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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裂痕


  昨夜下了一場接犁雨,早晨就放了晴,滹沱河洪水也下來了。乾燥飛沙的大地立刻變得潮濕滋潤,空氣也格外清新舒暢起來。今天棗園的敵人出動到滹沱河南去了。許鳳在王莊,和孔村的兩個幹部談完了工作,送幹部們走後,趕緊串著院子到游擊隊住的院子來,要看看武小龍他們化裝進據點的準備工作做的怎樣了。許鳳接受了區委書記的職務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堅決消滅王金慶這個萬惡的漢奸,以分化偽軍偽組織,提高群眾的鬥爭情緒。隊員們正在院子裡興致勃勃地議論著:
  「哎,要有咱們在高村打伏擊繳獲的那挺歪把子多好啊!嘿嘿,真想跟鬼子拉開陣勢干一干,可,怎麼送給了縣裡呢?
  縣大隊也是才恢復,人也不多嘛。」
  「同志!你真是個小本位。叫歪把子機槍跟縣大隊大游大轉多發揮作用不好嗎?」
  「廢話,這還用你說!」
  許鳳微笑著走來。只見大雨初晴,天空蔚藍清爽,地上一洗無塵,院內的棗樹葉變得翠綠,陽光明亮可愛,人也變得分外精神了。隊員們見許鳳走來,都立起來笑容滿面地迎上去和她說話。他們把自己設想的行動方案搶著向許鳳提出來。許鳳注意地聽著,有時插上兩句,提出自己的看法。這時,武小龍、劉滿倉、郎小玉化了裝從屋裡走出來。隊員們都圍上去七嘴八舌、吹毛求疵地找起毛病來。
  「劉滿倉同志穿的太破了,反倒更不像。」
  「郎小玉同志手上沒有繭子,臉太白,牙也太白。」
  「你走路應該駝著點背,松點勁。對!對!最好是擺著八字腳。」
  隊員們擺弄著他們,又說又笑,總而言之,問題多極了。許鳳這時也湊到跟前打量一番,見他們三個人,穿著破褂子,袒露著胸膛,腰裡煞著破褡包,頭上戴著破草帽,有的肩膀上搭上條破毛巾,有的腰裡插上個小煙袋。
  「政委,怎麼樣?」郎小玉吐了一下舌頭。
  許鳳點點頭表示同意,囑咐說:「同志們,這是頭一次進據點,千萬要沉著。走路別那麼快,別東張西望地故意躲著敵人。說話要注意別漏出『同志』和『有!』來。能夠抓到王金慶更好,如果抓不到,別勉強,一定要安全地回來。」
  武小龍點點頭答應道:「是!政委,你只管放心,敵人正搶修城牆,上千的民夫走來走去,又趕上是個集日,來來往往人多,亂糟糟的,不管怎麼也能混出來。」
  「好,你們準備好就走吧。」許鳳說了又回頭對陳東風說:「你帶著其餘的同志,吃過晚飯就到指定地點去接他們。」
  陳東風答應著,跟許鳳上到房上看著。這時太陽偏西,陽光還是刺目。手打遮陽望去,就見大路上十多輛大車裝著乾草,不緊不慢地往棗園據點方向走去。武小龍他們三個人就混在裡邊,啪啪地抽著鞭子趕著車。許鳳正在看著,就聽背後有人叫了聲「鳳姐」,回頭一看,見是秀芬走到跟前說:「什麼緊事大白天派人叫我回來?我正要給東村的幹部們開會呢。」
  許鳳拉著秀芬的手說:「走,回家去談吧。」
  兩人下了房,串著院子回到家裡。李大娘忙去大門口放哨去了。許鳳來到屋裡卻去坐在方桌邊,拿著梳子梳起頭發來。秀芬忙要過梳子來替她梳著說:「看你,黑夜白天總是忙的連頭也顧不得梳,滾的亂蓬蓬的。」
  許鳳笑了一聲說:「我就不願意幹乾淨淨的麼!」
  「你叫我來有什麼事啊?」秀芬著急地催問起來。
  「你猜猜吧。」
  「談工作唄!」
  「不光是談工作,還有你高興的事呢。」
  「那我就猜不到了。快告訴我,一會兒就悶死我了。」秀芬說著搖著許鳳的肩膀。
  「我告訴你是個喜事。」
  「什麼喜事啊?」
  「蕭金同志一兩天之內就要來啦,這不是喜事嗎?」
  「你別哄我。」
  「這是真的,我要求周政委把他和李鐵同志一起調來。現在他們已經在路上了,也許今天晚上就到了呢。」
  秀芬忍不住又問道:「真的?」
  「可不是真的!前天縣委的通訊員來了,說他倆已經到縣委機關,等縣委跟他們談了工作,立刻就來。我已經捎信給他倆,叫他倆今天就到張村去找我。」許鳳非常滿意地說:
  「秀芬,你知道他們過封鎖線怎麼過法?」
  「怎麼過,黑夜衝過來唄!」
  「不!白天騎著自行車,大搖大擺地越過設有兩道崗的張橋!他們真是膽大包天哩。」
  秀芬笑道:「李鐵同志大膽那是出名的。就是蕭金也是一肚子七十二個心眼,他們村裡人都跟他叫小軍師。我記得小時候他去當小工給地主張家割麥子。張家非常刁,把窮人們拾的麥子奪了去,還打人。蕭金就跟一群窮孩子唧咕了一下,想了個辦法,把地主家拉麥子的大車給弄翻了,一群窮孩子跟著起了哄,搶了車上的麥子。地主家的狗腿子都跑到那邊去追人了,這邊蕭金一喊,大家一起哄,又把地主地裡的麥子弄走不少。領青的雇工被一群短工圍著哪敢動彈,等地主的狗腿子回來,人們早就跑光了。」秀芬說著直笑。
  許鳳聽著笑的一拍手說:「好!好!真是小軍師。」沉思了一下說:「秀芬,你想他不想?」
  「鳳姐!」秀芬不知說什麼好了,笑的閉不攏嘴,興奮地給許鳳梳著頭。
  「說實話,秀芬,想不想?」
  「怎麼不想!快一年不見面了。你知道他多好啊。他堅定,勇敢,又懂的心疼別人,脾氣又好。你知道俺倆的姥姥家是一個村哩,從八九歲上就淨商量著一塊住姥姥家。淨在一塊兒去挑菜,拾麥子,最後一次是刨荸薺,俺倆就說了,俺兩家老人也都同意,就訂了婚。……」秀芬笑的臉蛋通紅,說不下去了。
  許鳳笑起來,梳上髮髻,向秀芬傳達了縣委的指示。為了適應新的情況要簡化機構。各級的群眾團體並為一個抗聯。工、農、青、婦各會都改為抗聯的一個部。許鳳擔任了區委書記,秀芬便接替了許鳳的工作,擔任了區抗聯的婦女部長。許鳳把婦女工作向秀芬做了指示,又一起商量了怎樣整頓王莊的支部,怎樣分頭領導,先恢復附近幾個村的抗日工作。最後許鳳對秀芬說:「咱倆也不能總像一個人似地離不開。我自己到西鄉,你依靠王莊把高村、竇町、劉町三個村的地道挖起來,把聯絡員換上可靠的人。別的工作怎麼做,回來再說。」許鳳說到這裡歎了口氣,拉著秀芬的手說,「秀芬,說良心話,我這兩天可真發愁啦!」
  秀芬忙問道:「什麼事值得你發愁啊?」
  許鳳說:「我不該答應當這個區委書記。你知道,我沒有領導全面工作的經驗,懂的東西太少,我真不會領導。」
  秀芬說:「鳳姐,你就幹吧!什麼都是人做的,總不能先學會當區委書記再革命啊!」
  許鳳說:「我也這麼想。我還有這口昂氣,自個不行就得勤謹著點,人家想一遍,我想它十遍。我豁著一腔子心血,還怕它難倒人!」
  秀芬說:「依我看,一個人只要勇敢、堅定,肯把自己的一切獻給革命事業,就沒有什麼不能做的。至於文化呀,理論呀,它又不咬人,你只要一個勁鑽它,就不愁學不會。」許鳳笑道:「你說的真對,咱們就這樣辦。」兩人說著話,秀芬倚在許鳳的肩膀上,偷偷地把一朵石榴花插到許鳳的髮髻上了。許鳳見秀芬直是笑,不知怎麼回事,忙向自己身上到處找,摸摸頭上,插著一個東西,拿下一看,卻是一朵石榴花。笑道:「你這個死妮子,什麼時候也忘不了鬧著玩。」說著拿起花在鼻子上聞聞,插到鏡框上去。
  秀芬斂起笑容,坐下喘著氣說:「不鬧啦,談個正經事,江麗同志要求參加區裡工作哩。」
  許鳳說:「她要願意在咱們區裡工作可好了,咱們可有個得力的幫手了。她原來是做宣傳工作的能手嘛。」
  秀芬說:「呵,她不光能做政治工作,還真是個好演員哩!軍區住在這兒的時候,她還在這村演過戲呢。她多好哇,長的又漂亮又能幹,教我們唱歌演戲可認真哩。這些日子她養病,待在一個村裡,悶得實在不耐煩了。前兩天我見了她,還直催這件事呢。」
  許鳳一聽忙說:「好極啦,我馬上跟縣委提出來叫她參加區委工作,等兩天咱倆去看看她。」
  秀芬說:「好,就這樣吧,我去找村支部書記商量一下,晚上就開始這村的工作,明天就到別的村去。」說著起身往外就走。
  許鳳又叫住她囑咐說:「秀芬,記住,可不許動不動就跟人家著急發火呀。」
  「我知道。你走的時候,可叫人送一下。」秀芬回身咕嘟著小嘴,用手指著許鳳說。直到許鳳點頭答應,這才蹬蹬地跑了。
  許鳳看著秀芬走了,回到屋裡,摸摸髮髻,向門外看看沒有人,就坐在炕桌邊,找開文件包,拿出筆記本來看著,思考著這幾個村的情況,公糧損失的數字,漢奸的活動情形。正想得入神,忽然聽見大門外一陣鼕鼕的腳步聲,趕緊三把兩把將文件包好,抓起手槍來,由窗口向外一望,見門口閃進一個人來,接著是李大娘的聲音說:「老胡同志啊,找許鳳,她在北屋西間。」大娘閃出身來用手向裡一指,又回到大門口放哨去了。許鳳把手槍保上險,裝在衣袋裡。門簾一啟,胡文玉走進來。許鳳見他化裝了,穿著件淡灰串綢大褂子,心裡就是一陣反感。輕輕地說聲:「來啦?」重新整理著文件包。
  胡文玉打打身上的土,不自然地坐下。他的臉雖然修飾得很乾淨,卻掛著一層灰氣。他不緊不慢地打火吸著煙斗,望望許鳳,唉了一聲說:「我不承想落到這樣地步!」
  許鳳坐在桌邊一手托著腮沒有言語。胡文玉低下頭,沉思地看著煙斗裡冒出的藍色煙縷,曲折縹緲地升上空中。胡文玉從和周政委談話回來後,連著兩夜沒有合眼,對許鳳真是又恨又想,又妒忌又尊敬。想來想去,覺得非找她來談談不可。他覺得有把握,一定能夠征服許鳳,使她和自己結婚。不管小鸞怎麼纏磨,他決心大白天找她來了。他看著煙縷想著該怎麼說好。一路上準備好的那一套說詞,現在一當著她的面好像都站不住腳了。他乾咳了一聲說:「我希望咱倆無論如何別破裂了。」
  許鳳說:「你想說什麼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吧!」她說著仰起頭來看著窗戶。
  胡文玉抑鬱不平地說:「我想你一定會瞧不起我了。可是,你應該相信,發生這種事情,不是偶然的。當時我和周明在冀中區黨委一起分配下來的時候,我本來是應該擔任縣委的,可是,因為我們倆關係不好,他不同意。我也太謙虛,願意到下邊鍛煉一下,後來才到了這區來。現在他是存心打擊我。」
  許鳳一聽立刻激動地說:「怎麼是他打擊你呢?為什麼不檢查一下自己的錯誤?在這樣困難的關頭,黨和人民遭受挫折的時候,你完全放棄了自己的責任。別人在奮不顧身地鬥爭,你呢?你躲在一邊幹了些什麼?現在反來說這樣的話,你還有黨員的立場嗎?你這樣下去會毀了自己的!」許鳳說了生氣地看著他。
  胡文玉沉默起來,兩手捂著臉,好一會兒立起來說:「就算我有錯誤,可你也應該相信我對你的愛情是忠實的。我始終對你抱著一顆赤誠的心。」
  許鳳反感地說:「因為這個我就不能批評你嗎!」
  胡文玉說:「可是你也不應該打擊我!憑良心說,我為你多少日子都睡不著,吃不下。我想咱們倆無論什麼時候也應該一心一意的,可你對周明說了我些什麼?你應該平心想一想,兩年來,我怎麼提拔你,培養你,到現在竟給我這麼一下!一句話也不替我說,反而拆我的台。真叫人傷心。」胡文玉激昂地說著,使勁磕著煙斗。
  許鳳更惱火起來,睜大了眼睛看著胡文玉說:「胡文玉同志,你過去的好處我不會忘記的,可是我不能看著你墮落下去,我不能不在黨的面前批評你的錯誤。我現在還是要提醒你,必須立刻想一想自己跟黨的關係,堅決改正自己的錯誤思想才行。不然是會葬送自己的。」
  胡文玉沉默一下說:「算啦,不說這個啦。我想你會明白,我要求留在這區工作,完全是因為不願意離開你。」他抬起頭來看著許鳳。
  許鳳望著窗戶,沉靜地說:「不管你為什麼願意留在這區裡,即便你調走了,我也不放棄自己的責任,還是要想法批評你,直到你認識了自己的錯誤為止。」
  胡文玉說:「我是有錯誤的,可是這樣對待我一點也不公平。我坦白地說……」胡文玉說到這裡停下了。
  「你說吧!」許鳳轉身正面望著他。
  胡文玉說:「我懷疑是周明有著個人目的,所以想法打擊我。」
  「你胡說!」許鳳氣得臉色煞白。
  胡文玉說:「你不要生氣。你能擔任區委書記,我是非常高興的。你是我提拔起來的。我曾經怎樣幫助你,你也許沒有忘掉。可我不承想你也是這樣勢利眼,對我落井下石。」
  「你簡直是存心來污辱我!」
  許鳳說著忿忿地走到外間屋去,氣的呼吸急促。立了一會,冷冷地走進屋來,拿起文件包轉身說:「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過去算我瞎了眼睛,沒有看出你是這種人!」
  「我是什麼人?」胡文玉激動地立起來,臉色帶著驚恐。
  「你,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你跟黨不一條心!」許鳳決然地說。
  胡文玉臉上變了顏色,想辯駁又沒話說,痛苦地搖著頭軟下來說:「許鳳同志,原諒我,我下了決心來找你,我不跟你在一起,會,會……」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許鳳惱怒地說:「一個人應該對自己負責,也應該懂得尊重同志。」說完,彭的一聲掀開門簾,向外面走去。
  胡文玉跟在後邊不住地說:「你上哪兒?你上哪兒?」
  許鳳早氣急了,不願意再和他說話,頭也不回地說:「我還得去工作。你好好想想,咱們再說吧!」
  許鳳頭裡急急地走,胡文玉在後邊緊緊地跟著。
  「鳳子呀,秀芬說等一會兒叫人送你。」李大娘著急地拉住她。
  「不用啦,大娘,今天敵人沒有出來。」許鳳扶著大娘說了,匆匆地走了。胡文玉急急地追下去。剛走了不遠,背後有人跑上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胡文玉回頭一看,是小隊隊員蔡二來急匆匆地說:「我給趙指導員送信去,他叫我捎了信來,叫你立刻回趙莊去有事。」說著送給他一封信。胡文玉接過信來,回頭一看,許鳳早穿過樹林走遠了。他急得一跺腳,把信往衣袋裡一掖,不管蔡二來,撒腳就向許鳳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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