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四回 黎平會黨內定大計 賀子珍細語勸郎君


  話說中央紅軍從湖南通道西進,兵分兩路,右路為1軍團和9軍團,經靖縣的新廠,由界牌進入貴州的黎平縣境;左路為3、5、8軍團,分別由青草坪和野洞,經洪州、中潮等地向黎平縣城。打從湘江之戰之後,全軍改變了「抬轎子」的開進辦法,中央縱隊或隨左路跟進,或隨右路跟進。這次西進黎平,中央縱隊夾在3、5、8軍團之間。「抬著你們走,真還不如挾著你們走。」軍團的同志跟中央縱隊的同志開玩笑。
  兩路人馬在向貴州西進途中,如入無人之境。星星點點,橋頭路口,還有苗族、侗族同胞給紅軍戰士送茶遞水的:「你們又回來了,這回不走了吧?」開初,許多人都莫名其妙,老百姓遞水不接,說話不答,還以為是敵人的探子;後來才明白,原來幾個月前,西征的蕭克6軍團就從這裡經過,老百姓對紅軍有所瞭解。紅軍不搶東西不拉夫,還打富濟貧。戰士們的情緒都高漲了起來,有一種早兩年在江西打完仗又回到根據地的感覺。
  在從通道到黎平的途中,只有林彪的1軍團在黎平的外圍潭溪打了一仗。這一仗,打得林彪很掃興。守敵一個營,碉堡修得倒是不錯的,可沒有放幾槍就棄堡跑了,退到幾十里之外的十萬坪去了。林彪還沒有遇上過這麼軟蛋的敵人,他飛馬進潭溪,要親眼看看這到底是伙什麼敵人?黔軍是不是都是這類貨?一打聽,原來這個營同蕭克的6軍團打過交道,知道紅軍的厲害,全是嚇跑的。林彪想,好吧,到黎平再打個像樣的仗吧。當他率部來到黎平城下,把部隊擺開,卻半天聽不到槍聲。他正納悶,只見先頭部隊已在城裡的山頭上揮起了紅旗。城裡的敵旅長、團長,見潭溪失守,也就棄城而逃,一直退到了五里橋。縣政府的國民黨官員見旅長團長們都走了,也都攜家帶口逃到榕江去了。1軍團的前衛2師6團穿城而過。
  黎平城裡的群眾見紅軍又回來了,自動組織了數百男女,趕到東門外10里的地方迎接紅軍大部隊。12月16、17日,左路的3、5、8軍團和中央縱隊,在鑼鼓、鞭炮聲中進入了黎平城。好久沒有見到這種光景了,軍民一片歡騰。進入黎平的紅軍,立即展開了宣傳群眾、開倉濟貧的活動;總政治部還發出號召,每個紅軍戰士送一件禮物給苗族兄弟。黎平城裡城外,一片蘇區風。
  由於西進,甩開了蔣介石的「圍剿」主力和湘軍的堵截,當面之敵又軟蛋,敵情有些緩和,黎平的群眾條件也不錯,大轉移的中央紅軍在黎平停下來,作一些休整和補充,便完全有可能了。周恩來找到毛澤東說:「我們開個會吧?」毛澤東問:「開個什麼會勒?」周恩來說:「要開就開個政治局擴大會,把轉移的戰略方向再研究一下,通道的議定是臨時的,只解決到黎平的問題。」毛澤東說:「說得好,會是該開的,轉移方向問題當在政治局形成決議。」
  然而,關於會議主持人問題,頗費了一番周折。周恩來說:「既然是政治局擴大會,自然還是由負總責的博古同志邀集召開嘍。」毛澤東高低不同意,說:「這個會呀,得由你來召集,你來主持。要讓他來主持,那還不如去睡個大覺。」徵求王稼祥、張聞天的意見,他們也不同意由博古主持。王稼祥還提出由毛澤東主持召開。毛澤東也不同意,說:「不妥。還是要由『三人團』的同志來幹這件事情。」周恩來礙於自己不是負總責的,怕在黨內引起麻煩,說:「別又生出一個合法不合法的問題來呀。」毛澤東說:「恩來同志,很顯然嘍,分歧還會有的。你要他主持,吵個一塌糊塗不講,到時候又沒個像樣的結論,豈不是白開了?總不能讓個外國人來主持中國黨的會議吧?」周恩來一想也是,說:「好吧,我先找他談談看。可是,這話怎麼說好啊?偏是我來主持會議。」毛澤東說:「世界上好多的事情,本來就是難得說的,不好說的。我們黨現在的一些事情,將來的後人說不定會感到莫名其妙的。
  你就隨便找個緣由吧,你恩來有這方面的天賦。」
  周恩來確有某種「破解難題」的天賦,他跟博古說:「在通道臨時議定的事情,需要在政治局擴大會上再明確一下。考慮到扯到軍事行動上的事情多,你又有些勞累,我就代勞邀集一下吧?」博古當即表示同意,說:「這樣好,這樣好。要我來主持,毛澤東又該說我要抓他的『新三人團』了。」
  轉移中的第一次政治局擴大會便在一家姓徐的商店裡開了起來。
  參加會議的除政治局委員、候補委員外,還有各軍團軍團長。臨開會時,李德因為受了風寒打起「擺子」來,周恩來勸慰他先安心休息,博古會代表他堅持按中央「既定方針」辦事的,李德只得聽勸沒有非要參加會議。周恩來提出議題說:「關於戰略轉移方向問題,我們在通道爭論過,爭論結果,就是今天到了黎平。這個問題,我們需要一個較為穩定的一致的認識,需要通過政治局的會議加以肯定。據我同一些同志的接觸,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的認識還不那麼一致,有的同志認為應該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另尋合適的邊區建立我們新的根據地;有的同志認為,我們到黎平來只是繞道,還是要尋機北上同2、6軍團會合;有的恐怕到現在還持有這麼一種看法,我們連黎平都不該來。大家就這個問題發表一些意見吧。」會議之前,好些人在個別接觸中已經得知,毛澤東、周恩來主張放棄同2、6軍團會合,另尋邊區建立新根據地,他們認為這個意見好,是上策。於是,紛紛發表意見,認為轉移方向應作適時的變動,「放棄東去,另建蘇區」。博古聽著,不禁心煩意亂,不停地推著眼鏡,插空說:「都說到哪裡去了!我們到黎平來,說的是繞道,怎麼能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這不能說是一種負責任的想法。敵人甩脫了,『圍剿』打破了,只有十幾二十天的路程了,卻要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簡直不可思議!」他說著瞥了毛澤東一眼:「我們這裡不是有人常說要集中優勢兵力,要握緊拳頭麼?」
  毛澤東一看點到他了,便說,「問題在於要集中得了嘛!我的意見,必須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今天的情況同6軍團當時的情況不同了,他們當時能竄過去,現在不好辦了。屁股後頭的何鍵、薛岳、吳奇偉離我們太近;而且,現在湘黔路已經修通,他們要運動到黔東北地區是很容易的。從戰術上講,他在湘西沒能兜住我們,他能不把他的兜兜挪到黔東北一線?今天的湘西,就是明天的黔東北。造一點同2、6軍團會合的輿論,作一點姿態,那是可以的,實際干卻是不行的。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對不起,我又背書了。這叫著『你背你的,我背我的』。
  第二,我們現在迫切需要一塊根據地,以徹底粉碎敵人的『圍剿』。有人好像是說,我們已經打破敵人的『圍剿』了,可以大搖大擺地到賀龍那裡去吃酒席了。這不是事實。薛岳、吳奇偉就是從江西跟出來的,眼下就在山那邊。這點距離,在歐洲也許顯得很遙遠,在中國卻是很近的。我還是我,你還是你,還是那麼一對老冤家。怎麼能說『圍剿』已經打破了?」
  博古還是不同意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還是主張「折向黔東,靠攏2、6軍團」,說:「革命就不能畏敵不前,畏敵不前就不能革命……」彭德懷、羅炳輝、劉伯承、葉劍英都火了。羅炳輝說:「什麼叫畏敵不前?我們同強敵硬拚的苦頭還沒有吃夠嗎?」劉伯承惱道:「表決,少數服從多數!」
  周恩來說:「問題才說到一半嘍。剛才說的是放棄去湘鄂西的會合,那麼,新的轉移方向問題,到哪裡建立新的根據地為好,大家還可以繼續談談。澤東同志,為便於討論,是不是先說說你的意見?」
  毛澤東說:「考慮到部隊要休整,要補充,要發展,去黔西,滇黔邊,不大合適。可以考慮黔北,川黔邊,那裡只有一個侯之擔,人口、出產也還不錯。這裡,我想再補充一句,我們說的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也不能作絕對化的理解。近而言之,我們到了川黔邊,一當出現某種情況,我們還可以掉頭向東,去同2、6軍團會合;遠而言之,紅軍終究是要會合的。」
  席間,委員和軍團長們紛紛表態:「同意,同意。這才叫戰略頭腦作出的戰略考慮。」
  周恩來一看要討論的主要問題差不多了,便關照了一句博古說:「博古同志,是不是表決一下?」
  博古一臉愁容,又來個軟同意,說:「在會合問題上不作絕對的放棄,那還是可以考慮的。」
  周恩來說:「那就表決吧,過後我們再起草一個決議案,再開次會通過一下文稿。」
  第一次會議開完,毛澤東心情不錯,總算從組織上解決了「硬碰硬」的同2、6軍團會合的問題。他走出開會的店堂,想急著回自己的駐地,才出店門,便有林彪和彭德懷走了上來,兩個軍團長的情緒一個歡一個悶。毛澤東瞥了林彪一眼,想把林彪的情緒調一調,說:「昔有劉皇叔躍馬過檀溪,今有小林彪躍馬過潭溪。劉皇叔是落荒而逃,你是打了勝仗嘛,怎麼悶悶不樂,在會上沒講幾句話啊。」林彪藉機耍滑頭:「敵人是跑了的,並沒有打著,跟劉皇叔過檀溪差不到哪裡去。」彭德懷說:「我就想不通,李德既不知中國之敵,也不知中國之我,更不知中國的地理民情,他怎麼能指揮中國的革命戰爭?聽說蔣介石跟前的那個德國人也不中用了,躺在南昌的一家醫院裡起不來了。」毛澤東愕然:「真沒說錯吶,猛張飛粗中有細。你怎麼知道這事的?」彭德懷說:「從一張報紙上看到的。當然,你還得費一番猜的功夫才行。」毛澤東說:「快,把那張報紙拿給我看看。帶在身上沒有?」彭德懷攤了攤手。毛澤東說:「我就說嘛,世界上的事情就是烏七八糟,無奇不有。中國的內戰竟是兩個德國人在打。」林彪墊了一句:「是有點滑稽,我也跟著滑稽了一傢伙。」毛澤東問:「什麼意思?」林彪說:「就是那篇該死的《短促突擊》嘛,當時你不在,你要在,我哪能出那個洋相!」毛澤東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他回頭又叮囑彭德懷一句:「別忘了,我下午就要看。」
  分手以後,毛澤東在小街上張張望望地走著,路過小食店,他停下來聳聳鼻子;路過小煙攤,他想買一包,一摸口袋,口袋是空的。陳昌奉一會趕了上來,小聲道:「快走吧,該吃飯了。」他們來到小街口,只見街口的大榕樹下圍了上百的男女老少,在聽一個江西口音的女同志發表演說。毛澤東不由得擠到人群邊,把耳朵豎了起來,只聽女紅軍在說:「……
  我們共產黨不光是主張各民族一律平等,男女也要平等……」這不是子珍嗎!她怎麼挺著大肚子上街了?賀子珍接著竟說起了她的大肚子:「不瞞鄉親們說,有大姐大嫂見我肚子大了,問我曉不曉得肚裡的貨是哪個的?怎麼不曉得啊鄉親們,是我男人的。一個男人的,不是很多男人的。共產黨不共產共妻,是一夫一妻,我是跟我男人一起干革命,打土豪分田地來的。我只有一個男人……」
  毛澤東聽得臉發燒,拉拉陳昌奉說:「我們還是走吧,要不她非得把我們拉出來遊街示眾不可。」陳昌奉這會兒卻不走了,說:「等等,喊賀大姐回去一塊吃飯。」毛澤東說:「人家有人家的伙食單位,不管她!」毛澤東不管陳昌奉跟沒跟上,獨自走了。
  毛澤東住在山坡上一家獨門獨院的民房裡。他一邊進門一邊叨咕:「這個賀子珍啦,肚子都那麼高了,還,我就一個男人……」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不是陳昌奉,正是賀子珍跟上來了。
  賀子珍聽到了毛澤東的叨咕,莞爾一笑說:「你怎麼也去聽我宣傳去了?會開完了?」毛澤東說:「宣傳什麼不可以,怎麼宣傳開自己的肚子了?」賀子珍噗哧一笑說:「這不是你說的,做群眾工作要用通俗的語言,讓群眾喜見樂聞嗎?」毛澤東打了個哈哈說:「這叫喜見樂聞呀?毛某實在不敢恭維!噫,陳昌奉哪去了?」賀子珍說:「見我來了,弄點菜去。」毛澤東說:「好吧,我們歇歇,你也夠艱難的了。怎麼樣,能行吧?」
  兩口子正要坐下來說說話,陳昌奉用一張大荷葉包了一包什麼東西走進屋,緊接著又來了一幫子小紅軍戰士。小把戲們一個個嘰嘰喳喳,手裡好像都拿了點什麼。毛澤東一看,這不是軍團長們的那幫警衛員嗎?那天嚼了他一小口袋黃豆子。「唔,他們是跟軍團長們進城開會來的。」小傢伙們一進屋便招呼陳昌奉:「昌奉,我們那天打了你的土豪,今天咯,開倉濟貧嘍!」說著,一個個有的掏口袋,有的解包包,全是些花生、核桃、瓜子什麼的,堆了一桌子。毛澤東說:「小同志哥呀,你們這是搞么子名堂呀,我可真要成土豪了。」其中一個小傢伙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張報紙來,一邊說:「這些東西子,是給賀大姐補身子的,這個嘛,是彭軍團長要我送給毛委員的。」小傢伙說著湊近毛澤東的耳朵:「是國民黨的,保密。」
  毛澤東笑了笑,接過報紙便看了起來,也就顧不上賀子珍跟小傢伙們說些什麼了。當他看完報紙抬起頭來,小傢伙們都不見了,只見桌子上擺上了飯菜……
  黎平縣城座落在山頂上,四周群山環抱,夕陽裡,山色秀麗,紅旗點點,頗有「風景這邊獨好」之感。毛澤東和賀子珍吃罷飯來到屋後山坡上的樹林裡,先是眺望了一會山城景色,爾後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了下來。不是忙裡偷閒,主要是賀子珍,她有些話很想同「我的男人」談談。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好好說說話了,有時在行軍路上偶爾相遇,也只是幾句招呼的話就錯身而過。做過秘書工作的賀子珍,還在越城嶺的時候,她就意識到「他的日子可能有些變化」;到通道以後,她從徐老那裡得知,紅軍放棄北上,掉頭向西,主要是「聽了潤之的意見」。毛澤東在黨內又說得起話了。賀子珍為此感到高興,然而,她又有一種難為人妻的憂慮。她是瞭解毛澤東的個人品性的,她為這種品性著迷過,卻也多少次在夢中為這種品性驚得一身冷汗。她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她自己就曾夢想過做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式的女人;然而,他終究是個女人,她又多麼希望能同自己所愛的男人天長日久的廝守在一起,享受人間的夫妻恩愛。當她得知黎平會議有可能使毛澤東的意見得到更多人的贊同,特別是看了毛澤東最近的一篇詩作,她覺得她有必要關照兩句,盡盡做個妻子的責任。她見毛澤東的目光久久地在她臉上閃動著,說:「你知道我有話想說?」毛澤東「嘿」地一笑說:「當然,我要是像你這樣挺著個大肚子,千里迢迢,親人又不能給些關照,自然要哀其不能,怒其不德了。」賀子珍說:「瞧你說的,縱隊裡女同志也不只我一個,大肚子也有好幾個嘛,羅炳輝的女人還是一雙小腳啦。潤之,我不怨這個,我沒有理由怨這個,我是操心你勒。」毛澤東問:「操心我?操心我什麼?」賀子珍說:「你可是又能在黨內說話了,而且好多人都贊同你,支持你……」毛澤東說:「是呀是呀,今天上午的會,只有兩票是不贊成的。這是好事嘛,你怎麼反倒操起心來了?」賀子珍說:「這意味著什麼呢?你想過嗎?」毛澤東說:「唔,不愧夫妻一場。說下去。」賀子珍說:「答應我,說得不對不見怪,行嗎?」毛澤東說:「你是孫悟空變蚊子了。說吧。」賀子珍說:「當然,我早就是你肚子裡的小蚊子。潤之呀,當年你是怎麼呼號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現在你是怎麼說的?我都看到你那首新作了。」毛澤東愣住了:「什麼新作?」賀子珍說:「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別人也許讀不大懂,我可是讀懂了。」毛澤東的臉上泛起了紅光。賀子珍接著說:「潤之呀,現在,敵人還在我們的前後左右,我們剩下的人也就這麼多了。我不希望我們黨裡大亂,我只希望你的正確意見能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就行。最要緊的是打好仗,不要再吃渡湘江時那樣的大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說話呀?」毛澤東停了好久才說:「懂啦懂啦,我寫的你都懂了,你說的我還能不懂麼?」說著,他站了起來,雙手習慣地插在腰上,他昂首遠處,遙望著西天直插雲天的群山,像是要對天呼號他的新詩句。賀子珍緊張了。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是極強的,他有不恥下問的品德,卻又有不容許別人想到他前頭去的自負,即使在處於困境的時候,他也是精神上的勝利者,他是很不容易向別人低頭的。每想到這一點,她就不由得聯想起曹操的格言: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她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在同他同床共寢時多次嚇得滿頭大汗的。此刻,她多想把話收回來。她在責備自己總是不能少些女人氣,總是洗涮不掉古老的為人妻室的傳統心理。毛澤東真還有些慍怒,他想說說她的這種把女人的溫情用於嚴酷的鬥爭生活的毛病。他轉過身來,但見賀子珍雙手吃力地抵在雙膝上,臉色是那樣的蒼白,他的心又軟了下來。他驀然想到,子珍的這種想法我本來就有嘛,也正是這樣做的嘛,他找到了一種自我平息的辦法,他說:「子珍啦,你是多心了。關於那首詩,你是以賀解毛了。『刺破青天鍔未殘』,可以是指個人的坎坷和不屈,也可以是指戰爭的失利和不屈;『賴以拄其間』,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我們的黨,對不對?你的細言相勵,是對的,是同我的想法一致的。我何嘗不知道大敵當前該怎樣做。湘江失利以後,幾位老先生要我說話,我是考慮再三才說的;在越城嶺,有人就造出個『新三人團』來,而且以我為首,我就堅決不理,一理對他們顯然是不利的,但寧可失之於彼,不可失之於此,如王稼祥所說,要點民主就算了;這次政治局會議,我還是這個方針,求得意見能通過就行,我要恩來同志主持會議,也是出於這種考慮。總之,你說得對,主要是反『圍剿』的軍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不能再馬虎了,其他的,多少年以後再說都行。你看這樣行嗎?」
  「潤之!」要不是在山林野外,又是暮色蒼茫,賀子珍真想投進「我的男人」的懷抱……
  毛澤東和賀子珍回到半山坡上的住地,才走到門口,只見幾個警衛員在門口的小路上來回走動,毛澤東不覺心頭一驚,出什麼事了?他正要問話,陳昌奉從屋裡走出來:「毛委員,來客人了。」毛澤東以為又是幾個軍團長來串門了,便拉著賀子珍迅步朝屋裡走,一進屋,卻是博古一個人獨自坐在堂屋裡。「他怎麼來了?」毛澤東不禁愕然。打從在中央蘇區,博古從來沒有主動上過毛澤東的門。博古為人內向,不苟言笑,又是一付高度近視的眼鏡,平時的內心情緒就很難叫人洞察到。毛澤東估摸不到來者的來意,權當來者是客,便輕輕地作了個笑臉:「博古同志,有什麼指示呀?」
  毛澤東和博古之間,關係極為複雜,感情的鴻溝如淵如藪。一個看不起一個,一個不信任一個,一個怨恨一個,一個提防著一個。毛澤東最不滿意博古的,是一到蘇區便下車伊始,把全部軍事指揮權交給了李德,在接連打敗仗以後還執迷不悟。在他看來,「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是根本沒有能力領導中國革命走向勝利的。博古在國際的影響下,也看不起毛澤東,他認為毛澤東的理論是原始粗俗的,是一些歷史碎片的組合,根本稱不上馬列主義,中國革命要是在毛澤東的領導下,不是勝利遙遙無期,就是勝利了也難說是怎樣的一場革命。
  然而,人終究是有腦子的。博古對毛澤東,有看不起的一面,也有畏怯的一面。毛澤東比他大十四五歲,帶兵打仗已經10來年,在蘇區確實創造過大好的局面;他頭腦機敏,說古道今,語言尖刻。當著毛澤東的面,他有時真還覺得自己不怎麼行。他的這種怯人三分的心情,經過最近的幾次爭吵,是越發發展了。今天的會議,毛澤東的意見再次銳不可當,把他搞得理屈詞窮。散會時,他久久地坐在那把木頭椅上不曾離去,苦苦地琢磨著他同毛澤東之間還可能發生些什麼事情。屆時,周恩來和王稼祥走了過來。周恩來說:「博古同志,找毛澤東同志談談吧,紅軍需要毛澤東,黨的團結需要毛澤東。」王稼祥說:「你要我們莫斯科回來的人搞好團結,為什麼就只是這麼個團結法,就不能團結團結毛澤東呢?團結他,就團結了許多!」
  博古是來找毛澤東「要」團結的。
  「澤東同志,想不到吧?」博古不冷不熱地說。
  毛澤東說:「上午還在一起開會了嘛。」
  賀子珍對博古的到來感到很高興,她一邊倒水一邊說:「開會是開會,個別聊聊是個別聊聊嘛。對吧博古同志?」
  博古說:「恩來同志要我來看看你們。」
  毛澤東說:「多謝了。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吧。」
  博古說:「請允許我再次表白一句,那個所謂『新三人團』的問題,的確是我跟李德閒聊的一句開心話,外國人性格開朗,想到什麼就脫口而出,對與不對,少有斟酌的,請你別再往心裡去。關於軍事指揮問題,我同恩來同志講了,希望你今後多提出你的意見。至於你的軍中職務問題,將來在適當的時候我們會考慮的。其實,你還是政治局委員,大政方針,不論軍隊、政府,你有什麼話都是可以說的。只是,我有一點希望,你的有些意見,若是在會前便有了,最好能事前通個氣,給我一點方便。當然,臨時在會上形成的意見也是可以說的,過去的一段也好,將來也好,在中央的會議上,我們之間,即使出現分歧,但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你我還是懂得的。你在通道的那次聚會上說得好啊,我們要團結。大敵當前,我們要團結。如何?」
  毛澤東說:「不是大敵當前,你說得不對。」
  博古又緊張了:「噢?」
  毛澤東說:「大敵不當前,當前非大敵。大敵在我們的後頭,在我們的右邊,是不是?」
  博古「嘿嘿」樂了。
  毛澤東聽出了博古的來意,他是打著「團結」的旗號,「安民告示」來了:你毛澤東只許說話,可不許搞別的。毛澤東心裡上來了一股火,莫非不團結在我毛澤東麼?他真想發作一下,想起剛才山坡上賀子珍的話,他又克制住了,便來了個文字遊戲。
  博古竟沒有察覺到毛澤東的不滿,他樂完說:「澤東同志,你不只是經驗比我豐富,學識也比我淵博。最近有什麼詩作嗎?」
  毛澤東說:「好呀,我送你一首詩吧。」
  說著,他隨即拖過桌上一片紙,在上面寫道:
  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雲。鷓鴣聲裡數家
  村。瀟湘逢故人。揮羽扇,整巾綸。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毛澤東沒有在紙上題名落款,那時還沒有這個習慣。他把紙片推給博古:「詩想不起來了,是首詞,辛稼軒的。」
  博古拿起來看了,笑道:「我的古文底子雖差,但這一首我還是能讀懂的。謝謝,儒冠多誤身……」
  毛澤東說:「嗨,你怎麼只看到那一句啊,還有嘛,揮羽扇,整巾綸,少年鞍馬塵。這都是贊諸葛亮的文句勒。當然,你在這方面有些自知之明,不把自己看成是諸葛亮,也還是不錯的。」
  博古沒再說什麼,起身告辭走了。
  第二天,如期召開政治局擴大會第二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通過了《中央政治局關於在川黔邊建立根據地的決議》,同時通過了毛澤東提出的另外兩項提案:一是劉伯承回總部繼續擔任總參謀長;二是撤銷8軍團,並入5軍團,兩個中央縱隊合併為軍委縱隊。根據通過的兩項提案,會議任命劉伯承兼軍委縱隊司令員,陳雲為政治委員,葉劍英為副司令員。
  會議後,周恩來去向李德「匯報」實際上只是去通報會議情況及其結果時,他們間竟第一次爆發了空前激烈的「舌戰」。李德沒想到周恩來帶給他的那份會議《決定》,只是讓他知道一下,而不是像往常那樣,中央和軍委所有決定都必須經過他的審定批准,這次卻是在他未參加會議的情況下「擅自」作出決定,並且發給了全軍,這完全是無視他作為「國際顧問」的存在。
  李德一邊聽著周恩來的「匯報」,一邊看著伍修權用俄文趕譯出的《決定》文本,他越聽越看越生氣,對周恩來大聲吼道:
  「你們的會議決定是錯誤的,這個文件是無效的,不能發出更不准實行。這是違反國際指示和中央方針的,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你要為此承擔責任……」
  周恩來道:「李德同志,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李德繼續發火道:「你們早就串通好了,陰謀反對我,反對中央和國際!」
  周恩來也生了氣,把桌子一拍說:「李德,請注意你的身份,不要太過分了!」
  李德道:「我的身份是『共產國際』軍事顧問,我代表國際……」
  周恩來大聲道:「不,你沒有權利代表國際,更沒有權利代表我們中央,你僅僅是個軍事顧問,你只有建議權,沒有指揮權,這是國際執委明確指示的,是你自己違背了國際指示,超越了職權,你要對此承擔責任!」說完指著《決定》譯稿鄭重說:「這是中央政治局正式通過的決議,任何人都只有服從和執行的義務。你是軍事顧問,也是共產黨員,你可以提出不同意見,但不能干擾執行,這是黨的也是布爾什維克的組織紀律。你好好考慮吧!」
  這次「交鋒」以後,周恩來好多天沒再同李德說什麼,中央和軍委的許多工作,也不再向李德請示報告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