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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快語通宵


  許鳳、江麗、秀芬、小曼跟在李鐵、朱大江、蕭金他們後面,串著莊稼地裡的小路,向張村走來。一路上月光如水,涼風習習,蟋蟀幽幽地鳴叫。擦過高粱稞時,葉上露水珠不斷撒到臉上脖頸上,冰涼冰涼的,衣裳也弄得潮濕了。草上的露水把鞋也濕透了。野外十分寂靜,秀芬、江麗和小曼提著手槍走在前邊。由於戰鬥勝利,槍彈充足,覺得這蒼茫的曠野一點都不可怕。三個人走著,機靈地觀察著,一會兒小聲說句話,嗤嗤地笑一下。許鳳走在後邊,心裡千頭萬緒地想著將來的鬥爭,沒有心思說話。甚至還沒覺得走了多遠,就到了張村村南胡同口。張大娘正在樹底下立著等他們哩。一見他們來了,這才鬆了一口氣,說著話跟他們走回家去。一進院碰上張立根手裡提了一把小鎬子,正要跟村幹部們一起去地洞裡安裝那個二層洞的翻口,一見許鳳進來,忙湊過去說:「政委,隊長,咱們的地下室今天就搞成啦!」
  許鳳回答道:「好啊,你們辛苦啦!」
  李鐵從張立根手中搶過小鎬,走著說:「我幫你們干一陣去!」
  秀芬和小曼跟江麗向後院跑去了。張大娘跟許鳳到北屋西間來,給她點上燈,拿了開水來,又說了會兒話才走。
  許鳳坐在炕桌邊,打開筆記本,拿著鋼筆要寫什麼,忽然停下來,用鋼筆桿抵住下巴頦沉思起來。正在想著,忽然聽見張立根在院裡喊了一聲:
  「政委,你看,挖出寶貝來啦!」
  緊跟著一陣腳步聲,李鐵、張立根每人抱著一大堆東西,走進屋來放在炕上。張立根放下抱著的東西,又連忙跑去挖地道了。許鳳一看竟是一大堆書、油印文件和舊報紙。她高興地一拍掌說:「好,真好!這是誰藏在這兒的?」
  李鐵說:「可能是軍區機關住在這兒的時候埋起來的。」
  李鐵說著提起大磁壺,倒了一大碗涼開水,咕冬咕冬地喝下去。許鳳見李鐵挖洞弄的渾身泥土,忙用笤帚給他撣掃著。李鐵向許鳳點點頭說:「來,求求你幫個忙。」
  許鳳點頭跟李鐵出來,李鐵脫了褂子,光著膀臂,拍打了胸部兩下,去端了一大瓢水來遞給許鳳說:「來,給我沖一下。」他說著彎下腰。許鳳在李鐵脊樑上把水嘩嘩地衝下去。李鐵兩手搓著胸膛洗著臉,嘴裡噗噗地噴著水。洗完了他立起來把胸膛擦得紅紅的。許鳳見他那瘦得露出筋骨的身體,胳膊上、背部、胸部三處疤痕,不知他流過多少血呢!就這樣一種身體,不知他怎麼能有那麼多力氣。李鐵擦著胸部見許鳳出神地盯著自己,一笑說:「堅持鍛煉對於一個人的身體,真有出乎意外的作用。受傷和生病,有好幾次看來是完了,可是我又站起來了。不要看我瘦,可是有勁。」說著一攥拳,只見胳膊上筋肉鼓起疙瘩。
  許鳳說:「對。可是一個意志脆弱的人,就什麼也不能堅持。」許鳳感慨地說著,把褂子抖乾淨了遞給李鐵穿上。
  兩人回到屋裡,貪婪地翻閱著書報。現在雖已過立秋,屋裡還是悶熱,兩人臉上都冒出汗珠來,可是忘了擦,精神全部鑽到書裡去了。許鳳拾掇著,忽然發現了一本《戰爭和戰略問題》,一本《共產黨宣言》,忙在燈下看起來。書裡的話真是新鮮又明白。她直奇怪為什麼過去讀的時候竟沒有理解到書裡邊有這麼好的東西。真好像餓急了的人,見了肉包子,恨不能一口吞下去,越看越放不下,越看心裡越豁亮。人生啊,世界啊,就像在她面前撥開了雲霧,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的了。我們共產黨人在為一個多麼美好的將來而鬥爭啊!那時,將從世界上掃除了剝削、侵略、貧困和落後,人們將過著相親相愛的生活。那有多麼幸福啊!世界上能有任何一種事情比這個還偉大嗎?還有比這個更值得獻出自己的生命的嗎?那時候,不知人們將把世界改造成個什麼樣啊!她臉上煥發著光彩,沉思地瞇了一下眼睛。
  李鐵也在忘情地看著一本書。他一面皺眉,一面大口地吸著煙。煙嗆的許鳳直咳嗽,用手揮趕著煙霧。李鐵一抬頭,笑了一下,忙把煙弄熄了,拿蒲扇揮起涼風,立時煙消氣爽。
  許鳳的思想又回到了殘酷的現實裡。她想起了那些企圖滅亡中國奴役人民的日本強盜,那些剝削人的無恥的吸血蟲,出賣祖國的人渣子。他們的醜惡面目,在馬克思主義的分析下,再也隱藏不住了。這個給人類帶來無窮災難的剝削階級必須被消滅。她更進一步懂得了侵略戰爭的真正原因,不過是剝削階級為了貪得無厭的掠奪。她沉思著,覺得一陣陣涼風吹拂著,解除了身上的悶熱。她攏攏鬢角的發綹,繼續看著書。她的心在那美妙的幻想裡飛翔著。面龐兒浮現出快樂的微笑。
  江麗在後院密室裡寫好了宣傳品提綱,叫著秀芬、小曼向許鳳的屋裡走來,要跟許鳳、李鐵趕緊商量一下。她一面走著不由地想起李鐵來。這些日子跟他在一起很愉快,她覺得李鐵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他比傳奇裡的英雄豪傑偉大得多,崇高得多。他經得起任何考驗,能夠在風暴中巍然屹立,勇猛前進。他的品質裡,沒有一點個人主義的雜質,純淨得像一塊寶石。他從來也不為個人的得失焦思苦慮。在他心裡,除了革命的利益,個人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同志!要能永遠跟他在一起工作該有多好啊!一定得找時間跟他深入談談……江麗正出神地想著,小曼一把拉住她叫道:「哎喲!我的江姐,你怎麼往牆角上撞啊,心飛到哪兒去啦!」說著笑得前仰後合的。秀芬也扶著江麗直笑,鬧的江麗也笑了起來。三個人笑的喘著氣,來到許鳳屋裡。一掀門簾,秀芬、小曼笑著擁到許鳳身上,小曼格格笑道,喊聲「鳳姐!」跳過去從李鐵手裡奪過蒲扇,就給許鳳呼呼的亂扇起來。李鐵忙站起來笑道:「來吧,快來,看咱們有多少書啦!」
  許鳳抬頭,微笑著叫她們坐下。江麗一見這麼多書,樂得一拍手,拉著小曼在屋子裡旋轉著跳起舞來。跳了一會,又抓起兩本書來翻著,嘴裡直嚷:「這下可好了,有了精神食糧了!」
  李鐵笑著把自己的筆記本遞給江麗說:「給我看看。你是老師,用不著客氣。幹部學習要由你負責抓起來,誰不聽話也不行。」
  秀芬插嘴道:「那要有人硬不聽怎麼辦?」
  許鳳一指秀芬笑道:「那就打她!」
  秀芬接過去說:「鳳姐你偏心眼,小曼也不見得比我愛學習,怎麼不打她?」
  一陣笑聲。李鐵又找出一本書翻閱起來。江麗伏在燈下仔細看李鐵的筆記,越看越入神。看完了還在托著腮思索著。
  李鐵放下書問她道:「江麗同志,有什麼意見哪?」
  江麗抬起頭來說:「對我啟發很大。你想的很深刻,寫的也好。」停了一下,又望著李鐵說:「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李鐵搖搖頭一笑說:「三年小學,別看上學少,挨揍可不少。」
  江麗驚異地問道:「為什麼挨揍?」
  李鐵忍著笑說:「我上的是私塾啊。同學裡邊有一位財主少爺,又大又笨,每天叫同學從家裡偷雞蛋來送他。後來竟敢跟我要起雞蛋來,叫我把他揍哭了。現在我想,先生可能為這事挨了財主的訓斥,就總想法揍我。」
  江麗笑起來說:「看你寫的東西,我總以為你是大學生出身哩。」
  李鐵笑道:「看,這就是工人的證據。」說著伸出那粗硬有力的手掌。
  江麗也伸出手來一看,卻柔滑白膩的像軟象牙雕成的一般。江麗笑起來說:「你的手像工人,腦袋可又像知識分子,你要早些能上個大學什麼的那就更好了。」
  李鐵哈哈地笑道:「當然羅,舊社會裡只有官僚和財主們的少爺、小姐們才能進大學的。」
  江麗一聽這話,刺著了自己地主家庭出身,忍不住臉紅起來。許鳳忙插進來解圍說:「不管誰的兒子,堅決革命站穩無產階級立場,就是好同志。在革命當中,又堅持學習,就更好了。」
  李鐵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忙一本正經地說道:「許多革命老前輩,在敵人的監獄裡,面臨著死亡的威脅,還堅持學習哩。我們現在,比他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再說,不抓緊點,說不清哪一天江麗同志又要走啦,就沒有老師幫助了。」
  江麗認真地說:「我不走就是啦。」
  李鐵笑道:「那可不行,那又影響你當名演員啦。」江麗聽了格格地一笑說:「呵,別諷刺啦,那個思想問題,人家早就解決啦。」
  小曼在旁邊笑著說:「江姐,你可別解決,環境好了以後,我還要跟你一塊去當演員呢。」
  幾個人笑起來。秀芬也說:「對,我也去!」
  說著,朱大江、蕭金走了進來。蕭金劈頭問秀芬道:「你到哪兒去呀?」
  小曼忙笑著說:「蕭金同志別急,我們把你也帶去呀!」
  人們又笑起來。李鐵忙問朱大江:「情報來了沒有?據點裡情況怎麼樣?」
  朱大江一揮手說:「放心,情報和偵察員都來了,沒有事。
  敵人大概還忙著做檢討哩。」
  一句話引的大家哄笑起來。朱大江卻一點也不笑地問道:
  「你們想不想聽勝利消息?」
  小曼、秀芬忙說:「快說,快說!」
  人們都急切地望著他。朱大江說:「縣大隊的偵察員來了,他說了說這兩天的消息,可真叫人痛快。孫隊長帶了縣手槍隊進入縣城,把鬼子的秋田洋行砸了,弄出了才運來的三十支新駁殼槍。同時又去澡堂子裡捉日本憲兵隊長阪垣。偏偏阪垣這天夜裡沒有去,結果他們抓了八個日本娘們,叫店裡套上兩輛四個騾的大車,把駁殼槍和日本娘們拉了就走。」
  小曼著急地問道:「人家城門的崗哨能叫他們出來嗎?」
  蕭金說:「他們說是憲兵隊給桑林、棗園日本軍官送家屬的。崗哨一看果然拉著日本娘們,誰還敢問。」
  小曼又急問:「日本娘們怎麼著啦?」
  朱大江說:「當然放回去了。敵人可惱火了。二百多敵人到河北來追捕他們。可是第二天夜間又叫他們在城關打了日本憲兵隊,和一百多敵偽軍打了一個鐘頭,真把敵人氣死了。現在縣手槍隊已經改編為平大路游擊支隊了。咱們孫隊長擔任了支隊長。他們在河間、獻縣、交河一線打得敵人蒙頭轉向。孫隊長帶了二十多個隊員,在河間葛樓跟漢奸王鳳崗的掃蕩隊一個團打了半天。拉鋸戰三進三出,把敵人打死打傷六七十個,咱們只傷了一個人。」
  許鳳想了一下十分關心地問道:「打胡文玉的事弄清楚了沒有?真的又沒有成功?」
  朱大江一拍大腿恨恨地罵道:「這個該死的叛徒,可真夠狡猾啊!對什麼人都提防一手,簡直沒法接近他。這些日子經他手把棗園的警戒弄得更嚴了。好幾個咱們的秘密交通都叫他捕起來了,怎麼化裝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他連睡覺也是三四個窩,誰也摸不到規律,所以外邊進去打很難。後來咱們就佈置裡邊給鬼子當夫的地下人員想法下手。這兩個人還真有心眼,他們觀察好了胡文玉在哪個廁所解手,就埋伏在那裡,看著是胡文玉進來了,他們就弄死了他,扔在茅廁裡了。兩個人出來高興極了。我不大相信那麼容易。通過內線一瞭解,果然弄錯了。弄死的是一個鬼子曹長,個子和胡文玉一樣,也穿了白襯衣,戴了眼鏡。不過從這一回可把鬼子嚇壞了。第二天在茅廁裡邊發現了鬼子的屍體。敵人氣得把那個茅廁拆了。聽說以後鬼子黑夜上廁所都是集體去。還打著手電筒,端著刺刀。到了廁所,先武裝偵察一番,然後輪流擔任警戒,排隊拉屎。」
  人們聽著都笑起來。小曼笑得肚子直痛。
  人們出神地伸了脖子聽著,興奮地微笑著看著朱大江,把什麼都忘了。朱大江一笑說:「我說完啦,該問問你們在談什麼哪?」
  許鳳說:「先是談學習,後來就隨便談起心來了。你要不急著睡覺,也坐下談談吧。」
  朱大江搖搖頭說:「夠啦,睡了幾個月,再睡要把腦袋睡扁啦。」說著坐下,看看江麗,笑了一下說:「要是這樣,我早就有個問題想跟江麗同志談談呢。」
  江麗說:「好,那你就說說吧。」
  朱大江沉思地咳嗽一下說:「這幾個月我躺著淨想,人為什麼偏要打仗呢?到人家國裡來殺呀,燒呀,搶奪呀。要是自己生活有困難的話,就和和氣氣地來商量一下,咱們也不是小氣鬼,盡量幫一手是毫不在乎的。何必非這樣不行呢?」
  江麗笑道:「敵人來侵略咱們,並不是因為他生活困難。相反的是因為他們國家裡的統治階級錢太多了,他們越多越想多,恨不能把全世界都成了他的。他們到處掠奪、屠殺,想佔有一切。他們這些老財們互相之間鉤心鬥角,陰險奸詐,整天價生活在恐怖、不滿、仇恨和殘殺當中,把人民看成他們的敵人。你要向他退讓,他可以連你吃掉,也不會感謝你一句。」
  蕭金一拍腿說:「對!這正像我們村那個賣油的一樣,天天盼著老天爺下個天大的雹子,一下把地上的人都砸死,光剩下他自己和皇姑。後來倒是他自己在大窪裡被冰雹砸死了。」
  朱大江一拍大腿,唉了一聲說:「人,是多麼自私自利呀!」李鐵正要說話,一看許鳳也張嘴要說,忙讓她道:「你說,你說。」許鳳笑笑,臉色逐漸嚴肅起來說:「這話應該說清楚,說人是天生的自私自利的動物,這是缺乏階級分析的眼光。自私自利,這是剝削階級的本性。剝削階級把這種反動的階級本性說成是人人都有的,來為自己的醜惡辯護,並且盡量把這種毒素傳染給勞動人民。其實在世界上,勞動人民是最可愛最寶貴的。他們沒有自私自利之心,他們創造著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為人類創造幸福的生活。我們能說勞動人民是自私自利的嗎?」
  朱大江忙搖手說:「哎,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嘴太笨,一下說不出你這麼多來,沒有分清楚就是了。」
  人們笑起來。江麗點點頭說:「正是這樣,一個人的價值也正是以他為人民的貢獻來衡量的。這些年我不斷地這樣想:人為什麼活著?快樂在哪兒呢?我想豬的興趣是吞到一口豬食,狼的興趣是吃到一口肉,貓的興趣是吃到一條魚或一隻老鼠。而人呢,則是要進行革命,發現宇宙的秘密,在大地上創造出奇跡,一句話,要為集體而活著。當我們能夠為集體創造出一點成果,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責任的時候,就是再苦十倍也是快樂的,甚至獻出生命也毫無遺憾。反之,你吃的好,穿的好,對人類毫無益處,也不過是一架消耗勞動果實的機器而已。」
  朱大江搖搖頭說:「好傢伙,你滿口的名詞真叫人難懂啊!」
  人們又都笑起來,弄得江麗臉上飛起紅潮,好一陣不自在。他們這樣縱情地說笑著,連雞叫都沒有聽見。看看窗戶已經發白,許鳳忙吹了燈說:「快去吧,不知不覺說了個通宵。千萬注意敵情。如果敵人不出來,下午還要傳達一下周政委的指示,重新安排咱們的計劃呢。」
  大家點頭答應著各自走出去。江麗拉住許鳳、李鐵說:
  「別走,宣傳品提綱還沒討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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