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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麥夫卻一直被一種奇妙的困惑所籠罩。昨夜和今晨的一切真的發生過嗎?怎麼可能發生在他的身上呢?可事實上它確是發生了,就發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不,準確地說他也被牽連進去了。昨夜他不是和三良靠在牆跟兒下大吐特吐嗎?他還戴著一頂很重的帽子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想到這兒麥夫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帽子沒有了,可昨天它是在這兒的。不知不覺間麥夫笑了。
  「笑什麼你!」三良斜了他一眼。
  麥夫沒說話,收起臉上的笑容,可他心裡還在笑,這真是多久沒有過的感覺了。所以麥夫有點兒認不出自己了。他感到生命裡加進了一些以前沒有的東西,活躍的東西,像個秘密讓人不得其解……啊,這曠野的早晨多好哇!
  冷冰冰的空氣明亮地閃耀著,麥夫擤了擤鼻涕,把手塞進袖筒,抄得緊緊的。一輛大車克啷克啷響著從身後趕上來,車上的人告訴說他們要去的地方和吆喝鋪正擰個兒,吆喝鋪是往南而他們是在往北去……
  「走你的吧!」三良揮揮手。他呵兒咋咳了兩嗓子,一口唾沫啐出去,有力地飛向田埂,舌尖唰地舔舔上嘴唇,吹起口哨來。三良吹的曲調真美,像一縷縷顫動的陽光,又像銀雀在空中柔聲歌唱,麥夫忍不住想要知道歌詞兒的內容。
  三良唱道:「柳圍花屏罵聲兒嬌,春色又向人間來報到,山眉水眼盈盈地笑,我也投入愛的懷抱……」
  好,麥夫想,多好的詞兒呀,我也投入愛的懷抱。這懷抱裡閃爍著樹葉間朝陽的光芒,充滿著從鋒利的禾茬地裡吹來生殖與腐敗的氣息,使他感到一種嬰兒般的迷們,激動的迷們。
  麥夫並不知覺,就詠出聲來:
    「光明的孩兒!你的四肢在發放火光,
    衣衫遮不住你的身體……」
  三良倏地轉過身,「念叨什麼呢?」
  麥夫衝著他笑了,心裡是一片寂靜的喜悅,「我在說你,你不就是光明的孩兒嘛。」
  「什麼孩兒?我是什麼?」
  「聽著,三良,好好聽著就知道了。」
  「聽啥呀,你個老麥頭兒!」三良咧開嘴傻里傻氣地笑著,太陽在他的身後迸射出一派光芒。一瞬間麥夫的兩眼迷糊起來,他深深吸了口氣,鏡片閃爍金光。
    「光明的孩兒!你的四肢在發放火光,
    衣衫這不住你的身體,
    好像晨曦一絲絲的光芒,
    不待雲散就送來了消息;
    無論你照到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就有仙氣飄蕩。」
  麥夫的聲音緩慢明亮,有一點顫抖。三良已經不笑了,懷疑地望著他。
     「美人有的是;可是沒人見過你,
     只聽見你的聲音又輕又軟,
     你該是最美的美人——用
     清脆的妙樂把自己裹纏……」
  三良撲哧笑出聲,「誰是美人兒?你逗誰呀!」
  麥夫的心被一股激情蠱動,急切地詠誦下去。
    「無論你走到哪裡,
    黑暗就穿上了光明的衣裳,
    誰要是取得了你的歡喜,
    立刻會飄飄然在風中徜徉,
    直到他精疲力盡,可心甘情願,
    頭昏眼花,像我一樣。」
  三良緊緊盯住老麥頭兒,不知道他出了什麼毛病。而麥夫也同樣深深地望著三良,用眼神制止他發問。
    「啊!這裡原是人間的天堂,
    這裡的人週身發出燦爛奪目的金光,
    走在海上,輕歌婉唱,和你有些相像;
    我不敢對他們看,看了就會心迷神蕩。」
  麥夫的臉上閃射著孩童般清晰的光輝,照得三良眼都花了。他怔怔地看著老麥頭兒,終於發出驚愕的大笑,「你丫瘋了,老麥頭兒,真瘋了。」
  「不,不不,」麥夫連連搖頭,「這多麼真實,完完全全和真的一樣,你不覺得嗎?」
  「你說的這一套一套的到底是什麼?」三良有點認真地問。
  「詩。是一首詩。」
  三良的小眼睛瞪圓了,「你就寫這玩藝兒?」
  「不,不是我寫的。」
  「那是誰?」
  「是,雪萊。」
  「姓雪?」三良腦子一轉,「中國人嗎?」
  「不,英國人。你覺得如何?」
  三良想著說:「夠能蒙人的。」
  這回輪到麥夫笑了,笑著笑著他咳嗽起來,最後嗆得連氣都上不來了。
  從長嶺回來麥夫和三良之間真的有了一種互相喜歡的關係。過了些天麥夫想道:蔣非為什麼不再來看他了呢?他把自己的疑問和三良說了,還給他講了自己發燒以後怎麼認識蔣非的過程。
  「你們倆還挺有的聊是吧?」三良嘲諷地說。
  「還可以,和你不一樣。」
  「操,別埋汰我了,我能和他一樣嗎,丫傻逼呵呵的也叫個玩藝兒!公的跟雞巴母兒的似的。」
  看到三良的情緒這麼激烈,麥夫就不再提蔣非了。
  有一天在公社街上麥夫看見一個趕車的很像蔣非,就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果然蔣非就把車停住了。
  麥夫跑得呼哧呼哧直喘:「你好嗎?好久看不見你了,小蒙古好嗎?」
  蔣非說還那樣,他今天到公社糧站拉糧食來了。
  「就你一個人!你都能趕車了?」麥夫佩服地說。蔣非的臉上掩飾不住地浮起得意的神色。「你回去嗎?我能捎你一段。」
  拉車的是一匹老馬,老得都快走不動了,不管蔣非怎麼用鞭子抽它屁股,它也就那麼卡噠卡噠慢吞吞地走。
  「壞蛋,懶惰的老東西!」蔣非不甘心,加勁地抽,還一邊「駕駕」地叫個沒完,麥夫忽然想起三良對他的評價,但馬上排除了這念頭,勸慰說。「算了吧,這比走快得多了,很好了。」
  透過一層薄雲,陽光白濛濛地撒下來,四野裡氣息柔和;麥夫問蔣非小蒙古是不是他的婆子了?蔣非的臉一紅,解釋說是小蒙古非要和他交朋友。
  「你覺得她咋樣?」他問麥夫。
  麥夫說他覺得小蒙古很好看,人也很機靈。
  蔣非笑了,「她對我是挺不錯的,現在我都不用洗衣服了。」
  麥夫說那太好了,他還得自己洗衣服,沒法子。
  蔣非愣了一下,麥夫連忙說:開玩笑開玩笑。
  從公社到太平就五里地,在村邊的叉路口麥夫下車了,他向蔣非道謝,誇獎車老闆兒車趕得真穩當,又說有時間到他那兒玩吧,這時他感覺蔣非的臉陰了一下,可他沒多想。蔣非說了聲再見就拉拉韁繩,老馬掙扎著邁出前腿。
  麥夫退後兩步看著艱難起步的馬車,他想等他們先走,可蔣非又讓馬站住了。
  「怎麼啦?」麥夫問。
  蔣非扭過臉望著麥夫,輕輕咬咬嘴唇。
  「有事兒嗎?是不是有什麼事情?」麥夫向馬車靠近。
  「你別跟李三良說。」
  「說什麼?」
  「別說咱們今天的事兒。」
  「今天?今天怎麼啦?」麥夫不懂。
  「反正你就別提咱們見面了。」
  「為啥?」
  蔣非不回答。
  「你告訴我怎麼了,蔣非,出什麼事兒了?」麥夫覺得他一定得知道。
  蔣非告訴麥夫的話是他絕沒有想到的。蔣非說那次在吆喝鋪遇到李三良以後他到太平來找過他,和他說以後不許再去吆喝鋪,不許去看麥夫。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麥夫吃了一驚,感到不安。
  「我也不知道。」
  「他只說不許你找我,沒說原因,沒說為了什麼嗎?」
  望著麥夫直瞪瞪的大眼睛,蔣非有點為他難過,「也說了。」
  「說什麼?你告訴我,一定要告訴我。」
  「他說你是他的人。」
  「我是……」,麥夫頓住了。
  「他說你是他的人,歸他管,我覺得他不願意你和別人來往,反正他說讓我別去我就沒去。你就別提咱們見面了,明白吧。」
  「你,他威脅你了?」
  蔣非低了低頭,「也沒什麼。」
  「他打你了嗎?」
  「沒。」蔣非果斷地搖搖頭。他的臉微微脹紅了,眼睛有一點濕潤,「他沒動手,真的。不過還是不惹他的好。」
  「當然,那當然,對不起,真是對不起。」麥夫喃喃地說。
  就剩下麥夫一個人的時候,他沿著田埂慢慢向前走,走著走著忽然聽見自己發出「撲哧」一聲笑,不由嚇了一跳,但立刻明白自己確實是笑了。他笑什麼呢?他笑的是三良的那句話:他是他的人。
  當然,麥夫是李三良的人,這話一點不假。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這點。但問題不在這兒,真正的根源要追溯起來很撲朔迷離。麥夫覺得他和李三良變成兩個很小很小的小人兒,也許還不是人,只是胚胎,能夠孕育生命的胚胎,因此上又是一種非常寶貴的物質。他們一聲不響地被孕育著……;忽然麥夫心靈中的眼睛看見三良長出了一對小翅膀,圍繞著自己在空中像蜜蜂一樣上上下下地飛舞,天哪,這想像太可笑了。笑容鋪滿麥夫的面龐。
  可它可笑嗎?也許它並不可笑。千真萬確它沒有一點可笑,這裡面沒有一點庸俗的東西。倏忽間麥夫被感動了,他想到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世上確實還有一個險惡無情的世界,而他是幸運的。他知道穿過林帶就能看見吆喝鋪了,可他不想結束這段思緒萬干的時光。午後的田野裡堆著一個個玉米垛,被霜打過有些發黑了。他走到一個最近的玉米垛想坐一會兒,又覺得下一個更好些,他一個一個地選擇著,結果走出很遠。最後他總算坐下來,身子靠進又乾燥又潮濕的葉子裡。頭上乳白的天空平穩廣大,空氣中發散著強烈的腐殖質的氣味,真安靜啊!
  思緒飄動著,飄向遙遠的童年,他的爸爸,一個脾氣暴躁但很慈愛的老人,不,他並不老,也就四十來歲,他喜歡帶著兒子上澡堂子洗澡,然後讓他騎在脖子上走回家,他是突然中風死的。麥夫後來有了女兒,他也像父親一樣抓住女兒的小腳,那時他坐在沙發上看書,麥子爬到他的肩膀上,玩他的頭髮,如煙的往事使他感到無比懷念。
  陽光慢慢曬透身體,耳邊有一隻小蟲嗡嗡叫著,麥夫覺得自己變得又溫暖又潔淨,享受著柔和的陽光,享受空氣和葉子受壓後發出的乾脆的聲響,世界脫掉了衣服,盡顯在他眼前,心花在悄悄開放。這一切究竟意味了什麼?咳,其實多麼簡單,就因為他是李三良的人,就因為這個如此簡單可愛的理由。
  時間過去了多久麥夫不知道,他手撐著地爬起來,站直時頭微微有些暈,現在他非常希望能看到三良,他要告訴他一件事。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非常嚴肅,關係到內心深處的秘密。他繞開玉米垛,走過坑坑窪窪的田□,穿過林帶來到路上,是的,他知道那是件什麼事了,他要向三良道歉,為了麥子的事,為了他急於把自己和李三良隔開的行為,可是不,還有一股更為神秘的力量使麥夫向李三良接近;那是命運,它伸出一隻溫柔的手指,在不經意間輕輕地撥弄著他。
  那天麥夫沒有找到李三良,他想向三良說的那番話留在了心裡。到了第二天他的想法起了變化,他覺得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還是讓它過去吧,這樣更自然一些。再有他也有些發慌,不能預見要是提起麥子三良會是什麼反應。三良從來沒有提過麥於,就像她壓根兒沒出現過,麥夫可以認定他是有意的。還是不惹他的好,他想起蔣非的那句話,覺得有道理。
  在深秋的一片晴空下日子過得也很明朗。北風整天整天地刮著,搖晃著樹林。樹葉已經掉光了,林帶變成一條灰褐色的長帶子,一直伸向天邊。
  天冷起來,井台上結了冰。麥夫用手去拎水桶,手一下粘在桶上,把他嚇了一跳。老天爺,這兒的冬天該有多可怕呀。
  現在地裡場院裡都已經沒什麼活可干,人們開始在隊部門前挖大坑積糞。這活都是年輕人干,麥夫就呆在家裡編筐。他的手有些凍了,被荊條扎得到處是傷,三良老笑話他是天下最大的大笨蛋,他高高興興地表示贊同。
  那天是個陰天,空氣裡飽含水氣,很潮濕,大夥兒都說這是要下雪。果然到了中午空中就飄下來白白的粉末,等麥夫發現時地上已是薄薄一層了。他站到門外看雪,聽孩子們四下奔跑的腳步和興奮短促的喊叫,感到一粒粒刺人的雪芒輕輕打著他的臉,心裡一陣說不清的感慨。冬天真的來了。
  後晌刮起風來,風中夾帶著乾燥的雪片,沙沙地打在窗上。麥夫坐在炕上看著窗外,大地一片雪白。啊,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他想起賈寶玉的話,心中感傷,漸漸越來越憂鬱。他已經習慣獨自一人活著,但他還不習慣大雪,寂靜中的每一分鐘都使他有一種被圍困的無能為力的恐慌。有人走近他的窗戶,湊近玻璃向裡看,是毛子的臉,他的心為之一震。
  然而他想錯了,黃毛兒並沒送來信,而是通知他後天公社要組織下放幹部集中辦學習班。麥夫請他歇會兒,他說還要趕路。麥夫送他出門,看他騎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幕後。
  學習班的事兒使麥夫忘記了憂傷。他捉摸著這學習班到底要幹什麼,會不會要批判批判什麼人?那個人會不會是他?繼而他否定了這想法。現在沒活干都閒著,當然要組織學習,交流改造思想的體會,為了今後更好地改造。就是這樣。他想起上回三良在公社惹的禍,現在知青們都回家了,再不會有那樣熱鬧的情景了。
  一直到天黑雪還是那麼大,夜幕降臨之前雪片顯得更加清晰,急切地撲向大地,撲到麥夫的心上,他簡直有點害怕了。整個冬天一切就這樣被大雪覆蓋了嗎?三良也說過要回北京,可沒說什麼時候,見到他一定要問問。他大概會回家過年吧。可麥夫記得他說逢年過節都是風聲緊的日子。回家過年,這想法讓麥夫心頭顫動,能和鐘函麥子她們母女倆坐在一起吃一頓飯該是多麼幸福。幸福其實就是一些最最簡單的事。
  這一天麥夫在對幸福的幻想中不安地入睡了。李三良一晚上都在馬椿才家喝酒,然後歪歪倒倒往回走,他發現夜一點不黑,簡直就和白天似的,灰茫茫一片。發燒的臉被冰涼的雪弄得潮乎乎的,很舒服,走一步腳底下就「咯吱」一響,好聽!經過老麥頭兒的屋後他想該叫他出來玩會兒,想著老麥頭兒打雪仗,笨了巴嘰地摔跟頭他就笑了。這老頭兒真不知道他怎麼就長這麼大了,衣服扣子從來上下錯著個兒,什麼東西到他手裡就不好使了,要不怎麼說要勞動改造他呢,有理啊有理。可是,把他改造成什麼樣兒才好呢?三良覺得老麥頭兒現在這樣兒就不錯,他就這麼想著想著走過了麥夫寂靜的小屋。
  好一場大雪啊!它下了整整兩天兩夜,到第三天早上,這個世界完全變了模樣。它變成了一片潔白神秘,發射出無限光芒的靜土。連天上的太陽都相形見繼。沒有什麼比這白茫茫的大地更能使人驚喜,產生出一種放縱自由之感了。人的眼睛幾乎難以睜開,但心卻敞開著,充滿大地的光輝。屯子裡的孩子在雪堆裡翻滾打鬧,粗礪的歡叫聲齊刷刷地飛來飛去;一個雪球砸到三良肩膀上碎了,他弄不清是從哪來的,彎下腰抓起一把雪捏呀捏呀,捏得像石頭一樣硬,照准一個孩子的腦袋扔過去。真準!只見孩子的嘴撇了撇嗚嗚哭了。三良滿意地大笑。他開始戰鬥,用雪球打那些大姑娘們,打得她們嗷嗷直叫,邊逃跑邊反擊,三良的光頭上挨了不少下子。女人們笑得發瘋,樹上的雪都被震落下來。這些瘋子們打哇鬧哇,這時候麥夫已經離開吆喝鋪走在去公社的路上。起先他完全被寧靜閃亮的雪原所懾住,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後來他循聲低頭看著腳下,看著自己的腳一步步踩出腳印,毀壞了潔淨無比的雪地,他有種虛惘的不知所措的感覺。可他沒有停下來,在「咯吱咯吱」的奇妙的天籟伴奏下,麥夫趕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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