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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疲憊不堪,太陽又很曬,領頭呼口號的全校最結實的體育教師也聲嘶力竭變得安靜了。大家一邊懶洋洋地走。一邊前後左右地聊天,看見路邊賣冰棍的老太太,便圍上去買冰棍,然後再去追趕隊伍,在行列中東張西望吃冰棍蹣跚而行。下午的街頭都是垂頭喪氣、偃旗息鼓往回走的工人和學生的隊伍,烈日密麻的人群默不做聲一望無盡。
  他們十幾個人都穿著軍上衣、懶漢鞋,或伏或蹬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聚在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指揮台前,人人手上夾著、嘴裡叼著一支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話,很惹人注目,頗有些豪踞街頭顧盼自雄的倜儻勁兒。
  當和他們同齡的學生隊伍經過時,他們掃去的目光充滿冷漠和輕蔑,令那些規矩的同齡人很有些自慚和惴惴不安,老師們則裝作視而不見。他們是我的朋友,過去的同學,我父母禁止我再和他們接觸的一夥。高洋先看到了我,笑著喊我的名字,其他人也紛紛掉過頭來看我,笑嬉嬉地指著我喊:
  「沒勁沒勁。」我自動脫離學校的隊伍、大大方方走過去,心中充滿有這麼一群朋友的驕傲。班裡的很多同學看著我,受到老師的催促,走遠了。許遜遞結我一支「恆大」煙,我匣也站在街頭吸了起來,神氣活現地也眼瞅著仍絡繹不絕從我們身邊經過的遊行隊伍,立刻體會到一種高人一等和不入俗流的優越感。
  他們在談女人,這是個新話題。過去我們混在一起時,只有打架才是我們感興趣的。那時誰要和某個女孩子有店瓜葛,不但立刻威信掃地,而且肯定會遭到眾人一致的羞辱甚至是一頓旅客不留情的暴打,我們認為那是有失身份和玷污英雄氣概的。我極權一兩個月沒和他們在一起,他們談起女人時那種恬不知恥的深諳此道真像一個個都是獵艷老手。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他們最近這段時間又認識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在我們那個圈子裡大名鼎鼎的人,不但結識了一些重要的男朋友,還和一些姑娘建立了直接的聯繫。
  我感到了一擔脫離組織的孤單和落伍於潮流的悲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米蘭的名字,但我以為那是另一個人,並未引起更多的關注。
  他們用自行車把我馱回了家,堅硬凸出的車後把我胳得十分敏感。在食堂吃晚飯時,我看到他們湊在一桌低聲交談,臉上浮起的那麼相像的詭秘微笑,使人感到他們在共同醞釀什麼期待什麼。我實在難以忍受被再次排除在朋友們樂事之外,但父親在場使我不得不作出對一切無動於衷的樣子。
  他們的父親大都在外地的野戰軍或地方軍區工作,因而他們像孤兒一樣快活、無拘無束。我在很長時間內都認為,父親恰逢其時的殘廢,可以使我們保持對他的警意並以最真摯的感情懷念他又不致在擺脫他的影響時受到道德理念和犯罪感的困擾,猶如食物的變質可以使我們心安理得地倒掉它,不必勉強硬撐著吃下去以免擔上了個浪費的罪名。
  在晚飯快結束的時候,食堂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在我出神兒的時候,我的朋友們不知為什麼,一下離桌圍著一個系白圍裙的戰士打起來。食堂裡的其他戰士沒有表現出集體主義精神和對榮譽的珍惜,怯懦地手拿飯勺子站在一邊看他們的戰友遭圍毆。這個戰士是個很強壯的青年人,但一虎難斗群狼,大概又有入黨提干諸問題縈繞於心,並沒放手還擊,只是低擋,很快鼻子便被打壞了,注出濃稠的血。仍在食堂進餐的管理科幹部試圖勸阻,但未被理睬、自己也被搡到一邊。後來,在食堂工作多年我們從小便吃他做的飯的胖子任師傅出來大吼一聲,才罵走了那些惹事生非的男孩們,他們往外走時腳步十分急促,似乎惟恐避之不及。
  我慢慢嚥下碗裡最後的幾粒米,站起來往外走,食堂裡的大人們都在憤憤不平地譴責這幾個肆無忌憚的壞孩子,他們看到我時也怒形於色,院裡的大人都知道我們是一夥的。
  那時,我父親已先走一步,否則,他會認為這些譴責同樣是針對他的,那樣的話,我當真就要為朋友們的行為承擔後果了。我穿過二進大殿門,走到每到春天便有桃花、梨花和海棠開放的花園的遊廊上,迎面看見一個長著狐狸臉的女孩從月亮門彎的那桂纍纍的葡萄架下閃出來,沿著遊廊向我走來。她的打扮一看就是那種愛招搖的不正經女孩,其實服裝沒什麼特別的,連一件時髦的女式軍衣都不趁,只是那兩把長及肩頭的「刷子」具有與眾不同的含義。
  我敏銳地意識到她是來找誰的,當時天色尚亮,花園有不少散步的大人和紮成一堆聊天的規矩的本院姑娘,大家都明白她是來找誰的。我目不斜視地和她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拐入我家住的那排原來是下人住的平房。可能是靦腆的天性,或是從小就善於習慣於在執有堅定道德觀的大人面前作偽,我一向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興趣所在,愈是眾目睽睽愈是若無其事,時至今日,這已經成了一種頑固的本能,常常使人誤認為我很冷漠或城府頗深。回到家裡。室內已經暗下來,我躺在床上看一本已經翻得很破的《青春之歌》。這本書在當時被私下認為適合年輕人閱讀,書中講述的一個資產階級少女成為革命者的故事,在人們的瘋狂尚未達到歇斯底里的程度之前,曾被認為是一種真實和必然。類似的書還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我不諱言,書中革命者的無畏和勇氣曾使我激動不己心馳神往,雖然保爾·科察金和亞瑟沒有親手打死成排成連的故人使我覺得他們還不夠傳奇,但我最初的革命浪漫主義和對危險、動盪生涯的嚮往,確是因他們而激發。
  而其中最使我著迷和醉心的是這些革命者和和資產階級婦女的戀愛片段,當保爾最終失去冬妮婭的時候我為他深深的遺憾,而冬妮婭私逃的資產階級丈夫再閃出現時,我有一種撕心裂腑的痛楚,那時我就試圖在革命和愛情之間尋找兩全之策。當我第二遍看《青春之歌》、《苦菜花》這些小說時,那些書中涉及性愛的張頁猶如撲克牌中的王牌,都被翻得格外舊。父親進來視察時,我已經睡了。當他放心地回房後,我便重新穿上衣服,打開窗戶,跳到了外面潮濕柔軟的土地上。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時的天空還未受到嚴重的污染,比現在透明度好,月光更有穿透力,星星也比如今繁密、璀璨。
  我沿著一房屋窗前的楊樹林走。銀光閃閃的楊樹葉在我頭頂傾瀉小雨般地沙沙響,透出濛濛燈光的窗內人語呢喃,腳下長滿青苔的土地踩上去滑溜溜的,我的腳步悄無聲息,前面大殿的屋脊上,一隻黑貓躡手躡腳地走過。
  我穿過一個個跨院、夾道小廣場和花園,路過八角香樓時,從裝著鐵柵欄亮著燈的地下室窗戶看到我們院最漂亮的女孩子和衛生所的女兵在打乒乓球。
  我來到後院牆雜草叢生的廢棄游泳池邊,遠遠看到黑□□的假山上,中間的那個亭子裡有幾顆晃動的忽明忽暗的煙頭。果然,他們都在這裡,那個狐狸臉的女孩坐在高洋身邊笑吟吟地從容應付,他們厚著臉皮開玩笑,她手裡也拿著一根煙。他們為我和那個女孩做了介紹,她的名字叫於北蓓,外交部的。關於這一點,在當時是至關重要的,我們是不和沒身份的人打交道的。我記得當時我們曾認識了一個既英俊又瀟灑的小伙子,他號稱是「北炮」的,後來被人揭發,他父母其實是北京燈泡廠的,從此他就消失了。
  於北蓓比我們中的哪一個都大,當時十八歲,應該算大姑娘了,可智力水平並不比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更高。
  她比我們要有些閱歷,稱呼起我們來一口一個「小孩」,提到不在場的人。也總說「那小孩那小孩」的。
  她對我說話很隨便,態度很親熱,一見我就和我開玩笑,說我長得很乖像個女孩兒。這使我又喜歡又窘,一向伶牙俐齒當時卻喃喃地不知說什麼好,臉也一定紅了。除了哥們兒,從來還沒一個人這麼親暱地對待我,更別說是個姑娘了,她那滿不在乎、隨隨便便的態度一下就把我迷住了。
  因為只有地一個女的,所有人都和她開玩笑,但當時沒一個人敢說過於猥褻的話。
  大家問她願意跟我們中誰,她覺得我們中哪個更漂亮。當時奶油小生還不是貶義詞,很受少女青睞,而我們這些人都屬於漂亮、健康的男孩子,後來找再也沒交過這麼一致漂亮的男朋友。她胡亂指,甚至還指了我。雖然是戲言。可我心裡是美滋滋的,寬容地把她列入可以配得上我的那一檔。她向一邊擠擠,挪出一個空位,招手叫我坐到她身邊,這在她並非有意引誘和挑逗,僅僅是為了使玩笑更具有一種逼真的效果,今氣氛更加活躍。我坐了過去,充滿自豪。她用一手摟住我的脖子,令我立刻透不過氣來,這時我發現她原來就是和高洋勾肩搭背坐在一起。我們摟抱著坐在黑暗中說話、抽煙。大家聊起近日在全城各處發生的鬥毆,誰被叉了,誰被剁了,誰不仗義,而誰又在鬥毆中威風八面,奮勇無敵。這些話題是我們永遠感興趣的,那些稱霸一萬的豪強好漢則是我們私下敬慕和畏服和,如同人們現在祟拜那些流行歌星。我們全體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剁了聲名最顯赫的強人取而代之。
  說完好漢說俠女,誰最近又轉入誰的手中「帶」著,哪次有名的鬥毆其實是哪個女的引起和召集的,後來又開始聊起本市哪個大院的女孩漂亮多情,哪條街上時常會出現一個絕佳少女而且目前不屬於任何人。
  這時,高晉提到了米蘭的名字,她顯然是於北蓓的女友,他們見過她。高晉請求於北蓓下次把她帶來「認識一下」。
  於北蓓笑著說你要看上她,自己去「拍」呀,你不是號稱全市沒有你「拍」不上的?
  高晉表示他是真喜歡米蘭,務必請於北蓓幫個忙。
  於北蓓說米蘭挺正經的,她和她說過好幾次她都不肯來。
  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夾著煙,不時歪頭湊手吸上一口,這時她就把我摟緊了,臉幾乎接上我的臉。我甚至能感到她眨動的睫毛在我面頰上引起的柳絮撲面般的茸茸感覺。
  夜色中浮動著假山上栽種的丁香樹、香椿樹和其它草木的馥郁芳香,於北蓓天真無邪的舉動使我對那一夜的真實細節只留下模糊的記憶,卻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溫馨印象。
  後來,夜深了天也涼了,山下院內重重疊疊的窗戶都熄了燈,有幾個人困了,煙也抽光了,陸續散去回家睡覺。
  我也該走了,心中擔憂這麼晚了於北蓓怎麼回家,街上的公共汽車和電車都停駛了。可她沒有一點想走的意思,坦然地坐在那裡,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亮、每當我和她對視,她便微微一笑,十分深情,專注的神態。
  當夜,我和汪若海作伴下山回家時,他便告訴我,於北蓓已在高洋家「涮」了兩夜了。
  我在朝陽門上了101路公共汽車,僅坐一站,便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灰樓對面下了車,外交部的國旗在我身後白色耐火磚院牆內飄揚。我到現今的「西德順」飯莊當時只是一個叫「紅日小吃店」的回民早點鋪買了一個炸糕,邊吃邊沿著北小街往北走。
  在「燒酒胡同」口的公共廁所裡我吃完了炸糕,估計這條路上已經沒有了去上班的院裡大人,便出來穿過「南弓匠營胡同」繼續往北,我過去的那所中學就座落在這條胡同裡,學校已經開始上課,胡同裡只有一些遲到的曠課的學生在遊逛。在「三義公」雜貨店門口,我看到院裡幹部上班乘坐的褐綠色大轎車駛出院門,在前方一個胡同口拐向「南門倉胡同」消失了。我放心大膽地往院裡走、一個我過去的同學站在路邊他家院門口和我打招呼,我問他怎去上課,他笑笑說不愛去。
  院裡空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只有幾個公務班的戰士從一輛卡車—上卸麻袋裝的大米;一些沒有職業的家屬坐著小板凳曬著太陽齊黨小組會,一個有三十年黨齡在家鄉當過婦救會長的婦女給大家念報紙。我從她們身邊走過時,她們看我的目光很不友好。每個院落、每條走廊都灑滿陽光,至今我對那座北洋時期修建的中西食壁的耍人服府的即在夏日的陽光照射下座座殿門重重樓閣、根根泉柱以及院落同種類繁多的大簇花木所形成的熱烈絢爛、明亮考究的效果仍感到目眩神迷的驚心悸魂。其實那府邸在當時已很舊了,朱漆剝落,簷生荒草很多果木已經枯死或不再結果,金於池覆蓋為暖氣管道,殿門上的彩色縷刻玻璃大都打碎,一些有特點的建築經過修補和翻蓋已然面目全非。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充滿渴求的心情急急向高洋家走去,一門心思想著於北蓓,一方面渴於瞭解真相,一方面又生恐懼唐突不是使他們而是使自己陷入難堪。她睡在高洋、高晉哥兒倆家使我昨天一夜為她憂心如焚。
  他家的偏院內直分靜刻,向陽的圍廊裡晾著鄰居家剛洗的床單和衣服,空氣中有濃重的潮腥氣。
  我敲了兩下門,屋裡沒人答應,一片死寂。我正欲正敲,忽然失去了勇氣,心驚肉跳地退了出來。
  我垂頭站在偏院外大院落的堪稱小廣場的天井中,陽光如同揚起的粉塵紛紛落下,心中茫然,進退失據。
  對面二層樓走廊的小木欄杆後,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衰老婦女推著一輛坐著個嬰兒的童車掉頭看我,在陽光中面容模糊。我走開了。路過汪若海家窗前,喊了他兩聲,聽不見回聲,便去禮堂樓上的方方家。他正在睡覺,開了門又躺回床上。我點著一根煙,價值在一邊抽,剛吸了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喝了口桌上杯裡的剩水,認真地一口一口抽起來。
  方方也點了一根煙,躺在被窩裡抽把煙霧吐向天花板。他問我為什麼沒去上學?我說早煩了。我問他汪若海他們今天怎麼想起去上學了?他說他們一會兒就回來。
  沒等多久,許遜、汪若海等人一個個背著書包回來,摞下書包就搶煙抽,互相打鬧著,嘴裡不乾淨罵著髒話。
  我也和他們一起互相辱罵,用最下流最骯髒的詞句,沒有隱含的寓意,就為了痛快。
  然後我們就一直出去奔高晉、高洋家。許遜、方方一到便用力砸門,使腳踢門,汪若海還跳上窗台扒著窗欞往裡看,笑嚷:「看見你們了,別急慌慌穿衣服。」
  於是我也忙不迭地往窗戶上爬,上去才發現窗戶上嚴嚴實實遮著窗簾。高晉笑著把門打開,放我們過去,嘴裡說:
  「這幫土匪。」進了房間大家便往裡闖,高洋、於北蓓穿戴整齊地坐在籐沙發上含笑望著我們,就像一夜沒睡一直坐在那兒等著我們的到來。「想看什麼呀?」於北蓓說,「沒見過是麼?」
  高晉跟進來問我,「你早上是不是來敲過一次門?」
  「沒有。」我當即否認。
  「你們三個人昨晚怎麼睡的?」方方問他們,「屋裡就兩張床。」「上半夜睡這張床,下半夜睡那張床。」於北蓓從容應付,然後咯咯笑起來。
  她的這副腔調立刻使我如釋重負,那明顯的玩笑口吻和毫無半點羞慚的態度,使我覺得她什麼都不會當真且問心無愧,過於荒廖的供認往往使人相信這一切都是虛構的。
  我變得快活起來。中午吃飯的時候,由於怕被我爸爸看見,我不能去食堂,於北蓓也不便在食堂公然露面。於是我和她單獨留在屋裡,等他們吃完飯再給我們打回來一份。
  我和她已經很熟了,呆只剩我們倆在陰森森的大房間裡時,我還是像一個被人關了開關,沒詞兒了,只是沉默地抽煙。「你在家是個好孩子吧?」她把臉湊上來盯著我問,一口煙噴到我臉上。「根本不是。」我揮手趕散煙,又向她臉上吐了口煙。「我是我們家挨打次數最多的。」
  她在煙霧中睜著眼睛笑,鼓足腮幫子用一個手指敲腮幫子側,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真看不出你像壞孩子。」
  她一張嘴說話,煙就全吐了出來,她又吸足了一口,全神貫注地製造煙圈。我真想用兩指使勁一捏她圓鼓鼓的腮幫子,來個一氣盡吹的效果,想得心直癢癢,就是不敢真伸手去幹。
  「其實我壞著呢,只不過看著老實。」我對她解釋,「學校老師也都剛見我挺喜歡,後來沒一個不討厭我的。」
  「你會吐大煙圈麼?」她忽然過來,扒著我肩膀,一嘴煙氣地問。「不會。」我說,吐了一個,果然不成形。
  「我會。」她說,在我耳邊接連吐了幾口煙,但無一成功。
  「前兩天我還吐出一個特大的呢。」她說,很有耐心地堅持吐。她嫌這兒靠近窗戶有風,坐在牆角的籐沙發上面朝牆吐。我問她上學呢還是已經工作了。她回頭告訴我她早就工作了,初中畢業後去郊區一個果園農場當農工,每個月掙十六塊錢工資。「我現在是學徒,出師後就能掙三十多塊錢了。」她補充說。「那你夠富裕的。」我表示對她已經掙工資的羨慕。
  接著我問她老在外邊「飄」,她爸爸不生氣麼?每天和男的混在一起。「他都氣死了,可又沒辦法。」於北蓓笑著說,「好幾次都說不認我這女兒。」「打過你麼?」「怎麼不打?捆起來打。」於北蓓做了個手腳被束縛的樣子。我抓緊時間教育他,「其實你沒必要每天不回家,在男的這兒住。我們都挺壞的,萬一哪天真出了事多不好……」
  「他想打我,可找不著,一打我就跑。」於北蓓聽清了我的話,好笑地望著我「會出什麼事?我早出事了,還等到你們這兒再出事?」她不屑地瞟了我一眼,把煙蒂扔到地板上用腳碾滅,抬頭又白了我一眼。
  我慚愧地低下頭。她忽然怒容滿面。吃飯的時候,她對我很冷淡,不停地和別人說笑,玩笑開得比昨天晚上更加露骨,使得一屋人興奮異常,開心的哄笑聲幾乎掀翻屋頂。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一邊用筷子把菜盤裡的肥肉挑捺出來,扔進我盤裡,我把那些肥肉又一片片夾到桌上,很快便堆起了白花花、油汪汪的一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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