要回北京去,要和麥子幹那事兒,把她操了,對,操了她!非操她不可。
  李三良在心裡決定下來,這件事就這麼解決。
  以後的幾天他從早到晚在屯子裡閒逛,和男人推推搡搡地摔跤玩兒,和女人逗嘴取樂,他情緒高漲,腦子裡一無所思,好像生來就為了在吆喝鋪這麼胡混似的。偶爾遠遠看見麥夫,他馬上背過臉去。他才不惜得報復他呢,連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的侮辱,他始終記得自己要去幹他的寶貝女兒。現在在三良的心裡他將要去幹掉的女孩已經根本不是麥於,麥子是那個和他到過拉連河邊的姑娘,而另一女孩他則不認識。
  終於有一天早上,三良一睜眼決定今天就走。穿衣服時他想到該去見見麥夫,告訴他自己要幹什麼去,看他會什麼德行。他一面想著一面在小背心上套了件藍褂子,揣上自己所有不多的錢,向麥夫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他的心沉重起來,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概不理,要不就說操你媽,少廢話!他變得越來越凶狠,在他的感覺裡有個力量正在阻撓他,他只想把它打個稀八爛。直到從屋後繞出來,看到麥夫的屋門鎖著,他才透出一口氣。
  三良抬起腳踹了踹門,屋門發出匡匡的聲響,這聲音一霎時激發了他的怒火,他用力狠端,感覺無比痛快。猛然鎖被端斷,門一下子敞開。三良走進屋,看見灶上的飯碗,抄起來摔到地上,炕上的被子亂糟糟地堆著,他揪起被子扔到地下跺了兩腳,他撕了兩本書,撅折了一支鉛筆,之後揚長而去。
  半個小時以後三良來到公路上,天在颳風,路邊兩排綠葉蔥寵的楊樹被刮得倒向一邊,每一根纖維在風中都顯得那麼強勁有力。三良的心漸漸暢快起來。長途車來了,他上了車,眼望著無邊的莊稼在風中如波濤奔湧起伏,三良感到一陣解放了的狂喜,他就是李三良,不是任何別的人,世上的一切都不在話下。後來他蹬上了北去的火車,誰也不知道這個光著腦袋,兩手空空的少年要上哪去,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北京在相反的方向,他沒有回北京,他不想回北京了。
  小屋裡的一片狼藉使麥夫萬分震驚,好一會兒他才從抄家的幻像中解脫出來。當他知道了這是李三良所為,屯子裡有小孩兒看見了,他的感覺就像是從地獄裡逃出來似的,又慶幸又欣慰,整整一天他都沒有想過三良上哪兒去了的問題,他只知道他離開吆喝鋪走了。
  晚上,麥夫躺在炕上,三良去了什麼地方的念頭冒出來,急速膨脹,變得清晰具體。他甚至看到麥子參加了流氓組織,跟著干了壞事,被抓起來。一夜間麥夫在各種離奇可怕的景象中輾轉反側。以後的許多天他一直為憂慮所煎熬。他連發了四封信,半個月後鐘函的回信到了,信上說麥子平安到家,這星期上夜班,覺不夠睡挺辛苦的,知道了他的生活情況,希望多保重。麥夫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在一段時間裡,吆喝鋪好像把李三良忘了。日子一天天過去,麥夫身上化膿的地方都結癡了,他覺得他的皮膚終於在經受鍛煉後變得不那麼怕咬了。白天依然很長,太陽要到七八點鐘才落下去,麥夫拖著毫無生氣的身體從地裡往家走,現在他已經有點掌握了盡力而為的學問,所以不會累得走不動了。吆喝鋪的人對他的興趣也逐漸減弱,麥夫走在收工的人們後面,聽著他們彼此大呼小叫,他感到這些人身上的力量真是了不得,他們一天天從早到晚地勞動,簡直和土地一樣無條件地接受自然的安排,這就是勞動人民的可貴,而他還需要脫胎換骨的改造。遠遠的,屯子上空瀰漫著一層層炊煙,像飄渺的仙境,麥夫被疲倦所麻醉,感到一切都離他很遠地存在著,不僅是他,晴朗的黃昏也被麻醉了,明亮的夜色也被麻醉了。這種不叫日子的日子也許就是真正的日子吧。望著深藍的夜空中一道道乳白色的光環,麥夫的耳朵裡充滿星河的低語,聲音越來越大,轟轟作響。
  在耳鳴的陪伴下他終於入睡了,這時黎明的微風已經從東方吹過來。
  那天天空陰沉,低垂的雲層預示著要下雨了。雷聲轟隆作響,雨撒大地。麥夫一個人坐在小屋裡,望著窗外灰茫茫的田野,一種來自身體內部的巨大的空虛使他覺得自己病了,病得很重。他說不出哪兒難受,但是他感到他的病痛中存在著一種極深的無法改變的懊喪。一個人的身影從雨中跑過,麥夫的心一緊,他以為那是三良,天哪,原來他希望那是李三良!
  可三良沓無音信。
  夏天就要過去了,開始割高粱了。麥夫像往常一樣聽到龐隊長的怪叫就到村頭集合。他憶起最初老龐頭兒的叫聲怎樣使他毛骨悚然,他完全不懂那樣地嚎叫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個瘋子在極度的痛苦與歡樂中分裂了。現在他完全習慣了這聲音,覺得很有趣。他體味到一個人在新鮮的黎明,發現了天地萬物的存在,感覺到一股生殖之力,這時生命驟然大放光彩變為一種聲音,要驚醒昏睡的人們。
  晨風中潮濕的高粱沉重地搖曳,彷彿它們知道生命的莖就要被割斷而哀歎。割高粱的人每人包六條□,麥夫從田埂上跨下兩步,鼻子聞到莊稼那清香苦澀的氣味,他還不知該怎樣動手,耳畔就響起一陣奇異的像微脆的物質在空氣中連續斷裂的響聲。
  麥夫不由轉過頭,吃驚地呆住了。晨光像一道清焰在鐮刀的刀刃上閃過,馬椿才那敦實的身軀俯向黑沉沉的莊稼,他左臂向後壓住第一棵高粱,右手上的鐮刀低低地飛出去,劃出一明亮的小圓弧,麥夫聽到的就是鐮刀砍進高粱,億萬顆汁液迸裂飛濺的聲音。這些都是在麥夫幾乎沒有看清時就過去了,他看見的是成片的高粱在馬椿才的臂膀間搖動掙扎,變為結結實實的一束沉重地在他身後倒下,密實的高粱地裡已經有了第一塊敞亮的空間。在馬椿才面前高粱一片片躺倒,他不像是在割高粱,簡直像是在打開頭頂的天空。麥夫眼睜睜看著精靈一般的馬椿才,看著他高昂地起舞,內心感到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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