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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惱人的衝突


  風沙遮蔽著星光,大地黑茫茫的。郎小玉穿過樹林,走過麥田,翻過古洋河堤,悄悄地進了小宋村。
  郎小玉走到小宋村附近黑糊糊的樹林邊上,就聽得大樹後猛喝一聲:「口令!」郎小玉聽出是隊員蔡二來的聲音,正要躲著他,忙回答了口令,沿著小路直向村裡走去。蔡二來卻跑到前邊截住他,結結實實地攥著他的手腕小聲說:
  「你快把小錢夾還我!」
  郎小玉今天可真生了氣。本來兩個人很好,郎小玉作戰得了一支日本金筆也送給他用了,可郎小玉拿了他這麼一個用布縫的小錢夾,他就非得要回去不可。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只不過是在上邊繡了一朵荷花,一對鴛鴦罷了,一點也不稀罕。前兩天小玉見二來獨自在樹下拿著左看右看,正好自己給政委管著糧票沒個東西盛,見這錢夾正好用,一把就奪過來。二來拚命追他要奪回去,小玉跑到胡文玉屋裡去,二來沒敢再追他。現在碰上了,二來又要這個小錢夾。小玉生氣了,就偏不給他。心想:「你也太小氣了。你不過從家裡拿來這麼個東西,有什麼值得這麼急。等我離家近了去和姐姐要一個,你這蠢錢夾我看都不看!」他哪裡知道,這個錢夾卻是蔡二來的命根子,他口頭上說是從家裡拿來的,實際上卻是高村大地主張扒灰的三女兒送給他的。因為小隊常在高村住,蔡二來被那女人勾搭上了,兩人越來越熱乎。他明白這事一暴露就得受處分,因為群眾都知道那女人有漢奸嫌疑,萬一在這個錢夾上邊露出來,那怎麼得了。蔡二來不能和小玉明說,只是使勁按著小玉去掏口袋,小玉就摟著不叫掏,兩個人悄沒聲地在地上廝滾起來,直到那換崗放哨的隊員劉滿倉走過來,才用那鐵鉗子似的大手把他倆拉開,兩個人還呼哧呼哧地要往一塊抓哩。劉滿倉比他倆高一頭,像個大熊似的當中一站,問明白了怎麼回事之後,甕聲甕氣地說:
  「小玉同志,一個破錢夾什麼了不起,給他!」
  小玉這才氣忿忿地掏出錢夾裡的東西,把錢夾往地上一摔道:
  「誰稀罕你這行子,小氣鬼!」
  蔡二來急忙撿起來塞在口袋裡,立刻又去哄郎小玉,笑哧哧地拍著肩膀只揀好聽的說。小玉撅了嘴直往前走,一句話也不答。兩個人剛走進小隊住的院子,迎面碰上高個長臉大下巴的隊員葛三慌慌張張地走出來,一把拉住蔡二來道:
  「朱隊長正要我去找你哩,你來得正好,咱倆快走吧。」
  蔡二來懵懵懂懂地問道:「幹什麼去呀?」
  葛三嗐了一聲說:「聽說偵察班長武小龍同志在平大路附近犧牲了,隊長叫咱倆連夜去調查清楚,把情報取回來。」
  郎小玉一聽這話立刻從頭頂涼到腳跟,又好像用刀子捅了心窩一下,登時天旋地轉,兩眼撲簌簌流下淚來。呆立在旁邊忘了有多久,一看蔡二來和葛三早已走了。
  這武小龍在小隊裡簡直是大家的心上人。碰上危險,他會幫你想出辦法,你要苦惱,他會想法子給你帶來快樂。他是個雜技班出身的青年,一舉一動既滑稽又風趣,大家給他起外號叫孫猴子,誰都願意跟他在一起。每天晚上要是見不到小龍,大家總要互相打聽:小龍同志為什麼還沒回來?郎小玉到隊上來了之後,武小龍天天教導地、幫助他。一次打仗突圍,郎小玉掉下房來摔昏過去,武小龍挾起他邊打邊跑,從虎口裡救出他來。郎小玉和武小龍真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一聽說武小龍犧牲了,怎麼能不悲痛。郎小玉沉痛地走到院裡,只見隊員們在敞棚裡,靜靜的都在為武小龍犧牲的事難過哩。有幾個隊員還不住地抽泣。隊長朱大江來到門口向隊員們望了望,黑虎著臉說:
  「堅強點!你們又不是小姑娘!」
  敞棚內一片靜默,隊員們都不作聲,有的沒事找事地動手擦起槍來。朱隊長立著看了一會兒,拿起一支槍來對著燈光檢查了一下,回身就走了。郎小玉見胡文玉還不回來,就要出去接他。這時,聽著隊員們噢的一聲歡蹦亂跳起來,郎小玉跑過去一看,來了一個汗水淋淋滿面笑容推著自行車的青年人,不是武小龍是誰!隊員們圍上他,村幹部和群眾也圍上他,七言八語,幾十隻手一齊上,把個武小龍東拉西扯,爭著問長問短。武小龍笑著只顧向四面哼哈答應。雖然疲乏不堪,他那瘦削的瓜子臉、滴溜溜的大眼睛也總是十分精神,手腳也總是那麼乾淨利落。
  朱隊長過來說:「好啦,好啦,快叫他吃了飯,還有任務哩。」說著在武小龍脊背上冬的砸了一下,親熱地嘿了一聲。武小龍向朱隊長一咧嘴做了個鬼臉,用手接過炊事員遞給他的兩個餅子,耍了幾個花兒,變了個戲法,引得圍著的人們一陣哄笑。
  武小龍一面吃,一面說著他遇險的經過:
  「我一溜順風把車子蹬的飛快,闖進村去,正揚揚得意,一看滿街都是鬼子偽軍。我靈機一動,就近鑽進了一個過道。剛走進一個院裡,呵,真是無巧不成書,出名的傻寬就哈哧哈哧地張著大嘴跟著跑進來了。我一想壞了,他一定把敵人給引來了。去年夏天我就碰上過他一次,差一點送了命。那一次也是我剛鑽了葦坑地,他也鑽了進去,虧我多個心眼,偷偷地離開了他。一會兒敵人在外邊大喊:『出來!人家都出來了,說你哩!』傻寬撲隆往起一立,插著腰說:『出來就出來!怎麼樣!?』他走出葦地一看,就他自己一個,一搖頭嚷著說:
  『真他媽胡弄人,他們不出來,我還得回去!』」
  大家聽到這裡忍不住大笑。武小龍嚥下一口餅子,又說道:「他這一下不要緊,害得我鑽到水裡,整整泡了一天。這一回他又來了,我忍不住抱怨他道:『傻寬,你又來啦!』
  「傻寬挺有理由地說:『我每次一看見鬼子漢奸,兩條腿自己就往前跑,我想停也停不下,一直跑到被忘八日的們抓住為止。真他媽的,我哪一次跑也准有漢奸們追,真是氣人。你想想,抓就抓吧。我叫他們是漢奸,他們還不甘心。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你說他們不是漢奸誰是?莫非說我倒是漢奸不成!嗐,真是……』他還嘟噥地說著,敵人就追進院來了。」
  「後來怎麼樣?」隊員們擔心地問。
  「怎麼樣,這一回省得跑,一塊被抓住了。他們要往偽軍中隊長那兒送,我向偽軍說:『你們帶我走也是一樣,反正明天該我給桑林皇軍出夫。』我把良民證給他們看了,說:『別著急,我是來給他說媒的,你等我把話說完再走。』我就對傻寬說:『咱倆說正事吧,你願不願意?她叫大白妮,又白又胖,中流個子,就是腳大點,頭上有點禿瘡。她倒願意給你做媳婦哩。』那位流鼻涕的傻寬哥一聽,樂的噹噹的,又是大笑又是跳腳,竟拍著偽軍的肩膀叫喚起來:『看哪!我說我走桃花運嘛,對像啦!對像啦!諸位水奸先生們!』偽軍們一向沒有聽過這奇妙的稱呼,還覺得挺有趣。傻寬接著說:『腳大有什麼關係,大腳八岔,葡萄滿架。禿子禿,蓋房屋,吹了燈是一樣。嘻嘻,哈哈,鏗鏗鏘鏘!』他手舞足蹈地喊起來:『你們誰要沒有對象,就找他吧。一塊新羊肚手巾他就給說一夥媒。給你,新羊肚手巾。』他把手巾塞到我懷裡,偽軍被逗得笑歡了,莫名其妙地互相擠眼,好像覺得這兩個人真是抓錯了。傻寬高興地大嚷起來:『警備隊的大隊長張木康是我表哥,他得給我禮物,你們去叫他來,叫他來吧,我請你們吃喜酒!』
  「幾個偽軍被我們倆吵得稀裡糊塗,把我們倆身上的東西搜了去,一個一個地走了。傻寬還在後邊嚷:『水奸先生們,給俺表哥捎信去,我請你們吃喜酒!』
  「就這樣,我們倆吵吵嚷嚷,直到偽軍都走了,我這才弄了情報回來。不過那位傻寬老兄可真夠認真的,一直送了我三四里地,還等我過兩天領他去相媳婦哩。」在笑聲中,武小龍一揮手立起來,嘴裡小聲地學著畫眉叫,檢查了一下駁殼槍,往隊部去了。
  武小龍一走,敞棚內漸漸安靜下來。有幾個隊員哼起小調子來:「一更鼓兒崩,一更鼓兒崩,拿起那洋火兒點上那小銀燈哼!……」
  郎小玉在燈光下翻了一會小筆記本子,聽著幾個隊員集在一起小聲說話,便湊過去在旁邊坐下。隊員們唧唧喳喳地說:「聽說縣手槍隊要人,要輪到抽咱們小隊上的人,我非要求去不可!」
  「放心吧,有這種事先得輪到我。」
  「怎麼,你也想去嗎?咱們一塊去。跟他們一起干多過癮哪!盒子槍一掖,哪兒硬哪兒碰,打遍敵占區。我真想跟李鐵同志一塊干。那人太好啦,去年冬天到路東去配合作戰,跟他在一起呆了幾天。他待人真好,又熱情又痛快。」
  「是啊,聽說咱們朱隊長也淨想他呢。不過這時候一會兒一個變化,誰知道能不能去成啊。」
  郎小玉聽了,笑著說:「我早跟胡政委說好了,你們都輪不上!」
  「別說話啦,快睡一會兒,傍明怕會有敵情呢。」
  夜深了,戰士們都睡著了,呼呼地打著鼾聲。一個隊員砸著嘴,打著夢捶。被砸的隊員猛坐起來,眨眨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又不聲不響地躺下了。
  這時,胡文玉來到了游擊隊住的院裡,剛踏進隊部的外間屋,就聽到東間屋裡兩人激烈爭辯的聲音,一掀門簾正看見朱大江砰的一按桌子,怒氣沖沖地向指導員趙青說道:「我們小隊不要你這樣的指導員,給我滾,快滾!」
  胡文玉在屋門口沒有言語,氣得心裡一炸。朱大江沒有看見胡文玉進屋,還一手抓住腰裡的寬皮帶,一手按著桌子,黑虎著大豹子眼直盯著趙青,四方黑臉上連鬢鬍子像鋼針一樣扎煞著,看樣簡直憤怒到極點了。可是趙青仍然像平常一樣,那麼安詳沉靜,穿著整整齊齊的藍衣服,用手摸著腰間的細皮帶,細白清瘦的長方臉上一點也不帶氣,平靜地對朱大江望著,用他那舒緩鎮靜的聲音說:「朱隊長,請你冷靜點,我跟你是一樣,都是黨派來的,你沒有權力這樣說!」他說著仰著臉倒背著手在當屋邁著方步。
  朱大江一揮胳膊又要說什麼,向屋門口一看,見胡文玉進來,這才賭氣一下坐在凳子上,一隻胳膊撐在桌上,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插在腰間,呼呼地出氣。趙青可微笑著沉靜地點點頭,說:「胡政委來啦,請你決定吧,朱隊長又要帶游擊隊離開這裡。我認為,情況不會那麼樣嚴重,我們小隊絕對不能離開本區。何況周圍二三十里地並沒有敵人的據點,用不著膽小。只要我們能堅決地跟敵人周旋,就能打擊敵人。」
  他說著掏出小白手絹擦擦臉蛋。
  胡文玉點點頭,坐到桌子旁邊說:「怎麼又爭論這個問題呢?不是今天上午已經談過了嗎?」朱大江猛地立起來說:「不管怎麼說,我的意見是立刻出發,插到平大公路東邊敵占區去,閃開敵人突擊的中心。那裡我情況熟悉,保證能安全地活動,還可以找機會打擊敵人。」
  胡文玉聽了搖搖頭,望著朱大江說:「軍區部隊才打了勝仗,我們又有這樣大塊根據地,你怎麼能提出這種意見來呢?你把這次掃蕩估計得太嚴重了。你過去一向很勇敢,為什麼現在膽子小起來了呢?這簡直是莫名其妙!」
  趙青緊接著說:「我認為胡政委的意見完全正確。我們是黨員,就不能逃避鬥爭,就不能害怕流血,就不能害怕英勇犧牲!……」
  「你算啦!」朱大江猛一轉身向著胡文玉、趙青,兩隻大手插著腰說:「說這一套都是胡扯淡,爭取時間轉移要緊!」說著向門口緊走了兩步,想立刻去集合隊伍出發,可是胡文玉、趙青坐著巍然不動,只好又走回來。
  胡文玉忍著氣激動地提高了聲音說:「不要著急嘛,我們總要根據整個形勢來決定問題,絕不能為那種右傾情緒所動搖。」他鎮靜地說著,聽起來聲音又清亮又充滿自信,坐下來在煙斗裡裝上煙末吸著,又慢條斯理地說道:「紅軍萬里長征,走雪山,過草地,那是什麼樣的困難哪,可是怎麼樣呢?他們絲毫沒有逃避,而是英勇地前進打擊敵人。這才是我們黨的光榮的傳統。我們現在比那時候好得多了,因此,我們一定能夠把敵人打個落花流水!」他越說越激動,立起來用手比劃著。
  趙青也打著幫腔說:「我們應該拚著一腔熱血堅持鬥爭。
  要記住賀龍師長一把菜刀領導農民暴動,建立起一支紅軍……」
  朱大江再也忍不住了,怒目橫眉大叫一聲:「夠啦!這不是上大課的時候!」胡文玉感到受了侮辱,激怒得變了臉色,更嚴厲地批評起朱大江來。朱大江沒法,乾脆賭氣又坐在凳子上,兩手扶著膝蓋厭煩地聽著。心裡直後悔,真不如在縣手槍隊當個班長,那有多痛快。他好像又聽見了隊長孫剛和李鐵那豪爽的笑聲。胡文玉滔滔不絕地講著大道理。朱大江聽著這些話,怒火直衝頭皮。雞叫了。朱大江無可奈何地望望窗戶。不知怎麼談來談去又扯到三個人的關係上去了。趙青問朱大江道:「我聽說朱大江同志屢次向縣委去說胡文玉同志和我的壞話,那些話簡直是對我們的污蔑,我就不明白你這樣做居心何在?」
  胡文玉一聽更惱怒起來,插上去質問朱大江道:「你今天必須向我說清楚,究竟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向縣委隨便反映我還不算,甚至於在區委會上你也一點不顧及領導人的威信,你說我們兩個不正派,有什麼根據?」胡文玉嚴厲地盯著朱大江。
  朱大江立起來火辣辣地說:「我就是這樣說,趙青不忠實,你胡文玉鬧個人主義,你們兩個互相包庇。」
  「你這簡直是胡說,是反黨!」胡文玉立起來大聲說。
  趙青也睜圓眼睛,狠狠地看著朱大江說:「你以為黨看不出你是故意造謠,污蔑同志,破壞團結嗎!」
  「你!胡說八道!」朱大江喊著,砰的一拍桌子。
  三個人都怒氣勃勃地往起一立,就像鬥雞似的怒目相向。
  突然,許鳳提著手槍氣喘吁吁地跳進屋來,紅臉蛋流著汗,眼睛閃著光芒,叫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光怕你們不走,果然你們就不走!不聽朱隊長的話,敵人上來了,再走也晚啦!」
  胡文玉和趙青都驚呆了。這時武小龍也跑進來報告:「四面發現敵人!」
  朱大江憤怒地吼了一聲:「準備戰鬥!」隨後向胡文玉、趙青看了一眼,一甩手拔出駁殼槍,嚓一聲頂上子彈,氣昂昂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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