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三、派遣


  夜深了,空氣漸漸涼爽起來。月光將樹影照在窗紙上,毫無聲息地微微搖動著。朱大江躺在炕上被一種鼕鼕的聲音震醒了。這聲音來自地底下,均勻地響著,夾雜著房外往來不停的腳步聲。他矇矇矓矓地以為還躺在樹林的地洞裡呢。身子一動覺得是睡在軟綿綿干鬆鬆的被褥上,不像洞裡那麼潮濕悶氣,才忽然想起已經搬回村裡來了。睜開眼一看,見靠牆的桌上已經點上了油燈,桌邊立著一個細流高個女人,梳著圓髻,留著披髦,側著身子在倒水。那女人一轉身,燈光映在她臉上,才看清是許鳳。她變得叫人不敢認了。以前她那曬得微黑的豐滿俊秀的臉兒,總是紅撲撲的。現在臉型消瘦,顏色蒼白,下巴頦也顯著尖了,大黑眼珠仍是光芒閃射,但顯得更大了。朱大江搬回村裡來時,聽說許鳳病的挺厲害,想不到現在是她來給自己倒水,心裡直是過意不去,用他那蒼啞的聲音連聲說:
  「許鳳同志,你,你病著還來管我……」
  「別動彈。他們都在挖地道,我過來照顧一下。我已經好了。」許鳳說著端了一碗熱水坐在朱大江身邊,用小勺舀水來餵他喝。朱大江早覺得乾渴的要命,一喝下去精神立刻好了許多。喝著水看著許鳳,心裡佩服她一心一意只知道關心別人,又想起那天晚上她毫不猶豫地扯碎了她的褂子,給自己包紮傷口;又連著幾個黑夜帶了醫生到洞裡來給自己換藥。越想越感激的不知說什麼好。只恨自己過去不該對她那麼莽撞。許鳳低下頭來看他的傷口時,離近了才看清她的眼泡周圍紅殷殷的有些浮腫。朱大江心裡暗想:她一定是偷著哭過了。
  許鳳把水碗放在桌上,又回到朱大江頭前輕輕地問道:
  「你說給我,胡文玉同志到底怎麼了?」
  朱大江怕刺激她,一時答不出來。吭哧了幾下才說:「我,我真不知道。」
  兩人都靜下來。好一會什麼話也沒說。鼕鼕的挖土聲在地下響著。許鳳悄悄地坐在炕下的板凳上,兩手抱著頭,望著搖閃的燈火,聽著朱大江那沉睡的呼吸聲,想著犧牲的同志,不覺眼裡流下淚來。聽著有人走來,才慢慢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一看是小曼進來了。小曼踮起腳尖,悄悄地走到許鳳身邊,湊到耳朵上小聲說:「王醫生來啦。」
  許鳳用手揉揉眼睛立起來,看看窗紙已經透亮,忙吹熄了燈,跟小曼一起走了出去。
  下午,王醫生叫秀芬幫著給朱大江動完了手術。王醫生見秀芬的動作那麼乾淨利落,非常滿意。對許鳳說道:「秀芬同志應該學做護士才好,簡直再合適也沒有了。」
  「為什麼?」秀芬撇了一下小嘴,拾掇著醫療器具。
  王醫生洗完了臉,用毛巾擦著,把那四方臉都擦紅了。擦了臉又仔細地檢查著每個指甲。許鳳笑了一下說:「你以為她真行嗎?」
  王醫生精神全部集中在擦洗他的手上,誰也沒有看地說:「當然,她跟別的女同志不一樣,看著傷口、鮮血,她一點也不害怕,下的去手。依我看她又很會關心別人,而且她對護士的工作好像很熟的樣子。」
  許鳳笑道:「一九三九年後方醫院在她們村住了快半年,她天天去幫忙,所以懂一點。」
  說著話擦洗完了,王醫生又到屋裡看了朱大江一回,給他留下藥。王醫生把醫療器具藏在裝滿青草的柳條筐裡,又囑咐了朱大江幾句,背起草筐和許鳳走出屋去。朱大江忍著疼痛閉上眼睛躺著,聽見王醫生還在外屋和人們說話。又聽見秀芬說:「我還不知道朱大江同志的傷這麼嚴重呢。渾身那麼多傷口,可沒有聽到他哎喲過一聲。」
  王醫生說:「朱隊長真是鐵漢子。我往外夾他的碎骨頭,用藥布沾著鹽水穿過傷口來回擦,連我都咬著牙替他忍痛,可是他眼睜睜地看著,連眉都不皺一下。」
  又聽許鳳問道:「他不會有危險了吧?」
  王醫生說:「總算熬過來了,像他這樣的人,會好得很快的。」
  只聽張大娘緊跟著說:「阿彌陀佛,只要沒有危險就好。」
  聽著是小曼鼕鼕地跑進來說:「鳳姐,你派人叫的那個老頭子來了。」
  許鳳忙說:「好吧,我就去見他。」
  她們說著話送王醫生走了。屋裡靜下來。朱大江慢慢地睡過去了。
  這些天張村雖派了張福臣老大伯當聯絡員,來回跑棗園據點,藉著給敵人送糧、送柴、送報告的機會,瞭解了敵人一些情況,但是終究不能得到敵人內部的機密情報。雖說還有一個劉遠,利用與王金慶從小相熟的有利條件,經常進出棗園據點,也可以搞一點情報回來。但究竟是以維持會人員身份來活動,不易搞到機密情報,而且也不及時。所以許鳳急著要物色一個可靠的有社會經驗的人,打進棗園據點的特務組織內部去做情報工作,以便及時掌握敵人的動態,好對敵人進行鬥爭。許鳳想來想去突然想起竇町的竇洛殿,他擔負這個任務很合適,所以今天就派人叫了他來和他商量。
  許鳳在東院裡和竇洛殿一起吃了飯,談著工作。朱大江這裡足足地睡了一大覺,醒來一看,已是黃昏時分。張大娘和秀芬進來點上燈,餵他吃了粥出去了。朱大江覺得鬆快了許多。正看著燈光出神,聽見院內有低低的人語聲,有人向屋裡走來。其中有一個人腳步聲特別沉重,正在想不知是誰,一掀門簾,一個身形粗壯腰背挺直的老頭大踏步走了進來。朱大江一看,驚喜地叫道:
  「洛殿哥!是你!」
  「是我,老弟!」
  竇洛殿邁著大步走到朱大江身邊,閃著明亮的小窩口眼,察看著朱大江的傷。一面看,一面驚奇地說:「哎呀,我的老弟,你真算死裡逃生又撿了一條命,我還光害怕咱們見不上面了呢。」
  朱大江摸著洛殿的手說:「好哇,洛殿哥,那回你一病就不露面了,可真把人悶死了。你那是怎麼搞的?」
  洛殿撫摸著朱大江的膀臂歎口氣說:「嗐,別提這一章了。病,倒也是真病了,可也是一口氣堵在心裡出不來鬧的。環境好的時候,少我一個不打緊。現在敵人不是瘋狂起來了嗎?我可就非出來干幹不行了。過去的事不去提它了,這一回我決心跟敵人拚到底!」
  朱大江摸著竇洛殿的手,感慨地說:「好啊,這才算共患難的朋友!」
  許鳳坐在凳子上衝朱大江說:「洛殿同志一定要跟你商量一下,才決定幹什麼。」
  朱大江忙接過去說:「好吧,快說,洛殿哥,你想幹什麼工作?等我好了咱們在小隊上一起干吧。」
  竇洛殿那嵌在寬大的前額下邊的小窩口眼眨了眨,看著朱大江說:「我本想在游擊隊幹上,可是許鳳同志非叫我利用舊關係到棗園據點幹上不可。本來我不應該推辭,也知道這個工作重要,可是說句良心話,我是有點干傷了心啦。」
  朱大江說:「怎麼,洛殿哥,你看著弟兄們死的死,傷的傷,不想報仇還要妥協嗎?」
  洛殿說:「兄弟,這是哪裡話!我洛殿活了這五十多歲,為朋友兩肋插刀,要皺皺眉不算好漢!可是,我頂住一個漢奸帽子干了半天革命,到頭來反叫青抗先們把我抓起來,連胡政委都罵我是漢奸、流氓,弄的我不明不白,窩窩囊囊,差一點死在自己同志手裡。我是真不想幹這個勾當了。」
  朱大江說:「殿哥,不管怎麼樣,現在非你去不可。看在黨和革命的面上,你答應了吧。」
  許鳳看著洛殿說:「棗園據點的敵人是特別殘酷狡猾的,很不容易對付,又加上洛殿同志也老了,要實在不願去,也就算了。」
  朱大江忙接過去盯住竇洛殿說:「什麼,殿哥難道你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嗎!」
  洛殿豪爽地哈哈一笑,猛地立起來,一搖手說:「行啦,話說到這兒為止,我一定去,這把老骨頭豁出去了。」回轉身又對許鳳說:「好,就這樣,一言為定!」隨後又一睒小眼睛笑著說:「你這丫頭,嘴真厲害,到底叫你把我說服了。」許鳳格格一笑說:「得啦,我的老大伯,對你還用得著說嗎?」
  三個人爽快地大笑起來。
  又說了一會話,竇洛殿告辭走了。許鳳送走洛殿,在門口呆了好一會,又回來坐在炕下邊凳子上,說:「洛殿走了。
  我相信他這個人。他說到哪裡準能做到哪裡。」
  朱大江嗯了一聲說道:「我很瞭解他這個人。上回我只聽說他回家了,可總沒鬧清他為什麼不幹了。」
  許鳳想了一下說:「那是去年清明節的時候,洪隊長才犧牲,你還沒調來,他從城裡蹓回家來,上墳燒紙,被青抗先隊員抓住了。別人不知道他是黨派去做地下工作的,只知道他在城裡幫敵偽做事,所以名聲弄得挺臭。當初原是我幫敵工部王部長找的他,派到城裡去的。這區也只有我知道他。我一聽說他被抓了,光怕別人鬧誤會殺了他,趕緊追到段村。當時幾個過去跟洛殿有仇的人,正攛掇著青抗先們偷偷地帶到樹林裡要弄死他呢。虧得趙青同志不讓殺,追到村外給要回來了。但還是叫胡文玉同志把他狠狠地訓了一頓,放他回去了。洛殿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回到家裡,越想越惱火,一口氣出不來,氣得病倒了。後來就一直推說有病,不肯再出來。這個人乍一看可像個潦倒幫子哩,什麼都滿不在乎,挺滑稽的樣子,其實他倒是個十分正直可靠的人。你倆是老交情了,你看我說的對嗎?」
  朱大江嗯了一聲,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洛殿來由不得就要笑的。原來竇洛殿是他的盟兄哩。洛殿家從前曾經是個不難過的小莊稼主兒,聽老人說他爺爺是個闖江湖賣藝的。鬧義和團的時候,擺過香堂。為人耿直,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有一次為幫朋友打官司,得罪了袁家大地主,被袁家栽贓誣陷,抓進了監獄。家業快完了,官司也打輸了,最後還被判了死刑。臨死前,老人囑咐兒孫們要為他報仇雪恨。洛殿的爹一賭氣當了兵,指望著拿槍桿子報仇。可是,一出去就杳無音信,再也沒有回來。洛殿長大了一些,就在橋頭扛腳,兼做小買賣。他繼承了他爺爺的家風,日夜地打拳練武,結交朋友,好管閒事打抱不平。只要手裡有了錢,就和朋友們大碗酒大塊肉地吃一頓。窮朋友有什麼事求到他,從不駁回,寧願自己借債也要給別人弄到錢。朱大江還花過他二十多塊洋錢呢。這個人表面一看是個沒心腸的炮仗筒子,實際上內心裡卻隱藏著很深的仇恨,只是不露聲色。不久,在兵慌馬亂的時候,袁家大地主爺兒倆在一個黑夜被他砍掉了腦袋,袁家大院也著了大火。洛殿為這事被抓進了監獄。可是因為抓不住證據,又有許多朋友到處托人替洛殿說情,所以終於被釋放出來。可是僅有的一點家業也花光了。從此,他就陷於貧困飢餓,但他絕不去向人乞求,黑夜熬硝鹽,白天給人打短工。「七七」事變前幾年,鹽巡來抓熬硝鹽的窮人,叫他一條扁擔打的幾個鹽巡屁滾尿流跑回城裡去了。別人叫他躲躲,他笑一聲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洛殿兜著他們的!」這一下可不得了。國民黨派了保衛團把他抓了去,壓槓子,上大掛,百般刑罰,他只用鼻子哼一聲說:「你竇大爺從不服硬!」虧他朋友多,好歹保出他來。可是從此以後,單身的巡警、保衛團再也不敢路過竇町,總是繞道走,因為一碰上就要挨一頓揍。他三十多歲上才娶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媳婦,年輕漂亮,就是跟他合不來。她慢慢地跟洛殿一個年輕的朋友,教書的賈先生有了來往。人們風言風語,傳到洛殿耳朵裡。洛殿惱怒地歎了口氣,回家叫媳婦預備了酒菜。飲酒中間,忽地拿出刀子來。媳婦見勢不好,嚇得跪下哀求饒命。洛殿說:「說實話,就饒你!」媳婦哭哭啼啼地都說了出來。洛殿用鞭子把她一頓好打。打完了說:「滾吧,你跟他去過吧!」一氣之下他出外到黃河後套去了。過了十幾年才回來……
  許鳳幫助朱大江吃下藥去,又問他道:「洛殿被派到偽組織裡面去,當時還有誰知道?」
  朱大江想了一下說:「除了縣委就只有我和李鐵、孫剛同志知道。因為王部長叫我們三個人跟他聯繫過。你知道嗎,李鐵同志小時候到竇町跟洛殿學過拳腳呢。」
  說著話秀芬給朱大江端了粥來。朱大江不願再叫人喂,叫許鳳扶他伏在枕頭上,自己端著碗喝粥。這時,兩個老隊員葛三、蔡二來進來,把趙青的信給了許鳳,又親熱地問候了朱大江。他倆說是在大掃蕩中失去聯繫,前幾天才找到趙指導員。聽說朱隊長受了重傷,趙指導員叫他倆來侍候朱隊長養傷。許鳳看了信,和朱大江商量就要這兩個隊員侍候他養傷。宋大江見趙青這樣關心自己,心裡感到很溫暖。又覺得葛三、蔡二來素日對自己挺熱乎,就說:「叫他倆先跟我些日子吧!」就在這時,張立根慌慌張張地進來說:「有一個不好的消息。」
  許鳳忙問:「什麼消息?」
  張立根說:「聽說縣手槍隊在滏陽河邊,被敵人包圍住,整整打了半天……」
  說到這裡,許鳳忙遞眼色制止張立根不叫他再往下說。因為李秀芬的未婚夫蕭金是縣手槍隊的隊員,朱大江在縣手槍隊當過班長,跟隊長孫剛、隊副李鐵以及隊員們都親如兄弟,一講出壞消息會叫他倆難過。哪知張立根瞪著眼看不出來,衝口就說出一句:
  「聽說他們全都犧牲了。」
  一句話落地,只聽噹啷一聲,朱大江手裡的粥碗掉在地下了。秀芬一頭紮在炕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