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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以後的幾天都是響晴響晴的天,雪一點兒沒化,只是變硬了。李三良在心裡盤算著回北京的事兒,但沒有最後決定。馬椿才快要成親了,說什麼也得讓他喝喜酒,他也很想湊這個熱鬧。就這樣他每天東家走走西家串串,坐在熱炕頭上捲著旱煙,嗑嗑瓜子,等到麥夫從公社學習班回來了,三良仍然在吆喝鋪。
  就在馬椿才成親的頭一天,吆喝鋪來了兩個男人,打聽麥夫的名字,說他們是他的親戚。三良正好在合作社門前碰上他們,就領著他們去找麥夫。一路上他發覺這兩人挺怪,說話支支吾吾,其中一個年輕的老是傻笑,三良有點疑心這人腦子有毛病。小屋屋門緊閉,三良猛地推開門,大團的白騰騰的熱氣撲了出來,只聽麥夫在裡面喊:關門快關門!冷啊!
  三良走進裡屋,透過濛濛水汽看見麥夫半光著身子在洗頭,他樂了:「唷喝,臭美哪!」他回頭發現那兩個人沒有跟進來,大喊一聲:「進來呀!」可沒人回應。麥夫抹著臉上的水問:誰來了。三良告訴他,他的親戚來看他。麥夫沒聽懂,問了兩遍還是不能理解,三良煩了,「問什麼問,人在門口呢。」麥夫驚慌起來,匆忙找衣服穿,三良遞給他一條毛巾讓他先擦擦一腦袋的肥皂。
  麥夫沒戴眼鏡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們說來幹啥?」
  「啥也沒說。」
  「他們樣子凶嗎?」
  三良笑了:「怕個(屍求)啊,我看是一對傻×。」
  「小聲點兒!」麥夫壓低聲制止他說下去。他套上絨衣,絨衣有點小了,緊包著身體,一對小肩膀微微聳著,「三良,」麥夫叫了李三良一聲。
  「幹啥?」
  麥夫的濕頭髮直往下滴水,他遲疑地說:「萬一,萬一我要是被帶走……」
  三良「喊」地冷笑了一聲,理都不理他就沖外面喊:「嘿,你倆幹啥哪,進不進來?」
  麥夫挺直身子,眼睜睜看著走進來的兩個男人,一個年歲大些的一見到麥夫忽然叫了一聲:吳先生……,聲音就卡住了。
  麥夫微微張著嘴望著他,他們互相望著,一種迷糊不清的氣氛使大家都動彈不得。中年人朝前走近兩步,「我是陳希天,吳先生,您不認識我了?」麥夫的腿微微彎曲了一下又站直,還是不說話,好像他啞巴了。三良忍不住了:「嘿,咋回事兒?你認不認識他倆兒?」
  麥夫一驚,醒了過來,「眼鏡,我眼鏡哪?」
  那個陳希天先看見了眼鏡,拿起來遞到麥夫手上,麥夫把眼鏡戴好,這時事實才真正呈現在眼前,他看著那中年人,嘴唇蠕動:「陳希天,怎麼會是你?我怎麼能相信呢,你說說看?」
  「吳先生……」陳希天又叫了一聲,聲音很難過。麥夫的心一抽,忽然間他看見一些穿著長袍的身影在記憶的水面上波動,細雨中一塊小小的操場又黑又亮,那朗朗的講課聲在潮濕的霧氣中傳送……
  「吳先生,你好嗎?身體怎麼樣?」陳希天伸手扶住麥夫的胳膊,聲音充滿感情。
  麥夫恍惚地望著面前的人,現在他認出陳希天了,是的,他是他的學生,頭髮都白了。他望了望一直站在陳希天身後的年輕人,「他,他是你的兒子嗎?」
  陳希天一愣:「誰?哦不,他是……」他不往下說了,側過頭看著和他一起來的青年,麥夫也向他看著。青年人的臉有點紅了,他張開嘴想說話,卻又什麼也沒說。
  「他是誰?我認識他嗎?」麥夫又問。
  「他,也算是你的學生吧。」陳希天解釋。
  麥夫迷惑了,「我怎麼不記得?不會吧?」
  陳希天朝李三良望了望,那青年也瞟著李三良。三良有所覺察,「咋啦?看我幹嗎?」
  這時麥夫的心突然警覺起來,「他是誰,找我幹嗎?」問的時候他一心希望這個年輕人不是來外調的。
  年輕人穿著一件嶄新的深藍棉大衣,頭上戴了頂墨綠色的壓舌帽,帽簷下一對黑眼睛亮閃閃的,「我,我叫尾,尾……」他結巴起來,臉憋得通紅。
  「吳先生,他說他叫尾奇順二,他從日本來,來看你。」陳希天替他把話說出來了。
  年輕人紅著臉,亮亮的眼睛直視著麥夫,突然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深深一鞠躬。
  麥夫嚇了一跳,不由倒退兩步。而三良的小眼睛瞪得滾圓,「你說啥,這傢伙是日本人?」
  「我是一個日本人,」尾奇順二認真地一字一頓地說,眼神充滿興奮,「我是你的學生。吳先生。」
  麥夫躲開他的目光,只看著陳希天,「這是怎麼回事兒?他來幹什麼?他要幹什麼?」
  「他,他非常想見你,他寫了一篇論文。」
  「我不懂,什麼論文?我還是不懂。」
  「他是研究你的,他托人找到我,他要去開一個會。」陳希天有點兒發慌。
  「一個世界的會。」尾奇順二用力地說。
  「對,是的,他說是個國際會議。」
  「文學,很大,」尾奇順二還想解釋,他乞望地看著陳希天,可陳希天已經不知道再該說什麼。
  大家都向麥夫看著,等待著他。麥夫傻了,一種陰暗不明的感覺使他手足無措,同時他又覺得有種模模糊糊的可怕的誘惑。他傻愣愣地站著,只穿了一件絨衣的身體又瘦又小,一縷溫頭髮像孩子似地貼在腦門上。這時三良忽然一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走,出去一下。」
  麥夫順從地跟著三良走到外面,原來他褲子上的扣子沒系。他把褲扣繫好,又穿上了三良給他拿來的棉襖。他聽見三良在屋裡熱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穿戴整齊後聽見三良叫他進屋,他就進屋了。剛剛坐下的尾奇順二馬上站起來。三良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伸手拽拽麥夫的胳膊,「坐,你不坐他也不坐。」
  三良把麥夫安排坐在炕頭,自己上炕坐到裡面。尾奇也學他的樣子爬到炕上坐下,三良看著挺樂,「你們日本有炕嗎?」他問。
  尾奇順二看著他不出聲。三良就用手拍著土炕:「炕!就是這!有沒有的八格丫路?」
  尾奇順二猶豫地搖搖頭。陳希天告訴三良他不大會說中國話,就會那麼幾句。三良理解了,立刻有種得意的感覺,「嘿,老麥頭兒,丫聽不懂中國話。」
  麥夫剛剛洗過的臉緊繃著,毫無反應。一時間小屋裡沒人說話,寂靜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現在麥夫看清了那個日本人的臉,那張臉真年輕,還很英俊,臉上有種獨特的專注的神情突然使他心驚肉跳起來。這是個日本人呀!他摘下眼鏡,用手抹了抹面頰,下意識地希望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三良興味盎然地看著尾奇,又看看麥夫,他對陳希天不感興趣。「說吧,有什麼事說。」
  「你是……?」陳希天詢問地望著三良。
  「我是……」三良想告訴他自己是誰,可一下卡住了,奇怪,他是誰呀?這問題他從未想過,突然冒出來簡直讓他驚訝。
  「他叫李三良,木子李,一二三的三,優良的良,是知青,也是我的朋友。」麥夫的聲音低低的但很清楚,說的時候向三良看著。三良的心感到一陣滿意的熨貼。對,說得好,他是他的朋友,要是說哥們兒就不如朋友。他想拍拍麥夫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卻停住,他看見日本人正瞧著他,就轉回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陳希天微微側著身和尾奇順二用日語交談了幾句,然後轉過頭,並不看麥夫,用一種安靜的毫無感情的聲調說:「吳先生,尾奇想要告訴你,他熱愛你的作品,他決定這一生要做一件事,就是讓你的詩被世界上更多的人傳誦。他相信人們會因此感謝他的,因為他讓人們認識了一位真正的大師。」
  尾奇聽著自己的話輕輕微笑,當他開口說話時好像為了彌補陳希天的冷靜語氣很熱烈,他的論文已經引起人們的關注,因為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他一樣崇拜麥夫,被他的詩篇打動;崇拜二字使麥夫一驚,頭垂得更低了;他為什麼要費盡周折來到這裡呢,這是他平生的心願,親眼見到偉大的詩人。陳希天給予他的幫助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念,美好的東西不會混滅,會發出永恆之光。
  麥夫的頭垂在胸前,眼鏡攥在手裡,身體一動不動;彷彿這些話不是在說他,或者他根本沒聽見什麼。可這不是事實。他認識那個人,那個詩人和他是一種血肉相連的關係,多少年以來他都在為他而生,可他沒有為他而死。他沒有。他們分開了,分開時一點沒有痛苦,害怕比任何的麻醉藥都厲害。他覺得自已獲得了另一種天性。可現在他的心感到疼痛,而這疼痛正是那個人所需要的疼痛。
  陳希天說完了,屋子裡一片寂靜。日本青年激動的聲音仍然在屋子裡迴響。
  三良輕輕碰了碰麥夫,麥夫艱難地抬起頭。
  尾奇望著他問了一個問題。
  「他想知道『原野之聲』是在什麼情形下寫的?他說那是他最喜愛的一首詩。」陳希天轉向尾奇,「我也是,我就是因為讀了這首詩才決定學文學的,吳先生,我第一次上你的課就和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麥夫默默搖頭。
  「那時候你老愛說一句話,詩人是天之驕子,是自由的兒子……」
  突然間,麥夫的眼睛裡現出惶恐之光,「你不要說了。你也不要叫我先生,我不是先生,不配做人的先生。」他垂下眼簾,「我只是個反動文人。我的東負都是毒草,是的,拿來批判可以,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價值。請你告訴他。」
  麥夫說完抬起臉,眼神乾爽,他已經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剛剛那種陰暗不明的模糊的感覺使他後怕。
  陳希天有點發愣,「吳先生……」
  「你不要說了。你根本不該帶他來。」
  「喔,吳先生,我不認為你是……」
  「我就是!」麥夫嚷了一聲,屋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三良瞪著麥夫,帶著一絲嫌厭,「你就是啥?」
  驟然間麥夫什麼也想不起來了,甚至弄不清身在何處,他恍恍惚惚看著周圍有三張面孔,心隱隱作痛。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請你們原諒我。我很後悔我這輩子寫了那些文字,要知道那是最最愚蠢的事。我現在才明白,我應該生下來就像現在這個樣子,種地,靠勞動吃飯。對不起,對不起了。」
  看著麥夫的可憐相,聽著他連續地道對不起,三良的臉色變了,感到一種深深的失望,其實他完全弄不清自己希望過什麼。
  「對不起,我,我想,想……」尾奇順二吃力地想要說話,可說不出,他轉向陳希天用日語說了幾句。
  三良陰森地瞪著他們,「嘿,他說什麼?」
  「不要問了。」麥夫猛地伸出一隻手,手掌向外像是要推開面前的東西,「我不想知道他說什麼。請你們走吧,可不可以?離開這兒吧。」
  「你說啥?」三良簡直不能明白。
  麥夫橫下一條心,他站了起來,不看李三良也不看任何人,「他是日本人,我不和他打任何交道。沒有別的了。」說完他想走出去,陳希天叫住他:「吳先生,沒人知道他是日本人,誰也不知道。」
  「那好,」麥夫迷糊激動地轉向陳希天,「那我懇求你們,我是接受勞動改造的,別讓我罪上加罪吧。」
  片刻的沉寂,陳希天難過地把麥夫的話向尾奇說了。一種嚴酷的沉默壓上來,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三良也沉默著,可是他簡直想大罵一場,他的嘴裡已經感到即將吐出的話語的惡毒滋味;他之所以沉默是不能決定把憤怒發洩到誰的頭上!
  這時尾奇順二開口了,臉因痛苦而微微拉長,他頭一低,下巴緊貼住喉嚨,「我有罪,我不該來,請先生原諒我。」他的聲音聽著就像要哭了似的,陳希天直接翻過來。尾奇轉身從一個黑包裡拿出兩本書。「這是您的詩集,他翻譯成日文了,一本送給您留念,還有一本請您為他簽個名,他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書引起了三良的注意,使他忘記了其他,這樣好看的書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那書皮兒一點不像書皮兒,像緞於,也許就是緞子。
  「讓我看看。」他不等人答應就拿過書。尾奇順二喉嚨裡發出一個聲音,三良抬眼看他,看到他死盯著自己的手,那目光在說他的手太髒了,指甲蓋裡全是黑泥。怒火霎時又燃燒起來。
  三良歪頭瞪著日本人,把書在手上掂著,不說話。陳希天試探地想拿回書:「就寫個名字吧,不用寫日期……」
  「寫個雞巴!」三良猛地縮回手,跳起來躥下炕,「你們小心著點兒,你們丫這幫王八蛋牛鬼蛇神。」
  他逐個盯住他們的臉,麥夫難過地望著他,陳希天和尾奇順二也都不安地對他看著。一股邪火猛衝頭頂,三良把書用力扔出去,「去你媽的吧!」
  書撞到牆上,又從炕沿滾落到地下,三良轉身就往外走,陳希天驚慌叫道,「你別,你等等……,我們走!馬上!」
  三良下意識站住,懷著一股殘忍的心情等待結局。
  麥夫忽然移動腳步,彎下腰撿起了被三良扔到地上的書,大家的目光都跟著他;他的手很軟,可還是把書穩穩地拿住了,手掌輕輕拂去封面的塵土,像是在撫摸那本書,然後把書翻開。紙發出光滑的幽光,不是雪白的顏色,微微帶點米黃,他看了看那一行行的很好看的字,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晰,清晰得像是微微鼓起來;他從衣袋裡摸出一支筆,找到書的扉頁,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筆停留了一下,接著寫下年、月,拉連河。
  寫完這些字麥夫才覺得自己的心在發抖,他意識到他做了詩人這輩子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他突然有點想哭,但沒有眼淚;他的眼睛乾巴巴視而不見地看著。
  冬天的黑夜眨眼間就降臨了大地。吆喝鋪馬椿才的家裡點著好幾盞油燈,很亮堂。一晚上屯子裡許多人都到他家幫忙湊熱鬧,他家屋裡屋外堆滿炕桌,灶上摞著高高的碗和碟子,到處是笸籮,裡面裝著蒸好的饅頭、粘豆包、□好的麵條,豬肉燉在鍋裡,滿屋飄香。
  整個晚上三良泡在馬椿才家。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想和這些忙活的人呆在一起,聽他們大呼小叫的聲音,他心情混亂,很想把自己忘了。他和來幫忙的人一起議論新媳婦的長相,他的嘴太損,說得馬椿才都有點掛不住了。滿屋的人哈哈大笑,這一會兒三良覺得痛快極了。
  他從身後摟住馬椿才的脖子問結婚送他件什麼東西好,其實馬椿才心裡知道他是開玩笑,可還是忍不住說:「你就把頭上這頂帽子借我戴一天就成。」
  三良的眼睛一亮:「晴喝,你還挺識貨!」他摘下頭上的帽子,是那頂壓舌帽,厚實的呢子在燈光下發出墨綠的光澤,他用手捋捋帽簷兒,又把它戴上,把帽簷壓到眉梢,「看,像不像日本人?」
  「啥日本人?」
  三良張了張嘴,他幾乎說出這帽子就是他從日本人頭上摘下來的。可他終於沒說。馬椿才當真被這頂新奇的帽子吸引,連著問三良能不能讓他戴。三良胡嚕胡嚕他的頭,「這帽子是你戴的?」
  「咋的?我咋就不能戴?」
  三良仰起臉,帽簷下眼睛閃亮:「嘿,聽著!」他微微思索了一下,「撒一歐拉那!哭都一媽斯!」他衝口說出兩句日語臉上一喜,接著大聲問:「懂嗎你?你要能說上來這帽子就歸你了!說呀!」
  「雞八毛說啥?」馬椿才一點都不明白。
  「這叫日語,日本人說的話。」
  「操,哪來的日本人?」馬椿才氣呼呼地說,「不叫戴就說不叫戴,扯啥扯!」
  一時間三良覺得憋得厲害,這些人啥都不知道,連做夢也想不出剛剛就有個日本人到了吆喝鋪了,更不知道吆喝鋪藏著個老麥頭兒;他們不明白什麼叫詩,也不懂世界是怎麼回事兒;想到這兒三良的心微微鼓動起來,耳畔響起來自世界的遙遠的回聲。可他聽見的只是一片七嘴八舌的議論,計算著八碟八碗一桌席花費多少,又能收回多少份子錢,沒完沒了;三良突然膩煩之極,大喝一聲:算個雞巴毛呀!滿屋的人驚得一哆嗦。
  後來三良又開始和人逗嘴,但他心裡像是睜開了一隻眼睛,老想找什麼。屋子裡鬧哄哄的,可三良卻覺得很寂寞,他發覺他需要什麼東西可這兒沒有,那他還躲在這兒幹嗎呢!這會兒那倆傢伙八成已經上了火車了,他思忖著,他把他們送到公路上,臨走把這頂帽子要下來了。他說他戴著這帽子不像中國人,還是別戴了。看來他這一手真對,這帽子確實份兒,也許明天就讓馬椿才戴上它成親。哦,該讓老表頭兒也看看,看他戴這帽子像不像小日本,神氣不神氣。老麥頭兒呀老麥頭兒,你居然把鬼子都招到吆喝鋪了,你夠橫的。
  離開小屋的時候老麥頭兒轉過身去沒朝他們看,他的背影兒讓人很難受,日本人哭了,那個姓陳的也流眼淚了。這些老麥頭兒都不知道,應該告訴他。他們說好多國家都有他的書,蘇修美帝都服他,可他呢,他怎麼是這樣一個人。
  三良越想越覺得有一肚子的話,再也忍不住了,他躥下炕和人說解手去,就離開了馬椿才家。
  外面天可真冷,寒冷的空氣潔淨刺鼻。李三良哆嗦著,嘴上不由吹起口哨。他穿過黑暗中的屯子,欣賞著自己吹出來的美妙的聲音,美妙,這個詞兒頭一回跑到他腦子裡來了。他覺得有點小意思。吹口哨使三良的心緒簡單起來,老麥頭兒就是老麥頭兒,是他認識的「那孩子」,想到他把老麥頭兒叫成「那孩子」,他心裡覺得挺得意。
  遠遠地他看見麥夫的窗子亮著燈,悄悄走到窗根兒底下聽聽,沒有聲音。他心裡已經想好了要嚇他一下,說是公社來的人,他大聲咳了兩嗓子,話已經到了舌頭尖兒上硬被他憋住了,他想到老麥頭兒不禁嚇。
  門發出「吱嘎」一聲響,三良看見裡屋的燈光在灶前畫出一個昏黃的方塊。他邁過門檻兒,下意識等待麥夫問話,他還可以有機會嚇唬他,然而什麼聲音也沒有。一瞬間三良感覺疑惑,這老傢伙於啥哪?
  他兩步走到裡屋門口,一眼看見炕上空著,心裡一驚,接著他發現麥夫靠著牆坐在炕頭。
  「你丫幹嗎呢?想嚇死我呀!」三良進屋帶進來的風使燈影晃動起來。他聞到一股酒氣,看見麥夫大睜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突然間那張臉綻開了,給三良的感覺就像一件完好的東西「啪」地碎了一樣,老天爺,他沒看錯吧,老麥頭兒在衝著他笑呢。
  麥夫一邊笑一邊輕輕搖晃著腦袋——
     花兒,你不要怕,
     我只想看你一看,
     看你在微風裡搖顫,
     看你在春雨中無言的淚。
  他的聲音那麼輕飄飄的,抑揚頓挫,像是把一個個景象引到人眼前。
    我絕不像個頑童把你摘下,
    我只想遠遠地把你懷念,
    不知哪一天,你謝了,垂下美麗的頭,
    只有我還會記得你從前的樣子。
  麥夫的臉紅紅的,散發著少女般的光彩,眼睛瞇瞇笑著始終望著三良的眼睛,三良被看傻了。
  「三良子啊三良子,我就知道你要來,你看我連門都沒插,一直在等你。」麥夫悠悠地說。
  「你,喝酒啦?」
  麥夫狡黠地眨眨眼,「聞得出來?」
  「操,你丫真喝多了。」
  「不,不要罵人,我喝不多,我的心臟不好。可我確實喝了,喝得剛剛合適。怎麼樣,我奉獻給你的詩,你喜歡不喜歡?」
  「什麼詩?」
  「花兒你不要怕,你難道沒聽見嗎?」
  三良這才笑了,「對不起,沒明白。」
  「哎呀,多麼可惜,那是我剛剛做的一首詩,也是最後的一首。我想起了我家的米蘭。你知道米蘭嗎?」
  「不知道。」
  「你怎麼會連米蘭都不知道。」
  「是花兒吧。」
  「看,你多聰明,我要給你講講米蘭的故事,想聽不想聽?」麥夫探究地期待地望著三良,「是這樣,我家有一盆米蘭,那是鐘函最喜歡的花。你知道我給它上了什麼肥料?你猜得出來嗎?」
  「我又不是花兒匠。」
  「對對,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給它上的肥料是天底下最肥的肥料,不會有更高級的肥料了。」
  「什麼呀?」
  「你好奇了是不是?好吧,我告訴你……」麥夫像是被什麼景象吸引,瞇起了眼睛。
  「嘿,說話呀!」
  「我說到哪兒了?噢,對了,肥料。那些肥料是我的書,我把它們燒了,燒得精精光,結果怎麼樣呢?你絕想不到。我把一盆灰埋在花盆兒裡面,花開得好極了,要多香有多香,米蘭喜歡我的詩,你說好不好。」
  三良有點吃驚,瞪起眼睛。
  「小三良,你不要瞪眼睛。」
  「嘿,我說那孩子,你真醉啦?」
  麥夫的眼光笑著一閃,「哦,小三良,我沒有醉,我只想把你來感謝。感謝你給了我一個好聽的名字,這名字就叫作「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別人就是我,我是多麼喜歡這個名字。」
  他停下來想了想,又繼續往下編,「我,曾經是葉露芳香的花兒,可花兒謝了就不再開,而今我是一束醜陋的枯枝,一隻手就能把我連根兒拔起來。一個孩子向我伸出了手,我嚇得渾身籟籟地發抖,可他的手給我澆水給我松土給我引來天上的陽光,他的名字就叫作李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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