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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麗琳瞧彥成只顧默默沉思,問他幾時做檢討。她關心地問:「他們沒有再提別的問題嗎?沒給你安排日子?」
  彥成昂頭大聲說:「我不高興做了!」
  「不高興?由得你嗎?」
  「我也不會像你們那樣侃侃而談。我只會結結巴巴——我准結結巴巴。」
  麗琳很聰明地笑了。「你是看不起我和丁寶桂的檢討,像你看不起有些人的發言一樣,是不是?你可以做個深刻的檢討呀,至少別像丁寶桂那麼庸俗。」
  彥成不答理,只說:「我越想越不服氣了。幫助我洗澡的人比我的年紀還大些呢,我倒成了『老先生』,要他們幫助我『洗澡』!笑話嗎?誰不是舊社會過來的!」
  「他們是革命幹部嗎?」
  「可是咱們組裡的年輕人呢?比我年輕多少呀?」
  「誰叫你職位高呢。而且在外國待了那麼多年。我不也受他們幫助了嗎?他們自己也是要改造的——至少也得互相擦擦背吧?」
  彥成搖搖說:「我不是計較這些。我只是覺得這種『洗澡』沒用——白糟蹋了水。」
  「好啊,讓你來領導運動吧,你有好辦法。」
  「我沒有辦法,我看這就是沒辦法的事。醜人也許會承認自己丑,笨人也許會承認自己笨,可是,有誰會承認自己不好嗎?——我指的不是做錯了事『不好』,我不會指『過失和錯誤』,我說的『不好』就是『壞』。誰都相信自己是好人!儘管有這點那點缺點或錯誤,本質是好人。認識到自己的不好是個很痛苦的過程。我猜想聖人苦修苦練,只從這點做起。一個人刻意修身求好,才會看到自己不好。然後,出於羞愧,才會悔改。悔了未必就會改過來。要努力不懈,才會改得好一點點。現在咱們是在運動的壓力下,群眾幫助咱們認識自己這樣不好,那樣不好;沒法兒抵賴了,只好承認。所謂自覺自願是逼出來的。逼出來的是自覺自願嗎?況且,咱們還有個遁逃。幹不好,萬不好,都怪舊思想舊意識不好,罪不在我。只要痛恨封建社會和資產階級,我的立場就變了,我身上就乾淨了。」
  麗琳大睜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呆呆地注視著他。她老實說:「我不懂你發這些牢騷什麼意思。」
  彥成想:「你是不會懂的。」他只歎氣說:「『牢騷』嗎?我是『發牢騷』?」
  麗琳說:「反正我覺得現在不是發議論的時候。你的檢討還沒做呢,他們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安排你做?是不是你還隱瞞著什麼問題?」
  「我有什麼隱瞞的問題呀?」彥成乾脆不耐煩了。
  「唉,我不過是幫助你。」她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慢吞吞他說:「做導師的帶著徒弟去遊山,給人撞見了,硬說是別人看錯的——我還幫你圓謊,你忘了嗎?」
  「找除了和你同游香山,沒有和任何別人一同遊山,我早已對你說過了。」
  「親眼看見的人如果問你,你也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我當時將信將疑,也沒有再追根究底。可是憑後來的事情,不免叫我記起那次遊山;看來沒有冤枉你。那天,你們倆在她家小書房裡的情景,我是親眼目睹的。那個親密勁兒,總該有個前奏啊!我一次兩次問你,你就是死死地捂著蓋子。你不說就沒事了嗎?你不怕人家會控訴你嗎?」
  彥成的眼睛越睜越大。他說:「哦!你去控訴我了?」
  麗琳只接著說:「據你說,你在向那位小姐求婚。你是有婦之夫,你忘了嗎?」
  「是你控訴我了!」
  「我控訴你?還沒到時候呢!『夫妻同命鳥』,現在正是患難與共的時候,我是在提醒你。」
  「多謝費心了。」彥成站起身想鑽「狗窩」去。
  麗琳放下茶杯,指著沙發叫他坐下,一面說:「我是已經洗完澡的人,我知道的事總比你多些吧?」
  彥成有點兒心驚,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你知道余楠賣五香花生豆兒的話是誰捅出來的?是他的寶貝女兒和善保,他們是真心誠意的幫助他。你雖然不服氣自己是『老先生』,你究竟和年輕人不一樣了。他們經過學習,經過『發動』,他們和平常的自己也不一樣了。你那位小姐如果不自覺,旁人也會點她。姜敏是積極分子,我記得你們遊山的事是她先說起的。你保得住她不再提嗎?我聽說有個女學生把老師寫給她的情書都交出來了,你沒有白紙黑字留下手跡嗎?」
  她的第三隻眼睛盯住彥成,好像看到他臉上變了顏色。她說:「我是沒什麼為你擔憂,你又別的問題,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安排你做檢討呢?」麗琳是真的擔憂。
  彥成強笑說:「你放心好了。」他自己心上卻很亂。可是他靜下來想想,又放下心來。
  麗琳卻放不下心,她說:「你公開檢討之前,得把稿子給我看看。我也給你看的。」
  「現在就可以給你看啊,左不過是那一套。」
  「你已經寫好了嗎?」
  彥成從「狗窩」裡找出幾張亂七八糟的稿子,有的紙大而薄,有的紙小而厚。麗琳整理之後,看到沒頭沒腦的幾條:進步包袱;個人主義;狂妄自大;崇美恐美;自由散漫;不守紀律貪圖享受等等。她說:「就這點?你的戀愛呢?包括在哪一項下面呀?」
  「我沒有戀愛。」
  「沒有?你經得起檢查嗎?就說沒有!」
  「我和她已經檢討過了。」
  「你和她!你們早訂了攻守同盟嗎?我正要問你,為什麼你現在不到她家去了?」
  「麗琳,幫助得夠了?」他要站起身,麗琳仍叫他坐下。
  「你該知道,攻守同盟不是鐵板一塊。你知道怎麼粉碎攻守同盟嗎?對這一個說,對方供出了什麼什麼;對另一方說,對方供出了什麼什麼。就這樣,非常簡單。彥成,我都是為你。為什麼他們不叫你做檢討呢?因為你不老實,捂著蓋子。假如下一個做檢討的還不是你,就證明我沒錯。」
  彥成一聲不響,退到了他的「狗窩」裡去。
  不久他們得到通知,下一個做檢討的是余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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