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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方面軍掉頭向貴州 薛兵團湘西大撲空


  話說中央紅軍走出越城嶺之後,進入湖南地界,於12月11日一舉攻佔了通道縣城。通道縣城地處湘桂黔交界處,守敵只一個團的地方武裝,先頭部隊一到,很快便拿下來了。這一仗雖然規模小,繳獲也不多,卻在紅軍幹部戰士中起到了很好的振作士氣的作用。大家都很高興,籠罩在心頭的失敗陰影驅散了許多。問題不在勝利的大小,而在它是打了大敗仗之後的一個勝仗。有紅軍戰士後來回顧說:「如同直羅鎮一仗是個奠基禮一樣,通道城一仗也是個小小的奠基禮,它說明中央紅軍在經過湘江之戰的失敗以後,還是能打仗的,是能夠在萬水千山之間馳騁征戰的。」
  在中央領導層中,周恩來代表「三人團」宣佈收回所謂「新三人團」之說,也因為打了一個小勝仗,人們的心情也好多了。心情好,精力也就充沛一些,吵起架來就更加顯得思維敏捷,詞章豐富,邏輯嚴密。在通道城,一場關於轉移方向的大爭吵,都不知道是怎麼吵起來的。沒有記錄,沒有主持人,自然也就搞不清它到底是不是一次會議。僅僅因為它吵出了結果,形成了一個正確的有關中央紅軍生死存亡的決議,後來才史稱「會議」。李德把它叫作「飛行會議」,中國人自己把它叫作「領導人緊急會議」。
  中央縱隊進入通道城的第二天,周恩來「請客」。他把博古、朱德、張聞天、毛澤東、王稼祥、李德等邀到一起吃當地的滋粑,一來慶祝一下走出越城嶺,攻佔了通道城;二來,王稼祥給他說了,「要給大家一點軍事民主」。他想聽聽大家對下一步行動的議論。周恩來一向長於在不同意見中斡旋。毛澤東正好有話想同周恩來談談,也就慨然赴宴了。閒聊中,毛澤東向周恩來打聽敵情:「會合在湘桂邊的何鍵、薛岳現在到什麼地方?」周恩來說:「有兩個情況,一是據湘南地下黨說,參加湘江之戰的敵人已經撤離戰場向北;另一個據截獲的蔣、何電報,敵人已經在向湘西運動。根據蔣介石的一貫戰法,他無非就是要阻止我們沿湘西北上與2、6軍團會合。」毛澤東想接著問「三人團」有什麼考慮,博古接過話說:「不管敵情怎樣,我們也得沿湘黔邊北上,同2、6軍團會合是個命運攸關的問題。」接著是李德說俄語,伍修權翻譯說:「顧問說,一當實現同2、6軍團的會合,我們就勝利了,就打破了敵人的『圍剿』。」毛澤東問周恩來:「你也是這麼想的?」周恩來對毛澤東今天能賞光參加他的「滋粑宴」是感到快慰的,又見他主動打聽敵情,問及他的意見,便高興地說:「也只好走這條路了。你原來的想法不就是想穿越湘中去湘鄂西麼?現在有新的想法嗎?」毛澤東把半塊滋粑擱進盤中,說道:「不妥,不妥,此案不妥!」
  在座聽毛澤東連說幾個「不妥」,事關下一步的行動方向,都把滋粑強行吞了下去,愣著要聽毛澤東的下文。毛澤東說:「我相信剛才說的敵情,薛岳兵團和湘軍完全有可能移師湘西。這一來,不能走這條路了,走不通了。」張聞天說:「如果敵情屬實,北去會合確是值得考慮了。」王稼祥說:「那豈不是鑽人家的口袋?」博古說:「不往北去往哪去?我們總不能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毛澤東在壓著指頭數數字,像是在數他吃了幾塊滋粑。他數了一陣說:「同志們啦,不成呀。敵人有飛機,他是不可能不知道我們現在的大體位置的。他既然知道,又把部隊撤離了原來的戰場,往哪裡去?自然是想橫在我們同2、6軍團之間的湘西。剛才我數了一下,一共有十幾個師,加上地方武裝,20來萬兵力是有的。而且,他很有可能還是搞幾層封鎖線。我們不能去吃這個虧,吃不起了。」照顧到李德還要聽翻譯,毛澤東把話停了下來。李德聽完伍修權的翻譯,說:「不,不能這樣做,不能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聽了伍修權的中國話,毛澤東說:「出路?明擺著是條死路嘛!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一段孫子快背完了,他才想起這是為難伍修權,不好翻;博古是攻洋學的,也不大懂孫子。他只好又用白話講:「不能去碰硬的,要揀弱的打,戰術上是絕對應該如此的。」李德聽了翻譯,臉脹紅了,說:「不能哪裡有敵人就不往哪裡去,哪還叫什麼革命呀,革命就是消滅敵人,就是進攻。再說,中國這麼大,哪裡都有軍閥,哪裡都有敵人,總還得有點主動進攻敵人的精神吧?」「這叫什麼話!」王稼祥上火了,他不讓伍修權翻譯,用俄語駁斥李德:「就你懂得革命要進攻?你連戰略與戰術都沒有在概念上搞清楚,還侈談什麼革命就是進攻!說的是避實就虛,是為了更好的進攻。而你的進攻是什麼?大收縮,大轉移,大失敗!我認為,下一步的轉移方向,不能聽你的了,收起你那一套吧!」張聞天懂俄語,他轉述了幾句李德的意思說:「他認為我們是害怕敵人,害怕進攻。這不是可笑嗎!」李德一聽說不能聽他的,嗓門更高了:「我是國際的代表,是顧問!不尊重我可以,不尊重國際是不行的。」於是,尊重不尊重國際的問題,怎麼尊重國際的問題,又吵了個鬧喧喧的。張聞天說:「你尊重國際,你在中國打敗仗也是尊重國際?」李德說:「革命有高潮和低潮,來潮和去潮,這是馬克思主義的ABC!」王稼祥說:「把瞎指揮打敗仗叫革命低潮,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歪曲和嘲弄!」李德還要說什麼,被博古拉住。朱德嘀咕了一句:「國際!好久都不見國際了。」毛澤東沒有參加這一節的爭吵,他自得地拈起一塊油炸滋粑往嘴裡塞。
  周恩來讓大家別吵,沖毛澤東說:「澤東同志,把你的意見說完吧。」
  毛澤東輕輕一笑說:「今天啦,就怪你這滋粑。這不,滋粑好呷口難張。」
  又是毛澤東,把空氣緩和了下來。他把一塊滋粑吞了下去,環顧四周說:「你們都吵完了?行啊,喝了你周恩來的茶,也就只好遵命把要講的話講了。向北不能去,往哪裡去呀?貴州!」滿座又都驚了,眼睜睜地看著毛澤東。毛澤東接著說:「昨天晚上我找了個老先生談了談,說老不老,還不到50,是呷鴉片煙呷老的。你道此人是幹什麼的,貴州軍閥王家烈的部下,經管鴉片煙的,後勤部長一類角色,專管『第二桿槍』的。這第二桿槍,在座有的恐怕就不大懂了。貴州軍閥部隊都有兩桿槍,一桿漢陽造,一桿煙槍。可別小看這桿煙槍,這是敵情的重要之點。老先生很健談,我說我現在也搞點軍需方面的事情,是同行嘍。他就給我講了半晚上,直到煙癮發了才走。貴州的軍閥部隊怎麼樣?派系有四:王家烈,侯之擔,猶國才,蔣在珍。各霸一方,自行其事,常有內訌。王家烈是頭,名為軍長,實際調不動各路軍閥,他能調動的只有兩個師。現在是怎麼一個擺法?侯之擔在黔北;猶國才在烏江以南的幾個縣;王家烈的部隊因前一段對付我蕭克部,現留在銅仁一帶,叫作防範2、6軍團入侵;臨近湖南的黔東南一面,現在只有何知重直屬的兩個營和周仁芳的兩個團,其餘是不能打仗的民團之類。這不是個很好的去處麼?」
  周恩來聽得喜形於色:「這個鴉片部長不簡單啦!」
  毛澤東說:「人家是正正經經管軍需的嘛,這些事情不清楚還要得?中國大,什麼人都有。這位老先生,稱得上是個黔軍軍閥史家。當然,他講的,當中不乏民間妄傳,但可以去偽存真嘛。妙就妙在他才退出軍界,是趕回來過年的。他說他要自己做點煙生意。他還問我,紅軍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需求。我說,很抱歉,我們隊伍裡倒是有人曾經呷過鴉片,可現在窮了,呷不起了。」
  在座除了博古和李德,都樂了。
  好久沒有聽到毛澤東關於軍事指揮方面的意見了。周恩來神采奕奕,高興地說:「博古,李德同志,我們就這麼定了好不好,折向貴州?」
  博古像是沒有聽見周恩來的話。他的近視鏡片擋住了他的眼神,他正思緒茫然。他既不敢想像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又覺得毛澤東講的有些道理。他在心裡說:「也巧了,單就是他毛澤東碰上了那麼個鴉片佬。既然這樣,倒是可以考慮繞繞道的。」他正要表示他的態度,李德說:「不,不能輕易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這是我們的一條生機。」
  毛澤東對李德有一種近乎厭惡的感情,打從第五次反『圍剿』以來,他基本上沒有同李德說過什麼話,偶爾碰到一起了,也總是避免同李德面對面。他只體諒李德一點:千里迢迢到中國來,也不容易。但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回答李德提出的問題。聽了伍修權的翻譯,他說:「我想,我們是不會不要生路的吧?我們先西進貴州,也不是就完全放棄同2、6軍團的會合。到了貴州以後,東可以去湘鄂西,北可以去四川,活動餘地是大得很的!」
  不等李德有所反應,王稼祥一掌擊在桌面上,把幾個碟子震得叮噹響:「對呀!這個方案把同4方面軍的會合都考慮進去了,是個很主動的方案嘛。」
  張聞天說:「這才是一條可靠的生機勒!」
  博古差點又要吐出他的「新三人團」來。好久,他才說:
  「行啊,反正是湘黔邊嘛,先繞一繞看吧。」
  朱德很贊成毛澤東去貴州的意見,神情歡快地道:「恩來同志,我是不是下命令呀?」
  李德聽了翻譯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的嘴唇蠕動著,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一會,他搖晃著腦袋,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周恩來說:「命令部隊,明天一早出發!」
  且說當天傍晚,毛澤東正在房間裡同警衛員陳昌奉用一張黃色的草紙包幾塊滋粑,準備送給在休養連的賀子珍,毛澤東交待說:「告訴你賀大姐,明天就要出發西進,我就不去看她了。」剛說完,就聽門口來了一夥有說有笑的。毛澤東迎到門口,只見1軍團的林彪、3軍團的彭德懷、5軍團的李卓然、劉伯承、9軍團的羅炳輝,帶著一幫子警衛員,笑咧咧的立在門口的階沿下。毛澤東好久沒有見到這種情景了,愕然問道:「你們是找我的?」軍團長們不說話,只是「嘿嘿」地傻笑著。毛澤東明白了八九分,說:「才打下一個小小的通道城,就把你們高興成這樣了,這叫沒出息!」彭德懷說:「你又說話頂用了嘛,當然高興嘍。」毛澤東搖搖頭說:「不,你們不要這樣,這是不好的,我現在不是你們的政治委員。行軍打仗的事,本蘇維埃不管,要說說話頂用,那只是提了個建議而已。你們有事,還是……」林彪說:「總得讓我們進屋坐坐吧?我可是騎了20里的馬。」毛澤東說:「不妥不妥,你們都不是小把戲了,難道……」羅炳輝說:「我在右翼,警戒部隊已經發現敵人向靖縣方向運動,綏寧方向也有敵人在構築碉堡。改向貴州方向是完全正確的。今後哇,你得多提點這方面的建議,可不能……」毛澤東再次不讓他們說下去,說:「你們真要有事,找軍委朱德同志吧,請吧請吧。」他張開雙臂,像吆小雞似的要把人吆走。劉伯承說:「就是朱德同志要我們來見你的。」毛澤東怔了怔說:「那也不行,你們是帶兵打仗的,別再給我添麻煩了。這樣吧,你們可以去看看周恩來同志,有什麼事情,他會告訴你們的。」軍團指揮員們都不大理解毛澤東此刻的心情。此刻,毛澤東心裡的那個「新三人團」並沒有完全散去,倒不是怕他個人怎麼樣,就是怕胡攪蠻纏,把些軍團指揮員也裹了進來,將貽誤全軍的大事。要打心裡說,他是多想同這幫老部下好好談談的。劉伯承見毛澤東臉呈難色,便說:「好吧。其實,我們也只是想來看看你,順便把貴州的敵情弄得更清楚一點。既然不歡迎嘛,也就沒得啥子說的了,只好走嘍。」劉伯承等走出幾步,毛澤東又把他們叫住,說:「這樣好不好,你們去周恩來同志那裡,把警衛員都留在我這裡,我還有幾顆花生可以招待招待他們。嘿,要是吃不了嘛,我讓他們帶給你們一點,好不好呀?」羅炳輝想笑沒有笑出來,說:「可別哄我們,三顆兩顆也行……」毛澤東默默地點了點頭。
  劉伯承等走了以後,毛澤東把一幫警衛員邀進屋裡,像逗娃娃似的,一邊掀挑子一邊說:「我們啦,有好呷的就是不給他們呷,他們是軍團幹部,有好呷的。嘿,我這呀,有……噫,不是花生嘛,是黃豆子!嗨,這個陳昌奉,花生和黃豆子都分不清楚。」他掂出一小口袋炒熟的黃豆:「來來來,黃豆子也不錯,請吧。」小警衛員們不客氣,一個抓一把,便嘻嘻哈哈嘎崩嘎崩地嚼了起來。別看小傢伙們一個個才十七八歲,知道的事情並不少,又是常跟頭頭們在一起,膽子也鍛練出來了,其中一個便開口問起事來:「毛委員,前一段你不管軍隊上的事了,你是捅的啥漏子?」毛澤東一下被問住了,不知如何作答。他笑了笑才說:「小同志哥呀,革命是件難事哩。難就難在不曉得么子時候就出點漏子;更難的是,有時候的漏子確實是漏子,有時候呀,漏子原本不是漏子,錯把它當漏子了,這叫你不漏我漏,更漏!」小傢伙們都樂了。毛澤東留下這幾個小革命,原本是想通過他們瞭解一下當前部隊情況的。他剛想提出話題,另一個小警衛員又說:「錯把漏子當漏子,就把人撤了?這回,湘江這一仗,可是個大漏子,犧牲了那麼多的人,又該把誰撤了呢?」又是一個很不好解答的問題。「這幫小傢伙,真還有些心眼哩!」毛澤東又笑了笑,說:「同志們啦,你們都知道了,我老毛不管那些事了,自然也就不知道該處分誰、該撤誰了。對,既然說到這裡來了,同志們吶,我到想問問你們,現在部隊怎麼樣呀?你們都是跟軍團首長到處跑的,大家的情緒怎麼樣啊?」警衛員們便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的說:「前些日子,主要是過了湘江以後,沒有哪個心裡不難受的,有的想回江西,回福建,有的發牢騷,說這回可好了,輪到打前站號房子就簡單了,不要那麼多房子了。真還是那麼回事,一個連隊,一間房子就擠了。做飯也簡單了,一個伙夫就成。我們軍團長也在罵娘:娘賣乖的,我都成了團長了!下了越城嶺,大家的心情好像好了一點,但都還在問:這轉移轉移,到底要轉到哪移到哪呀!中國還有比江西更好革命的地方嗎?真的,我也搞不懂,我們到底要轉到哪裡去呀,毛委員?」有的說:「部隊的同志,不怕打仗,不怕犧牲,就怕掛花,怕生病,走得越遠就越怕。湘江那一仗,犧牲的多,傷的也不少,抬不走,就留下了。可是,要留下一個人,那才難呢,有的班長排長只好給他跪下。倒也是,留下的誰曉得會怎麼樣呢?」還有的說:「現在是冬天了,好多人都還穿著單衣,行軍打仗倒還好一點,一到宿營地,就想烤火,太冷!」……毛澤東聽得不住的點頭。說得多好啊,大減員,大冷天,不知道還要轉移到什麼地方去。對,應該找個地方停下來,把這些問題解決一下。他說:「同志們啦,我們目前的困難是不少啊,比在根據地的那些年困難多了。但是,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是工農紅軍,我們是不怕困難的,是能夠克服困難的。至於到底要轉移到哪,這還說不定的,因為這不完全由得了我們自己。我們要準備走很長很長的路,走更難走的路,總有一天,我們會走到目的地的,對吧?稍等等,我把燈點起來。」毛澤東說著走進了隔壁房間。
  這時,陳昌奉從休養連回來,一進門看到一幫子警衛在座,又見那個裝黃豆的布口袋在桌子上放著,有的小把戲還在嘎崩嘎崩的磕得響,他急了,嚷道:「好啊,你們打土豪打到我這裡來了,都給我吐出來!」小警衛員們說:「是毛委員拿出來請我們吃的,你嚷嚷什麼事!」陳昌奉不見毛委員在,跺腳道:「人家賀大姐懷著啦,我是給她留的呀!」警衛員們都傻眼了,都「這這這」地不知如何是好。毛澤東端著油燈走出門來,見陳昌奉回來了,說:「昌奉啦,你怎麼連黃豆子跟花生都分不清了,我還真以為那是花生勒,原來是黃豆子,你給他們解釋解釋。」陳昌奉說:「我要說是黃豆,你還不得悄悄地吃了?我說是花生,你就會留著的,好給賀大姐送去。這可好了,都叫這幫小紅軍哥嚼了……」陳昌奉差點掉下淚來。小警衛員們說:「昌奉,你就別傷心了,我們想辦法賠你!」
  話音剛落,周恩來和朱德領著幾個軍團幹部走進屋來。周恩來邊走邊聳鼻子:「唔,什麼東西這麼香呀?」朱德聞出了是炒熟的豆子香,說:「才吃滋粑宴,又嘗豆兒香。昌奉,有就再拿點出來!」毛澤東一邊讓座一邊說:「總司令別好吃嘴了,人家正傷心落淚嘍。」朱德問:「噢,幹啥子了?」陳昌奉嘟囔說:「我留了點黃豆給賀大姐補貼補貼的,他都拿來辦了招待了。」羅炳輝說:「我沒說錯吧,輪到我們就只有皮皮了。」
  說著拈了片黃豆皮兒塞嘴裡。
  毛澤東又說:「我還嫌招待這幾位不敬哩。快倒水!」
  林彪朝幾個警衛員揚著指頭:「你們啦,比總司令還好吃嘴!」
  幾個警衛員都擠對著出門去了。
  周恩來坐定,說:「澤東同志,幾位軍團長告你的狀了。」
  毛澤東說:「那,想必是一告便准了。」
  周恩來說:「當然,其名告你,其實是告我哩,告得好。至少,我是這麼去理解的。這方面,以後有機會,我要充分地談一談的。正因為他們是告的我,自然就告得更准了,我也就只好聽命於諸公,陪他們到你這裡來,請你當面給他們交待一下下一步進軍貴州的行動。」
  毛澤東不禁惶然,說:「什麼子意思呀?我的建議已經說了嘛,改向貴州,那裡敵人薄弱。別的沒有什麼。」
  羅炳輝粗嗓道:「我們不是要聽建議,是要聽命令!」
  毛澤東這才明白幾個軍團長為什麼又返了回來。他的話哽在嗓子眼裡,想說沒有說出來。
  周恩來催促道:「還是說幾句吧。」
  毛澤東翻了翻白眼,想起了剛才幾個警衛員反映的情況,便說:「好吧,反正有軍委主席副主席在。我建議方面軍掉頭向貴州,此去第一站看來是黎平了。我想,如有可能,當在黎平停上幾天,如果湘西之敵是取待敵狀態的話。薛岳、吳奇偉要是跟得緊,那還是沒辦法的,停不下來的。但我估計,敵人也許不會跟得很緊,貴州的軍閥對蔣介石也會有些戒備的,蔣的嫡系要進入貴州,也還得打打招呼吧。這樣,我們就有可能取得一個短時間的休整機會。剛才,你們幾個的小把戲給我上了一課,說了部隊當前的一些情況,概括起來是,大減員,大冷天,大轉移。這三大會帶來一些什麼問題,你們一想便知。在越城嶺的幾天休整不夠,還需要一個短時間的停頓。不停頓地進攻不行,不停頓地退卻也不行。我就是這麼幾句,如有不當,請恩來、朱德同志指正。」
  周恩來小聲叨咕著:「大減員,大冷天,大轉移……對,是這麼幾個問題。我們是很有必要在黎平停上一個短時間的,要採取一些措施。各軍團的同志請注意,部隊的精簡整編,大的變動,我們到時候再研究。在向貴州轉移的途中,總還是有些仗要打的,各軍團自己要把部隊編組一下,做到形成作戰單位投入戰鬥。根據地的老戰士越來越寶貴,要盡量減少傷亡。澤東同志,你剛才說到湘西之敵可能取待敵狀態,這一點有多少把握?」
  毛澤東說:「蔣介石的意圖是要阻止我同2、6軍團的會合,這是一;第二,據右翼9軍團所反映的情況,薛岳、吳奇偉的部隊一到湘西就構築碉堡。如果這兩點可靠的話,敵人顯然是取待敵姿態,企圖以逸待勞,網住我們,聚而殲之。蔣介石就是那麼個戰法,我們到哪裡,他就在哪裡畫個圈圈。圍追堵截,畫圈圈也。往後哇,就看我們拱圈圈的功夫到家不到家了。」
  周恩來沉思片刻說:「說得好,說得好,我們得有更深的拱圈圈的功夫才是。怎麼樣各位?有什麼問題你們自己提吧?」
  劉伯承說:「沒有了。方案對頭,問題也就簡單了。」
  羅炳輝說:「我還有30里路要趕。」
  林彪說:「這次黎平一仗,給我們1軍團吧。」
  周恩來問:「為什麼?」
  林彪說:「湘江一仗,我們打得不大好。」
  周恩來說:「可以,請朱德同志調整一下。」
  毛澤東說:「那,我老毛就只好跟彭軍團長進貴州嘍?」
  彭德懷說:「放心,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掉隊的。」
  且說蔣介石在南昌分兵幾路進入湘西之後,便成天盼著「朱、毛贛匪殘部」能進入他的網兜。他要何鍵及時報告情況,何鍵一日三報,每報都是「前沿尚未發現匪情」。這期間,蔣介石又一次約見了從上海回到南昌的馮·賽克特。約見是在南昌的一家福音醫院進行的。原來,馮·賽克特在上海接到蔣介石的致敬電,說湘江之戰取得了「巨大的勝利」,是「堡壘推進」的巨大成功。法西斯的馮·賽克特閱報後竟臉色大白!法西斯有法西斯的深刻性。馮·賽克特認為湘江之戰的勝利是微不足道的,也根本不是「堡壘推進」的什麼大成功,而是一個大破產!堡壘政策已經被紅軍打破和戰勝了。已經突破重圍的軍隊是很難再圍住的。在這方面,馮·賽克特不無歐洲歷次戰爭和美國南北戰爭的知識。加之他當時國內的情況也不妙,希特勒大搞法西斯政策,共產黨正在迫使希特勒下台;希特勒真要下台,他將無家可歸,成為喪家之犬。他當時甚至想到過自殺。他為此病倒了。蔣介石得知情況後,才又把他接到南昌來,一來繼續當顧問,二來防止他自殺。
  當蔣介石走進病房時,馮·賽克特只挺了挺脖子,想坐沒有坐起來。蔣介石問候請安以後,說:「馮將軍,突圍共匪殘部竄過湘江之後,3萬餘眾現已竄逃至湘桂邊境山區,估計是要經湘西北竄與賀、蕭會合,我已令何鍵、薛岳的15個師趕赴湘西,只待他進網,有可能就很快解決這一股。你就……」馮·賽克特瞪著一雙灰藍的眼睛一動不動,像是死過去了似的。蔣介石喊道:「馮將軍!馮·賽克特將軍……」馮·賽克特淡淡地笑了笑,說:「委座,不可太看重了湘江之戰的勝利。這一仗最大的失錯是不曾斃傷他們的任何頭目;第二,不可低估一支突圍的軍隊東逃西竄的能量。不論歐亞,共產黨都是一些視生命如兒戲,而生命力又很強的人組織起來的。委座說過『狗急跳牆』的話,我要補充一句:跳了牆的狗,要抓住是不容易的。中國,中國太大了,中國太大了……」馮·賽克特顯得疲憊不支。蔣介石說:「你就放心吧,馮將軍,中國很大,我的軍隊也是強大的。我們現在又在湘西設置了4道封鎖線,4道弧形碉堡封鎖線。口袋加碉堡,我們會成功的。就等他們進口袋。」馮·賽克特又是長者一般地笑了笑,盯著蔣介石說:「他要不進你那個口袋呢,閣下?圍不住,就談不上堡壘推進。中國的仗太難打了,山地倒不少,可又沒有什麼公國式城堡。沒有城堡,他就不上鉤,圍也就不好圍了。當然,不好圍也得圍,這次圍不住,下一次再圍就是。我祝委座走運。」
  這次約見,令蔣介石大為不快,在回行轅的路上,他在車上大罵老日爾曼:「娘希屁!要圍,你不做口袋怎麼圍?老傢伙糊塗了,竟然說出中國為什麼沒有公國式城堡的話來!」
  叫馮·賽克特的德國人也不討人喜歡了。
  蔣介石堅信他的「口袋+碉堡」。回到行轅,他要陳佈雷起草電報,催促何鍵嚴令各部抓緊築堡,正要口述要點,便有楊永泰呈上何鍵的「火急火急」電報:「……5千碉堡,限期完成,各部不得不就地取材,城鄉搜括,兵民相暴,徒不堪怨。請撥大洋百萬,以利安民清政,達成剿匪軍事也。」蔣介石說:「有這麼嚴重的嗎?」楊永泰說:「何總司令還發來一篇當地報紙的文章,是講湘西剿匪見聞的,文字太長,委座是不是……」蔣介石問:「什麼子題目?」楊永泰如實相告:「剿匪者匪。」蔣介石問:「這是什麼意思?」楊永泰說:「意思是說,剿匪者也成匪了。」蔣介石說:「這是異黨的報紙!」楊永泰說:「顯然是了,康澤正在查。不過,既然何總司令電報傳了來,想必所說是有些實情的。」「講!」蔣介石命令道。楊永泰不得不展開報紙,念讀起頭一段文字來:「今之湘西,古之荊楚邊地,山多關隘,河多曲回,歷來強人出沒,匪患不斷。謂此地地有匪氣,山有匪鬼匪魂,異鄉過客,一到此地,皆有發作匪性者,便視打家劫舍、擄掠良民為快事。昔有曾國藩帶兵剿匪,兵勇所至,全皆匪化,草寇山林,不再隨曾氏出山為勇。今有大軍20萬,雲集湘西諸縣,凡城凡鎮,凡村凡寨,皆剿匪大軍也。剿匪者,拔房舍以築堡,拉民夫以作工,劫糧食以果腹,擄民女以勞軍,雞犬不寧,豈不剿匪者亦匪者也?見之所及,計開下例數端。下邊是幾段記敘文字……」楊永泰停下來望著蔣介石,蔣介石沉思片刻,又苦笑了一下,說:「佈雷,你對這段文字有何感想呀?」陳佈雷推著眼鏡琢磨道:「剿匪者亦匪也……我看,不匪一下還不得行,我們一時拿不出那麼一筆錢,就是拿得出來,也不能等到錢到了再修碉堡嘛。人家曾文正公匪得,我們為什麼就匪不得?」蔣介石說:「對,發報!就地取材,不惜損耗;5千碉堡,不得有誤!」
  蔣介石剛說完,宴道剛又匆匆送來一份電報,他一邊呈遞一邊說:「共匪奔貴州方向去了!」
  蔣介石愕然,差點沒能把電報接住。陳佈雷走近前來,慌慌地同蔣介石一起看了薛岳發來的電報:「今日,我一部前出通道作覓匪偵察,方才得知,竄匪已於日前離開通道,西竄貴州,料已到達黎平地區。此事尚祈委座責令貴州王部全力回擊,驅匪就範。否者,我將大撲空也。」蔣介石像癱了似的,頹然坐下道:「馮·賽克特倒是說中了,說中了,他們不進我們的口袋……」一會,蔣介石振作起來,起身道:「給王家烈發電,要他堵住,往湘西這邊趕,趕進薛岳、吳奇偉的口袋!」這時,何應欽和陳誠來到委座的辦公大廳。何應欽說:「委座,王家烈的那點力量,只怕是堵也堵不住的,別說趕了。」蔣介石說:「那你說怎麼辦?」何應欽說:「得重新部署一下。」蔣介石氣惱得又坐下了。
  陳佈雷見委座心情難受,又寬慰道:「剛才委座說馮·賽克特說中了,其實這也並非出乎委座的預料,我們前已有令給王家烈,要他『集結兵力扼要堵剿,以收夾擊聚殲之效』,不就已經想到了嗎?其實,當委座在南京接見劉湘的時候,就想到了朱、毛竄匪有可能奔貴州,竄四川。這都說明,一切都在委座的掌握之中。再說,在湘西解決這一股,同在貴州解決這一股,不是一樣麼?也許,在貴州解決這一股,還能有另一方面的效果。」
  蔣介石聽著,臉上竟現出了一絲笑容,說:「還是你這個讀書人腦筋好用。對嘛,共匪西竄貴州,我們也就有理由跟著進去了!」
  軍情緊急,電報來得快。廣東的陳濟棠和廣西的李宗仁、白崇禧聯名來電,請命出兵追剿入黔的紅軍。電文說:「計憑隅匪眾約5萬人,轉向湘黔邊境,所過之地,焚燬擄掠,廬舍為墟,非各路大軍繼續追剿,不能根本肅清,若任其轉黔入川,會同蕭、賀、徐匪,則共禍之烈,不堪設想。蓋川黔兩省,卵谷西南,山深林密,形勢險峻,遠非閩贛無險可恃之比,若不趁其喘息惶恐未定,加以猛力攻剿,則匪眾一經休養整頓,組織訓練,北進足以赤化西北,打通國際路線;南向足以擾亂黔桂,影響閩粵,破壞東亞和平,危害友邦安寧;而黨國民族之危亡,更將無從挽救。濟棠、宗仁、崇禧等……擬即抽調勁旅,編組追剿部隊,由宗仁統率,會同各路友軍,繼續窮追,以竟全功。」
  蔣介石看了罵道:「娘希屁,譁眾取寵,開空頭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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