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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我們沒煙了,大家掏兜湊夠了一包煙錢差我去買,那些錢只夠買一包「光榮」或是「海河」的。於北蓓拿過自己的軍用挎包,摸出一張紅色的五元錢讓我買兩包好的。
  在院門口,我碰見了許遜的媽媽,這使我很懊惱。這女人在院裡正直得出了名。對待我們這些孩子就像美國南方的好基督徒對待黑人,經常把我們叫住,當眾訓斥一頓。雖然她兒子和我們一樣壞,可這並不妨礙她的正直。我敢斷定她十有八九會把上學時間在院裡看見我這件事告訴我父親,從中不難得出我逃學的結論。
  這個娘們大概一輩子沒吃過虧。
  我買煙回來,他們正在屋裡鬼鬼祟祟地商議什麼,一見我推門進來,於北蓓忽然大叫一聲,笑著向我撲過來,沒等我鬧清怎麼回事,她已經一把摟住了我,在我的右臉蛋上結結實實親了一口。
  大家忽拉圍上來,看著我的右臉笑說:「不行,沒有印兒。」
  這時我才發現於北蓓手裡拿著一管口紅,她本來準備塗得厚厚的,給我臉上蓋個清楚的章,正塗了一半,我便回來了,破壞了他們的計劃,這是高晉的主意。
  實際上,這一戳記已經毫釐不爽地深刻地印在我臉上。
  在其後的一周內,她的雙唇相當真實地留在我的臉頰上,我感覺我的右臉被她那一吻感染了,腫得很高,沉甸甸的頗具份量。這是猝不及防的有力一擊。那天下午我一直暈乎乎的,思維混亂,語無倫次。但就在那種情形下,我仍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分寸,不使別人看出我心情的激動,如同一個醉酒的人更堅定地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我以一種超乎眾人之上的無恥勁頭議論這一吻,似乎每天都有一個姑娘吻我,而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他們仍舊嘲笑我,說我看於北蓓的眼睛都直了,說我愛上她了。於北蓓也走上前盯著我的眼睛問是麼?
  我用力推開了她,她揉著胸說我把她搡疼了。在別人的聳勇下,她再次上前要親我一口,我打著她的胳膊把她別轉過身去,抓住她另一隻揮舞掙扎的手,將她兩臂反剪在身後,迫使其彎腰低頭,快樂地尖聲大笑,直到她疼得齔牙咧嘴都快急了才鬆開她。她怒不可遏地衝上來要抽我,在別人的勸阻下才沒有真動手,揉著疼痛的胳膊恨罵不休,別人也都說我開玩笑犬沒輕重。後來她又轉怒為喜,去親許遜和汪若海,我坐在一邊抽著煙看著他們調笑,心中充滿恥辱和羞憤。
  那天晚上,我對父親的盤詰表現得相當無禮,他一開口我便坦率地承認了今天沒去上課。這似乎使他失望,他大概期待我對此進行一番花言巧語的狡辯,他便可以痛快淋淳地揭露我,從而增強震懾效用。
  在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件之後,我他媽才不關心逃學會有什麼後果呢!「我已經承認了,你打我一頓得了。」我不耐煩地對他說。
  我對那次皮肉之苦毫無印象,只記得夜裡醒來,很久不能入睡,滿懷對那一吻的甜蜜回憶和對於北蓓的深深著戀。
  第二天,我還是老老實到學校去了。這是我的一個習性;當受到壓力時我本能地選擇妥協和順從,寧肯採取陽奉陰違的手段也不挺身站出來說不!因我為從沒被人說服過。所以也懶得去尋求別人的理解。人都是頑固不化和自以為是的,相安無事的惟一辦法就是欺騙。
  如果說過去我對上學只是厭倦,現在則完全是厭惡了。老師充滿信心灌輸給我們的知識是那麼膚淺和空洞,好像在我們的一生中真有多重要的作用似的。我覺得這個課堂完全不適合我,連坐在這兒聽講的姿態都顯得那麼幼稚。
  我在課堂裡無聊地坐了一上午,認為已經給了教師和家長足夠的面子,中午一放學,我便偷偷背著書包溜走了,路過那棟灰樓時,我只稍稍想了一下那個令我神魂顛倒的照片中的姑娘。
  我在王府井南口找到了他們,他們在「中國照相館」門前的樹蔭下的護路欄杆上坐成一排,一邊吃雪糕一邊盯著過路的姑娘。那時王府井南口的路邊天天麇集著一夥伙穿軍衣的年輕人,成群結伙地追逐少女,或是乾脆無所事事地呆著,互相結交,一些嚴重的集體鬥毆事件也時常發生在那裡。
  到那兒去的年輕人,不論男女,清一色地穿著軍裝。那時軍裝的時髦和富有身份感是如今任何一種名牌的時裝所不可比擬的。也只有軍裝在人民普遍穿著藍色卡嘰布或棉布制服的年代顯出了面料的顏色的多樣化。國家曾為首批授予軍銜的將校軍官製作了褐黃、米黃、雪白和湖綠的卡嘰布、柞蠶絲以及馬褲呢、黃呢子的夏冬軍服,還有上等牛皮縫製的又瘦又尖的高腰皮靴。這些都是值得炫耀的。使我驚奇的是這些帶墊肩的威風凜凜的軍裝穿在那些少年身上是那麼合體,想來當時軍官們的身材都很矮小。這些穿著陸海空三軍五花八門的舊軍制服的男女少年們在十多年前黯淡的街頭十分醒目,個個自我感覺良好,彼此懷有敬意,就像現在電影圈為自己人隆重獎時明星們華服盛妝聚集在一起一樣。於北蓓和他們在一起,同時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夥人,她和兩伙人都很熟識,那夥人也帶著兩個女的,大家濁雜在一起說話。
  她看到我很友好的笑,全然沒有昨日不快的陰影。我也對她笑,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聊天。
  一個很水靈的單身小姑娘從我們面前經過,大家像看駛過去的「紅旗」車一樣盯著她看。高洋和那夥人中最漂亮的一個男孩,追上去一左一右跟著她嬉皮笑臉地和她搭訕。
  小姑娘只是低頭加快腳步走了,一聲不吭。他們跟她走到新華書店大樓門前便掃興地回來了。
  片刻,小姑娘又從原路回來了,猶猶豫豫似乎有點不再敢經過這裡。我們大家看著她笑,高晉對於北蓓說:「你去跟她搭話。」於北蓓跳下欄杆就向姑娘走去,在不遠處截住她和她說什麼,笑著回頭看我們。小姑娘臉紅了,看了我們一眼又膽怯地縮回目光。我想他一定會過馬路從銜對面走掉,可她始終站著不動。過了一會兒,她羞答答地跟著於北蓓向我們走了過來。
  「發給你吧,你們倆聊聊。」於北蓓笑著對我說,把我從欄杆上推下來。我實在很喜歡小姑娘的嬌羞動人的神態,看年齡她比我還小,正是我在學校常常傾慕的校宣傳隊跳舞的那型女孩兒。我問她是哪兒的,她說是少年宮合唱團的,又問她的名字,來王府井買什麼東西。她羞得滿臉泛紅,眼神一個勁躲閃,卻始終面帶笑容。在她面前,我覺得自己很老練,可再往下就沒詞兒了,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看著她傻笑。
  她倒很快鎮定下來,不再害羞。另一夥中的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口齒流利地跟她攀談起來,兩句話就說得她開心地笑起來。我們一點沒注意街上的情況變化,等發現剛才還仨五成群遍佈街頭的穿軍裝的男女少年忽然都不見了時,一個民警已經帶著七八個工人民兵把我們圍住了。
  我們被帶「兒童電影院」,那兒是民兵小分隊的據點。他們簡單搜查了我們的身上,然後讓我們解下鞋帶和褲腰帶,由兩個民兵把我們解往「東風市場派出所。」
  我們提著褲子趿著鞋,像一隊俘虜被著穿過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很多成年人駐步好奇地看我們。於北蓓雖然也提著褲子、趿著鞋模樣狼狽不堪,但神態像我們一樣堅強,不屈不撓,那個小姑娘則一路哭哭啼啼,萬分委屈,辮子不知何時都散開了。我真覺得她給我們這一行人丟份兒,很想回頭喝斥她。在派出所的四合院裡,我們被關進了三間通廈的北房裡,一個個被命令在地下蹲著面朝牆,不許說話。
  屋裡已經繞牆一遭蹲滿了少男少女,剛才街上神氣直足的那一夥人大部分都到齊了。
  民兵們還在不斷往屋裡解人,牆邊已經蹲不下了,新到的便在地當間一排排蹲下。再後來的就胡亂找個地方蹲下,面朝四面八方的都有。有的人蹲累了便悄悄交替挪動雙腳,把雙手放到膝上撐住頭。我們低著頭互相瞅著悄悄笑。
  有人放了一個屁,屋裡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不少人抬起腦袋東張西望,受到看管民警的喝斥,像割倒的麥子紛紛低下去。就在這時,米蘭和另一個姑娘被帶了進來。我聽到門口的一個女民警惡聲惡氣地罵:
  「臭德性,還塗口紅呢!」
  我回頭,正看到米蘭在我身後蹲下,女民警顯然罵的是她,我看到她紅著臉在笑,而她的嘴唇確實紅艷欲滴。
  她比照片上要高大,後來當我們都站起來時證實了我這種感覺:豐滿,更加紅潤,發育得像個白種女人,這使她看上去比我看的照片裡的她自己要大得多。
  後來,我再三端詳她後,為她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比喻:她給人的感受猶如西餐中的奶油、蕃茄汁摻在一起做成的那道濃湯的滋味。實在的,她可能不比照片上的那個形象更具純粹意義上的美感更令人陶醉和遐想。有一瞬間我也懷疑她們僅是相像。但我看她的第二眼,這個活生生的、或者不妨說是熱騰騰的艷麗形象便徹底籠罩了我,猶如陽光使萬物呈現色彩。
  她的眼珠像兩顆輕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這使她隨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種頗感興趣的凝視和有所傾心的關注。
  她在微笑,是朝蹲在另一邊偷向她遞眼色的於北蓓。
  我哭了,一進民警辦公室,看見那個民警在擺弄一副珵亮的手銬就給嚇哭了。雖然我進去前再三叮囑自己,哪怕他們吊打我,盡可以招供,但決不能哭!可一進門,人家正眼都沒瞧我一下呢,我自己卻先挺不住了,看來以後真是不能打聽太多黨和國家的機密,否則被誰抓了去跑不了要當叛徒。
  我一哭,使那個警察很反感,輕蔑地看著,「就你這松樣兒還打算在我們王府井一帶稱王稱霞呢?告訴你,什麼鎮燈市口、戳南池子、公安局全鎮!說,哪呢兒的?叫什麼名字?來王府井想幹嗎?」我說是哪兒的叫什麼名字來王府井想買字典。
  「去去,擤擤鼻涕走吧,以後少來王府井玩。」警察草草問了一遍,讓我認走自己的皮帶和鞋帶,又叫帶下一個。
  我連忙擦乾眼淚,穿好鞋帶,紮緊褲子,灰溜溜地貼著牆根竄出派出所。我沒有等其他同夥,先坐車回家了。路上我非常生自己的氣,覺得這事要傳出去自己可沒法做人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出門,像個女孩子天黑就上床睡覺了,對父母十分騁服。既然我已經在一種勢力下面低了頭,我寧願就此尊重所有勢力的權威,對一個已然喪失了氣節的人來說,更壞更為人所不齒的就是勢利眼。
  我多麼渴望能遇見一個一起被捕的朋友,那樣我便可以從他看我的眼神中觀察到我是否暴露。如果沒有,我發誓我要像那些僅有首行為並未出賣同志或決心以後不再出賣的好人們一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成為最堅定、最不妥協的一份子。第二天晚上,我剛躺下,就聽到窗外有人輕輕敲玻璃,我撩起窗簾,看到許遜和於北蓓在紗窗外的月光下朝我笑。
  於北蓓湊近小聲對我說:「怎麼這麼早就睡了?昨天你怎麼沒來?」我又難過又歡喜,飛快穿上制服短褲打開窗戶跳了出去。
  落地時,於北蓓輕輕抓住我的手,扶我站直。
  「你爸又管你了?」許遜問我。
  「都是你媽告的狀。」我不假思索地把兩件不相干的事聯繫在一起使之成冠冕堂皇的借口。
  於北蓓在黑暗中緊緊攥著我的手,我也無意鬆開,很快兩隻手便變得汗津津、滑膩膩。她邊和我們並排走的許遜說話,邊用小指尖在我的掌心輕輕劃。
  我在路上迅速為自己想出了一個很巧妙的解釋,不但可以掩飾甚至還能突出我的機智:我在派出所裝哭,以騙取警察的掉以輕心,從而很順利地脫了身。
  那種大灰磚的老房子隔音很好,加上所有窗戶都糊了黑紙並拉上從禮堂偷剪來的帷幕窗簾,高晉家從外面看上去就像屋裡沒人。過去發現坐了一屋人,燈光雪亮刺眼,人頭攢動人語嘈雜。夏天如此遮蔽門窗,室內悶熱可想而知。男孩們大都只穿件小背心,肥大的軍褲綰到大腿根,熱得滿臉通紅,拚命扇著扇子同時嘴裡不停地抽煙,濃郁瀰漫的煙霧使人忍不住流淚。他們個個表情嚴肅,陰鬱地低聲議論著什麼,有人在擺弄鋼絲鎖,掄得呼呼生風。
  我也立刻嚴肅起來,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
  這時,高晉、高洋陪著汪若海從裡屋走出來,汪若海一臉傷痕和紅腫。高晉臉色陰沉地對我說:「汪若海剛才在院門口讓『六條』的幾個小晃截了,拍了幾磚頭,差點給『花』了。」
  我二話沒說氣勢洶洶地轉身在屋裡找傢伙。所有的改錐、錘子或菜刀包括水果刀都被人握在手裡裝進書包。
  院裡的一些上小學的半大孩子都被動員來了,他們為大孩子的信任有幸參加這次光榮的出擊激動得微微戰慄。
  「走吧。」高晉下令。我看到他把一框日本三八槍刺刀揣進斜挎在胸前的軍用挎包內。這是當時最專業的戰鬥裝束,像帶領一幫手拿鋤頭和鐮刀的泥腿子去打土豪和農會領袖手中揮舞的系紅綢子駁殼槍令人羨慕。
  大家忽拉拉往外走。「女的別去了。」在門口高晉對於北蓓說。
  我們騎上自行車,沒車的就在前梁和後架上帶著,一路搖著轉鈴在夜幕下浩浩蕩蕩出了院門。
  院門口一些乘涼的家屬和戰士瞪大眼睛看我們。
  「怎麼走?」率隊騎在前面的高洋大聲問汪若海。
  被方方「二八」錳鋼車帶在大樑上的汪若海一指右前方,「走倉南胡同」。在北京軍區總醫院院牆外我們看到兩垛紅磚堆,赤手空拳的孩子們便紛紛下車,搬下磚頭在柏油馬路上摔為兩半,一手各拿一塊半截磚頭跑步上車繼續前行。
  24路公共汽車站旁邊的一處居民院落正在修繕房屋,院門口堆了一堆砂子和一堆白石灰,幾個赤矛少年正在砂堆上練摔跤。「就是這幾個。」汪若海喊。
  我們立即在路燈柱下停車下來。那幾個少年眼尖發現我們,撒腿就跑,沿著大街狂奔,見胡同就往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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