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六、逃出虎口


  天快晌午了。宿營在張村的敵人才開走,群眾從野地裡陸續走回來。只見街上、胡同裡、家家戶戶的院裡,亂丟著雞毛、豬腳、骨頭,到處是屎、尿,連鍋裡、水缸裡、炕上也都拉上了屎。傢具砸的一塌糊塗。幾處被燒燬的房子,還冒著縷縷藍煙。人們咒罵著,拾綴著,趕緊找出藏著的米面搶時間做點飯吃,預備敵人再來時好跑。許鳳她們在野地裡看到人們都回了村,也就和張大娘一起回家來。她叫張立根在村外放好崗哨,回家來跟張大娘一起做飯吃。一天多沒吃上飯,早餓透了。正在急急忙忙地燒火做飯,張立根走來了。他一面吃著餅子一面說:「村南梨樹地裡跑來了幾個人,我看像是咱們部隊上掉隊的戰士。」
  「有槍嗎?」許鳳迎出屋門去問。
  「看樣沒有,有些人連鞋都沒有了。」
  許鳳放下燒火棍,把手槍頂上子彈,站起來說:「走,咱們一塊去看看。」
  秀芬、小曼也立起來跟著。張大娘忙攔著說:「就叫立根拿點餅子去給他們吃了,叫他們走吧,誰知道是什麼人哪。」許鳳說:「大娘,我們小心一點就是了。萬一都是同志們,咱們不管,叫他們怎麼辦?」
  許鳳說了和張立根就走,秀芬她們也都跟著出去了。不大工夫就領來了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伙子。這些人也都餓得不像樣了,都是黑黑的臉,瞪著大眼睛。一進門見大娘正把才蒸熟的餅子揭出鍋來,熱氣騰騰地放在蓋簾上。許鳳忙拿餅子遞給他們說:「吃吧,同志們,快吃吧!」
  「一起吃吧,別光我們吃啊。」有幾個人說。
  許鳳忙擺手說:「我吃過啦。」
  秀芬、小曼見許鳳不吃也都不吃了。郎小玉、劉滿倉也就不好意思再吃。新來的這一群,哪有心思客氣,一人抓起一個大餅子吞吃起來。許鳳趁這工夫把張立根、郎小玉、劉滿倉叫到一邊,跟他們商量怎樣出去瞭解一下情況,打聽一下區幹部們的下落。說了一會,每個人帶上一個餅子就走了。
  小曼坐在台階上,托著下巴看著這群吃餅子的人,端詳著每個人的特點。雖然只經過簡短的談話,她也記住了幾個人的名字。那個蹲在槐樹底下的黑大個圓臉小伙子叫陳東風。有兩個人坐在東廂房門口蒲團上,都是黃病色細高個,那是縣大隊的兩個戰士,四方臉的叫蘇二營,長條臉的叫黃西靈。他倆彷彿在這村住過,兩人小聲商量著什麼,露出想趕快離開這裡的神氣,小曼斷斷續續地聽到……這一帶危險,先回家隱蔽……許鳳,一個婦女幹部,懂啥,誰跟她?……小曼看不上,忍不住哼了一聲,向坐在旁邊的秀芬遞了眼神。秀芬見她太露骨了,輕輕打了她一下。
  許鳳把陳東風叫到影壁前邊小聲說著話。他們兩個好像在說過去在一起的熟人似的,互相提問著,一會兒抬起頭來想一想。這時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人們吃驚地都立起來,聽著影壁外面是大娘的聲音:
  「是自己人回來啦,沒有事。」
  大家聽了都探頭往外看,就聽見一面說著話,從影壁外邊閃進兩個人來,一個稍矮的人是亂蓬蓬的頭髮,光著腳丫子,褲腿撕得破破爛爛,臉上一層黑糊糊的泥垢,一齜白牙,叫了聲「同志們!」跑到台階邊把挾著的破裌襖放下,一看原來是武小龍。另一個細高個穿著肥大的褂子,敞著懷,褲子撕斷了半截,成了短褲衩,黑瘦四方臉,抿著嘴,好像很吃力地把一個布口袋放到地上,只聽咕冬一聲,不知裡邊裝的什麼東西。隨後立起來叫了聲:「許主任、秀芬、小曼,呵!
  二營跟西靈也在這兒哪!」
  許鳳他們一看是縣委的交通員張少軍。
  「哎呀,想不到咱們還能見面呀!」
  「隊長和政委呢?」
  「朱隊長受了重傷,抬回來藏在洞裡了,政委下落不明。」
  武小龍聽了吃驚地嗯了一聲。許鳳看著武小龍,擔心地小聲問道:「戰鬥打響時,胡政委不是還和小隊在一起的嗎?」
  武小龍說:「是啊,後來戰鬥一打響,我們都衝上去了,就再沒見到他。」
  小曼過來說:「你倆快些吃點東西再說話吧。」
  「不,我們倆吃啦。剛才從高村過,把維持會長張扒灰資敵的雞蛋大吃了一頓。張扒灰穿著一身綢子衣裳指手劃腳地上來鬧,叫武小龍把一桶水都潑在老狗日的身上,老傢伙滾在地上弄了個豬打膩。」張少軍一面說,一面滑稽地比劃著。
  「你布袋裡裝的是什麼?」
  「是洋點心!」張少軍說著掏出一個日本瓜形手榴彈來,一晃說:「小武子還有好東西呢。」
  大家都圍過來看,武小龍從捲著的破裌襖裡,拿出一支嶄新的藍晶晶發光的日本安都式駁殼槍。人們爭著你摸摸我看看,都羨慕的不得了。秀芬忙問道:
  「你們怎麼搞來的?」
  武小龍一臉嚴肅地說:「偷來的!」
  人們笑起來,問道:「敵人就那麼大意,叫你們有機會偷?」
  武小龍嗖地跳到台階上說:「為什麼偷不到?我們都有良民證。我呢,還有這個。」他說著裝模作樣地說了兩句日本話,又學了幾聲畫眉叫,充了個洋相。
  人們不由地哄笑起來。武小龍接著說:
  「那天我剛衝出包圍圈,又叫敵人圍住了,一看不行就趕緊埋了槍,到附近菜園裝起澆園的來。後來還是叫鬼子抓住了我,一個鬼子小隊長看我這個樣,把我當做大大好的苦力,叫我給他背東西。我把胡弄混蛋的本事都施展出來,一下就跟鬼子小隊長混熟了。跟敵人走了一天多,在一個村裡兩個掃蕩隊一會合,」說到這裡武小龍機靈地一擺手。小曼剛想問:「後來你們怎麼著啦?」就聽著鼕鼕地有人跑了來。一看是青抗先隊員張金鎖,闖進來急忙插上大門說:
  「快鑽黑屋,跑不出去啦!鬼子不聲不響地就把村包圍了,追我來了。」
  陳東風、黃西靈他們幾個都跟著小曼跑進了東廂房磨棚裡去。許鳳、武小龍、張少軍、秀芬把院裡的桌子、凳子拾掇了,也趕緊鑽進黑屋去。外面就剩了小曼,這時聽到噹噹的砸門聲。
  許鳳在裡面小聲地急喊:「小曼快進來!」
  小曼說:「不行,我進去入口就埋不好了。敵人來啦,你快在裡面壘上土坯!」她說著急忙把洞口掩埋好,打開磨棚的小後窗戶,跳到鄰院裡去了。只聽光浪一聲門被撞開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叫罵聲,鬼子、偽軍衝進了院子,在各屋裡、磨棚裡鼕鼕地翻了一氣,又往別的院子跑去了。院內立刻寧靜下來。
  許鳳暗暗地為小曼捏著一把汗,側耳聽著鄰院的動靜。
  秀芬在牆邊的小孔上聽著,擔心地說:「沒有動靜了,不知道小曼會不會叫敵人抓住?」
  大家都緊張地側耳聽著,可是只能聽到一片混亂的響聲。
  一群漢奸追到後鄰的院裡,把小曼抓住了。鬼子兵也闖進來圍著小曼,一個鬼子的槍口頂在小曼心窩上大聲問:「八路哪裡去了,你的說?」
  這時,走進一個魁梧的大高個漢奸,瘦白四方臉,高鼻子,方嘴巴,留著一撮日本式小鬍子,兩隻凶光閃閃的狼眼,冷笑著露出兩個金牙,這是著名的漢奸王金慶。他是王村人。從二十多歲起就在東北跟著日本關東軍當特務,和抗日聯軍作對。「七七」事變後跟著鬼子進關回到了家鄉。他已經加入了日本國籍,所以更加瞧不起中國人了。幫著鬼子,非常毒辣地對待鄉親們。他冷笑著揚起皮鞭子沒頭沒臉地對小曼打下來,一面大聲地喝問:「我們看見一個八路跑進了這個門,你把八路藏在哪兒了?快說出來!」
  小曼咬著牙忍受著鞭打,氣得忍不住了,就指著王金慶大罵:「嚇,不要臉!喪盡天良的漢奸賣國賊!」王金慶冷笑著說:「什麼漢奸賣國賊,你罵我算是白罵。我不是中國人,我入了日本籍,是大日本的國民!」小曼指著王金慶的鼻子問:「你有祖宗嗎?你的爹媽是中國人?是日本人?」王金慶被小曼問得惱羞成怒,大聲叫嚷起來:「好,你敢頂撞我!我看你有多硬骨頭!」王金慶齜著大金牙,正要拔出戰刀扎小曼,王金慶的大舅張滿常帶了幾十個人從外邊跑進來。張大娘擠到前邊喊叫著:「王金慶,鄉里鄉親的,你幹什麼打孩子呀。」她哭喊著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摟住小曼再也不放,任憑皮鞭打在自己身上,敵人拉也拉不開。
  張滿常氣得搖搖擺擺,扶著拐棍,走到王金慶跟前,就去奪他的鞭子,一面顫抖抖地說:「金慶,你瘋啦,怎麼能這麼對待鄉親!要打你就打我吧,我不能叫你這麼著。」王金慶冷笑一聲罵道:「打你就打你,打死你個老混蛋!」罵著摟頭就是一皮鞭,把張滿常打倒在地上。人群亂紛紛地圍上去,一陣哭喊嚷叫,分不清是多少人說話。
  秀芬在黑屋裡聽著,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敵人又到這院裡來了,不由地一轉身,許鳳忙按住她,屏息聽著。只聽一群人央求著:「金慶表弟!……王隊長!高抬貴手吧!……
  這裡沒有八路……」
  漢奸王金慶冷酷地大聲說:「前年要求縣政府槍斃我的也是你們吧?!不行!這是張順義的家,八路窩,給我搜!還有,把老百姓也押來,搜出八路來再跟他們算帳!」接著是木棍敲擊牆壁的聲音。磨棚裡邊,黑屋入口處,柴草也被翻騰得嘩嘩響。忽然有一個漢奸大聲地嚷叫:「看,這裡像是壘上的黑屋子,弄開它,裡邊沒有人也藏著好東西。」
  「來!來!刨開它,找出人來非槍斃他們不行!」
  秀芬和武小龍他們持槍對著壘上窗戶的地方。許鳳也屏著氣息用手槍逼著黑屋的入口,心裡一陣熱血翻滾,緊張地等待著最後的決鬥。
  突然,鼕鼕地幾聲震響,房頂牆壁嘩嘩地掉起土來,敵人用大鎬來扒黑屋的牆壁了。
  秀芬感到一種異常的乾渴,使勁嚥了一口唾沫。許鳳小聲命令道:「把手榴彈準備好,張少軍同志帶領往村南衝,武小龍同志掩護。」
  大家小聲應著。連著又是鼕鼕地幾聲震響,呼嚕一塊土坯從一人高的牆壁上掉下來,武小龍一下機靈地接在手裡放在地上。茶碗大小一縷陽光從牆窟窿裡射進來,立刻看見灰塵瀰漫。人們嗆得用袖子捂著嘴,忍著咳嗽,緊張地扣著槍機,提著手榴彈準備著。大鎬繼續往牆上刨,土坯嘩啦嘩啦地往下直掉。刨了一陣,突然停住了。這時就聽見騷亂的聲音中,傳來一陣緊急的哨子聲,跟著村外響起了步槍聲、機槍聲。漢奸王金慶凶暴地喊道:
  「樹林裡發現一夥八路,快去追擊!」
  「隊長,這兒怎麼辦?」
  「機槍!掃掉他們,燒了這個八路窩,快!」
  一陣急如暴雨的槍聲,哭叫聲,混亂的腳步聲。
  血流滿地,屍首躺了一片。敵人把群眾趕進北屋去,點著火,火焰騰空燒起來。人們在屋裡叫喊,拚命砸窗戶,砸門,被煙嗆得都咳嗽起來。許鳳他們在黑屋裡,正在急得要往外衝,磨棚也著了火,滾滾濃煙夾著辟啪的火星,從頂棚上鑽進了黑屋。噗通一聲響,屋頂塌下一大塊土來。武小龍領著幾個人急急地用手、用刺刀挖了一個土坑,把手榴彈埋起來。
  火,隨著木椽子和葦箔落下來,兩三個人的衣裳燒著了,互相撲打著,煙火捲著灰塵,熏得人直流淚。許鳳急忙吩咐:
  「快!看看外邊的動靜!」
  武小龍蹬在陳東風的肩膀上,扒住刨開的牆上的窟窿向外望了一下,奮力一下推倒了一截土坯,跳下來,陳東風又加上兩腳,連舊窗欞帶土坯整個踹倒了。人們一湧出來,回頭一看,黑屋裡滿是火了。許鳳叫武小龍擔任警戒看著外邊的情況,便指揮大家冒著烈火闖進北屋去,往外搶救人。燒糊的窗戶、門被砸毀了。人們成群地擠著、嚷著跑出來,在院子裡滾著,撲打著。很多人燒得衣不蔽體,披頭散髮,亂擠亂叫,抱著搬出來的死屍哭嚎著。許鳳、秀芬滿臉淌著汗水混和著眼淚,又闖到火裡去,急得喊著:
  「小曼!小曼!大娘!」
  「我早就出來啦,看你倆糊塗了!」大娘在屋門口喊著,小曼又進去把她倆拉出來。
  經過一陣奮不顧身的緊張撲救,火被撲滅了。院子裡弄得到處是血、死屍、泥漿、燒糊的木炭、砸爛的傢具。大娘和小曼的一切都被燒得光光的了。許鳳、秀芬、小曼和大娘疲乏地坐在地上看著。那房頂都塌下來了,大梁倒掛著,還冒著煙和熱氣。武小龍正帶著隊員們在泥裡水裡拾掇著。
  「快著,敵人又來啦!」外邊尖叫了一聲。
  人們又紛亂地往外飛跑起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