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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其實我對孩子也不感興趣,但她既然已經激進在先,我不妨多表現出一些傳統價值觀。
  「孩子還是應該要一個的,一個家麼。」
  「不不,堅決不要。人家說了,有孩子夫妻感情就淡了。」
  「誰說的?」「人家。」我想也是,有了孩子你就會對孩子好不對我好了。我不能容忍我們倆之間會這麼個第三者。
  「還是要。現在可以不要,將來一定得要,否則老了怎麼辦?」「將來也不要,永遠不要!就我們倆,一輩子,老了我伺候你。」「萬一你死在我前頭呢?」
  「那我就先毒死你,然後自己再死。」
  「我的天!」我們挎著籃子去農貿市場買菜。在一長溜吆喝此伏彼起的菜攤前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杜梅不厭其煩地叮囑小販:「稱給足呵。」那天是星期天,農貿市場的顧客摩肩接踵,其中有不少醫院的熟人。杜梅見到熟人就大聲打招呼,對人介紹我是她愛人。我就得對人家笑,騰出一隻手和那些不昧平生的人握手。杜梅挽著我在農貿市場從頭逛到尾,我看著陽光下熙攘的人群想:這大概就是幸福吧。
  晚上,賈玲和醫院的一幫小護士來我家串門,一進走廊就聽到她們的吵吵嚷嚷,扯著嗓子喊杜梅的名字。找到我們家門就用腳「乒乓」地踢門,然後瘋瘋顛顛地一擁而入,大說大笑,在屋裡東張西望,看見什麼都新鮮。
  賈玲大聲對杜梅抱怨,「怎麼搞的?我回家休趟假,你就匆匆忙忙把自己嫁出去了,也不等我把關,將來吃虧怨誰?」
  「怨我怨我。」我對賈玲說,「本來杜梅是想等你回來再說的,可我的魅力實在無法抵擋。」
  一屋子姑娘大笑,賈玲也笑,橫我一眼,「別臭美了,我要在就沒你什麼事了。」「對,那就是咱們倆的事。」
  「哎,杜梅,看出你丈卜是什麼人了吧?」
  「早看出來了。」杜梅倚在桌邊笑。
  我拿出糖招待姑娘們:「吃糖吃糖。」
  姑娘們一齊搖頭:「不吃,太甜。」
  「那喝水。」「不喝。你別忙了,我們呆一會兒就走。」
  「你們讓他忙,他就愛向女孩兒獻慇勤。」杜梅在一邊說。
  「怎麼樣,他對你好麼?」賈玲剝了一塊糖含在嘴裡,坐在床上問杜梅。
  姑娘們又笑,笑得杜梅有點不好意思:「還行吧。」
  「那當然,」賈玲看我一眼道,「這人一看就慣會甜言蜜語,越是這種人才越要提防呢。」
  「賈玲經驗豐富,人家什麼人沒見過呀?」我說,笑瞇瞇地吸煙。「反正你要想對我們杜梅使壞,那你就算倒霉了,毀你太容易了。」我和賈玲你一句我一句地窮逗了會兒,她們起身告辭要走。「忙什麼的,再坐會兒。」我挽留她們。
  「還是早點走吧,別影響你們休息。」
  賈玲的話又引起姑娘們一陣會意的大笑。
  送走賈玲她們,回到屋杜梅望著我意味深長地笑:
  「特戀戀不捨是麼?」「哎,我說你這人怎麼那麼庸俗啊。」我掩飾著愉快的心情,坐到一邊看電視,看了兩眼忍不住笑了,掉臉對杜梅說:「我不應該對你的朋友們熱情點麼?」
  「應該應該。」杜梅笑吟吟地說,「賈玲可愛吧?」
  「你說的是她性格吧?長得只能算一般,比你差遠了。」
  「你不是就喜歡她這型的,圓圓的,臉紅撲撲的,水蜜桃似的?」「她腰長。」「呵,觀察還挺細的,腰長都看出來了。別不好意思承認,喜歡就喜歡唄。」「你說你這人多沒勁。你要那麼巴不得我喜歡她,那我就喜歡她——是不錯嘛。」
  「哼。」杜梅腰一扭,鼻子一哼。「少跟我來這套!我還看不出你那點壞?可迷著了哈,瞧你那興奮勁兒賈寶玉進了大觀園似的,眼睛都不夠使用了吧?我們醫院漂亮姑娘多了,還有更好的呢。」「好的再我,也是一個個來。」我刺她一句,喜洋洋站起來去洗腳,回頭對她說:「你說你吃這沒頭沒腦的醋有意思麼?」「我才沒吃醋呢。」她拌著一條腿撇著嘴說,「多愛搭理你似的。」「德性!」我斥責她。杜梅躺在床上就著台燈看一本小說,我躺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翻過一頁,掉瞪我一眼:「看我幹什麼?」
  「羨慕你!」我也瞪眼。
  「我有什麼可羨慕的,整個一個苦命人兒。」她又看書,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喝了口水。
  「能嫁給我不該羨慕?真是傻人有傻福氣,居然能找著我這樣兒的還不費吹灰之力。」
  「得了吧,你別自我感覺良好了。」她笑,眼珠一轉,放下書,偏臉盯著我道:「噢,還想著呢,特替賈玲遺憾是麼?沒關係,你去跟她說說,讓她當二房、我沒意見。」
  「別學得這麼下流好麼?這不像你。」
  她又舉起書,雖然眼睛盯著書,可臉漸漸地紅了。
  她撂下書,埋頭鑽進我被窩,喃喃地說:「就不許你覺得她好。」杜梅真有股粘乎勁兒,那些天她幾乎是沒日沒夜地猴在我身上,即便是在睡夢中也緊緊地抓牢我。當我重新回單位上班,我感到鬆了一口氣。
  我們約好下班後她到我們單位來找我,一起逛逛街,然後回我家吃晚飯。下午六點她準時來了,一見她我毛骨悚然。老實說她就不能打扮。我見過很多青春期穿著軍裝度過的女人,一改文職就胡亂穿起來,慘不忍睹莫此為甚。
  街上的人都看她,她興致勃勃在我看來近乎恬不知恥。這種情形下,她再欲和我勾肩搭背作親熱狀孰不可忍。
  「怎麼啦?」我抽開胳膊閃開身,她問。
  「大街上。」我不想無禮,另外我也知道她以為她這是為悅己者容呢。「大街上怎麼啦?你還怕誰看見?」她東張西望,「哪個是你『情兒』呵?你指給我看看。」
  我沒吭聲,只是斜眼冷覷她。
  「看什麼?」「看你好看。」她沉下臉,從墨鏡後盯著我。
  我忍不住數落她:「你怎麼打扮得只『雞』似的?」
  她扭臉朝旁邊的商店的玻璃櫥窗照了一眼。
  你出門照鏡子了麼?頭上那縷頭髮用火筷子燙的吧?哪垃圾箱揀的這條黑網眼的連褲襪?再在肩上釘點亮片脖子上掛串玻璃珠子耳朵上掛倆鑰匙環你就齊——你去哪兒?」
  她扭頭就走,我追上去:「你到底想去哪兒呵?」
  她不吭聲,只是大步向前走。
  「站住,那個方向是派出所,你要去投案呵?」我低聲下氣地勸她:「別生氣呀,有什麼話咱們回家說。」
  「別跟著我——討厭!」她站住,大聲對我說。
  一街人都聞聲回頭,馬路對面的兩個巡邏的武警也站住往這邊瞅,眼神警覺。我大慚,狼狽不堪,她得意地瞟我一眼,傲慢地向前走去。我一個人回了父母家。我媽媽問我怎麼一個人來了?佯作鎮定地說杜梅在後邊,一會兒就到。
  飯都做好了擺上桌,她也沒到。家裡人問我等不等,我沒好氣地說不等了,端起就吃。
  一頓飯吃完她也沒來。我無聊就給潘佑軍打了個電話,問他們這陣幹什麼呢。「我還問你幹嘛去了呢?」他說,「至於嘛,不就結個婚麼,面都不照了?」我一會兒到他那兒去。又等了半小時,杜梅還沒來,我沉不住氣了,也沒心思去潘佑軍家,直接回家。
  我一見家裡的窗戶亮著燈,氣就不打一處來。進走廊摸黑尋路時,在一處拐彎提前拐了,一頭撞在牆上,臉都搞髒了。
  我一腳踢開門進去,杜梅正一個人一邊吃桔子一邊看電視,床上攤了一片新買的衣物,神態怡然。
  「你幹嘛去了?」我厲聲質問她。
  「你不嫌我給你丟人麼?我自己逛商場去了。」
  「約好了去我家吃飯,你為什麼不去?」
  「我跟個『雞』似的,怎麼去你家呀?一想:算了吧,人家那麼愛面子,就別讓人家臉上下不來了,得裝親熱,那多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什麼?最恨女人在大街上跟我耍性子。你嚷嚷一聲倒沒什麼,弄不好我得讓人家當流氓抓了。」
  她笑了:「那誰讓你說我的?我還不高興呢。」
  「我說你不應該呀?」我一步蹦到她面前,指著她鼻子大聲道:「你說,你自己說你今天像不像只『雞』?」
  「那人家都說好看,就你說不好看。」
  「誰說好看?誰說即看誰就是『雞』。」
  「賈玲,我們科女孩兒都說好看。」
  「你能聽她們的麼?女的說女的那能有好麼?她們那都是毀你呢,唯恐你不難看。」
  「人家才沒你那麼多壞心眼呢。」
  「那就只能是一個答案:審美有問題,集體有問題。」
  「別人都不行,就你行,你多行呵。」
  「這你還真別不服氣,別人就是比不了。再說了,你是為誰看?別人說好看都不行,得我覺得好看。我不覺得好看你不是瞎耽誤工夫麼?」「依著你,恨不得我穿成柴禾妞兒呢。」「那也不能……」「好好,你別說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
  「光說錯了就完了?你,天氣死我了。首先你穿得亂七八糟就出了門,我向你指出這一點,你不但不接受批評還衝我厲害……」。「哎,你瞧我今天買的東西。」她站起來走到床邊拎起一件衣服。「還給你買了一件夾克呢。」
  「別打岔,我還沒批評完呢,你坐好……約好去吃飯你在去,讓我乾等。你也是當兵的人,組織紀律性到哪兒去了?」
  我說一句,杜梅點一下頭,無比誠懇地望著我:「我錯了,全我錯了,行了吧?」「知道錯了,以後怎麼辦呢?」
  「改。」「唉,」我歎口氣站起來,「比帶一個團的兵還累——這件夾克多少錢?」杜梅跑了。半夜兩點從家裡跑了。
  白天她說出去辦點事一早就走了,快到吃晚飯的時間才回來。我正在和賈玲站在禮堂前說話,她從大門進來,一身灰塵一臉疲憊,看見我貞淡淡地打了個招呼,自己回家了。
  我和賈玲又聊了兩句,就回了家。
  一進門看見她正在發脾氣,早晨起來我們都沒疊被,還有這幾日換下來的髒衣服也沒洗,亂扔在屋裡。
  她一邊把髒衣服往地上扔一邊嘟嘟嚷嚷地罵:「家都成什麼樣子了,豬窩似的,早上出去什麼樣晚上回來還什麼樣兒,就不知道伸手收拾一下,當少爺當慣了。」
  我沒理她,坐到一邊看晚報。
  她蹬了鞋躺在床上伸著腿假寐,重重地喘氣。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晚上吃什麼。
  「煩著呢,煩著呢,別理我。」她閉著眼睛連珠炮似地說。
  「懶得做就去食堂打點吧。」我站起來裝飯盒。
  「愛打不打,不吃也可以。」
  我裝好飯盒,拎著飯盒出門,臨出門給她一句:「你有什麼邪火別衝我發,我又不是你的出氣筒。」
  說罷揚而去。我到食堂排隊打了飯,回來路過禮堂,看見有些家屬小孩在那兒一堆一堆說話,便站住問今晚什麼電影。
  回到家裡,杜梅還躺在床上,燈也沒開,外出穿的衣服也沒換,襪底都黑了。「起來起來,吃飯,吃完飯看電影。」
  我把盛著菜的飯盒擺好,盛了飯拿著筷子在飯桌旁坐下。
  她仍不動也不言聲。我吃了口飯,道:「絕食呵?」
  這時她背過臉哭了,我放下筷子,走到床邊看:「怎麼啦?」
  她埋著頭不說話,啜泣聲也停了。
  「是不是痛經難受呵?」我茫然地問。「那也不能不吃飯。」
  「你吃你的去吧,吃死你!」她抱著被子甕聲甕氣惡狠狠地說。「什麼話?」我回飯桌坐下繼續吃飯。「什麼時候吃飯也成罪過了?」
  我吃完了,她那份也涼了。我看看牆上的鐘,問她:「你去不去看電影?外國片,據說特感人。」
  她不理我。我又說:「你不去我去了?去晚沒兒了。」
  她仍不搭腔,我叨著一支煙站起來:「我走了呵,飯在桌上。」說完又停了會兒,看她毫無反應便開門出去了。
  電影是外國片,可毫不感人。小孩在過道上跑來跑去,尖聲笑叫,對白聽得語焉不詳。禮堂裡沒開空調,坐滿了人十分悶熱。我堅持到片子放到三分之二時實在堅持不住了,昂然退場。透過放映孔射出的那道粗大的光束,我看到賈玲坐在一排姑娘中全神貫注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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