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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惱火


  夜靜更深,在村中央一個壘了大門的小閒院子裡,有一個寬寬綽綽的大磨棚,裡面閃著燈光。磨棚的頂棚上掛滿蜘蛛網,雖然長年無人使用了,但屋裡仍發出一股臭烘烘的干牛糞味。蚊子、青頭蟲圍著那燈光團團飛舞。燈油裡堆了許多青頭蟲的屍體。潘林坐在一領破草苫子上,把油燈往破炕桌一邊推推,從背包裡拿出一疊文件來,翻閱著,嚴肅地思考著,往一個小本上抄著材料。受傷的左臂用紫花布兜起來挎著,使他感到很不方便,只好用駁殼槍壓上那本子繼續抄。突然放下鋼筆,狠狠地打了一下叮在腳上的蚊子,於是掏出煙斗裝上煙末在火上吸著,立起來在磨道裡踱著步子。他煩悶地向門外探探頭,見院子裡通訊員小杜在月光下挾了駁殼槍來回蹓躂著,聽著動靜。潘林問道:「還沒有來?」
  小杜站下小聲答道:「沒有!」
  「那是什麼?」潘林指著地上的東西。
  「支書給送來的西瓜,現在吃麼?」小杜高興地問。
  「不吃。」
  潘林說了又回到磨棚裡,氣惱地嗐了兩聲。他才檢查了平大路左右三個區的工作回來,兩次差一點犧牲了,累得胃病也犯了。這一陣子潘林做了很多工作,他相信自己的立場是堅定的,品質是純正的,不會因為和某一個人有感情或者有成見就妨礙正確處理問題。他看了幾封控告李鐵、許鳳的匿名信,暗自思考著:絕不可隨便什麼反映都相信,需要調查研究;但是也不能一概不相信。我是個唯物論者,外界的事物反映到頭腦裡來了,我就不能懷疑它的客觀存在,只能懷疑它反映得是不是正確。我親眼看見了李鐵要強姦趙小鸞,他又確實違反縣委的指示,破壞了俘虜政策,這全是事實。那麼我能完全懷疑這一堆檢舉信的真實性嗎?根據這個給他處分,難道會有錯誤嗎?
  他為處分許鳳和李鐵的問題,幾夜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他實在不願意處分李鐵。有幾件事情他一生也忘不了。有一次,他得了傷寒病,堅壁在一個村子裡。一個嚴寒的深夜,突然得到情報,敵人要包圍這個村莊。這一個新開闢的沒有地洞的村莊,留下來無論如何是太危險了,而這個村莊被水圍著,只有一條進出的路,又被敵人封鎖了,一個病人,怎麼出得去?幸虧李鐵蹚著泥水趕來,把他接了出去。因為來回蹚水,給冰水浸,寒風吹,李鐵渾身裂了許多血口子,往外津著血水。還有一次是他被敵人包圍在村子裡了。正當最危險的時候,又是李鐵帶隊冒著死把他救出來。那次為了衝進去救潘林,李鐵掛了兩處彩。李鐵就是這麼一個同志。可是現在卻要嚴厲地處分他,這叫人有多麼痛心!李鐵呀李鐵,你為什麼要犯錯誤呢?他想著只覺一陣酸辣辣地難受。他又愛李鐵,又恨李鐵,呆呆地瞅著那些材料,越想越生氣。「究竟怎麼辦才好呢?」他努力趕走這些回憶,自語著,立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想:這非常可能,他偶然衝動,犯了這麼一個錯誤。如果我袒護他,原諒他,使他得不到應有的教訓,不正是害他嗎?
  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多遍,最後還是認為自己在縣委會議上提出處分李鐵是正確的,是堅持了黨的原則。這時聽見院裡有低低的人語聲,腳步聲,剛想出去看看,王少華抱著個西瓜笑瞇瞇地走進來了。他向潘林打個招呼,就蹲在桌邊,從腰裡拿出小刀子來,嚓嚓地把西瓜切開。一面向潘林問道:
  「傷好些了嗎?簡直是大水淹了龍王廟,搞到自己人頭上來了!」
  潘林歎口氣說:「是啊!這也教訓了我們,應該怎樣選拔幹部,叫許鳳如此下去,還不知道要搞出什麼名堂來呢。」
  王少華歎了一聲說:「也夠她難受的了。這回事周明同志知道了嗎?」
  潘林著急地反問道:「怎麼,你告訴他了?」
  「沒有,還沒有去看他哩。」
  「那好,千萬別跟他說,他本來就不安心養病,一知道這些情況,那還不是馬上又要工作了。他的身體,據醫生說,很難辦了……」
  「對,就依你,」王少華拿起塊西瓜咬了一口,「好瓜,好瓜,又沙,又甜,老潘來一塊。」說著遞過一塊來。又喊通訊員小杜、小李進來拿了兩塊去吃。
  潘林心不在焉地接過西瓜吃了。
  吃完了瓜,潘林和王少華拭拭嘴,面對面坐在桌子兩邊,吸著煙。潘林先從背包裡拿出一百粒嶄新的駁殼槍子彈來,放在王少華跟前。王少華驚喜地拿起來問道:
  「你怎麼搞來的?好東西,我正缺子彈用呢。」
  潘林嗯了一聲說:「這是留給你的。一共八百粒,縣委們都分了。是趙青通過關係給弄到的。」
  王少華笑著把子彈裝幾條在自己的轉袋裡,又把其餘的細心地包起來。潘林乾咳一聲說:
  「縣委會已經開過了,除了匯報研究了一下工作之外,主要是討論了一下棗園區的工作和許鳳、李鐵同志的問題。」
  潘林隨即將全縣的工作情況談了一下:恢復工作進展很快,各區都穩住了,幹部大體上都配齊了。有一半的區恢復了游擊小隊,大隊也在開始恢復。地道鬥爭也都展開了。整個情形看來很好。但是棗園區搞的非常特殊。按理說,棗園區是許鳳這麼個女同志當書記,一定要比別的區穩,可是出人意料之外,各項工作,比哪個區都冒失,扎手舞腳,大喊大叫,簡直把全區折騰的亂七八糟,天天出事故受損失。王少華聽著笑起來道:
  「我也是聽人說棗園區弄得太紅了。不知究竟怎麼個亂法?」
  潘林歎口氣道:「你等幾天去看看就知道了。可真是弄得人眼花繚亂。我想了半天,這主要是許鳳的作風問題。比方說吧,別的區挖地道,是穩穩當當,少數人非常秘密地進行。而許鳳就不然了。她是大吹大擂,公開動員。黨員、村幹部動員了不算,抗屬烈屬、農會會員、青年、婦女都給動員起來,還開展競賽。你看這哪裡還有秘密性可言呢?而許鳳卻還是說:『好!好!好!』他們這樣大搞特搞,當然,敵人就拚命摧毀他們,因此被抓了好些人去,破壞了好些地道。」
  王少華聽得津津有味,點點頭說:「呵,她倒很懂得依靠群眾呢!」
  潘林道:「對!她是不管做什麼都要發動群眾。在鬥爭這麼緊張的時候,她竟發動好幾個村搞起了什麼反一貫道運動,開大會叫一貫道徒坦白。——聽說這工作是你指示的。咱們分開之前不是說過嗎,先調查一下情況,由區治安員個別地做?」
  王少華道:「是這樣。她寫信給我,我同意她發動群眾,搞搞試試,結果她搞的滿好嘛。他們區還有什麼亂子沒有?」
  潘林道:「幾乎每一件工作都出亂子。咱們分工我負責領導棗園和桑林兩個區。桑林區就事事先請示,非常穩健,所以敵人『清剿』的也不那麼凶。可是棗園區的武裝鬥爭我就一直控制不住。他們到處打,亂打。村裡游擊組也學會了這一套,很多次全是先斬後奏。最有意思的是,對付敵人的革命的兩面政策,她也發動群眾討論,你看!」
  王少華聽到這裡一拍手叫道:「好啊!真放的開手!我在東邊活動的時候,就聽說了一些。我還淨向那邊區裡誇耀你領導的棗園區好哩。怎麼,你倒覺得又糟又亂?」
  潘林道:「咱倆看法不一樣。眼看著這樣搞會遭受損失,你能不惱火嗎?」
  王少華嗯了一聲道:「惱火!我聽了你的論調也真夠惱火。——許鳳和李鐵的問題處理得怎麼樣?」
  潘林說道:「這個問題,你應該知道,決定要處分他倆,這是維護黨的鐵的紀律,他倆過去是好,可是不能允許他們犯這樣大的錯誤。特別是李鐵,他跟你當過手槍隊員,你也很瞭解他。我想你會支持我的意見的。」
  王少華皺起眉頭問道:「你的看法怎麼樣?」
  潘林又裝著煙,有點激動地說:「我個人的意見是撤銷許鳳和李鐵的黨內職務,調回機關處理。給棗園區委以指責處分。並且考慮提趙青擔任區委副書記。從他最近的表現看,倒是個很得力的幹部呢。」
  王少華聽了猛吸一口煙,伸直脖子問道:「你做過調查嗎?」
  潘林把他所瞭解的各種情況說了一遍。看他瞭解的情況倒是不少。王少華聽著,解開衣裳扣子,立起來急急地在屋裡來回走著。潘林總結似地加了一句:
  「為了教育他們,使他們不致走上危險的道路,所以必須嚴肅處理。」
  王少華在潘林面前站定了,瞅著他說:「不!我看走上了危險道路的不是他們,而是你!」
  潘林一下氣得沉下臉來道:「事實擺在面前,辯也沒有用。
  難道你看不見他們把棗園區搞的亂七八糟嗎?」
  王少華道:「不!棗園區好的很!相反的是執行了你的路線的桑林區才是糟的很!我很不滿意你在周明同志病倒之後做的決定。你不尊重常委的集體領導,你取消了周明同志病倒之前常委所作的決定,取消了正確的鬥爭方針。你只要求平靜,平靜,實際上是取消了鬥爭!」
  潘林氣呼呼地質問道:「難道保存力量不對嗎?」
  王少華道:「要保存力量,但首先是要鬥爭。不鬥爭,保存力量有什麼用!」
  潘林道:「可是棗園區縣委機關就進不去。而桑林區,我們可以安安靜地住在這裡。」
  王少華道:「敵人為什麼讓你這樣安靜呢?就是因為這個區革命勢力沒有發展,對敵人沒有威脅。敵人躺在被窩裡就什麼都能得到。你說這是我們的勝利還是敵人的勝利呢?等著吧,這樣安靜的日子過下去,有一天敵人會揪下我們的腦袋來的!」
  潘林生氣地站起來叫道:「你看問題全麵點,辯證點!你完全不懂策略,不看時機!」
  王少華指著潘林的臉說:「片面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想想自己的立腳點在哪裡,你聽了什麼人的話?我坦白地指出你的危險,你的思想方法不對頭。你看不見事情的主流,只會吹毛求疵。你儘管滿心想做好事,可是分不清是非,好心做了壞事!」
  潘林退著搖手道:「好!好!你批評吧,反正我是全心全意為黨,為革命,問心無愧!」
  王少華又追上一步大聲說:「不!你不能問心無愧!你這樣會把黨的事業毀掉的。」
  潘林更火了:「我堅持黨的原則!我認為處理問題應當根據事實,而不是憑印象,更不能感情用事!」
  小李從門口探進頭來說道:「王部長,請你們聲音小點吧,外動有動靜。」
  於是兩個人都坐下,吸煙,誰也不看誰,鼻子呼呼地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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