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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回到家裡,屋內燈火通明,杜梅剛洗過臉披散著頭髮坐在梳妝鏡前搽護膚霜,板著臉,眼中怒氣沖沖的。桌上擱的飯菜一口沒動。「怎麼回來了?不多玩會兒?」
  「電影沒勁。」「人有勁呀,不是約好一直看電影的麼,怎麼把人家一個人孤單單甩在那兒了——那多有感覺呀,一起坐在黑暗裡看著感人的外國片子……」「你別胡說八道的,我跟誰約好了?」我走到床頭坐下拿起半導體找「美國之音」的新聞節目。
  「你今天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今天上班了麼?」
  我低著頭細調著旋鈕。「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我一仰身端著半導體躺在床上。
  「你不理我是不是?行,你就等著瞧吧。」
  她一扭身端著水盆出門倒髒水,片刻回來給自己搞了點吃的,邊吃邊看電視,故意把音量開得吵人。
  「你能不能把音量開得小點?還有鄰居呢。」
  「你不是不理我麼?別理我呀。」
  「行,那咱就誰也別理誰。」我把半導體貼到耳朵上轉身臉朝裡。「還他媽丈夫呢,還他媽愛我呢,連狗都不如。」她在一邊罵罵咧咧地罵開了,「狗還知道主人喚一聲就跑過來呢。」
  「你嘴放乾淨點,你罵誰吶?」
  「我就不乾淨,我就罵你,罵你個聾子,罵你個啞巴。什麼東西?在外邊跟人家一聊起來就沒完,回家跟老婆就沒話。不是個東西!心裡不定蹩著什麼壞呢,想離婚就直說,別不好意思吞吞吐吐的……」我手裡的半導體被她一把奪走。她單腿跪在床上,一手按著我,一手指著我居高臨下地喝令。
  「你理我,你理我!」我一抬胳膊把她掀到一邊,起身揀回半導體,對她說:「別碰我呵,小心傷著自個。」
  「我就碰你了,看你敢怎麼著我。還不讓我碰你了,誰打得過誰還不一定呢。」她披頭散髮張牙舞爪掄著王八拳跪著撲上來。
  我一邊抵擋,一邊下床,警告她:「別來勁呵,給你臉了是不是?」「誰給誰臉呀?給你臉了還差不多。」她追到地上。
  我捉住她的兩手,懇求她:「別鬧了,好好呆會兒不行麼?」
  「偏鬧,就跟你鬧!」她手被我捉著,臉直逼到我臉上張嘴就能咬著我。我把她胳膊擰到背後,把她撅起來。
  「你說你也打不過我……」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不屈地威脅我,接著叫了一聲:「你把我擰疼了。」「我放開你那你別鬧了。」
  她不吭聲,我側臉一瞧,她哭了,連忙鬆開手。
  「你說的,非把自己弄哭了才算完。」
  她站在那兒,眼淚成串地往下掉,一聲沒有。彎著嘴像一鉤下弦月,傷心死了。「行了,行了,自己鬧的還哭什麼?」我摘下鐵絲上晾的一條手巾遞給她,「擦擦淚。」
  她垂著手不接,我就親自替她揩淚。她一把打掉毛巾,扭過身沖牆站著。「我這可是仁至義盡了,你別不識好歹。自己沒事吮事還有理了?」我看她一眼,她淚如泉湧。
  過了一會兒,我又看她一眼,她不哭了,站在那兒用手摳牆皮。「你打算在那兒站一晚上呵?犯什麼倔呀?你倔給誰看?你不睡我可睡了。」
  我打了個哈欠,見她還是不動,就真脫衣服鑽進被窩,一邊說:「真舒服呀,還是被窩裡舒服。就有人那麼傻,喜歡站著也沒人罰她站。」說完,我閉上眼睛蜷縮在被窩裡。
  再睜眼,她在擦臉擤鼻涕,接著就是換衣服換鞋。我蹭地從被窩赤條條站起來,一步跳下床去直撲房門,她也撒腿往門口跑。我先她一步按住門把手,接著把門鎖死,把她從門口推開。「你要幹什麼?」她死盯著我,嚴肅地說:「你讓我走。」然後擰身,奮勇拉門。我再次把她推開:「你無聊不無聊?」
  「你讓我走。」「先說好你要去哪兒?」
  她走到一邊坐下,點點頭說:「行,你就守著吧。」
  「你打算鬧一夜是不是?」
  「沒不讓你睡,你去睡你的吧,瞧你困得那樣兒。」
  我一挪步,她就站起來,我只好又回到門口堵著。
  「你到底打算上哪兒呵這麼深更半夜的?」
  「去死。」「得了,又不是小孩。都這麼大人了。」
  「你就等著瞧吧。」她扭臉冷笑,鼻子連哼兩聲。
  我向杜梅求饒:「咱們有什麼事明天說行麼?哪怕不過了。離婚,也等明天說。」「躲開,我要上廁所去。」
  「你就先憋會兒吧。」「好吧。」她想了想說,「我不走了,明天再說。」她脫了高跟鞋換上拖鞋。「把衣服也換了。」她重新換上睡衣,走到床邊坐下。
  我離開門,趴上床鑽回被窩:「何必呢你說,到底有多少是不可調和的敵我矛盾呢……」
  我話沒說完,只見她彎腰拎起高跟鞋離弦之箭似地衝向門口,開了門鎖一閃跑了。
  我追到門口,已是鞭長莫及。
  看到自己妻子穿著睡衣拎著高跟鞋光著兩隻腳丫彎腰沿著黑漆漆的走廊一溜煙地跑遠,我心想:這叫什麼事呵!
  我怒不可遏,看看牆上的鐘,已是夜裡兩點,又不能不去找。我披上衣裳換了鞋,來到月光依稀的院子裡,到處是樹叢的重重黑影,四周鴉雀無聲,只有一兩隻野貓在垃圾箱覓食,貓眼閃著幽光。我走到院門口,問哨兵看到一個穿睡衣的女人出門沒有。
  哨兵說幾分鐘前有個女人出了門往北走了。我慌忙往北追到十字路口,四下燈火通明的馬路上空空蕩蕩的不見人蹤,只有一兩輛載重卡車偶爾駛過。
  我心情絕望,又站了會兒,不知該沿哪條路追下去。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口外羊從東邊過來,羊群擠擠挨挨咩咩叫著從我身邊走過。該到吃涮羊肉的節令了,我帶著這個念頭,哆哆嗦嗦回到了家。躺在床上,我不住地胡思亂想,擔了一會兒心,又發了一回恨,不知不覺竟也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房門大開,大概是門沒鎖半夜被風吹開的。我迷怔一下,想起昨晚發生的事,隨即破口大罵。
  我一邊罵著一邊起床洗漱,刷完牙我又接著罵,到科裡去找杜梅。病房裡正在開早飯,一群面黃肌瘦的病號圍著餐車伸著搪瓷飯盒打粥。護士戴著大口罩,我也沒認出是誰,她告訴我杜梅沒來過。我又到單身宿舍的樓上去找。賈玲出來說杜梅昨晚沒來,接著她又問我出了什麼事,怎麼跑這兒來找她。我忍著氣說這個小婊子昨天夜裡跑了。她笑了說準是你把她氣跑的。我氣她?我向賈玲訴苦我就差喝她洗腳水了。賈玲說她還是愛你的,平時總誇你這好那好。我喊了一聲說當然我受之無愧。然後我們又一直分析她能跑哪兒去,我問賈玲她還有什麼熟人在城裡。賈玲問我給她姨媽家打電話了沒有。我說沒有。
  賈玲陪我到科裡找了部電話,我甚至不知道她姨媽家的電話號碼,還是賈玲告訴了我。我撥通電話,杜梅的表妹告訴我她在早晨剛進門。我讓她叫杜梅接電話,表妹去了會兒回來說她不接。「我馬上去。」說完放下電話。
  「你說這叫什麼?」我沖賈玲發牢騷。「招誰惹誰了我?她過去跟別人也這樣麼?」「她除了跟你還跟過誰?」賈玲笑著推了我一把,「快去磕頭請罪吧。要不要搓板?我那兒有塊可以借你。」
  「不必了,想必她嫁家有暖氣管子。」我走了幾步又掉頭回來對賈玲說:「保密呵。」
  「放心。」賈玲笑著離去。「我怎麼那麼愛傳你們這些破事?」我去杜梅姨家的路上,順道拐到單位請了個假,說家裡有點事,硬著頭皮聽上司一通通誨:「年輕輕的可別叫家務纏住。要計劃生育。別像處裡的那些女同志,本來很有前途的,生了孩子就全完了,變得婆婆媽媽。」
  杜梅的表妹給我開的門,把我堵在門廊裡嘀咕半天,說她表姐正在哭呢,讓我過去別對她發火,表現好點。我唯唯諾諾答應著,堆出一臉笑進了屋。
  杜梅的姨媽正在勸她,一見我進來便讓開站到一邊。杜梅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倒叫我動了些憐香惜玉之心。偏她穿得一身齊整,又叫我奇怪。
  「走吧,回家吧。」我三步兩步趕上去,涎著臉軟語柔聲地半蹲著手按膝叫她。「不回去!」她臉一扭,喪聲喪氣地說。「有本事你一輩子別理我。」「走吧。」我動手拉,背對著她姨媽什麼的,瞪眼小聲道:「別來勁呵!」「你還跟我厲害?我就不回去。」她一甩手打在我臉上,打得我臉頰生痛,並吼:「少碰我!」
  我笑著直起腰,心裡感覺受了刺傷:「還生氣吶,別生了。」
  她姨媽在一邊說:「小倆口鬧了矛盾,就應該互相體諒,互相多讓著點。」「是是。」我答應著,抬眼瞧杜梅。
  「男同志就應該心胸開闊。」
  「是。」我又過去叫杜梅。「有什麼事咱們回家說不行麼?」
  「女同志也不要得理不讓人,往後還得一起過日子嘛。」
  「你怎麼我表姐了?」她表妹問。
  「我……,咳。不說了,都我錯了。」我把杜梅拉起來,暗暗使勁表面上還作攙扶狀:「走吧,別擰啦,何必呢?」
  「就不走,就不走。」杜梅半推半就,嘴始終硬著。
  「回去別吵了,哪說哪了。」她姨媽在後面說。
  「哎哎。」我不住嘴地應著。
  她表妹給我們開了門,我拖著杜梅馬不停足地出了她姨媽家。「你咋晚跑哪去了?」街上陽光充沛,人群閒適。
  「你管呢。?」「好好,我不管,冷不冷呵昨晚我出去一會兒就凍得夠嗆,幹嘛這麼跟自個兒過不去呀?」
  「你瞧,你又說這種話。我不走了,回去。」
  「別別,」我拉住她,一臉諂笑,「我不說了。」
  無軌電車來了,我拉著她上了車。
  「你管我上哪兒呢?反正我死我活你也不心疼。」「哪裡,心疼。」我去售票台買了兩張票,又回來站在她身邊。「心疼什麼?還不照樣睡你的覺。」
  「你昨晚是不是回來過?衣服都換了麼?」
  「我不回來你想凍死我呀?我根本沒走遠,就看你出來找不找我。」「找了。」「你那叫找呵?兜了一圈,連十分鐘都沒有就回去了。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真氣,回來一看你,居然睡著了,虧你睡得著!」她說著又來了氣,眼淚又流了下來。
  「我那是愁得睡著了。」
  「呸,還不知夢裡和什麼人鬼混去了呢。早把我忘到一邊,巴不得我這一走就別回來呢。」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替自個可憐,淚也越發制不住了,低下頭讓淚從鼻尖滴到地上。
  我表情沉痛,昂首嚴肅地看車窗外,主要也是不想讓同車乘客有什麼下流的想像。
  我不說話,她就一路抽泣。
  下了車,我對她說:「快到院門了,你可別這副樣子進院,好像我怎麼你了似的——身上有手絹麼?」
  她掏手絹擦淚,理理妝道:「你就是欺負我了。」
  「是非問題以後再談。」
  「唉——」她把手絹放回包裡,長歎一聲:「有時真想永遠不理你了。」「你算了吧,別弄得自己多愁善感的。你可以了,還覺得沒占夠上風?我都叫你弄成什麼了?我幹什麼了究竟?多說了一句沒有?我的冤情還沒處訴呢!」
  「你怎麼又說這話?」她驚叫,「原來你心裡根本沒認錯。」
  「我認什麼錯?我有什麼錯?我千古奇冤應該昭雪的。」
  她不吭了,閉著眼使勁擠淚。
  「你們政委來了呵。」我側身擋住杜梅,跟老頭點頭哈腰打招呼,順勢帶著她走。她盲人般地任我領著走,進院門時,賈玲正手裡拿了一封信,往門口掛著的郵箱裡投,看見我們,便張嘴指著杜梅掩口用眼睛問:接回來了?我搖手叫她別吭聲,這邊一分鐘,那邊她閉著眼走路一頭撞在傳達室旁機動車限速標誌牌上。門口所有的人,包括哨兵都不禁一笑,我也笑了,她哇地一聲哭出聲來。然後是掉頭往外衝,口口聲聲去買菜刀抹脖子,我奮力阻擋,把她連抱帶拖地往院內的小花園弄。很多人都站住看熱鬧,笑嘻嘻的。賈玲站在一邊面有憂色,又不便上前協力。
  我好容易把她弄到小花園的白色廊架下,按坐在前廊凳上,她還一次次起身欲沖,被我豪不客氣地一次次推坐在原處,她力氣用盡,開始哀慟地哭。
  四周茂盛的柏叢擋住了好奇者的目光,我也在一邊坐下,喘出一口氣,感到名譽掃地,威信掃地。
  花壇裡的月季花枝葉扶疏地婀娜開放,一些蜜蜂嗡嗡地在陽光中盤旋;螞蟻沿廊柱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掉了下去;一輛轎車若隱若現地從樹叢外駛過。
  杜梅還在哭,無聲地淚流滿面地哭,我吸著煙耐心地等她哭完。兩個老年病號背著手從小徑走來,看到我們怔了一下,原路退了回去。我們就那麼坐到吹中午下班號,她哭了一上午,大概自己也哭得沒趣了,腫著個眼睛茫然地坐在那兒,想起來又抽噎幾下,干哼幾聲,鼻子像傷了風似的不停吸溜。
  「哭完了?」我問她。「這就痛快了?過癮了?」
  「滾,你滾!」她用手使勁推我。
  我屁股紋絲不動,只是上身搖擺:「不滾,就不滾,幹嗎要滾?」我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哭完回家。」
  「回屁家!」「屁家也得回,哪怕回去接著哭呢。家裡哭多舒服呵,哭累了還能躺著,餓了能吃渴了能喝,毛巾現成嫌自己哭單調還可找音樂伴奏……」「你故意氣我是不是?」
  「沒有,我是氣我自己。我怎麼就那麼不會來事兒?就一個媳婦,眼睜睜地看著哭死,束手無策——平時挺機靈的,也算個拍馬高手,關鍵時刻就不靈了。」
  她撲哧一笑,旋即又聲聲俱厲:「行,回家,回就回,回去就離婚。」「前邊還像句話,後面就不是話了。」
  「你還別以為我不敢。」她站起來蹬蹬走了。
  「你敢,你膽大。」我跟在她後面走。「你怕誰呀?」
  我打開門,賈玲和另一個姑娘站在走廊裡,每人雙手端著一個盛滿飯菜的飯盒,反扣的飯盒蓋上還放著一切切成片的醬肘花。「你們還沒吃午飯吧?」
  「一點都不餓。」我沒精打采地說。
  「都打來了,接著。」她把手裡的飯盒遞給我。
  「謝謝呵。」我朝那姑娘笑一下,把兩個飯盒摞在一起抱著。「她好點麼?」賈玲小聲問,踮腳從門縫往裡望。
  「躺著呢。進來坐吧。」我用腿後跟磕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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