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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篇 由「性」而起的混亂


  老俠:現在,現實中的性關係遠比文學描寫中的混亂、無恥。現在的中國人,除了害怕暴力之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幹,在任何事情上都沒底線了,性關係也如此。雖然政府還禁止賣淫,但私下的賣淫已經很普遍了。邊緣地區的女人湧向各大中心城市。做生意的男人大都是家裡有老婆孩子,外面有一大堆賣淫女外加固定的情人。大多數妓女連視覺的美感都沒有,照樣大把賺錢。大紅燈籠高高掛,掛滿大街小巷。現在,中國文學中有一個盲點,就是性,很少有人把這種現實中性的混亂和低俗寫出來。
  王朔:我覺得對於中國現在的性,作家很難把位置擺正。
  似乎性很需要公正地對待,就像人需要公正地對待。大家都很沉醉勝這東西,但是趨勢很明顯,而且是兩極的,一極是實際生活中半公開的性氾濫,一極是社會公開的批判,大眾文化中的性尤其受到限制受到批判。個人寫作倒是可以有更從容的立場看這個問題。純粹的批判是不公正的,虛偽的,它全是道德譴責。而在大眾文化控制的影視中性只作為背景出現。你看,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六年,影視中連個第三者都不能提,不承認這個。
  大眾文化要求提供的只是一種東西,這就肯定不真實。要真實地寫性,拍性,就不能在大眾文化裡。起碼現階段實現不了。
  即使有人寫了一些三陪女的紀實報道,也只是浮光掠影,道德立場大多是譴責,至多是曖昧的,他們對這種事有一些同情,但又不能理解三陪女的真實狀態,結果這些紀實性的報道中三陪女就變成了傳統的悲慘女人,像對古代文學中的妓女,只是同情呀,站的立場跟過去寫杜十娘啊、李師師啊都差不多,這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反正我看到的現實和作品中寫的都是不一樣的。現實中那是一些人的生活方式,其實是與道德無關的。
  有些嫖客甚至是很有道德的,他可以清楚地把這件事與其他事分開。除了這事,談到民族。國家。政治都很有正義感;談到做人,也可以很正直很規矩,且仗義疏財,一諾千金,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全都有。甚至在嫖客和妓女之間也有愛情,也很動人。
  但它涉及的道德爭議實在太大了。好像一個人一幹了這一行就再也沒有道德立足點了,其他的品德和善良就—筆勾銷,沒法說了。
  老俠:在朋友堆中,喝酒唱歌,如果你沒嫖過也不喜歡嫖,他們會想辦法引誘你去嫖,為你付錢找小姐,似乎你今晚不被扒光和三陪小姐上床,你這人就不正常了,就不再是他們的朋友了。最過分的是,有一次一大桌同學相聚,其中有兩個同學的妻子也在,而這些丈夫、男人就當著妻子的面交流與妓女上床的經驗,比誰幹得次數多、幹得花哨、幹得時間長,最後比到了男人的陽剛之氣。而且講得很具體。
  先是我覺得這些男人太畸形了,他們受過高等教育,有些人寫過詩,有些人還在文化圈中混,居然對此這麼津津樂道。最後我無法忍受的是,他們居然當著妻子和其他人的面講這些,特別敢講,不會顧忌妻子做人的尊嚴,而那兩位妻子沒事人兒似地聽著,有時也隨大家一起笑,評點幾句。如果光是男人之間講講也就罷了,再如果有女人在場但這女人與這些男人沒什麼關係或就是妓女,講講也就罷了。再如果回到家中,只面對妻子一個人講講也可以。但這是當著老同學當著妻子的面講,妻子就坐在他身邊,他就興致勃勃地講與一個妓女怎麼上床,而且有一位妻子還說:我老公只要每晚回家,他在外面花花綠綠的我都不管,我支持他。這種男女關係就變得匪夷所思了。這麼多年的婦女解放到底解放了什麼?男人如此無恥,女人如此忍受甚至欣賞無恥!中國人怎麼了?
  王朔:我倒沒有你那麼大的道德壓力和義憤。剛才你還提到《絕對隱私》,這本書我知道很多人喜歡看,賣的很好,因為它涉及到很多難以啟齒的男女感情上性上的隱秘,可能還有許多是真實的經歷。可是我不愛看這種書,我也知道它裡面有許多真實的有可讀性的好看的東西,可是我就是不愛看,看不進去。包括對妓女的問題,我也不願去想,聊天時別人說這方面的事我都不愛聽,不想聽。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別人的事情,特別是別人的男女私事提不起興趣來。我覺得,不管碰到什麼情感問題都是私人的事,如果有人願意當眾拿出來講,可能也不是炫耀,也不是想得到同情和理解,也不是有意傷害誰,可能只是因為大夥兒都覺得沒什麼勁了,找不到興奮點和刺激了,似乎男女關係或情感問題成了現在社會中的一大事。歌舞昇平之後這種事就變得像戰爭一樣的大事了。很多人對此感興趣。可是我沒興趣,很少與人聊這些。
  老俠:但我碰到的不光是男人之間的嫖妓經驗的交流,而是老婆就在身邊。
  王朔:當然男人的無恥是沒有底的,但這些女人可能也是很無奈了,也不光是你的朋友們有這種問題,整個社會的許多人都有。我倒沒碰過這麼公開這麼猖狂的,但是默許的肯定有。確實在很多情況下,商人的職業就是一種應酬,在商務活動中有很多是這個,和商業夥伴一起放鬆消遣,人家搞,你不搞,很多生意可能就做不成。這完全是他們個人的事,他是不是要選擇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就看他要不要掉那份錢過那種日子,他要了,就得接受這些。他的老婆可能要麼跟他掰,分手了事,要麼在權衡利弊後,她接受了。接受以後,在很熟的朋友之間,你剛才提的那種事可能就不是事了。她不在乎了,只要老公別跟她發生情感危機,就沒關係,能接受,能就那麼過下去,可能日子過得也比較安穩。但是話又說回來,你要說女人在這事上多有原則我倒覺得也未必,一個特別有原則的人,無論男女,就決不跟這種生活沾邊兒了。
  老俠:我還不理解朋友在這方面的好客。如果我平時就好這口,或我在家壓抑,想借去外地的機會宣洩一下,或者出於好奇心,以前沒嘗試過,這次要試試,朋友們幫個忙,這都可以理解。但你不想要這個,你拒絕了,他們好像受了侮辱,有種非要置你於死地而後快的那股勁頭。他們一幫人幫你安排,把你領進一間屋子,燈光昏暗,莫名其妙地,門一開,突然就進來好多個女的。他們就對那些女的說:這是我們的老闆或領導,你們得好好給我伺候。那些小姐「嘩」地就撲上來,就這勁。
  實際上我跟他們沒有商業關係,也沒任何利益上的糾纏,就是朋友。他們這種非要使你同流合污的勁,甚至會影響到朋友關係,認為你這人虛偽不誠實什麼的。
  王朔:我對這個事倒不是太有感覺,起碼不是像你這麼強烈。我擔心的倒不是這種事,而是另一方面,有人不是提出要弄通姦法建立道德法庭之類嗎?我覺得即使是這種事,相對於全面禁慾全面控制的時代也是特別大的進步。社會不能把這種事看得那麼重要,像煙這種東西是有害,對地人也有害,社會應該更重視煙的問題。
  而那種事我覺得它是個人選擇。你可以不選擇,拒絕這事也很對,也不是說就那麼沒有自制力完全做不到。
  接受它呢,可能要比拒絕它難一點兒,真的,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一點都不舒服,很尷尬的。我沒有什麼特別的道德觀念,在這上頭的道德觀念也不強,但我反對通過什麼立法啦。道德法庭啦這種強制性的社會手段來管理和制裁諸如通姦、婚外戀。我覺得只要是合理的、非暴力的、雙方自願的、公平的、互利的、雙贏的,都可以,反正是讓人充分自我選擇就行了。
  老俠:我同意在道德領域決不能搞強制性的東西,一切要憑每個人的道德自覺和所謂道義良知。我不知道你是曾經置身於其中才這麼說,還是由於其他的原因這麼說。我覺得在兩個無恥的東西之間,一個是權力的無恥,另一個是無權者的無恥,我肯定站在無權力的無恥者一邊。企圖通過立法來管理私人的感情問題、道德問題,儘管它表面的理由冠冕堂皇,但骨子裡是一種權力的無恥,我們經歷過太多這種權力的無恥了。
  但是一旦這個背景消失了,我覺得從道德的角度講,人不能無恥到沒有底線的地步,比如我剛才講的幾個男人當著他們老婆的面講與妓女上床的細節……
  王朔:你知道我的底線是什麼?我的底線是:可以無恥,但不能偽善。赤裸裸的無恥,我指的是道德的領域,我能接受或理解,即使我自己不會去同樣無恥。但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丫的無恥的事沒少干,但掉過頭來又正人君子式地譴責這種事,這我就覺得做人沒有底線了。很多人現在都沾這個,三角啦、嫖妓啦,但他們的道德文章還做得很岸然很厲害。這方面我的底線就是:別偽善,就可以了。私人的事,道德上的事,不偽善就都好說,一偽善就沒的說了。
  老俠:可能這是我倆對「無恥」這個詞界定的範圍不一樣。我覺得最無恥是當婊子又立牌坊,這是中國最普遍的無恥,遍佈各個領域,就是你剛才說的那種偽善的無恥。但另一種無恥也挺可怕,就是我剛才講的男人們當老婆的面交流與妓女上床的經驗,還互相比誰更壯更男人。這兩種無恥我都不能接受,也不準備有同情的理解。有些東西作為人是無法容忍的,真實也好,赤裸裸也罷,但不能用真實抹煞做人的底線或原則。一真實就可以什麼都干。幹了什麼都可以容忍嗎?
  王朔:也可能是我倆接觸的人不太一樣吧。你說的無恥,性關係上的無恥,妓女是這幾年才出來的事,婚外戀只是這兩年才可以在影視中不那麼做賊似地表現,要說無恥,中國政治上的無恥是早就有的事了,包括「文革」後對錢的無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見集體的無恥是早就開始了。前些年的腐敗案,抓了個上千萬的或曝光個司局級的,就在老百姓中有很大的震動,但這幾年動不動就是幾千萬、上億的大案,司局級的腐爛就是媒體上曝光的也能成把抓,而老百姓反而平靜了,不那麼義憤了,習以為常了。你再想想咱這兒經歷過的那麼多次政治運動中,大家相互揭發,朋友之間、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的相互揭發,那種無恥的程度決不比現在的無恥差多少,我甚至認為那才是全民族的最大無恥。人人都無恥反而不以為恥,反而高唱革命高調、道德高調。可見,道德崩潰也好,信仰真空也好,什麼什麼消失也好,都不是這幾年才開始的事,我們一直就是這樣。
  老俠:從幾千年前孔老二四處去「跑官」到司馬遷被割了那玩藝兒還寫藏之名山傳之後人的大書,再到郭沫若的表演、再到巴金稱郭沫若「非常真誠……沒有半點虛假」,再到一群貌似憤世嫉俗的小人精們向導師獻媚和互媚,咱這地方的無恥所造就的最無恥的群體就是知識群體。他們無恥就無恥在以一副良知的社會導師的姿態去無恥。魯迅當年說中國就沒有什麼智識階段,真是一語中的。
  王朔:就是。我接觸的周圍的人很難找到不無恥的,包括我自己。可能是我接觸的這種人多,所以就會有我剛才說的這個界限:不偽善。大家都不怎麼樣,你就別裝了,你要裝,就很不像話了。我就對人們都說這些年是道德崩潰不以為然,特別是對那些自以為很有人文精神的學院派們這樣說更是反感。
  你們他媽的誰有道德,是過去還是現在?我覺得這幾年道德規範倒是在逐漸建立起來。因為我們過去的所有規範包括道德規範都是權力強加的,我不認為強加的規範是規範,因為凡強加的最終導致的是靈魂深處完全沒有了規範,他的守規矩是出於無奈裝出來的。你談過制度性謊言,這不就是最大的無恥嗎?
  而商業無恥、道德無恥你還可以拒絕,你拒絕它也不會傷害你,在拒絕這種可以拒絕的無恥的那一部分人中,道德規範就等於建立起來了。比如說,其實原來我們在一個飯桌上談女人就可以談得非常無恥,但現在再談這些事就有一些顧忌了,甚至我也不願意談了。說那些話的時候,興味索然,大家覺得沒意思,也不笑,那些以開黃色笑話為樂的人也就覺得無味了,他也就不太多說了。以我接觸人的經驗,我倒覺得無恥的人這幾年似乎少了。起碼在我這個圈子裡是少了。背後大家召個妓什麼的,我看有些人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給你召妓的人他自己也不幹這個。但他這樣做似乎是時尚所致,覺得朋友來了我就要盡地主之誼,反正這是一種風氣,大家都這樣,我不給朋友弄點兒這個,我禮數就不周全。
  老俠:現在不分官場、商場、文化圈,的確都是這樣,召妓待客為重要的禮數之一。
  王朔:後來我發現在這種事上人們都沒了羞恥感。當然我沒拉誰幹過這種事,但別人的確給我安排過這種事,我當時就沒什麼羞恥感,聽別人講起這事就更沒什麼感覺了,可能這種心態確實是一種無恥的狀態。見慣了這種事,你就會當作司空見慣的事情了,把它當成正常的事一笑了之,沒有什麼。但我見過一些人對妓女非常無禮、非常粗暴,這倒是我不太習慣也習慣不了的。人家也是勞動者,靠這行掙錢吃飯,總有個公平交易,你不能說因為你出了錢就可以對人家粗暴。我對這種事最多就是到這種不習慣或義憤了。別的東西可能是看得太多,就有點麻木了。或者說,經歷過政治脅迫下的無恥之後,中國人道德感的麻木看來是一種必然。我還是覺得,現在的一些商業上道德上的無恥,要好於當年政治運動中的無恥,比起那些政治無恥,這些年真的已經不那麼無恥了。
  老俠:你說的那種集體無恥很準確。一個社會或民族一旦可以集體無恥了,不要說政治規範道德規範沒有了,就是通行的國際商業規範也無從建立,即使建立了也沒人遵守。因為首先最有權力的人就可以不講規範,上行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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