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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朱千里自殺,群眾中有人很憤慨,說他「耍死狗」。可是那天主持會議的主席卻向范凡自我檢討,怪自己沒有掌握好會場,因為他是臨時推出來當主席的,不知道朱千里的底細。他責備自己不該讓朱千里散佈混淆真假的謬論,同時也不該任群眾亂提問題,尤其是「打倒千里豬」的口號,顯然不合政策。關於這點,羅厚一散會就向主席提出抗議了。范凡隨後召開了一個吸取經驗的會,提請注意別犯錯誤,思想工作應當細緻。
  丁室掛看到朱千里的檢討作得這麼糟糕,嚇得進退兩難。他不做檢討吧,他是搶先報了名的。小組叫他暫等一等,讓朱千里先做,他不能臨陣逃脫。做吧,說老實話難免挨克,不說老實話又過不了關。怎麼辦呢?
  丁寶桂是古典組唯一的老先生。他平時學習懶得細讀文件,愛說些怪話。說他糊塗吧,他又很精明;說他明白吧,他又很糊塗。大家背後——甚至當面都稱他「丁寶貝」。現當代組和理論組的組長都是革命幹部,早都做了自我檢討。這位丁先生呢,召集人都做不好,勉強當了一個小組長。他也沒想到要求檢討,所以自然而然地落單了。只好和外文組幾個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一同洗澡。
  他光不抗議,說自己沒有資產,只是個坐冷板凳的,封建思想他當然有,可是和資產階級掛不上鉤,他家裡連女婿和兒媳婦都是清貧的讀書人家子女。年輕人告訴他:「既是知識分子,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話他彷彿也學習過,可是忘了為什麼知識分子都是資產階級的,卻又不敢提識破,只反問:「你們洗澡不洗澡呢?」他們說:「大家都要改造思想,丁先生不用管我們。這會兒我們幫丁先生『洗澡。』。」
  丁先生最初不受啟發,群眾把他冷擱在一邊。他後來看到別人對啟發的態度,也開了竅,忙向群眾聲明他已經端正了態度。隊後他也學朱千里把群眾啟發的問題分門別類,歸納為自己的兒款罪狀。幫助他的小組看破他是玩弄「包下來」的手法,認為他不是誠心檢查,說他「狡猾」。丁寶桂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天他聽了杜麗琳的檢討和主魔的總結,悟出一個道理:關鍵是不要護著自己,該把自己當作冤家似的挑出錯兒來,狠狠地罵,罵得越凶越好。挑自己的錯就是「老實」,罵得凶就是「深刻」。他就搶著要做檢討。可是朱千里檢討挨克,他又覺得老實很危險,不能太老實。反正只能說自己不好,卻是不能得罪群眾。
  他只好硬著頭皮到會做檢討。他先說自己顧慮重重,簡直不有膽量。「好比一個千金小組,叫她當眾脫褲子,她只好上吊啊。可是漸漸的思想開朗了。假如你長著一條尾巴,要醫生動手術,不脫褲子行嗎?你也不能一輩子把尾巴藏在褲子裡呀!到出嫁的時候,不把新郎嚇跑嗎?我們要加入人民的隊伍,就彷彿小姐要嫁人,沒有婆家,終身沒有個著落啊。」
  他的話很有點像怪話,可是他苦著臉,兩眼惶惶然,顯然很嚴肅認真,大家耐心等他說下去。
  丁寶桂呆立半晌,沒頭沒腦他說:「共產黨的恩情是說不完的。只說我個人有解放前後的遭遇吧。以前,正如朱千里先生說的,教中文也要洋招牌。儘管十年,幾十年寒窗苦讀,年紀一大把,沒有洋學位就休想當教授,除裴你是大名人。可是解放以後,我當上了研究員。這就相當於教授了,我還有不樂意的嗎?我聽說,將來不再年年發聘書,加入人民的隊伍,就像聘去做了媳婦一樣,就是終身有靠了。我還有不樂意的嗎!我們靠薪水過日子的,經常怕兩件事:一怕失業,二怕生病。現在一不愁失業,二不愁生病,生了病公費醫療,不用花錢請大夫,也不用花錢請代課。我們還有不擁護社會主義的嗎!」
  他又停了半晌,才說:「我的罪過我說都不敢說。我該死,我從前——解放前常罵共產黨。不過我自從做了這裡的研究員,我不但不罵,我全心全意地擁護共產黨了。我本來想,我罵共產黨是過去的事;現在不罵,不就完了嗎?有錯知改,改了不就行了嗎?可是不行。說是不能偷偷兒改,一定得公開檢討。不過,我說了呢,又怕得罪你們。所以我先打個招呼,那是過去的事,我已經改了,而且承認自己完全錯誤。過去嘛,解放以前啊,我在這裡國學專修社當顧問。姚謇先生備有最上好的香茶,我每天跑來喝茶聊天,對馬任之同志大罵共產黨。我不知道他就是個共產黨員,瞧他笑嘻嘻地,以為他欣賞我的罵呢,我把肚腸角落裡的話都罵出來了。」
  他看見群眾寫筆記,嚇得不敢再說。有人催他說下去,他戰戰兢兢地答應一聲,又不言語。經不起大家催促,他才小心翼翼地又打招呼說:「這些都糊塗話,混帳話。我聽信了反動謠言,罵共產黨煽動學生鬧事——這可都是混帳話啊——我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才是國家的根本;利用天真的學生鬧事,不好好讀書,就是動搖國家的根本,也是葬送青年人。我不知道鬧風潮是為了革命,革命正是為了救國。現在當然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了。可是我那時候老朽昏庸,頭腦頑固。咳,那時候姚謇先生勸我到大後方去,我對他說,我又不像你,我沒有家產,我得養家活口,我拖帶著這麼一大家人呢,上有老,下有小,挪移不動。在大學裡混口飯吃,走著瞧吧。我心上老有個疙瘩,怕人家罵我漢奸。我很感謝共產黨說公平話,說不能要求人人都到大後方去,我不過在大學教教課,不是漢奸。好了,我心上也舒坦了。」
  他接著按原先生的計劃做檢討。
  「1.我不好好學習。我學不進去,不是打瞌睡,就是思想開小差,只好不懂裝懂,人云亦云,混到哪裡是哪裡。」
  「2.因為不學習,所以改不好,滿腦袋都是舊思想。封建思想不用說,應有盡有。資產階級思想也夠多的。我雖然是老土,也崇洋慕洋,看見洋打扮,也覺得比土打扮亮眼。再加我聽信了反動宣傳,對共產黨怕得要命,雖然受了黨的恩情,還是怕的。特別怕運動,什麼把群眾組織起來呀,發動起來呀等等。這就好比開動了坦克車,非把我壓死不可。我這個怕,就和怕鬼一樣。你說壓根兒沒鬼,可我還是怕。我現在老老實實把我的怕懼亮出來,希望以後可以別再怕了。」
  「3.沒有主人翁感。老話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卻是很實際——不是很實際,我是很——很沒有主人翁感。我覺得我有什麼責任呀!國家大事,和我商量了嗎?我是老幾啊!我就說:『食肉者謀之矣』。譬如抗美援朝吧,我暗裡發愁:咳!我們打了這麼多年的仗,『民亦勞止,迄可小休』,現在剛站穩,又打,打得過美國人嗎?事實證明我不用愁,勝利是屬於我們的。我現在對共產黨是五體投地了。可是我承認自己確實沒有主人翁感。我只要求自己做個好公民,響應黨的號召,服從黨的命令。」
  「4.謹小慎微。我對自己要求不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把自己包得緊緊的,生怕人家看破我不是好公民,響應黨的號召是勉強,服從黨的命令是不得已。我自稱好公民是自欺欺人。」
  「總括一句話,我是個混飯吃的典型。」
  丁寶桂坐下茫然四顧。像一個淹在水裡的人,雖然腦袋還在水上,身子卻直往下沉。
  主席問:「完了嗎?」
  丁寶桂忙站起來說:「我的提綱上只寫了這麼幾條,還有許許多多的罪,一時也數不清,反正我都認錯,都保證改。我覺悟慢,不過慢慢地都會覺悟過來。」
  主席說:「丁先生的檢討,自始至終,表現出一個『怕』字。這就可見他對黨對人民的距離多麼遠!只覺得共產黨可怕,只愁我們要克他。解放前罵共產黨有什麼罪呢!共產黨是罵不倒的。解放以後,你改變了對共產黨的看法,可見你還不算太頑固。你也知道憂國憂民,可見你也不是完全沒有主人翁感。可是你口口聲聲的認罪,好像把你當作仇人似的。丁先生這一點應當改正過來。應當靠攏黨,靠攏人民。別忘了共產黨是人民的黨,你是中國的人民。你把自己放在人民的對立面,所以只好謹小慎微,經常戰戰兢兢,對人民如臨大敵,對運動如臨大難,好像黨和人民要難為你似的。丁先生,不要害怕,運動是為了改造你,讓你可以投入人民的隊伍。我們歡迎一切願意投入我們隊伍的人,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同努力,為人民做出貢獻。」
  提意見的人不多。接著大家拍手通過了丁寶桂的檢討。
  丁寶桂放下了一顆懸在腔子裡的心,快活得幾乎下淚。他好像中了狀元又被千金小姐打中了繡球,如夢非夢,似醒非醒,一路回家好像是浮著飄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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