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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同志之間


  竇洛殿剛走到街上,就見他妹夫蔡廣太迎面走來。蔡廣太本來是個精瘦細長的人,現在給維持會做了兩個來月的飯,倒吃得白胖油光的了,稀稀的幾根黃鬍髭,禿頭頂直閃亮。他見街上有人,離著老遠就喊:「大哥,你妹子不舒服,有錢沒有?給我幾塊,給她取副藥也買點吃的。」
  洛殿一招手說:「好吧,你跟我來拿。」
  兩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蔡廣太小聲說:「政委叫你晚上十點鐘到我家裡接頭去。」
  洛殿說:「好,我一定去。」
  兩人趕緊走散了。洛殿心裡想:這一定是為了打王金慶。這可是件棘手的事。現在城牆修起來了,城上四角設上了四個崗樓,四門也設有崗哨,偽警察不斷查戶口,偽軍也加緊巡邏,檢查行人。王金慶成立起了憲兵隊,裡邊收容了好幾個叛徒和土匪,都是有經驗的黑槍手。這幾天他們連著突擊了龍堂區兩個村,使我們遭受很大損失。王金慶又常在憲兵隊裡住著不回家。在這個時候要搞王金慶簡直難以設法。洛殿一面想著,向宮本那裡走去。
  再說李鐵按照和許鳳商量的意見,在五個村裡給游擊隊找了「堡壘戶」,連夜把隊員分了組去配合村裡挖地道。今天下午,按照和許鳳的約定,到王莊秀芬家裡碰頭,準備一起到蔡村去和竇洛殿秘密接頭,商量進棗園據點打王金慶、齊光第的事。李鐵戴了一頂草帽,扛了一把鋤頭,把駁殼槍掛在腰間,用衣襟掩蓋起來,沿著莊稼地小路向王莊走來。夕陽在雲縫裡,最後向大地投射了一下橙黃色的光芒,迅速地沒入了地平線。這時空中烏雲滾滾,西北天邊黑雲層中不住地電光閃閃。李鐵看看天空,心裡尋思著:「打死王金慶之後,再下場透雨,青紗帳一起就可以大幹一場,那才帶勁哩。又想到許鳳對自己這麼不放手,一點小事都要親自干涉,實在有點不痛快,暗道:就是周政委也沒有這樣管過我,你一個年輕的姑娘管我這麼緊,簡直有點不像話。一路想著,剛轉過一帶葡萄架,從果林裡閃出一個人來,一看正是他日夜懸念的劉遠。兩人一見高興地拉著手。劉遠以偽大鄉會計的身份,出入敵戰區搞情報,和李鐵有幾年的關係了。這次在棗園一出事,李鐵知道許鳳立即指示洛殿設法營救,但想不到出來得這麼快。李鐵使勁握著劉遠的手,盯著他那黑瘦了許多的面龐問道:「你是怎麼出來的呀?」劉遠笑道:「還不是洛殿那老傢伙搞的鬼!昨天下午王金慶喝醉了,竟叫洛殿帶人去槍斃我,他就把我秘密地化裝成偽軍,卻把一個萬人恨的特務捆起來,堵上嘴,穿上我的衣裳,弄到城外幹掉埋了。這下我算認識洛殿這個人了!」兩人說著大笑起來。李鐵親熱地揍了劉遠一拳說:「這一回得在一塊干了吧!」劉遠眉開眼笑地說:「許政委決定叫我到小隊了。我去看看朱隊長就回隊上去!」說著揮手告別走了。李鐵這才進王莊,來到秀芬家裡。一進院見秀芬和蕭金正在樹下說話呢。李鐵放下鋤頭,進屋摘下草帽,解下槍來問道:「大伯、大娘呢?」
  秀芬說:「俺姐病了,俺爹跟俺娘都到段村去看她了。」
  說著去開開櫃櫥,拿出一小籃大香白杏,挑兩個最大的遞給李鐵說:「吃吧,這是姐夫來接俺娘的時候送來的,又香又甜。他們家有三畝大杏樹哩。」隨後笑著把盛杏的小籃子放在蕭金面前說:
  「你自個兒挑著吃吧!」說了打火點著油燈。
  蕭金嗯了一聲,拿了杏就吃起來。秀芬看著他那實心實意的樣兒,抿著嘴直是笑。李鐵接過杏來,坐在炕桌邊,在燈下看那秀芬時,只見她雖比許鳳稍矮一些,卻體態豐盈勻稱,處處顯出健壯的美,白圓臉兩頰粉紅,坦白大方地望著自己,毫無羞怯的樣子。不禁暗為蕭金高興。
  秀芬毫不掩飾地看著李鐵的眼睛問道:「蕭金表現怎麼樣,他還勇敢嗎?」
  李鐵一豎大拇指說:「我負責地向你說,他非常勇敢,你沒有找錯對象。」
  蕭金聽著臉蛋飛紅,斜著望了秀芬一眼。秀芬卻坦白地格格直笑。蕭金立起來羞得忙說:「我去組織人挖地道去啦。」
  說著就走了。
  李鐵見許鳳還不來,就在炕桌邊坐下,拿出鋼筆和本子,思索著寫起來。他記下這些天瞭解到的情況,考慮著對敵鬥爭的意見。秀芬也坐在對面,拿出本子整理起王莊等幾個村的材料來。李鐵思索著,不由地又想起許鳳來。她那大大方方的風姿,那充滿智慧的清藍明淨的眼睛,又在腦海裡閃現出來。他拿著鋼筆望著燈火向秀芬問道:「你跟許鳳同志早就認識的嗎?」
  秀芬說:「從抗日開始,一成立婦女抗日救國會就認識了。她是第一個女同志到俺村來講話,教歌,領著青年婦女們跑步。她那時候把頭髮鉸的短短的,總那麼急乎乎的勁兒,可有意思哩。」
  李鐵瞇縫著眼,好像故意憋著不笑。又問道:「你認為她怎樣啊?」
  秀芬奇怪地說:「嗯,這是什麼意思?她當然好啦。她爹是個老共產黨員,犧牲了。國民黨到許家莊高小裡抓她爹的時候,鳳姐正挑菜回來,看見巡官抓她爹,她上去一刀子把巡官砍了個窟窿。為了這她被打的躺了半年。那年她九歲。爹一死,娘苦拔苦掖地供她上了高小。高小畢業以後,就在家裡織布種地。」
  秀芬見李鐵還直勁地抿著嘴笑,又沉著臉說:「笑什麼,她就是好嘛!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這麼幾年了,就沒有見她為個人的事鬧過一回情緒。她是個寧折不屈的人呢,非常熱心腸,一點也不自私,不怕事。你可別以為她是個姑娘就小看她。她可勇敢呢!哼!一九四○年夏天,大黑夜,她帶領著我們三十多個青年婦女,跟破路大隊一起參加破擊戰,割電線貼標語,一直活動到據點跟前去。你知道嗎,沒有一個人不稱讚我們呢!在她帶領下,婦女們跟男同志比賽起來,每個人身上盤上一大捆鉛絲,每兩個人還抬上一根電線桿子,一點也沒有落後。」
  李鐵一面翻著材料,低著頭說:「我可絕沒有小看她呀。
  她跟胡文玉快結婚了吧?」
  秀芬嗯了一聲說:「他倆呀,誰知道,看情形是冷下來了。前些日子在俺家裡,兩人鬧翻了臉。她對胡文玉的印象不像以前那麼好了。不過也難說,他倆反正總是那麼冷一陣熱一陣的。」
  李鐵搖搖頭笑了一聲說:「是啊!你那鳳姐可真是不了起哩!要不,胡文玉為什麼那麼不顧一切地追她呢。」
  秀芬一撇嘴笑了一下說:「說話別帶刺啊!不過說實話,我要是個男同志也非死求白賴地追她不可。」說著兩個人都笑起來。
  李鐵說著話,見許鳳還不回來,心裡暗暗著急。
  秀芬也抬起頭來焦急地說:「鳳姐怎麼還不回來!」正說著就聽見一陣呼呼地響,從窗外吹進了一陣涼風。秀芬忙用書本擋著搖晃的燈火,忽然,一聲霹雷,辟辟啪啪掉起大雨點來。秀芬好像聽到了什麼,啊了一聲,跳下炕往外就跑。
  李鐵也從炕上下來,要跟著秀芬出去看,只聽鼕鼕的一陣腳步聲,秀芬擁著許鳳跑進屋來。許鳳笑了一下說:「再晚一會就淋濕了。啊呀,這場雨下的真是時候。李鐵同志,早來啦?叫你等急了吧,我看咱們該走啦。」
  李鐵忙說:「還是我自己去吧。」
  許鳳搖搖頭說:「不,我一定得去,這件事關係很大,你想我怎麼能不去呢?」
  李鐵放下臉來咳嗽一聲說:「怎麼,不放心嗎,我這個區委軍事委員是個廢物嗎?」說著竭力使態度溫和,但是聲音裡已經帶出了無法掩飾的不滿。
  許鳳本來在拾掇著文件,聽他說到這裡,停下來,盯住他沉靜地說:「怎麼,我有什麼地方妨礙你嗎?」
  李鐵嗯了一聲,乾脆激動地說:「談不到妨礙。但是,我也不是兒童團員,不需要別人總在旁邊指手劃腳的。坦白地說,我不滿意你這樣不放手!」
  秀芬聽了,看看李鐵,又看看許鳳,有點不知怎麼好了。三個人都沉默起來。李鐵卷支煙在燈上吸著,誰也不看,仰著臉向外屋門口走去。他立在門檻裡邊,大口吸著煙,讓雨星刮在臉上,聽著嘩嘩的雨聲,隆隆的雷聲。
  許鳳三把兩把穿好衣服,拿起草帽,往外走著說:「李鐵同志,時間快到了,咱們必須立刻走。」說著走到門口來,順手遞給李鐵一條防雨用的布口袋,說聲:「走吧!」逕自向外走去。李鐵接過口袋,沒有攔她,也緊跟著走到門外。院裡風絞急雨,如箭桿一般射在地上。風搖著那枝葉濃密的大槐樹,落下一陣大水點,打在臉上涼丁丁的。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立刻又轉身回到屋裡,收拾好文件,帶好槍,急急地大踏步跑出去。秀芬緊跟著走到大門口,扶著門框一看,他倆已經踏著雨水走出胡同口了,背影在茫茫的風雨裡晃動著。秀芬插上大門回到屋裡,煩惱地「唉」了一聲。一陣霹雷閃電,雨下的更緊了。
  李鐵跟在許鳳後邊,一氣走出村外,來到梨樹林小路上,一陣急風吹過,把許鳳戴的草帽刮跑了,黑夜之間風狂雨暴,看也看不見,往哪裡去找。許鳳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事似的,只立了一下,便又急急向前走去。李鐵藉著電光一閃,全看在眼裡,便緊跑幾步追上許鳳,趕緊把口袋摘下來,給許鳳戴在頭上,那股子粗率勁砸的許鳳一縮脖子。許鳳往下一摘說:
  「反正我已經淋透了,還是你戴吧。」
  李鐵不聽又給她戴好,粗聲粗聲地說:「算了吧,同志!」
  許鳳見他這樣也就戴了,向前走去。剛往土坡下一走,腳下一滑,看看就要跌倒,李鐵忙上去拉住她,自己卻跌坐在泥水裡了。許鳳才想拉他一把,只見他一騰身起來,又往前邊走去。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藉著閃電看到急雨射到乾旱的土地上,激起霧氣,彌天漫地的白茫茫一片。雨打在高粱葉上發出嘩嘩聲,玉米和谷苗兒承受著雨水的澆洗,高興地搖擺著葉子。許鳳緊跟上李鐵跑著。路上滿是流水,鞋踏在水裡,噗唧噗唧地響。迅雷暴雨,電光閃閃,打的睜不開眼,雨水冰涼,淋得人身上直打寒戰。兩人只顧跑,誰也不說話。看看離蔡村不遠了,兩人跑到林邊,慢下來觀察著向前走。小心翼翼地串著樹林進了蔡村,悄悄蹓到村西頭一個胡同裡,到一個門口,按規定的暗號一叩門,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娘開了門,這是洛殿的妹妹。蔡大娘忙領他倆到北屋裡去。蔡大娘的小女兒小雲,正在屋門口探頭望著,一見許鳳來了,忙拉到西間屋去給她換衣服。大娘也找出一身褲褂叫李鐵到東間屋去找,自己趕快到大門洞裡聽著去了。一會兒,李鐵換好衣裳,在燈下擦了槍,走到外間屋來,見小雲站在西間屋隔扇門口,放著門簾說:「等一會兒,鳳姐換衣裳呢。」
  李鐵向外屋門口走去,一看外邊雨還下的挺緊,就聽許鳳在西屋叫道:「進來吧!」
  李鐵走進西間屋,見許鳳穿上小雲的一件紫裌襖,一條綠褲子,又短又小,胸部緊繃繃的,差點結不上扣子。小雲在旁邊直笑。許鳳用毛巾包上頭髮揉擦著上邊的水。大娘進來說:「這麼大雨,她大舅還能來呀?」
  許鳳說:「能來,下刀子他也會來的。」
  李鐵在燈火上吸著煙,贊成地點點頭。小雲聽見門響跑出去了。不多時,聽見一陣噗嚓噗嚓的腳步聲,門簾一啟,竇洛殿走了進來。他把披著的口袋取下來抖抖放下,鬍子上還往下流著水珠,「啊呀」一聲,兩隻大手緊緊抓住李鐵的肩膀,上下地打量著他說:「好啊,老弟,正想你,你就來了。說良心話,我干膩啦。你們在外邊打游擊,跟同志們在一塊,活個痛快,死個光榮,偏叫我跟敵人混在一起,背著一口大黑鍋,死了還得叫人罵個漢奸。」
  許鳳微笑地望著洛殿說:「又發牢騷啦。」
  洛殿一笑說:「在那個活地獄裡都快把人悶死啦,不跟你們發牢騷跟誰發?」
  許鳳說:「好,有多少牢騷你儘管發吧。你現在已經取得自由出入的條件啦?」
  洛殿說:「宮本這傢伙非常注意爭取咱們這邊的叛徒。他給了我一個任務,叫我設法把上次包圍高村沒有抓到的騎兵團排長高鐵莊找到,我還不是可以晝夜隨時出入嗎?現在倒是擔心游擊隊不好進出據點啦。」
  許鳳點點頭看了李鐵一眼說:「宮本對高鐵莊有興趣嗎?
  那就叫他抓去吧。」
  說著話三個人圍坐在炕桌邊,洛殿把據點內部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隨後三個人設想了三四個打王金慶、齊光第的方案,都覺得不夠好。最後洛殿一拍手說:「這樣吧,現在王金慶、齊光第雖然不輕易單獨活動,可是他倆還是常到大鄉里去要錢。你們在外邊叫幾個可靠的村在同一天傍晚派聯絡員給他倆送錢去,我在裡邊佈置好人給你們做耳目。趁他們去取錢,就進去在那裡幹掉他們。可是怎麼進去呢?」
  李鐵說:「你只要能安排好,我自有辦法進去。」
  許鳳說:「好吧,就這樣決定,現在詳細研究一下到裡邊怎麼活動吧。」
  三個人在燈下鋪開一張紙,洛殿在上邊畫著據點裡交通和巡邏路線,崗哨位置,各崗樓火力配備情況,日偽軍、憲兵隊、警察署、維持會、情報班、特務隊的住所。
  他們小聲地交談著,窗外的風雨還在嗚嗚刷刷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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