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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歸來


  太陽落地星星才出的時候,李鐵正帶著隊員押著俘虜往回走呢。他們串著濃密的果樹林走著,黑沉沉的夜色,透過果樹枝葉的空隙可以看見星星已經出齊了。他們都疲乏的幾乎邁不動步了。隊員們又渴,又餓,又困,肩膀往下垂著,走路一跛一跛的,渾身一點勁也沒有了,可是不敢表示出來,還要裝得精神抖擻的樣子。看樣王金慶倒滿有精神。他惡狠狠地東張西望著,真有跟他們拼一下逃走的意思呢。李鐵已經派陳東風先到岳村去叫同志們來接一下,可還不見人來。要不是帶著俘虜,真想倒下歇一會哩。李鐵克服著噁心頭眩,強打精神走著,小聲地但是嚴厲地呵斥著俘虜跟上。走了一會,就見陳東風頭裡跑過來,小聲在耳邊說:「許鳳同志來了!」李鐵忙看時,果然是許鳳、秀芬和趙青派來取聯繫的隊員葛三,帶了一群村幹部和青年小伙子們來接他們了,大家搶著替他們背上繳獲的槍支,押上俘虜,隊員們身上立刻覺得輕鬆了許多。李鐵和許鳳一見心裡怪不好意思的。又見許鳳也是心情沉重的樣子,以為她還在對自己不滿意呢。心想:打這一仗違背了潘林的指示,也許又要挨她的批評哩。於是走在後邊,向許鳳報告了戰鬥的經過。不料許鳳聽著倒還是高興地稱讚他打的好。李鐵趁機向許鳳說:
  「那一天我不對,一時發火叫你不痛快,老毛病總改不了。
  我真該死!」
  許鳳忙攔住他說:「別提這事了,那時你心裡也是窩著一肚子火嘛。事後我跟趙青、胡文玉同志都談過那事,我覺得是老潘同志誤會了,本來嘛,就算是小鸞愛你,追求你也算不了什麼。恐怕是一個姑娘家叫人看見了,自己不好意思,往你身上一推。一個姑娘家臉皮薄也是難免的。聽說她也挺後悔,要求別提這事了,老想跟你談談哩。倒是另外一件事叫人受不了。」
  李鐵聽著哼了一聲。許鳳歎了口氣,可又不說下去了。李鐵追問了一句,見她沉吟著不說,也就算了。
  不多一會,來到村支書春生哥家裡。李鐵對春生哥說:「抓住大漢奸王金慶了,注意保密,當心別叫他跑了。」見大嫂正拉風箱做飯,院裡鋪上了草苫子,端出了一盆開水,旁邊放著一羅大花磁碗。水,開水!哎呀,多吸引人哪!隊員們高興的一時不知怎麼好了。大嫂招呼著,好像吩咐自己的親兄弟一樣:
  「快著先洗洗臉,用熱水洗洗腳,喝點開水再歇著,不然,一躺下就動不了啦。」
  李鐵和隊員們答應著。洗了臉洗了腳,喝了水,舒舒服服地躺在草苫子上,把腿伸得直直的,看著天上的雲彩和星星,感到無比的舒服。許鳳見他們休息了,就又到屋裡點上燈工作去了。
  大嫂做著飯說:「你們只管歇著吧,院裡有洞。」隊員們一聽更放心了,漸漸地都睡著了。村幹部們守著他們。李鐵聽岳春生講述著敵人到村裡來糟蹋的情形,又向葛三問趙青他們活動的情形。聽到他們也打了勝仗,雖然腳腿一扎一扎地疼,心裡可非常愉快。藉著小油燈看了趙青的信,暗想:到段村集合了,小隊可以裝備兩個班。大家換上新槍,越想越恨不得立刻回去才痛快。秀芬幫助春生嫂拾拾掇掇,把飯做好端上來。香噴噴的玉米面菜餡糰子,新鮮的大蒜、豆醬、綠豆湯,這些東西發出一種誘人的香味。
  一聲叫吃飯,隊員們起來,圍上桌子抓起糰子吃起來。正吃的上勁,聯絡員跑了回來,驚驚慌慌地說:
  「情報!棗園敵人準備明天拂曉前出動,說是向這村裡來,大概有二三百人……」
  隊員們一聽都坐起來。李鐵騰身躍起,接過來問了聯絡員幾句話,便跑到許鳳屋裡去。許鳳正伏在燈下讀書,一聽李鐵說有情報,趕緊接過來,打開看了說:「估計是棗園敵人要來這邊報復一下,你看怎麼辦?」
  李鐵想了想說:「這可真是個絕好的打伏擊的機會。咱們繳獲了足夠的子彈,地形對我們有利,又是黑夜,即便隊員們疲乏了,也應該打一下,可是……」他沉吟著又在燈下仔細翻過來掉過去地看那情報,然後搖了搖頭,出神地捲了支煙卷吸著,在當屋來回踱著步子沉思起來。
  許鳳一聽說要投入戰鬥,好像什麼不愉快的事都突然煙消雲散了,她神采奕奕地問李鐵:「你是說這不可能?」
  李鐵站下,一腳踏在炕沿上說:「對!我懷疑!青紗帳期間又是黑夜,敵人怎麼可能這麼快發現我們的目標,前來奔襲?」
  許鳳嗯了一聲說:「還是準備打!打不上也沒啥關係,反正咱們是向張村轉移嘛。」
  「那俘虜怎麼辦呢?」李鐵似乎仍不同意。
  許鳳堅決地說:「派陳東風和葛三押送到張村去,叫村裡派同志幫助送一下。」
  李鐵沉默地在當屋走了幾步,見許鳳執意要打,就說:「打就打!」闖闖地剛走出去,又返身回來立在門口問:「那麼,潘林同志的指示呢?」
  許鳳一聽激動地拍拍放在桌上的《論持久戰》和《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兩本書對李鐵說:
  「聽他的,還是聽毛主席的?!他只強調保存自己,不強調消滅敵人,根本就錯了。在目前這種被敵人分割封鎖的情況下,他不放手發揮下級的主動性,反而要求一切統一計劃、集中指揮,這能行得通嗎?我們能夠抓住一切有利時機,消滅敵人,爭取主動,是完全符合中央的精神的。打出問題來我負責!」
  李鐵聽了一笑說:「我也不是怕負責任的膽小鬼,好!就這麼辦了。」隨後決定:零點進入棗園據點西面的河坡林帶作為伏擊陣地,先派出偵察。說完走出去佈置去了。
  張村村頭,短牆邊,樹影下,靜靜地站著三三五五的人群。聽著河坡方向傳來的槍聲,焦急地瞭望著,小聲議論著,為自己的游擊隊擔著心。特別是小曼和張大娘更是提著個心兒,連晚飯也顧不得吃,一直在村邊轉來轉去的。槍聲漸漸靜下來了。小曼正踮著腳尖兒引頸向遠處望著,見立根提著槍走過來,便一把拉住他問:
  「立根哥,派去偵察的人怎麼還不回來呀?」
  張立根嘖著嘴說:「你問我,我去問誰?」
  正說著話,聽見有人喊:「來啦!許鳳和李鐵同志他們都回來啦!」
  小曼一聽樂的一下蹦下土坡,跑著向姍姍走來的許鳳迎了上去。村幹部們,站著的人們也都高興地迎上去。把他們接到游擊組隊部的院裡,連忙燒水拾掇屋子叫他們休息。附近院裡的男女老少,一聽說打了勝仗回來,也都湧到院子裡來,問長問短,爭著看那繳獲的機槍,真是一片喜氣洋洋。許鳳、李鐵來到屋裡一看已經鋪上乾乾淨淨的藍花格被子,炕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幾碗開水,心裡好不舒暢。許鳳坐下來用毛巾擦擦臉上的汗,鬆一口氣,對李鐵、蕭金說:「想不到剛進河坡就打了個十分突然的遭遇戰。為什麼剛一接火你倆就堅決要撤退?我缺乏戰鬥經驗,什麼也沒有聽出來。在戰鬥中又不能多問,只好糊里糊塗跟著下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鐵正要說話,就聽外邊有人喊:
  「許政委,李隊長!滹沱河支隊來啦,還有傷員!」
  許鳳一聽,心裡猛然一驚。只見李鐵刷地變了臉色,唉了一聲說:「真是,怕的就是打了自己人,果然是這樣。」懊悔地一拍腿大踏步奔了出去。
  李鐵緊張地幫助支隊找好了住處,安排了傷號,這才回到許鳳那裡,心裡有事,悶著頭一腳踏進屋來,只見迎門凳子上坐著的竟是潘林。許鳳正幫助衛生員給他包紮傷口,她的手微微發抖,端著油燈照著亮兒。那油燈傾斜著,熱油流出,順著她的手往下滴,看看燈芯要掉了。李鐵忙過去接了燈。許鳳不知為什麼轉了個身,伸了伸手,也不知道拿什麼好。她呆了一下,從炕沿上拿起了潘林脫下的血跡斑斑的褂子,好像兩手捧著多重的東西似的,看著那白褂子上的血跡。趁她一抬頭,李鐵看見了她額頭上滿是汗水,短髮濕濕地粘在臉頰上。從她那光閃閃的包著淚水的眼睛裡,李鐵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潘林同志傷怎麼樣?」李鐵小聲地問。
  潘林睜開瞇著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說:「沒什麼,虧了你們射擊的並不準確!」隨後他叫道:「小杜!帶好東西,咱們到支隊部閻政委那裡去。」
  許鳳走到屋門口,把血衣遞給張大娘,轉身回來說:「不要去了吧!你的傷!」
  潘林笑了一下說:「這點傷不要緊的!支隊長需要瞭解咱們縣的情況,會才開了一半,怎麼能放下人家不管……」
  潘林話沒說完,聽著一陣緊急的腳步聲,陳東風、葛三闖了進來,喘著氣斷斷續續地叫著:「壞了!壞了!跑了!死了!」
  李鐵一伸手說:「怎麼的啦?慢慢說嘛!」
  原來陳東風、葛三負責押送俘虜,一聽槍響,陳東風就叫葛三頭裡押著走,自己在後邊掩護,葛三緊跑幾步插到王金慶身後大聲喊:「快走!」隨後小聲說:「快!我放你走!」王金慶一聽這話撒腳就跑,四個俘虜也跟著四散奔逃。葛三大叫:「跑不了!站住!」舉槍便打倒了一個,陳東風急忙趕上來,看見俘虜跑散了,也急的開了槍,游擊小組也跟著亂打槍,追一氣,結果打死了三個,王金慶和另一個俘虜卻跑得不見影了。陳東風哪裡想到葛三會出問題。四下尋找了半天沒有蹤影,也只好叫岳村的游擊小組回去。兩個人一路上互相埋怨著跑了回來。
  陳東風、葛三把情況報告完了,許鳳和李鐵啞然失色地對望了一眼。許鳳覺得頭轟地一聲,眼前一片昏花,趕緊靠在隔扇牆上。李鐵一揮手叫陳東風、葛三出去。正要和潘林說什麼,外邊有人叫:「李隊長,宋支隊長叫你立刻到支隊部去!」
  李鐵答應著,還想跟潘林說話。潘林一揚手說:「好啦,你去吧,我跟許鳳同志談談。」
  滹沱河支隊過半夜又轉移走了。李鐵跟著支隊部,活動到第三天下午,這才回到張村來。不知許鳳心情怎樣,想先看看她,也把宋支隊長提的意見向她匯報一下。想著便信步往張大娘家走來。一進院見大娘正坐在院裡洗衣裳,一見李鐵進來,忙湊到他耳邊小聲地說:「快到屋裡看看她鳳姐去吧。」
  李鐵忙小聲問:「她怎麼啦?」
  大娘說:「病啦,她一句話也懶得說,一直不吃不喝蒙著被子躺著。又不知道她是病了還是為什麼。」
  李鐵顧不得多說話,連忙答應著三步並做兩步走到西屋。一掀門簾,只見許鳳正蒙著一床夾被躺在炕上,長聲地呼著氣。李鐵咳嗽一聲。許鳳坐起來,掀去了被子。只見她頭髮蓬鬆,滿面悲憤,靠在被羅上,顫抖地呼出一口悶氣。李鐵立在當屋納悶地問道:「許鳳同志,你不舒服嗎?」
  「沒有,你坐下吧。」許鳳擦著眼淚,叫他坐在炕邊上。
  李鐵吃驚地追問:「又出了什麼事?」許鳳竭力平靜地望著李鐵說:「縣委才派人來調查一次走了,問題都湊在一起了。」她說到這裡停下來,在考慮有些話是不是現在就告訴他。原來潘林對李鐵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什麼搞女人,企圖強姦小鸞……從那些材料看來,李鐵簡直是個不可饒恕的壞傢伙。縣委組織部田幹事當面就指責了許鳳,說她無原則地袒護李鐵,並且說有人反映她和李鐵作風不正派,發生了肉體關係。許鳳一聽簡直要氣炸了肺。暗想:他們為什麼這樣毀我?越想越難過,盼李鐵回來,跟他一件一件談談。現在看李鐵那種瘦損焦愁的模樣,話到嘴邊,又留住了。
  李鐵見許鳳說了半截話,又不作聲了,一性急,忙問:
  「怎麼回事?快說嘛!」
  許鳳忙岔開話頭說:「你還沒有吃飯吧,快去吃點,歇歇,明天再談吧。」
  李鐵一隻腳踏在炕沿上,堅持地望著許鳳說:「吃飯不急,還是談談吧!」
  許鳳還是說:「看你嘴都燒出泡來啦,瘦的不像樣子,快去歇歇吧。」
  李鐵摸著自己那顴骨突出的臉頰說:「我不要緊。」
  許鳳見他不走,只好將自己最近的工作情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她掐指計算著,有十個村發生了政治土匪的活動。
  聯繫起別的可疑的情況來看,問題確實非常嚴重。
  李鐵本來疲憊已極,滿心焦火,聽了許鳳的話心情更加沉重。知道她還有話沒說出來,乾脆上了炕靠牆坐下說:「痛痛快快地都告訴我吧,不然我也吃不下飯去。」
  許鳳這時只得把縣委派來調查的田幹事的話也都說了一遍。
  李鐵不聽也還罷了,一聽這些話,立刻滿頭青筋暴脹,咬牙切齒地冬一聲跳在地上,一口氣沒有喘上來,氣得昏厥了,往地上倒下去。許鳳忙跳下炕扶著他,叫著:「李鐵同志!李鐵同志!……」
  大娘、秀芬、小曼聽見許鳳不住地連聲叫李鐵,都驚慌地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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