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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三良的眼睛越瞪越圓,笑容四溢。
  「李三良呵,天不怕來地不怕,李三良啊,一天到晚樂呵呵。他就像一股風,不問為什麼吹,也不問吹到哪兒?因為,因為……」麥夫閉上眼睛,接著突然睜開,像打開一盞雪亮的燈,「因為他是自由王國的國王,所有的快樂都屬於他!」
  麥夫眼睛裡燃燒著火苗,「這首詩好不好?它是獻給你的。獻給我最可愛的朋友李三良。」
  三良怔怔地望著麥夫,內心湧起一股強烈的驚喜,猛然化作一陣痛快無比的大笑。三良的笑使麥夫得意極了,簡直有些得意忘形。
  「你知道嗎?我給麥子也做過一首詩,叫做『新美人兒』。那時候她像是三個月。」麥夫挺直身子,極力回憶,「澡盆裡有個小美人兒,她的臉蛋兒像花瓣……」
  笑容從三良臉上隱去。他看見晴空下麥子清晰的身影秘密地向他逼近,肆無忌憚的眼神盯著他,陽光裡的頭髮像玻璃絲一樣亮……
  「你也在想她是吧?」麥夫的聲音驚醒三良。
  三良氣惱地定睛看著他,彷彿不認識似的。麥夫的心突然縮成一團,但這時心裡的話已經形成了。他聲音低微猶如耳語:「三良子,你喜歡我的麥子,對不對?」
  三良不出聲。麥夫又問了一遍:「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她?」
  「你說什麼呢?」三良忿忿地說。
  「三良子,我懂你們之間是怎麼回事兒,我太懂了。」
  「你懂個雞巴。」三良咬緊牙關,怕自己會說出更難聽的話來。
  麥夫的心被一股暖流沖刷著,露出新鮮敏感的肌膚。他覺得自己年輕極了,他簡直就是李三良。
  「是呵,三良子,你就像是瞎子,就像剛剛有了眼睛,一下發現了世上最最新鮮的東西,就是你愛看的那張臉。你不知道要感激什麼,可心裡面充滿感激,感激太陽和空氣,感激河水,感激腳底下的泥土。」三良的眼前出現了拉連河上的一片金光。「你就像迎頭撞上一件東西,撞得頭暈眼花,你渾身冰涼,心裡卻像著火一樣。你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又什麼都不敢幹,三良子,你就是這樣,我說得對不對?」
  麥夫仔細地朝李三良看著,用心地諦聽他的回答。
  三良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他的心上壓著一塊大石頭,他正在聚集力量掀翻石頭,可這一刻他只能眼睜睜任人擺佈。
  「那天我看見你和麥子從拉連河回來,我立刻就明白了,麥子那麼好看,你也好看,我叫你們你們完全聽不見,你變了,不是那個小流氓李三良了。」麥夫輕輕一笑,「對,我想你是個小流氓。」
  「那你丫是什麼?」三良突然能說話了。
  「我?」
  「就是你,你是什麼東西?」他仇恨地盯住麥夫。
  有一會功夫麥夫好像有點糊塗,他眨眨眼,一邊用舌頭潤潤嘴唇;突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好像看見了一件心愛的東西就在眼前,「你問我嗎?」他斜眼看著三良,眼神兒一閃一閃,「我的名字叫那孩子,又笨又傻又膽小,我還是一個反動文人,寫了許多大毒草。」
  麥夫說完閉上嘴巴等待,三良憋著憋著「撲哧」笑出來了,接著哈哈大笑。麥夫也跟著他大笑不已。那是男人真心的、露出牙齒的大笑,是靈魂在身體裡雀躍所發出的開心的聲音。
  「我告訴你,三良,他們沒錯,我的東西是不朽的。」麥夫忽然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
  「不朽?」
  「對,不朽,就是死不了的意思,我死了它們也不會死,它們有自己的生命。你懂嗎,就像種子被埋在地裡,種子會怕黑暗嗎?」
  三良搖搖頭。
  「對極了,種子絕不怕黑暗,在黑暗的泥土下種子照樣活,它一言不發,可它是一顆包容一切的種子,所有的生命都在裡面。你不要懷疑我,我說的是真心話,我還有一句真心話要告訴你,三良,你是個了不起的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你知道嗎?」
  麥夫的眼睛濕潤了,三良胸口有股熱熱的感覺。他木呆呆地看著麥夫,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麥夫盯住他問:「你知道我為什麼感激你?」
  「為啥?」
  「為了你愛我。」麥夫說。
  這句話是三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他大吃一驚,簡直手足無措了。
  「你胡說啥呀!」
  「也許我不配,可我還是想告訴你,三良,愛是一件好事情。當初我阻止麥子,我要向你道歉。我說了我覺得你是個小流氓,你別生我的氣,我糊塗了。我忘了最要緊的,你是一個人。」
  三良驚異得想笑。
  「不要笑,」麥夫就像是看見了他的內心,「你還沒聽懂我的意思呢。你是一個人,你就要愛,你總是要愛的。如果你什麼都不愛那你就當不成一個人,你相信我的話嗎?泥土和石頭會被大風刮跑,樹林會被燒光,房子讓洪水淹沒,人會生病,會死,會自殺,這都是事實,但是沒關係,不管他們做了什麼,有天大的本事都沒有用,人總是要愛的。」
  油燈微弱的光在麥夫的一對大眼睛裡明亮地跳躍,麥夫感到曾把他吞沒的黑暗現在又把他吐出來,還給了他自己。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有力地跳動。眼前三良子的臉多麼可愛呀!如果他是一幅畫那就起個名字叫做「真誠」吧。
  「三良子,我真的很愛你。」麥夫在嗓子眼兒裡咕噥了一聲。「能對人說出這句話你知道我多高興,這太重要了。你懂嗎?」
  三良覺得他不懂,可卻點點頭。
  「我寫第一首詩的時候就是因為感到了愛,我太愛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寫了詩。寫《原野之聲》的時候我記得心裡充滿力量,要把擋著我前進的東西都踩個粉碎,我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光明的天國……」麥夫凝望前方,像是被從那裡發出的光熱照射著,那光漸漸熄滅下去。「我沒有告訴他們。他們走了。」
  「你把人家趕走了。」三良說。
  「對,是我趕他們走的,我沒法子。你心裡笑話我是嗎?」
  「我什麼都沒說。」
  「你不用說,你全都知道。我是膽小的人,想活而不敢活,想死而不敢死……」
  「別說了。」三良想攔住他。
  「不,你讓我把話說完。」麥夫用手輕拍自己的額頭,「我要說什麼來著,對,我要說,那天我站在拉連河邊上,我覺得是老天爺在幫我。他瞭解我活得太痛苦就領我走到河邊,那個時候我的心空了,準備就跟著老天爺走了,可是,你來了,」麥夫轉眼去看三良,「你比老天爺厲害。」
  三良一咧嘴笑了,「那是你命大,你就知足吧。」
  「對,說得對,我現在很懂知足。奇怪,我甚至又會想像了!」
  「想啥?」
  「你想想,咱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在屋裡,在炕上呀。」
  「喔,」麥夫一下笑出聲兒,「三良子,你說得對,可也不全對。讓我告訴你,咱們倆現在是在一條小船上,」三良疑惑地看著麥夫,「你聽,外面的黑夜多麼廣大,多像無邊的黑暗的大海,我們這條船上有你有我,這多好啊!」麥夫停住,望著三良的臉,「你還恨我嗎?」
  三良被問得一愣,「啥呀?你不剛說我愛你嗎?」說出愛這個字兒對李三良來說很奇特,他的臉呼地紅了,避開麥夫的目光。
  「你不為麥子的事生我氣?原諒我了?」
  三良憋了一會兒,「不。」他沒有說不生氣還是不原諒,他覺得用不著說。
  那一夜李三良留在了麥夫的小屋,兩人並排睡下以後又聊了很久。三良跟著麥夫到了他南方的家,看見中午時分躺在床上抽大煙的父親和繼母。麥夫告訴三良他離開家就是為了愛上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麥子的媽媽鐘函。後來她生病死掉了,死的時候只有十九歲。現在他已經活了一輩子,他仍然記得那個姑娘的樣子,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她纖纖細手的動作;三良打斷他問,「那麥子知道嗎?」
  不,麥夫說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以後也不可能說了。三良也告訴了麥夫一件事情,他的姐姐,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人強姦了,他姐姐是個又瘦又矮的女孩兒,身上的衣服都扯了,掉了一顆門牙,滿嘴是血,那時候三良還不到十歲,他不想別的就想殺人,但是到今天他還沒殺過人。
  屋裡又黑又靜,兩個男人面對濃密的暗夜靜靜地睜著眼睛,他們呼吸著生命核心的空氣,秘密與信賴。麥夫還愛過一個比他年長的女人,是她引導他走上寫作之路。後來他們彼此折磨互相仇恨,有一天那女人發現了鐘函寫給麥夫的信,她找來一把手槍,用槍打了麥夫,也向自己開了一槍。麥夫被搶救過來,可她死了。
  夜悄悄變藍,在這一時刻星星更大更亮了。三良和麥夫都感到夜正在離去。天空漸漸升高,脫離了大地,他們在天地間道游,魔鬼和天使從他們身邊飛過,耳畔響著翅膀扇動的自由的聲音,沒有什麼能阻礙他們飛翔。現在大地上還是漆黑一片,但這黑暗不再是深不可測了。整個世界越來越開闊,彷彿一點點登上高山之巔。
  黎明前的北風帶著尖銳的哨音掃過光裸灰色的原野。吆喝鋪匍匐在拉連河的一側,一聲不出地等待著黑暗向光明的轉變。睡眠來到了麥夫的小屋,一老一少兩個人的鼻息此起彼伏。他們睡著了,睡得很沉。又過了一些時候,強有力的顫動的金光從東方的雲層中湧瀉而出,在天邊創造出一條光芒四射的裂縫,天地間的一切都被吸了進去,吸進那無比輝煌的世界中去。
  這一天是個忙碌的日子。
  在馬椿才成親的酒席上,新郎戴著三良送給他的壓舌帽,感覺神氣極了。新媳婦不由自主老朝他看,心想這帽子樣式真各色,可倒也不難看。滿屋子的來客吃啊喝啊,她敬煙倒酒人都轉暈了。快晌午的時候她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門口站著朝裡看,心裡覺得這老頭兒不像這屯子裡的人。她招呼他進屋,還遞了一棵煙,可他不會抽,沒接。等她一轉身人就不見了。
  這頓八碟八碗的宴席擺了一天,把吆喝鋪的人都吃暈了。三良自始至終坐在上首的席上,沉醉在許久沒有過的熱鬧氣氛之中,他感到非常快樂。他看見馬椿才羞澀的紅臉,感覺出他喜歡他那新娶的醜媳婦,他為他快活;而那醜媳婦更是喜不自禁,渾身上下熱呼呼的,三良甚至覺得她並不那麼醜,挺叫人喜歡。三良看見了一些以前不注意的東西,感到一種真心的滿意。他喝了很多酒,而沒醉,只是心裡越來越得意,他高興得把自己是誰都忘了;同時他又得意地知道他隱身於一個秘密的地方,沒人去過那兒,這一切真叫他快活啊!
  後來新媳婦說她見過的那個老頭兒一定就是麥夫,還有另外的人也說見著他了,見他到合作社去過。這話看來沒錯,因為在小屋裡發現了一瓶沒有打開的水果罐頭。合作社的人說老麥頭兒是來過,買了一瓶白酒,不過那是頭一天晚半晌的事兒,他們還記得那天有兩個生人在合作社門前打聽麥夫住哪,是李三良把那兩個人領去的。馬椿才結婚這天不少人都還見過麥夫,天黑以後有人記得看見他屋裡還亮燈來著,這話就不很可靠了。第二天,兩個孩子發現他的時候他倒在小屋門口的柴火垛旁邊,身體已經凍硬了。
  三良聽到這消息一點也不相信,覺得是人在騙他,他咧嘴笑著:別扯了,你先死個給我瞅瞅!告訴他的人也笑,不信哪,不信自個兒瞅去,左溜你光身一個,啥不怕。三良還是一個勁兒笑,笑得臉都沒有知覺了,旁邊的人看著他的樣子有點發毛,躲開他出去了,把他一個丟在屋裡。
  過了一忽忽,三良走出來,像是瞎子從人們面前走過去,大夥兒都感到驚訝,覺得他一定是發什麼病了。幾個孩子跟在他身後叫他的名字:李三良李三良,可他像沒聽見一樣,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那會兒麥夫已經被抬回小屋裡,門大敞四開,屋裡屋外站了一些人。三良走進屋,看見麥夫躺在炕上,閉著眼,臉上光光的,看上去一點也不難受,只是嘴角有點向裡縮。三良對著老麥頭兒看了一會兒,發現他的睫毛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這時他覺出少了點什麼,哦,他想起來了,老麥頭兒沒戴眼鏡。他在枕頭下面翻出麥夫的眼鏡給他戴上了,他的手觸到他的臉。身後有人輕聲笑了,三良轉身去看笑的人,沒有找到。龐隊長目光渾濁,贊同地點點頭:中哇,到哪疙瘩他也用得上他的鏡子。
  三良又回過頭看了看,眼鏡反射出外面的天光,一瞬間他覺得老麥頭兒睜眼了,再看,還是閉著眼。他不能再看了,轉身走出去。
  龐隊長派人到公社告訴了一聲,公社說人死了就埋了吧。天還沒黑的時候麥夫的屍體就用一床棉被一卷,由幾個小伙子抬到吆喝鋪最遠的地界,刨了個坑埋了。
  馬椿才家為了沖沖晦氣決定放鞭炮把老麥頭兒送走。他們連夜弄來兩掛長鞭,在黑□□的村外,火光閃亮,持續的激越的炸裂聲引來陣陣狗叫,使吆喝鋪的人感到心驚肉跳。三良在睡夢裡聽到鞭炮聲,嚇出一身冷汗,可是沒有醒過來。整整一夜討厭的狗都叫個不停,最後是一種可怕的無能為力的感覺使李三良驚醒了。
  三良坐了起來,天光大亮,狗突然不叫了。四下裡嗡嗡地響著一種聲音,他晃晃腦袋,感到那聲音是從腦仁兒裡發出來的。他弄不清什麼時候了,也不想弄清。慢慢地,在他心中湧上來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傷,這悲傷那麼巨大,使他生出不如死了得了的感覺,可是他又想盡力和這種感覺鬥爭。他翻身爬下炕,走到水缸邊,水缸裡的水結冰了。他用舀子把冰打碎,冰冷的水流衝進喉嚨,腮幫子用力扭動著,吱嘎吱嘎嚼碎了冰碴。他的心簡直涼透了。
  從昨天到現在他都沒有哭,他以為他一定會哭,因此才躲開所有的人,自己呆著。可他始終沒有哭出來就暈乎乎睡著了。現在他微微驚奇地想,難道他李三良就真的沒有眼淚嗎?難道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三良走出屋門,對身邊的一切仍然沒有感覺。腦子裡忽然冒出有一天他看見一條大黃狗,在野地裡瘋跑,他立刻覺出他自己就像那條狗,只想發瘋地衝到天邊去。於是他大步穿過屯子,來到曠野上。風嗚嗚地一股勁地吹著,不問為什麼吹,也不問吹到哪兒……老麥頭兒呀老麥頭兒,你已經給人埋到地底下了,你知道嗎?
  嗓子裡結起一個大疙瘩,越來越硬,三良咬牙忍著忍著;突然從喉嚨裡發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接著他發現自己在哭泣。他嚇了一跳,淚眼模糊地四下□望,吆喝鋪已經離得很遠了,野地裡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三良這才隨著自己的意志哭起來。他的臉難看地扭歪著,嗓子裡灌滿了鼻涕和眼淚,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難過,只感到他的胸部自動地兇猛地抽泣著,而這一切和他無關。
  三良哭哇哭哇,他覺得除了哭泣沒有別的事可做,而且這麼多年沒哭過了,他都忘了哭原來這麼痛快這麼舒服。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看,邁著瞎子似的不穩定的腳步往前走。
  他走的那條路把他帶到了拉連河。
  現在李三良站在白茫茫的拉連河邊,河面結了厚厚的冰,在陽光下很刺眼。三良覺得自己光著的腦袋已經變成一塊石頭,毫無知覺,眼淚也凍得流不下來了。這時他漸漸不哭了。
  他一動不動,望著冷冰冰的天地,心裡再次想到老麥頭兒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死亡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去的地方沒人能和他一起去。
  可是有誰會想和他去呢?沒人。老麥頭兒孤苦伶什,連一個親人也沒有,連他的死她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的老婆,還有麥子,她們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三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眼神像風雪過後的天空那樣閃著淡淡的陰沉的亮光。他在內心深處忽然做了一個決定,他不會給麥子寫信,不管她從哪兒知道她爸爸死了,反正不會從他這兒知道。他懂得死亡是怎麼回事兒,而麥子根本不懂,他也明白活著是怎麼回事兒,這是他和麥夫的秘密,別人都不知道,也不應該知道。三良眼前浮現出麥夫紅紅的花兒一樣的臉……
  他不由微笑了,抬起頭來,滿是淚痕的臉顯得很髒。他已經在漸漸恢復過來,恢復到他原來的樣子。可是等一等,他還是原來那個三良嗎?他的眼睛被淚水滋潤過,有一種清新的神態,命運的手指溫柔地撥弄過他,死亡也從他的心上沉重地踏過去,這些三良並不知曉。
  三良用力吸了吸流下來的鼻涕,發覺吸不動。他用手揪住鼻子使勁擤了又擤,呼吸暢通了,現在他覺得好多了,心裡有種平靜而痛快的感覺。但是他隱隱覺出他並不真正痛快。三良既沒有想起也沒有懷疑他曾經擁有過的那些渾渾噩噩的痛快時光,他只是心情有些沉重,而且渾身都凍僵了。
  他最後望了一眼結冰的拉連河,扭轉身子開始往回走。風從冰封的河面上吹著他的後背,寒冷極了。三良不由地跑了起來。他跑哇跑哇,聽著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裡撲通撲通地躥動,身體越來越熱;他拚命加快速度,就像他想像中的那條狗一樣;他已經喘不上氣來了可還在跑,他馬上就要暈過去了,可還堅持著,哦——哦——哦——,他一邊跑一邊厲聲嘶喊,胸口感到刺心的疼痛,可三良還是跌跌撞撞掙扎著往前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像剛才哭泣時的感覺,一切都和他的意志無關,就是跑死他也得跑下去。
  終於吆喝鋪就在前面,三良再也跑不動了,像狗那樣張著嘴大口地喘氣,就在這時他心中一亮,他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跑了。他邁開沉重的雙腿像走一樣跑著,他要一直跑,跑回去就收拾東西,然後他要回家,回北京,看看家裡的人,他要去找麥子,對,他要安慰她,一定要安慰她,告訴她她爸爸死的時候自己和他在一起……
  三良沿著村邊的路拐了個彎,經過麥夫的小屋,繼續向前慢跑;井台上有人在打水,他沒有停下來,他跑過隊部,跑向自己住的房子,突然有樣東西在他眼前一閃,接著他感覺自己站住了。他扭回頭,臉上汗水淋淋,有個人從隊部裡走出來。
  「嘿,小丫的,你跑什麼哪!老子回來啦!」
  這個時候,整個世界突然湧到三良眼前,神秘而崢嶸,讓人無法理解。它擋住了三良的視線,使他望不到更遠的地方。而就在那視力所不及的地方發生了一件事情,李三良將不會和這個叫馬大歧的人廝混下去,像他一樣地活著。不過,那是在遙遠的將來的事情。


                          1996年夏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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