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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四八

  沙河邊上的深夜,黑漆漆的。星星全給烏雲吞沒了。本是農曆月半,卻好幾天看不到月亮。
  上游接連地落雨,河水急奔直下,像射箭似的。
  狂流拍打著河岸,沙土和石塊紛紛地跌到水裡,被狂濤挾持而去。河水澎湃的聲響,像深山虎嘯一般,使人驚心動魄。
  敵人據點裡的探照燈,交叉地放射出慘白的蛇形的光帶,在田野,在沙河兩岸,貪饜地尋嚙著什麼,給人一種可怖的感覺。
  炮聲、槍聲、榴彈聲,在這個狹長的地帶,從傍晚響到天明,彷彿正在進行著戰線廣闊的激烈戰鬥。
  其實,這裡並沒有進行像樣的真正的戰鬥。正是因為沒有戰鬥而又槍炮聲不停,戰士們才感到格外難受。
  隊伍剛剛照例地行軍二十多里,在小村子上休息下來。
  安兆豐背靠在草鋪上,仿著京戲的道白說:
  「正是:只聽炮聲響,不見鬼出來!」
  因為他打著京戲須生的手勢,很有點京戲味兒,臉部的表情卻又有點滑稽,大家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來。
  「來一段,我贊成!」有人叫喊著說。
  安兆豐在捲著煙末子吸煙。
  「安兆豐,你說到底有鬼沒有?」張德來驀然地問道。
  「怎麼沒有?當然有!」安兆豐裝著怕鬼的臉相回答說。
  大家都知道張德來怕鬼,互相擠眉弄眼地故意嚇唬他:
  「有!」
  「我見過!」
  「有披頭散髮的!」
  「有血盆大口的!」
  「有搽胭脂抹粉的!」
  「有……!
  「不要亂說好不好?」秦守本見到受過驚嚇的張德來給大家說得睜大著眼睛,臉上現出恐怖的神情,制止了大家的談鬼,並轉臉對張德來說:
  「不要聽他們的,沒有鬼!封建迷信!誰見過鬼,誰就找個鬼來給我看看!」
  安兆豐覺得話說得不好,一來班長生了氣,二來張德來的神經失常剛好不久,不該再嚇唬他,便歉悔地說:
  「沒有鬼!我是說著玩的!」
  副班長王茂生是很少說話的人,大家覺得他每日每時都在想著瞄準射擊的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和瞄準分不開;就是吃飯的時候,他拿起筷子夾菜以前,總得把筷子放在眼前瞄瞄,大家有的談笑議論,他向來很少參加。這一回,他卻出乎大家意外地談起鬼來:
  「我說有鬼!」
  許多人正在洗腳的、正在抽煙的、正在掃地的,一齊停止動作,瞪著眼睛望著他。
  秦守本也呆呆地站立著,出神地望著他。
  王茂生慢聲慢語地說:
  「有三種鬼,一是日本鬼子,二是美國鬼子,三是二黃,叫二鬼子!」
  大家輕鬆下來,又一面接著互相談論,一面各幹各的事了。
  「還有蔣鬼子!」張德來馬上補充著大聲地說。
  「對!這裡老百姓喊蔣介石的隊伍叫蔣鬼子!」周鳳山接上去說。
  二排副排長丁仁友匆匆走來,站在門口代聲喊道:
  「集合出發!」
  「什麼事!打蔣鬼子去?」安兆豐跳起來問道。
  「保衛夏收,幫老百姓搶收麥子去!」
  渴望戰鬥而沒有戰鬥的時候,得到這樣一個行動命令,大家感到興奮。
  隊伍迅速地集合起來,在黑夜裡無聲地挺進到敵人據點附近,向敵人的據點警戒著,掩護群眾收割田裡的麥子。
  田裡的麥子、□麥都還沒有全熟,有的還是半青半黃的,為的不給敵人吃到一粒糧食,人們忍痛地提早收割。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出來,不分你家我家的,蜂擁到田裡搶割著。
  老大爺、老大娘們、大嫂子、姑娘們,民們兵,揮動著手裡的鐮刀,「喀喳喀喳」地割起來,麥子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有的用剪刀刈著麥穗子。
  他們手裡割著麥子,眼裡滴著淚珠了,嘴裡咒罵著蔣鬼子。
  敵人的炮彈跟著探照燈的蛇光,向田野裡轟擊著。
  「打吧!打死我,也不留一個麥粒子給你!」
  炮聲、槍聲加快著搶收的速度,使人們手裡的刀剪動作得更有勁,刀鋒剪口更加銳利。
  大約有一個排的敵人,從胡家溝據點裡探頭探腦地晃出來,連人影子也沒有看見,就胡亂地放著機關鎗。
  麥田裡的人們象撕扯朽布一樣,把一塊一塊麥田撕裂開來,麥捆子象隊伍似地排列起來,迅速地集合到一堆,有的用扁擔挑走,有的給牲口馱走。
  槍聲打得靠近起來,有些人伏在田裡,有的避到溝邊去,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哇地一聲哭叫起來:
  「娘!還割嗎?蔣鬼子來了!」
  娘在女兒的背上拍了一掌,壓低嗓子責罵道:
  「嚎啥?有主力部隊在那邊!」
  小姑娘嚥下哭聲,又張開剪刀口刈著一把一把麥穗子,麥穗子象網住了的小魚似的,擁擠著落進她身上背著的柳蔑筐裡。
  扼守在一座橋口的秦守本班,在敵人靠近到面前三十米的時候,向敵人開始了射擊,一挺機槍和十幾條步槍的子彈,像飛蝗一樣地向敵人猛撲過去。
  王茂生藉著敵人探照燈的光亮,向一個回頭逃竄的敵人射出他的尖利的槍彈,那個敵人立即栽倒下去。
  四班、五班衝了上去,一直把沒有打死的幾個敵人追回到據點裡面去。
  張華峰班的大個子馬步生,腿腳又長又快,擒住了一個跌在溝邊的敵人,像老鷹抓小雞似的,他把那個敵人拎了回來。
  收割直到天快明的時候才停止。
  據點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和無頭的麥稈子。
  像是看到一個奇景似的,在回向駐地的路上,戰士們紛紛地說著、笑著:
  「這倒也有味道,殺了一片麥子,捉住一個俘虜!」
  「我方無一傷亡!」
  「老子一根汗毛沒有少!」
  「跟萊蕪大捷比一比,真是九牛一毛!」
  「『馬路燈』!有種!」
  洪東才向走在他前頭的馬步生讚揚著說。馬步生回過頭來,牛鳴似地哼道:
  「打七十四師不行,打這種雜牌隊伍,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打七十四師你怎麼知道不行?」有人反問道。
  馬步生捉了俘虜,心情興奮,顧不得是什麼人問的話,毫無避忌地回答說:
  「打得過七十四師,會開到這個地方幫老百姓割麥子?」
  「你替七十四師吹牛!」有人大聲責斥地說。
  走在前頭的班長張華峰退到後面來,在馬步生的肩膀上輕輕地拍拍,正要繼續爭辯的馬步生才把要說的話截住。
  回到駐地以後,秦守本帶哨到村後的沙河邊上,看到河邊上有六個人扛著六根電線桿子,拿著一大捆電話線;便走上去問他們是什麼人,哪裡來的,幹什麼的。
  六個人當中的一個四十來歲的中等身材的人,告訴他說:
  「我們是河東的民兵,過來幫助夏收的。」
  「電線跟電線桿子繳的敵人的?」秦守本問道。
  「是!砍的敵人的!」
  說著,他們把六根電線桿子順排一起,用電線緊緊地捆成一個木排,推到水裡。那個四十來歲的民兵向他告別說:
  「同志!什麼時候到河東,到我們家喝碗茶去!」
  河水的洪流,迅速地奔瀉著,浪花直撲到岸上。
  在沙河的洪流面前,善於游水的秦守本,驚訝地、擔心地望著準備渡過河去的民兵們。
  兩個民兵跳上電線桿紮成的木筏子,身子伏在木筏子上,緊抱著電桿木,順著急流滑了下去。
  另外的四個民兵跟著投入了洪水。
  他們在波浪裡沉下去,冒上來,像鴨子似的。
  銀色的浪花在水面上飛舞。
  朝陽升了起來。沙河洶湧奔騰的水面,發著耀眼的光亮。有一些羽毛雪白的水鷗,飛掠在水面上,「呀呀」地叫著,彷彿為泛在金波銀浪裡的民兵們唱著讚歌似的。
  六個民兵安全地到達沙河東岸,拆掉木筏子,每人扛著一根電線桿,得意地唱著什麼,向站在西岸望著他們的秦守本和哨兵張德來不住地招著手。
  秦守本和張德來躍起身來,向東岸的民兵們揚揚手,用欣喜的驚佩的眼光眺望著他們。

四九

  火,燃燒著無穗的半青半黃的麥稈,燃燒著村莊上的房屋、草堆,燃燒著牛欄、羊欄、豬窩、雞鴨窩。
  像瘋狗一樣的敵人,把附近的地方燒成了一片焦土。
  熊熊的火龍狂舔著灰白色的雲塊,濃黑的煙霧憤怒地噴向蒼空。沙河西岸一大塊禾谷茂盛吐著香氣的地區,變成了火山煙海。
  三個據點的一千多敵人,在上午九點多鐘傾出他們的巢穴,在田野裡奔竄,沒有目標地胡亂打著空炮,放著瞎槍。
  連沙河的水也給震怒得激起了大浪,發著狂吼。
  三架紅頭敵機兇惡地奔襲而來,尾巴掠著樹梢,肚子幾乎磨擦到屋頂子,指頭粗大的子彈,帶著恐怖的嘶叫聲傾瀉下來,像蚱蜢似地在土地上、屋頂上、小山丘上顫抖、跳蹦著,閃動著火星子。
  莊子北面的土坡上,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牽著兩頭牛——一頭花白的和一頭黃的,向土坡背後奔跑著。
  紅頭飛機發現了他和他的兩頭牛,像魔鳥一般伸著它的血染的紅頭,從高空猛栽下來,彷彿要鑽入到地層裡似的;同時把肚裡的子彈暴雨般地瀉出來。
  花白牛邁起四蹄,倉皇地狂奔急跑。那只黃牛從土坡上滾跌下來,一直滾到坡下的麥田裡。它死了,兩隻憤恨的大眼卻不屈地張開。那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跟著它滾下了土坡,伏到牛的身上,撕破了嗓子悲慘地嚎叫著。
  紅頭敵機又一次地栽下來,向嚎叫著的孩子和死了的黃牛又掃射了一梭殘忍的子彈。
  守望在河邊的張德來,咬著牙根,氣憤得全身發抖,他端起手裡的步槍,對著敵機射擊著。
  敵機在沙河的水裡投了兩顆炸彈,匆匆地遁去。
  牽牛的孩子暈厥在死牛的身旁。
  在接哨的安兆豐還不曾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張德來便奔向孩子和黃牛那裡去。
  他嚇呆了。
  孩子的一隻手給開花子彈炸飛了,斷了手的手腕插入在泥土裡,泥土和血膠在一起。孩子的頭靠在彎彎的牛角上,一條腿拖掛在牛背上,一條腿彎曲著支撐在麥田裡。他的小眼睛半睜半閉,嘴唇不住地抖動,吐著泡沫。
  張德來用牙齒把白毛巾撕成兩半,結長起來包紮了孩子的血腕,把孩子平捧在胸前,回向村子裡。
  他的眼淚,滴落在沾著泥土和血跡的孩子的臉上和身上。
  在連部旁邊的一個絲瓜棚子下面,孩子痛苦地躺在門板上,換裹了紗布的手腕像一個粗大的拳頭,曲放在他的砰砰跳動著的胸口,兩隻小眼睛直瞪著上空,放射著仇恨的光芒。
  他甦醒過來,臉色像一張紙樣的慘白。
  他的媽媽陶二嫂,坐在他的身旁,放聲地哭泣著。她的哭聲象刀子一樣刺割著戰士們憤怒的心。
  一大群戰士和居民們圍在孩子的周圍,默默無聲。
  悲傷和憤恨的形色,表露在每個人的臉上。
  哭啞了嗓子的陶二嫂,無意中瞥見了昨天夜晚馬步生捉來的那個俘虜兵。他的衣服、帽子跟自己的隊伍不一樣,衣服是土黃色的,帽簷上有個「青天白日」帽徽。她從他的裝扮上認得出他是敵人。他的頭髮長得有寸把多長,正蹲在牆邊抓癢。陶二嫂認定之後,心裡一狠,突然爬起身來,奔到他的身邊,緊咬牙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拳頭死命地捶打他的腦袋、胸口。眼裡冒火,嘴裡罵著:
  「你們這些蔣鬼子!該千刀萬剮的!該屍分八瓣的!
  ……」
  俘虜兵遭到突如其來的痛打、痛罵,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面躲讓、招架,一面喊叫著:
  「我坐在這裡,沒得罪你,你怎麼打我?」
  陶二嫂撕扯著他的衣裳,更加憤怒地打著他的嘴臉,跺著腳罵道:
  「還沒得罪我?打死我的牛,打傷我的兒子!你們這班惡狗!」
  俘虜兵的鼻子給打出了血,衣服給扯壞了,他竭力掙脫,掙脫不開,連連求饒,陶二嫂還是拳打腳踢,破口怒罵。三四個孩子也撲了上去,揮著拳頭,動起手來。俘虜兵急了,便抬起手來要向陶二嫂還手。
  「不准動!」張德來和好幾個人一齊走近去,大聲地喝住了俘虜兵。
  從連部奔來的羅光和張華峰走上去,拉住了陶二嫂,陶二嫂還是抓住俘虜兵的衣領不放,掙扎著亂打亂踢。羅光的膀子挨她打了一拳,張華峰的臉也險乎給她打到。又上去兩個大嫂,連拉帶勸,才把陶二嫂拉了開去。
  「俘虜兵不能打的!」羅光對陶二嫂和眾人叫喊著說。
  「不能打?我還要打!」陶二嫂哭叫著,又朝俘虜兵跟前奔去。
  羅光叫人把俘虜兵帶到遠處的屋裡去。
  陶二嫂和受傷的孩子給送走以後,羅光對戰士們責備說:
  「你們拉也不拉,看著她打!」
  「她氣死了!看還沒看到,她就打起來了!」秦守本咕嚕著說。
  「哪個拉,她打哪個!」安兆豐低聲地說。
  羅光摸摸自己挨打的膀子,瞪著秦守本和安兆豐說:
  「你們是故意記她打的!」
  「唉!人家孩子給飛機打得那個樣子,也該給她出出氣!」
  周鳳山含著小煙袋,歎息著說。
  連長石東根不知出了什麼事,連忙趕到這裡,羅光迎頭告訴他說:
  「你看!昨晚抓來的那個俘虜兵給打了一頓!」
  「誰打的?是秦守本?」石東根問道。
  「我打過幾回俘虜兵?」秦守本鼓著嘴反問道。
  「老百姓,一位大嫂子!兒子給飛機炸掉一隻手。」張華峰告訴他說。
  「那還不是活該!老百姓,打就打幾下!還能去處罰老百姓?」石東根抬抬眉毛,拂著手說。
  「連長!昨天晚上干的不過勁。為什麼不跟敵人大幹一下?」一直在悲傷憤恨的張德來,氣憤在問道。
  「要干的!」石東根吼了一聲,走了開去。
  張德來氣沖沖地跟在連長後面,喊叫著:
  「連長!就幹嗎?」
  石東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望著他。
  「我是不怕死的!」張德來氣呼呼地大叫著,拍擊著胸口。
  王茂生把過分激動的張德來拉回到班裡,他又像有點神經失常的樣子。
  火,還在田野裡,村莊上焚燒著。紅頭飛機還在衝上翻下地打著機槍,扔著炸彈。
  槍聲、炮聲還在不遠的地方嘶叫著、轟響著。
  沙河岸下的沙灘上,有許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惶懼地避著敵機蹓跑著,有的牽著馱著沉重的筐簍的爐子,有的背著行囊和哭叫著的幼兒,有的挑著擔了,有的提著黑鍋,……他們咒罵著,在沙灘上緊貼著岸邊磕磕顛顛地從南面走向北面。其中有些人見到這裡有自己的隊伍,便不再走了,伏在岸邊或者擁擠到住著隊伍的屋子裡來。也有些人抱著木桶或者門板游到河東岸去。
  「不要跑!」
  「不能過去!水急!」
  「爹——!」
  「娘——!」
  惶急的、恐懼的、淒慘的逃難者的喊叫聲和滾滾的波濤聲、炮聲、槍聲交雜在一起,使人感到心酸難受。
  隊伍,拉了出去。
  他們在村子外面佔據著有利的地形,挖掘著工事。一面掩護逃難的群眾,一面準備迎擊敵人。

五○

  共產黨沙河區委員會書記是華靜。
  她嚮往火熱的鬥爭,欣羨英雄的鬥爭事跡,她的心被解放戰爭的晶光所吸引,她熱愛著的梁波的英雄氣質感染了她,萊蕪大捷的勝利鼓舞了她。國民黨匪幫兩個月前佔領黨中央所在地的延安,深刻地激憤了她。
  地委書記龍澤抱著咳血的重病,為支援前線、辛勞過度而犧牲了。這個忠誠的有十八年黨齡的共產黨員的精靈,也給她以很大的影響。
  由於這些,她懇切地要求投入到火熱鬥爭裡來,把自己的青春獻給黨和人民的神聖事業。
  她的請求得到批准以後,便來到這個鬥爭尖銳的沙河地區。
  在她來到不過半個月的昨天的夜晚,她和區委的同志們一起,組織了一次搶收夏麥的鬥爭,因為得到主力部隊的援助,取得了她自己和人民群眾都很振奮的勝利。
  她覺得她的新生活開始了。
  她一夜沒有睡著,疲勞的身子躺在床上,眼睛卻並不睏倦,幾乎一直睜著。她感到身上和心上都很暖熱。群眾們手裡拿著鐮刀、剪子「喀喳」「喀喳」地割麥子的聲音,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搶割麥子,搶運麥捆,在田野裡奔來跑去的情形,緊張、歡快的神情、面貌,像影片一樣在她的眼前映動。
  ……
  天剛拂曉,她便爬起身來,草草地漱洗一下,就走到住在隔壁人家的區長耿忠那裡,和他研究今天夜晚繼續搶收的事。
  耿忠是農民出身的本地幹部,像一個威武的軍人,生就一副渾厚耿直的大方臉,兩隻突出肥大的耳朵守衛在腦袋的兩旁,像兩扇屏風似的。他夜裡也沒有睡著,他在想著今天白天怎麼對付敵人的問題。
  「蔣鬼子怕要出來搗亂的。」耿忠坐在床邊,根據他的經驗,估計著對她說。
  她點點頭,站在門邊問道:
  「準備了嗎?」
  「準備了。我派三個民兵小組到據點邊上去了。」
  「他們可能不敢出來,主力部隊在這裡。等一會,我們再到劉團長、陳政委那裡去一趟,今天晚上繼續搶收,把馬家橋附近的麥子搶下來!……」
  華靜正說著,一個民兵小組從敵人據點小朱村那邊跑了回來,報告說敵人已經出動,在周家窪燒房子、抓人、搶東西。
  華靜和耿忠連忙走出屋子,抬頭一看,西南上四五里路遠的周家窪,煙火騰騰,拉著牛、背著包裹的人群,在田野裡磕磕顛顛地奔跑著。接著,響起了槍聲,守衛在那邊的民兵隊,已經跟敵人打了起來。
  耿忠緊緊腰帶,提著駁殼槍,對華靜說:
  「我上去!你留在這裡。」
  「不!我也去!」華靜把駁殼槍提到手裡,邊邁開腳步邊對耿忠說。
  民兵隊抵擋不住,從南邊撤退下來,敵人的炮彈落到了莊子前面,耿忠急步奔了開去,站到一個小坡上,指揮著民兵隊就地伏倒,抗擊敵人,掩護撤離的群眾。
  華靜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她有些發慌,臉色顯得緊張激動。看到紛紛奔跑的男男女女,他們牽著牛羊,挑著擔子,抱著孩子,有的哭著叫著,有的跌倒在田裡,爬起來又跑,心裡感到難過。她見到耿忠在小坡上揮著臂膀,大聲叫喊著指揮民兵,民兵們佔據了一條田埂,向迎面來的敵人射擊著,有一批敵人衝到民兵陣地前面,給打倒了幾個,餘下的慌亂地逃了回去。她心裡一亮,趕緊扣緊鞋帶,跑了出去。她的腳步從來沒有今天這樣輕快,踏著高低不平的野地,跳過小溝,像騎在馬上似的,一口氣奔到耿忠身邊,伏在小坡上,和耿忠一樣,手裡抓著子彈早已裝上槍膛的駁殼槍,拉下保險機,準備向敵人射擊。
  在這裡,她第一次看到敵人向她和她身邊的耿忠、民兵隊員們撲了過來。她的血液在全身急速奔流,她的手和手裡的槍,微微地發著顫抖,她也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置身在真正的戰鬥裡。
  子彈在她的頭頂上、耳朵邊狂飛亂舞,淒厲的嘶叫聲撕裂了原野上空恬靜的氣氛,直襲到她的心上。她的心惶惶地但又激憤地跳動著。不知是什麼東西驅使和召喚著她,她的出汗的手,緊緊地握著駁殼槍,兩隻眼睛的黑閃閃的光芒,狠狠地逼視著當前的敵人,像雄鷹搜尋失魂的鳥雀似的。
  敵人逼近了,民兵們手裡的步槍子彈向敵人射擊起來。
  耿忠的槍彈出了膛,她生平以來和敵人戰鬥的第一顆槍彈,也跟著射向了敵人群裡。
  她興奮極了,竟然忘掉自己處在緊張的戰鬥裡,挺直身子站起來,瞭望著在彈雨下面畏怯地不敢冒進的敵人。
  耿忠要她離開火線,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她決然地說。
  她沒有想到什麼,也沒有懼怕,她只是感到奇異,感到這種戰鬥景像有一種強烈的光彩和魅力,牢牢地吸引著誘惑著她。
  敵人又一次地衝擊上來,一顆小炮彈轟然地在她的背後炸響,塵土飛揚起來,她的頸項裡和頭上侵入了一些細小的沙粒,她不在意地在頸項裡摸了一摸,眼睛仍舊注視著前面,小炮彈連續打來,敵人的機關鎗朝著小坡上噴泉般地射擊著,左近的幾棵小榆樹給打斷了桿干,綠葉亂飛,一塊小石子打落到她的左手上,手背給擦去了一塊蠶豆粒大的表皮,滲出了血珠。
  「政委!1到後邊去吧!」耿忠覺得她很有膽氣,像經過戰鬥似的,但總有點擔心,又一次勸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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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區委書記通稱區政委。
  她沒有聽到似的,仍舊伏在那裡,把一排子彈用力地壓到槍膛裡去。
  「你的手!」耿忠偏過頭來說。
  她看看自己的手,才知道出了血。
  「不要緊!」她搖搖頭回答說。
  一道細細的血流,在她的手背上爬著,她沒有管它。
  戰鬥打得正猛,左右兩面的敵人配合正面的攻擊,朝小坡附近的陣地展開攻擊,炮彈、步槍彈和機槍彈更猛烈更集中地射擊過來。面前的陣地陷入了敵人的三面包圍。耿忠焦急起來,懇求地又像命令似地對華靜重聲說道:
  「華政委!下去吧!情況不好!」
  看到敵人逼近到百把米近的地方,看到耿忠嚴肅的替她擔心的神情,華靜這才感覺到情況的嚴重和自己的危險,她沉楞著,眉毛皺了一皺,眼睛緊盯著耿忠堅定的帶著焦急不安的臉色。她不願意離開,她覺得,開始的時候沒有離開,現在戰鬥打得正緊,危險來到身邊的時候,就更不能離開。共產黨員的光榮感,區委書記的身份,到鬥爭裡經受考驗的信念,都不允許她這樣做。這是她剛到這裡工作的第一次戰鬥,她認為她不能表現出絲毫的怯弱。她早就想定,她應該和每個英雄人物一樣,在尖銳的生死鬥爭裡,創造自己的英雄故事。
  她見到兩個民兵被敵人的槍彈擊中,一個受了傷,爬到小溝裡去,抱著槍桿躺著。一個犧牲了,倒在田埂下面。……這時候,戰鬥給她的感受,達到了最強烈的程度,她的胸口跳蕩得厲害,眼裡禁不住滲出了心情激動的淚珠。
  一陣密集的槍聲突起,敵人忽然慌亂地回頭奔竄。她和耿忠同時站起身子,向四週一望,主力部隊散開在田野上,分成好幾路朝著敵人奔跑著攻擊上去。田野上震抖著喊殺聲,戰士們象野馬樣地奔馳衝擊,炮火在敵人群裡炸裂、轟響。她遠遠地看到團長劉勝的身影:站立在左邊村莊一個最高的屋頂上,手裡舉著望遠鏡,彷彿嘴裡在呼喊什麼,臂膀不住地大揮大動。華靜高興極了,她簡直跳了起來,興奮地笑著對耿忠說:
  「劉團長!站在屋頂上!」
  彷彿在這個時候,她才發覺手上受了微傷,從容地拿出白色的小手帕,把血液已經干了的傷處包裹起來。
  離開戰鬥以後,她倒有點惶懼了,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她更多的感覺是新奇和振奮。彷彿嘴裡嚼著一種奇異的果實似的,她覺得戰鬥確是很有味道的東西。

五一

  這天夜晚,沒有搶收馬家橋附近的麥子。
  華靜和耿忠把區委會和區政府、民兵大隊部移到離劉勝、陳堅他們團部三里多路的陶峪,決定舉行一次區委會議,研究一下兩天來的鬥爭情況和當前的工作問題。
  黃昏的時候,她走進這個二十來戶人家的村子。也剛剛坐定,就聽到號啕哭泣的聲音,問問居民,說是陶二嫂的十四歲的男孩,給敵人飛機打斷了一隻手,因為傷重,出血過多,死了。
  「啊!」
  她驚歎了一聲,找一個小姑娘領著,走到陶二嫂家裡去。
  死了的孩子,挺睡在門板上,孩子頭前點著一盞油燈。一位老大爺滴著眼淚,替死孩子換穿乾淨衣服,陶二嫂哭暈在孩子身邊,兩眼紅腫,滿臉淚水。有幾個人在門口砍鋸木材,替孩子做棺木。華靜看到這種情形,心裡很是悲痛,不禁滴下淚來。
  有人對陶二嫂說:
  「華政委來了!」
  陶二嫂抬起頭來,見到背著駁殼槍的華靜,便張著淚眼,哀哀慘慘地向她哭訴起來:
  「可憐我家小栓兒,活活給飛機打死啦!……剛能替換手腳,做點生活。……叫我靠誰呀?他爹到萊蕪支前啦,也是給蔣鬼子飛機打傷的呀!在隊伍上的醫院裡,兩三個月還沒回來呀!……同志!為啥不打呀?……不啥不把這些惡狗蔣鬼子斬光殺絕呀?……我不能活啦!……我要跟他們拚啦!
  ……」
  陶二嫂咬牙切齒的悲傷哭訴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淒愴、憤恨,她站起身來,倚在牆邊,只是搖著華靜的膀子。華靜的衣袖上滴了陶二嫂的淚水,濕了一大塊。她低沉著頭,不敢瞧看陶二嫂慘白淒惶的臉。她的頭腦漸漸暈眩起來,陶二嫂哭泣的聲音,尖針一樣刺入到她的心裡。陶二嫂哭訴一陣,又暈厥了,躺倒在孩子的屍體旁邊。
  這個淒苦悲傷的情感的襲擊,華靜經受不住,眼淚又一次急速地流出來。她竭力地鎮靜著顫動的身子,忍禁著悲痛,帶著傷痛的顫音對陶二嫂大聲地說:
  「要替你報仇的!二嫂!你的生活,我們幫助你!」
  華靜回到住處,就伏在桌子上,兩手緊抱著頭臉。睡在門板上的死孩子和滿臉淚水的陶二嫂的形象,在她的腦子裡閃動了好久好久,才淡失掉。
  區委會議開始以前,同志們擠坐在她的屋裡,興致勃勃地談說著白天的戰鬥情景。
  「這一仗,嘿!敵人死傷少在兩百多,多在三百出頭!」耿忠的大方臉上發著油光,得意地高聲說。
  「這一下,群眾情緒可高咧,都吵著要求拔據點!」一個區委委員緊接著說。
  「不愧是主力部隊!」另一個委員豎起大拇指說了一句,站起身來,笑嘻嘻地接著說:
  「他們一上去,蔣鬼子就撅起□來回頭死跑!活像老鼠見了貓,魂都嚇掉了!」
  「我們民兵也打得很好,很勇敢。」華靜微笑著說。
  「華政委!你是打過仗的?」耿忠斷定著對華靜說。
  華靜搖搖頭,笑著:
  「沒有!」
  「不像是頭一回參加戰鬥!」耿忠看看她,覺得她確是有些戰鬥經驗的人,又斷定著說。
  「你怎麼看得出來?」華靜笑著輕聲問道。
  「挺沉著!」
  「我還沉著?」
  「好多人,頭一回打仗,總是慌慌張張的。」耿忠拍著身邊的一個同志,哈哈大笑地繼續說道:
  「他上過一次戰場,彈殼退不下,子彈裝不上,夾住眼皮打槍!」
  大家看著耿忠拍著的那個同志,一齊笑出聲來。
  華靜的笑聲很輕,並且迅速地斂了笑容,臉色稍稍顯出不自然的神情,彷彿耿忠是說了她似的。
  「是第一次!我心裡也發慌,手破了還不知道。」她看看手帕包住的手背,接下去說:
  「因為跟你在一起,我慌了一下,就鎮定下來了。」
  耿忠不相信華靜的表白,仍然堅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斷。他的渾厚的臉上,漾著和悅的笑容,擺動著粗大的手掌說:
  「我怎麼看,你也是打過仗的。再不,你就是在部隊裡工作過,上過火線。」
  華靜大聲笑了,驚異地看著耿忠的臉色。她喝了一口茶,挺鎮靜地說:
  「老耿!你的眼力這樣厲害!不怪你是打死土匪頭子張黑三的英雄。我還沒有跟你們介紹過我的歷史。我在部隊工作過一兩年,喜歡弄弄槍,火線上,——」她回想了一下,羞怯地說:
  「算是上過一次,是當新聞記者,在一個營裡,臨時碰到情況,發生了遭遇戰。」
  「是嘛!我說呢,你怎麼也不像是初次上陣!」耿忠覺得華靜的話,證明了自己的眼力準確,自得地大聲地說。
  華靜覺得她到這裡來第一次參加戰鬥,給大家的印象是不壞的,彷彿受了一次表揚,心裡很高興。區長耿忠和其他的區委委員們也很高興,他們認為這位新來的女區委書記很是精明強幹,樣子是讀書人,卻很能吃苦,又有膽量。這幾天日夜不息地領導搶收夏麥的鬥爭,上火線參加戰鬥等等,都使他們有信心在她的領導下面,堅持沙河區的艱苦鬥爭。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也很活潑。華靜耐心地聽取著大家的發言,她不時地笑笑,或者看看發言人的神情,筆在小本子上不停地記著。聽不明白的,領會不到的,她就輕聲發問,要求大家把話說完,把意見明確地提出來。燈油加過了好幾次,開水喝了四壺,直到過了午夜,才結束會義,作出了決定。會議結尾的時候,華靜概括大家的意見說:
  「我到這裡沒有幾天,情況不熟悉,也沒有經驗,希望同志們多幫助我。……根據大家意見,眼前要做好這幾件工作:第一,在十天以內一定把麥子大部分搶收下來;第二,對被難的群眾,發動群眾互濟互助;第三,慰問民兵受傷人員,犧牲的,給他們家庭撫恤慰問;第四,對主力部隊糧草供應工作,要加緊做,保證他們有吃有燒;第五,要求主力拔掉兩個據點的問題,提到縣委去,請縣委向劉團長、陳政委提出來。這裡,我有一個意見:我們要靠主力部隊幫助、支持,可不能完全倚賴他們,他們說走就走,鬥爭要靠我們自己堅持。
  ……」說到這裡,她站起身來,笑著說:
  「大家的意見很好,說的情況很仔細。我學到不少東西。我到這裡不幾天,覺得這裡的幹部跟群眾非常好,很頑強,有辦法。……我心裡很滿意。縣委書記說這個區是個模範區,生產好,對敵鬥爭好,幹部、黨員跟群眾的關係好。……希望我們還要更好更好。……」
  她的話音很響亮,話的意味很親切,臉上充滿著有信心的愉快的色調、神情。
  華靜的話說完以後,大家又談笑了一陣,吃了村長做來的小米圓子,才心情歡快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去。
  「真行!定是延安抗大畢過業的。……」
  華靜在門邊送望大家回去的時候,聽到同志們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她。
  這幾天豐富多采的緊張生活,在華靜的生活歷史上,是紅日初升,花榮葉茂的篇章,她覺得她從來不曾有過這等親身經歷的感受強烈的遭遇。前天夜晚,在敵我對戰的槍聲下面搶收麥子,她在麥田裡走來跑去,看到男女老少們把麥子一片一片割倒,那是多麼使她興奮啊!今天上午,身在火線,自己第一次向敵人射出子彈,又是多麼值得自豪啊!只是這麼幾天,便和這裡的幹部打成一片,呼吸一氣,工作得很順利,……她覺得一切都很新鮮、有味、有生氣。她認為她已經在開始創造著自己的故事,而故事的開頭就是精彩生動的場面。她很激動,她很想把她這幾天的感受,故事的第一章和什麼人傾談一番。她把油燈裡的燈草向高處撥動一下,彷彿是在尋覓一個知心懇談的人似的,悄然地環顧著自己的周圍。屋子裡什麼人也沒有,有的只是她一個人和映在壁上的自己的影子。恍惚裡,她想到了梁波。「如果他在這裡,跟他談談該多有味呀,他定是喜歡聽的!」她這樣想像著。那天深夜裡說故事,吃烤饅頭、鳳尾魚的景象,姚月琴睡在炕上對她講的那番話,相伴地來到了她的眼前、耳畔。她在這幾天裡,想到梁波已經不是這一次,前兩天下和劉勝、陳堅他們碰到,她就相到過。她到這裡工作不上一個星期,劉勝、陳堅他們這個主力團就來到這裡,又正好住在她工作的沙河區,給她以工作上強有力的支持,彷彿是梁波有意派了這支隊伍來支援她似的。自然她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但她確是這樣聯想到過。她真想和梁波談談,但他不在這裡。她手不自禁地拔下了胸前的綠桿鋼筆,從放著衣物的簿子、紙張、墨水等等的藍布袋裡,拿出幾頁紙來,展放到自己面前。接著,像是有人催促和鼓動著她,她咬咬口唇,皺皺眉頭,便果斷地給梁波寫起信來。(她早就有給他寫信的念頭啊!)
  她在淡黃色的燈光下面,默默地寫著,寫著;彷彿早就打好了腹稿似的,寫得很順暢、很快,不到半個鐘頭的時間,就寫成了一封不長不短的、不是情書卻又是情書的信。她自己看看,點點頭,笑笑,感到很是滿意。她在信上沒有寫出一個觸目的不得體的字眼,她沒有寫上一個「愛」字或者「想念你」、「你想念我嗎」一類的字句,但在字裡行間卻又隱約地含蘊著「愛」和「想念你」的意思。她告訴他到了這裡的工作和生活情形,她說她高興、愉快得很,但又使梁波不會感覺到她有絲毫驕傲自滿的情緒。她覺得她只能這樣寫,一來,這是初次寫信,梁波到底對她怎樣看法和想法,還摸不著底細。二來,信是打算給陳堅轉的,陳堅不拆看,怎保別人不拆看?她在布袋裡找了許久,沒有找到信封,便隨手做了一個,把信封好。
  燈油耗盡,雞啼聲噪起;她才把信放到衣袋裡,進入睡鄉。
  這個夜晚,她睡得很甜、很熟,是她來到沙河區睡得最好的一次。

五二

  根據地方黨委提供的材料,敵軍逃兵的供述,以及部隊偵察得到的情況,證實沙河邊上的馬家橋(距離劉勝、陳堅團團部住地是三十二里)駐有國民黨匪軍一個營部和五個連的兵力,其中有一個迫擊炮連和一個重機槍連(這兩個連都是臨時配屬給這個營的)。馬家橋據點在沙河西岸,離河岸一里半路,是沙河區最南端的一個居民點。河面上有一道大石板橋,連接東西兩岸。白天,敵人在這座橋上攔劫行人,有時還到河東燒、殺、搶、綁。夜晚,經常有一個班左右的兵力,在大橋附近游動。經過當地民兵的兩次打擊,最近幾天,他們天一黑就關起馬家橋村口的鐵絲網大門,不再出來了。
  這個敵人據點恰像一個釘子,釘在這片解放區的卻脈上,隔絕了沙河兩岸的交通聯繫,把沙河兩岸的地區分割成兩塊。據點裡的敵人,把馬家橋周圍五里方圍的地帶,變成了無人區。在五天以前,他們一個上午就在馬家橋附近殺戮了四十三個老人和婦女、兒童,把他們埋葬在一個大土坑裡。除去集體屠殺以外,他們還綁架肉票,限期家屬用銀洋去贖身。群眾對這個據點的敵人真是恨入了骨髓,都說馬家橋是陰曹地府的「奈何橋」1,馬家橋據點是活地獄、「惡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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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迷信傳說在死了以後,他的鬼魂必須走過「奈何橋」和「惡狗村」。
  經過與地委、縣委負責人研究計議以後,團黨委書記陳堅召開輛蕕悖浱駡鵓蕕楚鏤甯雋𡈼牡腥恕?
  向軍部請求批准和電報,火速地發了出去。
  部隊裡展開了戰前準備工作。
  地方上支援前線的熱潮,火一樣的迅速地燃燒起來。
  天空有些昏暗,丘陵地帶的夏風,揚起陣陣的風沙,像戰鬥已經到來的樣子。
  道路上走著匆匆忙忙的人們。
  走在人群裡的區委書記華靜,尖斗笠掛在背後,赤著的腳上穿著一雙麻繩和雜色布條編打成的草鞋。草鞋的尖端翹起,像個像鼻子,鼻尖上抖動著小小的紅絨球。老是飄飄忽忽礙眼打臉的頭髮,給藍布條兒管束在腦後。脖子裡繫著本地出產的一條青布面巾,顯得烏光發亮的駁殼槍,斜插在圍紮著黑布帶的腰間。大紫色的絲線槍練子,在她的肩上發光,像是一串亮珠。長長的槍練穗子,拖掛在腰眼下面,飄蕩著。
  她的步子小,但是走得輕快。烏黑透明的眼珠,閃動著光輝,向前方正視著。
  從她的神態看來,戰鬥勝利的預感,已經在她的心頭敷上了歡樂的光彩。
  她的溫存而又倔強的白果臉上,帶著掩藏在深處的笑容,彷彿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屑注意似的向前走著。
  跟在她身後的,是一隊熟悉道路的嚮導員和四百多人組成的救護傷員的擔架隊。
  在團部住地的土坡前面,隊伍休息下來。
  華靜的英雄般的身影,映入到站在土坡上面的陳堅的眼簾裡。
  「哎呀!你們的動作真快呀!」陳堅舉著手讚揚說。
  華靜向土坡上面走,陳堅走向土坡下面來,兩個人在坡腰上相遇,並排地站立著。
  陳堅象檢閱似地看著嚮導隊和擔架隊。
  許多擔架是門板做的,許多是新伐的樹幹做的,有些是結著繩網的老擔架。擔架員們的腰眼裡,有的掛著小水壺,有的掛著水瓢,每人肩上掛著飽飽鼓鼓的糧袋子。其中有幾個人的身上還背著槍。
  「他們還帶槍?」陳堅指著背槍的問華靜道。
  「那是河東來的,他們喜愛打獵,背的是土炮。可以打禽打獸,遇到敵人也能打!那個身材矮的,去年一個冬天打了四十一隻野雞、九十隻兔子,大家稱他是『鳥獸閻王』!」
  「叫這個外號!」陳堅覺得奇怪,哈哈地大笑著。
  「他們總是喜歡給人起外號。」華靜隨口地應著說。
  「聽說打仗,他們都很高興嗎?」
  「高興極了!很多人聽說打馬家橋,飯碗一推就來了。他們高興,我也高興!」
  陳堅笑著,看到華靜那股興高采烈的神情和又樸實又漂亮的裝束,心裡不禁暗暗地讚歎道:「好個英雄勃勃的女人!」
  他叫人點收了支前隊伍,對華靜說:
  「你也高興得沒吃飽飯就出來工作的吧?到裡面歇一歇!」
  感到有些疲勞的華靜,隨著陳堅走到院子裡,坐到葡萄架子下面的凳子上,吃著茶,隨便地談著關於戰鬥動員方面的事情。
  架子上的葡萄剛剛開始結實,葉子長得很繁密,像篷帳一樣,綠蔭深濃地籠罩著半個院子。她來過這裡,在這裡和陳堅、劉勝他們談過話,她那封給梁波的信,就是昨天上午在這個葡萄架子下面,交到陳堅手裡的。
  陳堅到屋裡打電話的時候,不知是什麼緣故,華靜的心頭受了突然的觸動,眉梢輕輕地皺了兩皺,臉上微微地發起熱來,惶惑地沉思著,神情上顯得有些不安。
  陳堅從屋子裡出來,她站起來要走,說還有事情,得趕快回去。但又像還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嘴角上漾著一點羞澀的微笑。
  「我那封信?」她輕聲問道。
  「打過仗,解送俘虜到軍部去,替你帶去。」陳堅回答說。
  「還給我吧!」
  「不會失落的,請你放心。」
  華靜的臉給紅暈罩住了,雖然陳堅說話的時候,沒有露出絲毫取笑的意思和表情。
  她咬著嘴唇,臉色又變白過來,喃喃地說:
  「我想重寫過,前天寫得很匆促。」
  陳堅猶豫著,他不想把信還她。他不明白華靜跟梁波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是朋友,還是愛人。但不管是兩種關係的哪一種,他覺得都是可喜的事。他怕華靜發生什麼心理變化,動搖她對梁波的友誼或者愛情。
  「一定替你帶到。」陳堅誠摯地說。
  「我重寫以後,還是請你跟我轉去。」華靜表示對他的信任,又喃喃地說。
  和她見面不過兩三次的陳堅,只是到屋裡拿出那封信來,交還給她。
  華靜走了,腳步走得很亂,身子也有些歪歪斜斜的。
  陳堅把她送到村口,實在由於生疏,沒有深話好說,但總覺得這是個不小的遺憾。要是這封信真對梁波與華靜的關係有促進增強的作用,到了他的手裡又從他的手裡被收了回去,他豈不要深深地負疚在心?
  「我是你的同志,是團政治委員,轉送一封信,是可靠的!」
  陳堅拿出他的政治身份含笑地說。
  「我從各個方面都是信任你的!」
  「那,信還是交給我吧!」
  「重寫過,再交給你,請你不要誤會!」
  華靜伸出她信任陳堅的手來,實實在在地握了一握。
  陳堅又站上土坡。
  華靜隱沒到麥浪裡去了。
  灰暗的頂空陡然發起亮來,而沙河上游——東北方的天空,卻高懸著黑洞洞的長龍般的雨柱。
  他看看表,是下午四點半鐘。
  是雷聲還是炮聲,他聽辨不出,隱隱約約的,好像是來自東北方的,又好像來自東南或正東方向。再聽一聽,又好像是在西面和南面。
  這些徵候,使他有些疑慮,又加上華靜從他的手裡討回了那封信去,他的思緒便不能不紛亂起來。
  他在土坡上面坐下來,搔著頭髮,望著天空。
  機要員走到他的身邊,給了他一份軍部的復電。
  他看過電報,吃了一驚,把電文重看一遍,眉頭頓然地鎖了起來。在電報上草率地簽了名,把電報還給了機要員。
  他立即回到屋裡,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抓起電話簡要作戰股,接電話的是個運輸員,說人都到前方去了。
  電話搖到與敵人最近的一營營部,鈴響了許久,才有人來接電話。
  「你是誰?」陳堅問道。
  「你是誰?」對方反問道。
  「我問你的!」
  「我問你的!」
  陳堅心裡有急事,這個接電話的人,偏偏又在電話裡跟他磨牙斗舌。
  「我是團政委!」他氣怒地大聲喊道。
  電話裡沒有了聲音,接電話的人蹓掉了。
  隔了許久,他拿著電話筒的手都發酸了,才有個人在話筒裡說:
  「陳政委嗎?我是文書張萍。」
  「剛才接電話的是什麼人呀?」陳堅問道。
  「我們在隔壁開會,是一個傻瓜炊事員。」張萍回答說。
  「是個傻瓜,那就算了!營長、教導員都不在嗎?」
  「都不在,營長跟團長在前面看地形,教導員到連裡去了!」
  「你馬上跑步到前面,說我的電話,要團長馬上回來,地形不要看了!聽明白了嗎?」
  「要團長馬上回團部去!地形不要看了!要我跑步去!說是你的電話!」
  「對!你的記性不錯!」
  「仗不打了?」張萍急切地問道。
  「快去!」陳堅命令說。
  原定的作戰計劃落空了。軍部的回電說:
  「攻擊馬家橋的戰鬥行動立即停止。」
  十四個字,電報頭上註明是十萬火急,什麼原因、理由,一句沒有講。
  陳堅在屋子裡打了一陣圈子,苦思沉想了許久許久,沒有得到明朗的解釋。
  天空又暗淡下來,東北方向的雨陣向面前推湧而來,風勢跟著增大,田裡的麥子猛地向東一倒,又猛地向西一傾,像是空中翻捲著的雲波似的。
  「要是不請示一下,就犯了錯誤!」
  陳堅想道,心情平靜了一些。
  「是一著棋!」
  軍首長交代任務的時候,丁元善說的這句話,像雲縫裡透出來的陽光,在他的腦子裡閃了一下。
  是一著什麼棋呢?他曾經想過,但想不出,現在還是想不出。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覺得自己很笨拙,腦筋不夠用,猛猛地在腦袋上拍了一掌。
  他站在電話機旁邊,接著劉勝來的電話:
  「是什麼道理?你動搖啦?」劉勝一開口就責問式地大聲說。
  「軍部來了回電,不同意!」陳堅回答說。
  「是什麼道理?」
  「十四個字:『攻擊馬家橋的戰鬥行動立即停止。』道理是一定有的,電報上沒有講。」
  劉勝把電話筒重重地放下去,沉重的響聲,陳堅聽得很清楚。
  石東根和另外一些幹部象皮球漏了氣似的,只是長吁短歎,冷言冷語地說:
  「敵人的工事跟雞毛帚子差不多,一根洋火就叫它報銷!
  不消兩個鐘頭,包解決戰鬥!偏偏巧果子又不讓吃!」
  「不是苦命是什麼?消滅五個連的敵人,這麼一個瓜子大的仗,也不讓我們打!」
  「叫我們活守寡!」
  滿胸懊惱氣悶的劉勝像是責斥,又像是同情地高聲大叫地說:
  「不要說怪話給我聽!要說到軍部去說!」
  「回去怎麼解釋呢?剛剛動員過!」石東根咕嚕著。
  「不打就是不打!怎麼解釋?」劉勝擺著手臂說。
  劉勝坐在他的烏騅背上,慢慢悠悠地走著。烏騅彷彿深知主人的心情似的,四蹄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幾乎連一點塵土也沒有驚動,緩慢得像頭老牛。
  在路邊的小樹林子裡,集合著約摸兩百多個民兵,他們一團一簇地擁聚在那裡,他們肩旁的槍,也像個小樹林子似的。
  劉勝停下馬來,咪著眼睛向樹林裡面瞧著,他一眼就看到,華靜站在人群中央的一塊石頭上,一隻手摸著大紫色的漂亮的槍練子,一隻手揮動著,用她那嘹亮但又柔和的聲音,鼓動著民兵們:
  「……這個主力部隊,是最出色的英雄部隊。是新四軍,是新四軍的一個主力團,出名得很。萊蕪大戰,他們一個班就捉到五百多個俘虜!……我們沙河區的民兵,是英雄的民兵,有光榮的鬥爭歷史!明天晚上,要配合主力、老大哥,打下馬家橋!多捉俘虜多繳槍!不讓敵人跑掉一個!……」
  懊惱氣悶的劉勝,更加懊惱氣悶,自言自語地咕嚕著說:
  「主力團!老大哥!嘿!她不害鼓動民兵捉俘虜!……部隊裡解釋不解釋不要緊,看對地方幹部、對老百姓怎麼解釋?」
  他在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向駐地奔跑回來。
  劉勝回來以後,陳堅不在。問問門口的哨兵,哨兵說,騎了馬向西南上那個莊子去了。
  劉勝喊來了機要員,伸著手冷冷地說:
  「電報拿來我看!」
  看過了電報,電報上確是那十四個字。下面的署名是「沈丁」,收報人是「劉陳」。
  他把電報紙擲到桌子上。他的衣袖子帶起的一陣風,又把電報紙吹跌到地上去。機要員隨即拾它起來,又送到他的面前。
  「我不是看過了嗎?那幾個字還要看上三遍五遍?」劉勝瞪著機要員說。
  「簽字!」機要員說。
  「筆裡沒有水了!」
  機要員拔下自己的筆來,取下筆套子,把筆桿子送到他的面前。
  劉勝沉楞了許久,才在「劉」字上面畫了個花生米一樣的小圈圈。

五三

  劉勝看過電報,天色傍近黃昏。他覺得屋裡和他的心裡都有一股悶氣,便信步地踱到沙河邊上。
  沙河的水滔滔滾滾地奔流著。河邊一棵歪斜要倒的樹上,有兩隻不知名的灰色羽毛的鳥,不住地朝著他叫站「咯咯呀呀」的難聽的聲音。在他的感覺裡,這兩隻鳥和它們的叫聲很是可厭,彷彿是在嘲笑他的戰鬥願望沒有實現似的。
  「『小凳子』!槍給我!」
  他從鄧海手裡拿過卡賓槍來,推上子彈,向前走了幾步,對準樹梢上的鳥,「叭」地射出一粒子彈。跟著槍聲,樹梢上飛起了幾根鳥的羽毛。
  「打到了!」鄧海驚喜地叫起來。
  「拾得來!回去燒了吃!」劉勝得意地大聲說。
  兩隻鳥都飛走了。趕到樹邊去的鄧海,失望地走回來,手裡捏著兩根細小的鳥毛,惋惜地說:
  「差一點點!」
  「倒了霉!鳥也打不到!嘿!鳥肉吃不上,落到兩根鳥毛!」
  劉勝悵然地說,把槍擲給鄧海。
  本想出去散散心的劉勝回到屋裡,懊惱、氣悶反而增加了,看到牆上掛的馬家橋敵軍據點兵力分佈圖,頭臉立即扭向門外。
  「弄點酒來吃!」他對鄧海粗聲粗氣地說。
  鄧海知道首長心裡懊惱,想借酒解悶。腦子轉動一下,說:
  「到哪裡去搞酒?連賣草紙的小店也沒有!」
  「不能想想辦法?」
  鄧海坐著不動,沒有回話。
  「程拐子家裡問問!有曲餅泡茶吃,就一定有酒。」
  他懊惱得晚飯沒有吃,再不給他搞點酒來,他就更要懊惱;由於這個想法的支配,鄧海便去找房主程拐子搞酒了。
  點著燈火以後,他正在嚼著醃香椿頭,吃著燒酒。政治處主任潘文藻匆匆地走進來,問道:
  「真不打啦?」
  「不打啦。」劉勝應了一句。
  「你看!多被動!剛動員過,又不打,對戰士怎麼說?」
  「坐下來,吃杯酒吧!」
  潘文藻坐了下來,叫鄧海喊來機要員,看了軍部來的電報。他想了一想,喃喃地說:
  「不知東邊情況怎麼樣?」
  劉勝把一小壺酒吃到壺底朝天,一點滴不出來,才推開酒壺。他的臉紅了,顯出微醉的樣子。在潘文藻的話說過許久以後,他才冷冷地說:
  「不管情況怎樣,跟我們沒有緣份!」
  「可不可能要給我們別的任務?」
  「不要癡心妄想吧!交代任務的時候,說得清清楚楚,叫我們牽住敵人的鼻子,不許過河。什麼別的任務?消滅敵人雜牌隊伍五個連的仗都不准打!」
  潘文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服他,自己心裡也有一些懊惱。「休息一會兒吧!酒少吃一點。等陳政委回來研究一下。」
  他說了兩句,便回到自己的住處去。
  一小壺燒酒不但沒把劉勝的惱悶消除,而且勾起了他的沉重的心思。他在屋裡俳伽一陣,走到院子裡,在院子裡看看黑洞洞的天空,又回到屋裡。他不住地吸著煙,一隻手插在褲袋裡,一隻手卡在腰皮帶上,像萊蕪戰役開始那一天,他的團沒有分配到攻擊任務的那個樣子,渾身感到不舒服。
  陳堅從縣委住地回來,一進門就問他:
  「剛回來?」
  他還是徘徊著,勉強地應了一聲:
  「唔!」
  「怎麼的?仗沒打成不高興?」陳堅坐下來,笑著問道。
  「你高興?」劉勝反問道。
  「本來我就沒有多大興趣。這一回打不成,下回再打呀?」
  陳堅察覺到劉勝的情緒很不愉快,說了兩句,便吃了一杯茶,斜躺到床上去。
  劉勝踱了一陣,一連猛口地喝了兩碗茶。
  「真不明白!叫牽制敵人,又不許打仗,不打仗,能把敵人牽制住?……唉!說千句,說萬句,命不好!」
  陳堅笑笑,淡淡地說:
  「萊蕪戰役,你說你的命不好,結果,發了一筆大財!」
  劉勝走到門邊,把銜在嘴上的煙蒂,一口啐得老遠,彷彿煙蒂得罪了他似的。他在門邊倚立許久以後,突然走到陳堅身邊,放低聲音問道:
  「你來了快半年了,覺得我們這個部隊怎樣?」
  躺在床上的陳堅,一直在思考著怎樣和劉勝談談。這一仗打不成,他的情緒波動,在電話裡已經表現出來,現在,就看得更明白。「趁這個機會跟他談談吧!」陳堅想定之後,便坐在桌子邊來,帶上門,以認真的懇切的態度說:
  「部隊是很不錯的!幹部、戰士都很有生氣,我很喜愛。」
  劉勝也想談談,許多話在肚子裡悶著,他覺得難受。
  「我想不通,這一回把我們弄到敵人屁股後面來!我們不是長子!」劉勝把大拇指堅起來搖搖,歎息著說著後面一句。
  陳堅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接著他的話說:
  「我弟兄三個,我是老大、長子,我父親、母親最歡喜的是老三,其次是老二,我是他們最不喜歡的!你說,有幾個長子是受寵的?」
  陳堅望著劉勝笑著。
  「父母歡喜小的,依靠的還是大的,還是長子!」
  「這不一定。在舊社會裡,看哪個能賺錢,本領大,能依靠,他們就依靠哪個。像我是長子,出來十來年了,連家信也不寫一封,他們依靠我什麼?」
  想不到這個說話,給劉勝找到了和他爭辯的論據。「是呀!我們不能賺錢,本領小,就不喜歡不依靠了!」劉勝自以為說得有理有力,拍著桌子大聲地說。
  「你說得明白一點吧!」陳堅微笑地說。
  劉勝站起身來,喝了一滿口茶,把一口煙吞壓下去,大聲地說:
  「我的思想不怕暴露,就說得明白一點吧!」
  陳堅頗有興味地期待著他,入神地望著他的堆滿黑鬍髭的臉。
  「野戰軍首長把我們這個軍放到敵後,就是看我們本錢少,力氣小,不頂用!」
  「萊蕪打了大勝仗,捉了兩萬多俘虜,發了大財,本錢還小?還不頂用?」陳堅立即反駁著說。
  「有人說我們碰到了好運氣。是人家趕出來的鴨子給我們攔到的。如皋南面的宋家橋,我們沒有攻得下,漣水城沒有守得住,部隊損失很大。那時候,你還沒有來,你不明瞭。閒話,才聽得多哩!說我們是重傷員,是殘廢,是掉隊落伍的!還有……一大串!我跟你說吧!大半年,不是我一個捏著鼻子、塞住耳門過日子的!你看!人家打正面,我們在這個鬼地方,連敵人的屁股也摸不上!你心裡不難過,我可不好受!」
  陳堅沉入在深深的思慮裡。部隊裡像劉勝這樣的思想情緒,在萊蕪戰役以前,是很普遍的,他已經嗅覺到了。萊蕪大捷以後,這種情緒隱沒下去,彷彿是消除了。轉到魯南敵後來的這幾天,他發覺劉勝總是不大愉快,但是沒有分辨清楚。現在看出來了,老瘡疤逢到陰雨天,又隱隱地發痛起來。
  陳堅在屋裡踱了幾步,看看表,還不到九點鐘,便對金東說:
  「再去燒壺水來!」
  金東拿著熱水瓶走出去。
  陳堅的神態顯得跟平常不同。彷彿在最知己的老友面前傾吐心事似的。他的兩個膀肘擔在桌邊,左手壓在右手下面,平放在桌面上,頸項微微前伸,凝聚起善於傳神的眼光,望著神,情不很自如、一腔積鬱的劉勝,以低沉的、清晰而又懇篤的聲音說:
  「我們這個軍,在華中的時候,是一個縱隊,三個主力縱隊之一,參加了七戰七捷中的五戰五捷,這是誰都知道的。講我們這個團,在抗日戰爭初期,粉碎過日本鬼子的十一路圍攻的大掃蕩,江南人、連日本鬼子都稱它是『老虎團』,團長就是我們現在的沈軍長。『老虎團』的威名,傳遍江南。前任團長蘇國英,在『老虎團』初建的時候,當連長兼指導員。你跟他不在一個連,當副連長。『老虎團』的前身是南方紅色游擊隊的兩個連發展起來的。……」
  「你都清楚?」劉勝插問了一句。
  「我聽人講過,臨到這裡來工作的時候,粟司令也對我談起過。」
  陳堅應了兩句,又繼續地說:
  「如果說,別人不瞭解這個部隊的歷史、戰鬥力,許是可能的。要說陳司令、粟司令不瞭解,我就絕不相信!這個團是抗日初期新四軍江南三個支隊六個主力團中的一個,後來屬一師,一直在陳、粟的領導指導之下。陳、粟恐怕趙象母親熟悉她的孩子一樣,幾月幾日寅時還是卯時生的,幾個月開始長牙,什麼時候會爬,什麼時候會走,她比任何人都要記得清楚。我們這個軍,這個團,是半斤還是七兩九錢,他們還不是稱得比天秤還准?用父母和兒女的關係比方指導員同部屬的關係,是不恰當的。我們部隊裡,沒有什麼長子、次子、兒子、女兒的分別。假如可以打比一下,就應當說:都是親生骨肉,都是一樣心疼。不會有什麼歧視,偏愛,厚一個,薄一個。……這一次,叫我們這個軍挺進到魯南敵後來,我不知道真實原因,找不出什麼使你信服的理由來說明這個決定的用意。但是,我敢這樣說:絕對不會是輕視我們的『本錢少』、『力量小』、『不頂用』,因而把我們『貶』到這個地方『受苦』;我們不能驕傲,也不應該自卑。……說是『殘廢』、『重傷』,那是一派胡言。我就聽粟司令說過這樣的話:『打過敗仗的隊伍才可能是最堅強的隊伍,天下沒有不打敗仗的軍隊。』同時我也相信:前委、陳、粟在作戰用兵方面,絕不會草率行事。」
  「你說的當然有些道理。」劉勝並不十分折服,哼聲地說。「『有些』道理?我的話什麼地方不對,你可以糾正呀!」
  陳堅笑著說。
  「事實是這樣!打七十四師不要我們參加!」
  「是不是每個部隊都得參加每次戰役?萊蕪戰役,不也有好些很強的部隊放在外線打阻擊的嗎?」
  劉勝無話反辯,沉默著。手掌托在腮上,手指頭連連地在腦袋上彈了幾下。
  鄧海端來一盤麵餅,說道:
  「晚飯沒有吃,肚子該餓了。」
  「你這個人!哈哈!仗打不成,飯都不吃!跟誰賭氣?趕快吃點東西再談!」陳堅大笑著說。
  劉勝的肚子確實餓了,悶聲不響,大口吃著麵餅。
  「呃!你看我這個人怎麼樣?」他突然向陳堅問道。
  這使得陳堅一下子回答不出,他可以說出這位團長的優點和缺點,但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怎麼說法才算合適,他夾了一塊餅在嘴裡嚼著,走了開去。
  「批評幾句,沒關係!」劉勝情意懇切地說。
  「你批評批評我吧!」陳堅望著他說。
  劉勝吃飽了麵餅,酒氣似乎消掉了不少。見陳堅含笑不說,便自言自語起來:
  「我這個人有三笨:一是嘴笨,不會說話;二是手笨,不會寫字;三是腦子笨,不會用心機。」
  陳堅大笑起來,望著他那身子粗壯、滿臉鬍髭、卻又不是蠢笨的樣子,說道:
  「你不笨?是說我的?還是你謙虛過分?」
  「我說的不對?」
  陳堅坐到桌邊,正經地說:
  「我看你有三直:第一是嘴直,有話就說,不打埋伏。
  ……」
  「第二?」
  「第二是心直,對人直爽,不虛偽,不做作。」
  「說缺點!我不怕戴帽子!」
  「第三是腦子直,不會轉彎子。」
  「主觀主義?思想方法錯誤?」
  「不管是什麼主義吧。考慮問題總得各個方面都考慮考慮,不能鑽到牛角尖裡去。」
  談到這裡,因為陳堅說得輕鬆、懇切,劉勝確是受到了感染。他喝了幾口熱茶,噴出了一團蒸氣,彷彿胸中的悶氣隨著一齊吐了出去。燈火幾乎給沖滅了,不住地晃蕩著。
  鄧海和金東睡著了,兩個人倒在一張鋪上,鄧海的兩條腿壓著金東的肚子,金東的手又搭在鄧海的腿上。
  「這個傢伙!在睡著的時候還欺侮人!」
  劉勝說著,把鄧海的兩條笨重的大腿搬了下來。
  「我們也睡吧!」劉勝踱了兩步,向陳堅說。

五四

  昨天夜裡睡得很晚的劉勝,今天起得很早。一吃過早飯,就把牆上觸目的馬家橋敵軍據點兵力分佈圖收掉。他和鄧海、運輸員三個人一齊動手,把屋裡屋外打掃了一番,堵死了牆角上的老鼠洞,清洗了門前污穢的水溝。因為昨夜發現蚊子,手給咬了好幾個紅點子,把帳子也掛了起來。這些工作做完,他叫鄧海燒了一大鍋水,借了居民一口大缸,抬到朝陽的牆角上,擋上高粱秸子,洗了個澡,又喊來理發員,剪了發,刮了叢簇滿腮的黑鬍髭。他覺得自己身上和周圍環境都比原來清爽得多,朝著太陽深深地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
  彷彿他的腦子果然轉了彎子,昨天那些懊惱、煩躁的情緒,已經跟著灰塵、污垢一同歸淨。他打開鐵皮箱子,拿出好幾本書和一些文件來,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並且隨即拿過一本厚厚的書,躺在院子裡葡萄架下面看著。那種入神的樣子,幾乎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煙燒到指頭的時候,目光仍舊不離開書本,一面彈掉煙灰,吸一口煙,一面還在看著書上的文字。時近中午的當兒。一架敵機在高空裡飛過,引起了他的疑問和猜想:這兩天,飛機怎麼突然不大活動?怎麼比前幾天少得多?七十四師上了鉤子,東邊打起來了?這個猜想出現了一閃眼的光景,又給他連忙趕走。「不要癡心妄想!讓人家打去!就在這裡幫老百姓搶收麥子!長期打算!」
  他心裡對自己這樣勸說著,眼光又回到書本上去。
  正在吃午飯的時候,鄧海突然向他問道:
  「什麼東西都擺出來!就在這裡長住下來啦?」
  「不長住下來,到哪裡去?在這裡吃葡萄!」他抬抬眼皮說。
  「要住兩個月?」
  「三個月也說不定!」
  「七十四師真的沒有我們打的?」
  「你想去打?」
  「怎麼不想?」
  劉勝的眼睛睜大起來,瞪著鄧海。鄧海也瞪了他一眼,低沉著黑黑胖胖的長方險,像跟他鬥氣似的。
  「嘿嘿!我思想通了。你還沒有通!」劉勝大聲地說。
  「我就是不通!」鄧海撅著嘴,咕嚕著說。
  「不通?不通也得通呀!」神情像是責備,語氣卻又像是哄勸,他還是瞪著鄧海,高聲慢語地說。
  鄧海收拾了碗筷,扭過頭走了出去。
  劉勝不禁苦笑了一聲,望著鄧海的背影說:
  「嘿!七十四師是美人精,把我們這些人的心竅迷住了!」
  他走到葡萄架子下面踱了幾步,對坐在門邊編草鞋的運輸員嘻笑著問道:
  「你的思想通不通?」
  運輸員不明白首長問話的意思,茫然地望望他,又埋頭編著草鞋。
  「你也不通?」
  運輸員又茫然地望望他,疑楞了一下,懵懂地笑著回答說:
  「首長,我通!」
  「對!你通!通的好,不通不好!」他銜著煙,哼聲地說。
  五月天的中午使人睏倦,昨夜又沒有睡足,劉勝便走到屋裡,掩上一扇門,放下墨綠色的紗帳子,遮住陽光,睡到床上。
  「對!在這裡吃葡萄!叫我走,我也不走啦!」他躺在帳子裡,自言自語地說。
  他睡了,一睡就酣沉沉的,屋子裡響著他的粗重的鼾聲。
  他睡下不久,門外突然響起笨重的急促的腳步聲。
  機要員急迫地奔到他的門口,沒有看到他在什麼地方,就大聲地喊道:
  「團長!團長!」
  運輸員沒有來得及攔阻,機要員猛地推開門來,繼續地高聲大叫著闖到屋裡,一把撩開罩著劉勝酣沉大睡的帳子。
  劉勝熟睡受驚,骨碌地跳起來。他沒有看清大聲叫喊的是什麼人,就瞪著紅紅的眼睛呵斥道:
  「什麼事!這樣慌張!敵人打到門口來啦?」
  機要員喘息未定地說:
  「電報!好消息!」
  「你發神經!哪來什麼好消息?」劉勝惱怒地說。
  「是好消息!七十四師……」
  「七十四師給消滅啦?」
  「快看吧!」
  劉勝帶著餘怒接過電報,乍醒過來,光線又暗,字又寫得潦草,看不清楚,便一邊說著:「寫的什麼字?都是黑團團!」
  一邊走到門邊的亮處。
  電報上的黑字和劉勝的黑眼珠,給一根看不見的線緊密地連接起來。
  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亮了,放光了,睜大了,黑團團把他的眼睛和心完全吸引住了,征服了。他的手止不住地抖起來,電報紙給抖得跳起舞來,發出「窸窸嗦嗦」的纖細的響聲。
  「這幾個是什麼字?看不清!」劉勝指著幾個筆跡不清的字問道。
  「孟良崮!孟,孔子、孟子的孟!」機要員看著他手指的地方回答說。
  這份一百來字的電報,具有一種強大的魅力:激動人心,清醒頭腦,使五分鐘以前的劉勝和五分鐘以後的劉勝,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他渾身蒸騰起熱力來,他的眼前現出了彩虹,他的心裡也笑了,亮了,他進入了新的美夢一樣的境界。
  真是嚇壞了人啊!
  劉勝舉起了臂膀,勒緊拳頭,猛力一擊,桌子上的茶壺、茶碗、墨水瓶、紙張、書籍、文件一齊飛了起來,叫了起來。「『小凳子』!『小凳子』!趕快收拾東西!」他站在院子裡高聲地喊叫著。
  鄧海慌慌張張地跑來,問道:
  「什麼事?有情況?」
  「什麼事?收拾東西,馬上出發!」劉勝厲聲地命令道。
  「打掃大半天,剛擺弄好,又要收起來!」鄧海懊惱地咕嚕著。
  「不要廢話!」劉勝一面責斥鄧海,一面在電報上的空白處,簽上小雞蛋大的一個「劉」字。
  他抓起電話筒,不停歇地打著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在電話裡,他的聲音顯得突出的洪亮和昂奮:
  「……馬上,立刻到我這裡來!軍部來電報,有頂頂緊急的任務!……打七十四師去!」
  幾分鐘以後,潘文藻、馮超跑來了,接著許多人都跑來了。
  一個騎兵通訊員飛奔到西南方的莊子上去。
  陳堅正和縣委書記在談著關於繼續搶收麥子的事情,通訊員滿頭大汗高聲大叫著:
  「報告!團長請你馬上回去!」
  「什麼事?陳堅驚問道。
  「隊伍馬上出發!」
  通訊員的聲音象對團政治委員發命令似的,使陳堅只得和縣委的同志們草草地握手道別,騎上馬,飛快地跑回來。
  好幾匹馬從幾個方向飛起四蹄,捲起灰沙,和陳堅同時地向團部住的莊子上飛馳疾走。
  待陳堅回到莊口,團部的人馬已經集合在場地上準備出發,他們在場地上忙亂地、興奮地叫嚷著。待他進了屋子,桌子移到了牆角上,行李雜物已經全部打扎停當,牆上的地圖全都拿了下來,劉勝、馮超、潘文藻,還有營、連的幹部們,蹲在地上,圍著攤滿一地的、沒有標過的儘是黑壓壓的螺絲圈兒的地圖。
  陳堅擠進人堆,挨到劉勝身邊。
  劉勝把電報擲給陳堅,使勁地搖搖陳堅的膀子,用他那在最得意的時候才有的尖聲說道:
  「要我們長翅膀飛喲!」
  「哎呀!一百二十里!足足的!」潘文藻在地圖上楂量以後,驚訝地說。
  「趕得上!」石東根和好幾個人齊聲地說。
  劉勝手掌按著膝蓋,腰身一挺站了起來。他正要說話,縣委書記、縣長、區委書記華靜、區長耿忠帶著粗重的腳步聲走了進來。陳堅和他們笑著打招呼,劉勝卻彷彿沒有看見他們,向幹部們莊嚴地興奮地宣佈道:
  「七十四師,這個敵人!給我們兄弟部隊鉗住了!壓縮在沂蒙山區的孟良崮一帶。」他從陳堅手裡拿過電報來,瞟了一眼,提高嗓子,接著說下去:
  「野戰軍首長陳司令、粟副司令、譚副政委1的命令,叫我們這個軍飛兵前進!飛!懂嗎?叫我們長翅膀飛!叫我們變成老鷹!我們團的位置在軍的最前面,離孟良崮最近,是鷹頭鷹嘴!」說到這裡,他把兩個臂膀抬起,抖動一下,頭向前面伸著,做成飛鷹的形狀。他看看腕上的表,又接下去說:
  「一百二十里,在夜裡十二點鐘以前趕到,不是!是飛到垛莊一線,卡住敵人的喉嚨,完成對七十四師的包圍。連渡河在內,還有十個鐘頭不到,時間急迫,沒多話說,立刻出發!能游水的游過去,不能游水的乘木排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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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譚副政委即第三野戰軍副政治委員譚震林同志。
  他說完話,望望陳堅,陳堅緊接著說:
  「就這樣,大家比賽一下,看誰的翅膀硬,飛再快!天不好,要是下雨,就是下錐子,也要準時飛到目的地!」
  跟著是縣委書記的響亮的聲音:
  「打馬家橋的擔架隊全部跟你們去!木排不夠用,我們立刻動員趕做!」
  幹部們爭著擠出門去。
  不愉快的,是三營的幹部,又被參謀長馮超高聲大叫地喊了回來。
  行軍的部署本來是要馮超宣佈的,因為他在看地圖,陳堅的話剛完,大家就急著往外走,使得他沒有來得及執行他的任務。
  「喊我們回來,幹什麼?」
  在營長王鼎、教導員李泊和石東根、羅光他們驚問之下,馮超告訴他們說:
  「軍部隨後就到,決定把三營留下來控制渡河點,監視敵人,軍部一到,你們立即趕上去。」
  「又叫我們當落後分子!」石東根憤懣地說。
  「什麼時候叫你當過落後分子?」劉勝反問道。
  石東根張大眼睛回答說:
  「打吐絲口。一個團都是預備隊!」
  「說什麼怪話!像那樣的預備隊、落後分子,叫我當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陳堅笑笑,隨即又嚴峻地說。
  石東根繃緊著臉,站在門邊,一聲不響。
  「去!仗有你們打的!告訴你!先走後走一樣!現在還是行軍趕路搶佔陣地,真正的戰鬥,在後頭!劉勝揮著手說。
  什麼都不甘落後的石東根,鼓著嘴,跟王鼎他們走了出去。
  事情變化得這樣快,這樣突然,使人覺得如同在飄忽的夢境裡,又像是置身在朦朦朧朧的雲端裡。
  特別是華靜有這樣的感覺。
  「戰爭的日子,竟是這樣瞬息萬變啊!」她這樣想著。頭,覺得暈眩得厲害。
  「我也跟他們飛去吧!」她望著縣委書記,幾乎把這句話說出口來。
  被戰鬥煽惑著的她的火熱的心,正在不停地旋蕩,激動著彩雲般的幻想,而劉勝、陳堅已經匆忙地伸出手來和她告別了。
  彷彿多停留一秒鐘的時間,多說一句話,就誤了天大的事。他們跳上馬,頭也不回地向沙河邊飛馳而去。
  不用說,陳堅沒有向她問起帶信的事來,而她想要重寫的信,也還沒有動筆。就是仍舊把原來的信從袋子裡拿出來交給陳堅,竟也來不及了。事實上,在這種緊急的氣氛下面,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件事情。
  站在村邊上,她惶惑地自言自語地說:
  「是軍令大如山!這樣急!」
  「他們再打個萊蕪大捷,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縣委書記望著隊伍紛紛結集的沙河邊,對華靜她們許多人說。「得快一點幫助他們再搞些木排!大隊人馬還在後邊!」華靜對耿忠說。
  「沒有問題!我負責!」耿忠說。
  在村前停留一小會兒,華靜和耿忠、縣委書記他們,也像長了翅膀似的,邁開大步,奔向激流滾滾的沙河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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