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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真的是按照我說的那樣做的。車子很多,幾乎是一輛緊接一輛。在漫長的無盡頭的車流中,紅燈像一扇小閘,當閘門關上時,人們匆匆地越過這危險之澗。他呢,夾在許多人中,小小的身體被周圍的高大所掩沒。我把這種能獲得一點安全感的經驗教給他,他就這樣做了。他果然沒有把自己單獨地暴露出來。我說了四個千萬!他聽的時候笑了,也許這一刻他也在笑,我不可能知道。轟轟的潮水又一次湧洩而來,我得等下一次的關問。
  但是我能夠看見他,我的目光緊緊地圍繞他追蹤他。在這條我們兩個人已上百次走過的路上,他的小身影顯得那麼陌生,遙遠,使我忽然產生了恐懼,對於距離、思念和那種空洞般的絕望……
  汽車擦身而過,為了我,它似乎、甚至扭動了一下它鋼鐵的軀體。我逼得太近了。時常,一種恐懼會戰勝另一種恐懼。對於我來說,精神一方一般得勝,退卻的是屬於肉體的部分。
  他在馬路上走,他的背影掛著一隻紅色的小書包。這幅畫面早在我頭腦裡無數次地展現,但從未這樣真實,使我震撼。
  我的兒子。
  他八歲。八年裡他無時無刻不在變。在他身上我永遠有大的發現和驚訝,以及更大的憂慮。或許是分離把一切都放大了。我再也沒想到他會是有力氣的,他的過大的眼睛在小時候總是使他顯得有些贏弱。如今的他與他的年齡是相符的。與他的經歷呢?
  當他在7路車站牌下站定,扭過頭來,我望著那紛紛擾擾之中的我的中心,陽光被遮蔽了,只剩下一個璀璨的早晨的背景,在迸射的光線裡,那沉著的小臉,驅散了所有的疑雲。

  有那樣一些人,常常是詩人,他們愛說,懷孕的母親是世上最美麗的。這當然是一種說法。不過那時我的樣子卻很不好看,然而又令人注目。我走在街上,會有人站住、停下來,對我緩緩離去的身影張望。他們不是壞人,還有她們,這些人只是對於自己即將到來或可能到來的身份感興趣,是一些有一天也要做母親和父親的人。當然,也不排除另有一些人是在回首當年,由於我的存在,他們才感到慶幸,一切,無論是歡樂還是苦難,終於都過去了。
  我穿著一件白底黃色圓點的碩大衣裙,仰起我新的面孔,漫步著,注視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在我的臉上飄灑著片片黑斑,表情顯得呆滯,無意識的痕跡。這很真實。我的腦子裡常常很空,很混沌,只是在等待著一件不可知的事物的來臨。對於我它是不可知的。許多朋友想把這亙古以來發生的事情給我講清楚,讓我相信她們。可是沒用。她們的熱心和努力全都徒勞了。
  我只相信從冬天開始我的身體的各種不適與變化,同時,繼之而來的春天與冬天也完全混淆了。我也照鏡子,也微笑,轉動身體,從正面側面看自己。我並不害怕,也不感到人們所說的幸福。
  很久以後我才回想起來,在我一生中,那一段時光大概是最實在、最安穩、最飽滿的,可它已永不復返。

  時間到了。那情景很像一場噩夢的開始,而且恰好是在夜裡。當煉獄般的時刻到來時,一個人會那樣冷靜,沒有懼怕,沒有疑慮,全身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有什麼人能做到?
  我做到了,但同時我又什麼都沒有做。它只是一個女人生命中的十一個小時。她只是一隻動物,一隻野獸,在燈光昏暗而又眩目的籠子裡,閉著眼睛或睜開眼睛,瞳孔中射出痛苦的求生慾望。這是沒有死亡的死亡場面,歡媾與新生都在這場面中有著自己的位置。
  從門外又推進來一個。她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急速地下墜,彷彿她的床是一個漩渦。她掙扎,極尖銳地嚎叫,奪走我最後的一點羞恥感。我在冰涼的鐵床欄杆上聚集起的力量,使手指扭曲,變成青白色。我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只有一些白色的影子在灰暗的天光裡一次次地消失。她們是那麼冷酷,並且無能。正是這樣。
  終於有一刻,我的身體崩潰了,從下身噴射而出的熱流,帶走了我的肉、我斷裂的骨頭和生命的碎塊,沒有保留,保留不住。
  白色的屋頂上,一塊牆皮剝落了。初升的太陽照到它,趕走了死亡的陰影。令人眩目的風暴已經被拋到後面,沉重的湧動的水流載著瀕臨解脫的肉體,河面上陽光刺眼。我獨自流去。有人在幫助我,一次次地划動,穿過騰騰的迷霧,抵達彼岸。

  夜像往常一樣地過去。沒有人在某處守候。夏天的街道很早就喧鬧起來,我一直聽得見它的聲音。他還沒有來。他一定睡著了。醫院是一座褐色的大樓,那陰影在地面上移動。在這座建築裡時刻都有苦難的事情發生,一切都微不足道。可是,為什麼他還沒來。
  許多人在夏夜的睡眠之後都衰老了,有些人不再醒過來。還有更多的人,他們睜開眼睛時,覺得渾身漲滿了力氣。他屬於這樣的人。還有人還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他們,那些嬰兒們,雙目緊閉,哭叫著。是什麼原因使他們來到這世上的呢?
  不是沒有人為此困惑,只是還沒到時候。
  他就要來了,我知道,他已經騎著車在路上了。他知道生了個兒子會高興嗎?我想他會高興,就像生了個女兒或者根本什麼都沒生一樣高興。此刻,明晃晃的太陽直射他的頭頂。他不會因此而騎到路邊的樹蔭下去,他喜歡太陽。當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時,他一定會覺得很痛快。

  那間屋子裡有十張以上的床,她躺在角落裡,睡著了。她的樣子很好,很正常,變化的只是肚子,癟下去了,這也很好,原來就是這麼回事。所有的窗戶都關閉著,女人們都靜靜地躺在那兒。她的頭髮粘在額頭上,身上蓋著雪白的單子,窗外的日光在她臉上以及身上的皺折處投下柔和的陰影。他沒有叫醒她。因此,這幅畫面被保留下來了。他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將長久地跟隨著他,在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仍然具有影響他的魅力。

  常常是在黃昏,陽光傾斜,屋子半明半暗。從面對院子的大窗子裡,我望見父親回來了。我叫喊著飛跑出去,金色的明亮的空氣,把我的聲音傳得很遠。一棵高大的海棠樹把花的影子灑滿整個院子,媽媽從廚房走出來時,身上也披了一層晃動的繁花。
  許許多多的場景,重疊著,形成了恍惚的濃重的影子。在某個幽暗的黃昏或者晴朗的正午,突如其來地闖到你面前。你感到了它的氛圍,它對你的觸摸,你怦然心動,可是又永遠捕捉不到它,這又使你黯然神傷。這就是童年。而我的童年並不全是可愛的。可愛這個詞,像其它很多的詞一樣是出自人們的想像。
  幾乎不記得那些日子裡,爸爸和媽媽說過些什麼話,爭吵些什麼。但我清楚地記得,一次看電視時,父親把手搭在媽媽的肩上。媽媽坐在那兒沒有動,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我記得它,是因為在當時我覺得兩個人的那種樣子很奇怪。歲月的陰影侵蝕了許多回憶,但是卻沒能讓我忘掉那樣坐著的兩個人,我的父親和母親。不可思議的是,我卻簡直想不起媽媽是怎樣看著我,對我微笑和跟我講話的。有關媽媽的印象,就像是些一閃而過的電影鏡頭,斷斷續續,被大量的黑暗吞沒。有時有光亮的時間持續得稍微長一點,我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和表情。
  可是我完全明白,她一直在看著我,在另一個世界裡也是如此。

  她是在十一年前去世的。我不在她的身邊。需要坐三十二小時的火車,我才能證實我的恐懼。沒有人肯把真相告訴我。時至今日,我幾乎無法想像當時的一切。煎熬?麻木?我不記得了。那一天一夜的旅程已經徹底地投入記憶的深淵。我在床頭看見了她常常穿在身上的一件鉛灰色的毛衣,直到那時我才痛哭了。我沒有再見到她,我看見的是一個冰冷的人形。她一直活在陰鬱的絕望之中,活在對我的思念之中,死後,才得到解脫。可是,在那個時候,我並不懂得這一點。我哭是因為我失去了母親。後來終於有一天,我明白了母親是因為什麼而死的。那時,兒子離開了我,不,是我拋棄了他。我不能再見到他了。

  兒子是醜陋的。第一眼見到他的人都這麼說。只有我知道,這僅僅因為他們無知。我不怪他們。我懷著柔情和隱隱的不安注視著那張難以捉摸的小臉。
  他的五官擠在一起,呈現出一種痛苦緊張的狀態。水草一樣的頭髮,總是濕漉漉的,蜷伏在易碎的拳頭一樣大小的頭上。一對精緻的耳朵,精緻得令人讚歎。這個小人,可憐的躁動的小人。我被他種種的慾望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吸吮的慾望是不分晝夜的,排泄也是如此。而他表達慾望的方式是那樣肆無忌憚。他嚎哭,哭聲中充斥著暴力,猝然間,臉憋得紫黑,聲息全無。這時,我便完全被死神的玩笑嚇昏了。這種情形反覆出現,可我沒有一次能比上一次更鎮靜些。直至「哇」的一聲,他哭出來了,我想我才重新感到自己存在。然而我漸漸悟出,他的慾望之中也包括憤怒的慾望。
  那一個月裡,天氣悶熱,門窗緊閉著,汗水無休止地流淌。頭髮裡長滿了細密的刺,紅點兒向全身蔓延。扇子被收了起來,沒有風。一絲的風也沒有。下身的疼痛隨著脈搏一下一下地跳動,在我的心頭聚集起怨恨。我恨這床,這屋子,恨這個夏天所經歷的一切。

  八月快結束的時候,我能夠到室外去了。窗簾被風鼓起,給生活注入了所必需的自由的空氣。然而,我的自由正在消逝。
  失去自由的形式很多,有一種形式是奉獻。
  夜裡醒來,仍覺得是在夢裡,四周寂靜無聲。黑暗的波浪緩緩地掀起、落下,最後平息了。城市的影子也一動不動。花朵在呼吸著,樹葉搖曳,夜在窗簾的那一邊殊自遊蕩,而我已是被遺忘了的人。漸漸,我感到身邊的小小的騷動。一陣稚嫩的身體散發的溫馨。夢境倏然遁去。
  我欠起身,朝兒子湊過去,湊得很近。在黑暗中,他大睜著眼睛。我的心奇異地蹦跳起來。黑夜中,會有精靈在窗外飛舞嗎?我伸手擰開床頭的燈,驟然而來的燈光使他略感詫異,眼睛瞇了起來。當我發現了這一點,心中竟那樣感動。這就是那條隱秘的渠道,與大千世界的溝通就這樣開始。
  到了九月,白天,天空亮得耀眼,一切景物的色彩都呈現了最純淨最神奇的自然之色。百里之外,高爽寧靜的長天之下,田野優美地起伏著,唰唰地歡唱。那無邊的豐饒之海的旋律。
  我的天地仍然在小屋,圍繞著我自己所創造的中心。
  兒子的皮膚很白,在陽光裡待一段之後,就成了淡紅色。陽光那麼暴烈,所以我在陽台上只坐十分鐘。奇怪的是他在強烈的日光之下反而睡著了。細小的血管裡血液在溫暖地回流。人聲、汽車的聲音,種種喧囂漸漸都消失在無邪的安寧之中。
  更多的時候,在兒子面前,我是醉心的壓抑的。他像小鳥那樣張開小嘴,等待我的哺乳。乳汁流出來。我看不見那白色的汁液。但我聽見了它的聲音,在兒子的喉嚨裡,咕咚咕咚地流過。我看著兒子,呼吸著他雙目緊閉的面容,呼吸著那小得可憐的身體。乳汁將使鳥兒長出翅膀,乳汁將在高空飛翔。我想像出那樣的夢境。與此同時,奶頭在他花苞般的嘴裡一陣火辣辣的鈍疼。在我的懷抱之中,我們互相給予。

  在我還小的時候,記得有那樣一種沉寂無聲的昏昏然而又十分悲涼的心境。我面對牆壁坐在一張椅子上,室內光線昏暗,赭紅色的木窗佔去了朝南的一面牆,但窗子都被布簾遮蔽著。屋外門廊上常有老鼠迅疾無聲地溜過去。門口的廊簷上,一到天暖之後,馬蜂就飛來了,一點點營造它們的窩巢,像蓮蓬一樣的東西,它們鑽進鑽出,密匝匝地圍住自己的家。孩子並不特別地覺得害怕,只是有時進門會有點彆扭,總感到身後有什麼令人心跳的事在發生。但她從未想過把它們趕走,毀掉它們的窩。馬蜂窩和這幢磚木結構的舊房子已融為一體。我是說,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面對牆壁坐在一張椅子上,馬蜂在門廊上嗡嗡作響。孩子的身體坐得很直,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低垂著頭。假如把那樣的一個雕像起名為「受罰的女孩兒」是很合適的。確實,那孩子是在受罰,因為犯了某種錯誤,要她用沉默來表示自己的悔過。她知道父親如果不是氣狠了是不會如此的,所以她也就格外地乖。只是她不知道二十分鐘到底有多長,這是她感到悲傷的一個原因。
  屋子裡的光線氣氛使孩子昏昏然。熟捻的幽涼從屋的角落向她輕輕吹拂。在某一瞬間,她自覺聽見一個聲音,她沒有回頭,但她的心因欣喜而加快跳動。
  門幾乎不被覺察地推開,母親出現在門口,她閃身進屋,然後立刻把門關上。孩子一動不動地坐著,感到屋子裡的一切都變得神秘而有趣。她用耳朵去探測,用超出自身的力量管束住自己小小的頭顱,不要向後轉動。為此,一陣微微的顫慄從皮膚上颼過。
  顫慄還未消失的時候,就有一隻手放在了她肩上,像只小鹿那樣,她飛快地扭過頭,啊,到二十分鐘了嗎?母親從她的目光裡看到了全部內容。她輕輕地搖搖頭,用手在女兒的後背撫拍著,好像為了撣掉灰塵。
  母親的面容有如晨曦中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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