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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李自成已經決定四月十二日率六萬人東征吳三桂,一切準備工作都要在短短的幾天內就緒,不僅首總將軍府、丞相府、軍師府以及各營的權將軍和制將軍,連他們下屬的大小頭目,無人不緊張起來。雖然李自成如今是皇帝身份。下有文武百官各司其事,但畢竟是國家草創時候,又加御駕親征是非常之舉,他也不能不投身於準備東征的繁忙之中。與往年臨近大戰前的情況不同,他不是心情振奮和激動,而是懷著憂慮,心思沉重。他心中煩悶的是,這是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次戰爭,原來他根本沒有料到。不但在西安時候,而且在前來北京的路上,直到進入北京之初,他都在勝利的愉快中,只想著如何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傳檄江南,不再進行大的戰爭而統一全國,建立萬世基業,正如許多文臣們所說的,後人將稱他功邁湯武,德比堯舜。沒料到不但一個關寧將領吳三桂膽敢抗拒投降,連滿韃子也要趁機南犯!早知如此,他會多帶一二十萬人馬前來,使吳三掛不敢不降,滿洲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昨夜,同劉宗敏等決定了御駕親征的大計之後,又召見了牛金星和喻上猷,密商了丞相和六政府大臣們留守的事,已經將近四更大了。御膳房端來了點心。他在王瑞芬等如花似玉般的宮女們的服侍下,無情無緒地用了消夜點心之後,離開文華殿,像平日一樣,由宮女們前後跟隨,真所謂珠圍翠繞,七八盞宮燈飄光,回到了寢宮仁智殿的西暖閣。
  竇妃居於專寵地位,一直等待著皇上返回寢宮。儘管她早已十分瞌睡,但是不奉旨不敢自己在東暖閻鳳榻就寢。她在椅子上打了幾次盹兒。忽然,一個貼身宮女在耳旁柔聲稟報:
  「娘娘,皇爺離開文華殿回寢宮來了。」
  竇美儀猛然睜開眼睛,起初不免愣怔一下,隨即完全醒來,望望面前的宮女,知道不是偶然做夢,是皇爺確實快回宮了。她又是喜悅,又是擔憂。喜悅的是,皇上就要回宮;擔心的是,她覺察出今日朝廷上出了大事,非常大的事。從下午到夜晚,連著召集文武大臣到文華殿開御前會議,密商大計。到底為了什麼事,因為嚴禁宮女們在近處侍候,不能夠竊聽半句,所以她絲毫不能知道。但是她猜想到,必定是出了可怕的軍國大事,說不定是吳三桂不肯投降,稱兵犯順,皇上決定打仗了。她巴不得大順朝皇統永固,國泰民安,再也沒有戰亂……想到這裡,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
  她對著銅鏡,將略微蓬鬆的鬢髮整理一下,又在臉頰上輕輕地敷點香粉,忽有宮女來稟:皇爺已經進武英門了。她一陣心跳,趕快在宮女們的陪侍下,走出仁智殿,站在涼風習習的廊簷下,等候接駕。過了片刻,她聽見了一陣腳步聲,看見了一隊宮燈,聽見了走在前邊的一個宮女的通報聲:「皇上駕到!」但聞環珮輕輕響動,竇美儀趕快率宮女們走下白玉台階,在丹墀上跪下接駕。李自成大步走進仁智殿的西暖閣,十分疲倦,在龍椅上頹然坐下。竇妃率領王瑞芬等兩個宮女隨著進來,侍立一旁。她躬身說道:
  「天色不早了,請皇爺安歇吧!」
  「快四更了,你怎麼還不早睡?」
  「國家草創,皇上日夜辛勞,臣妾自應在後宮秉燭等待,方好隨時侍候,不奉旨不敢獨自就寢。」
  「你沒事,快去你的寢宮睡吧。」
  竇美儀忽然感到空虛,正要退出,李自成向她問道:
  「孤已經決定為費珍娥賜婚,你可知道?」
  竇美儀本來已經聽了王瑞芬在武英殿窗外竊聽後的密稟,但是她佯裝不知,故作吃驚神氣,望著皇帝回答:
  「臣妾一點不知。皇爺為她擇婿,一定十分合宜。不知是哪位功臣?」
  「是孤的一員愛將,名叫羅虎,屢立戰功,明日即敕封為潼關伯,他的母親也將封為誥命夫人。」
  「這位羅將軍有多大年紀?」
  「他今年只有二十一歲,相貌十分英俊,智勇兼備,治軍有方。」李自成轉向王瑞芬叫了一聲:「王瑞芬聽旨!」
  王瑞芬趕快跪下。
  李自成說道:「你明天早膳以後,去壽寧宮向費宮人傳旨:孤為她擇一佳婿,潼關伯羅虎將軍,即於四月九日成親。此系賜婚,男女兩邊一應婚嫁所需,均由宮內大臣吳汝義與禮政府會商,遵旨籌備。」
  「奴婢領旨!」王瑞芬叩頭起身。
  李自成又對竇妃說道:「你是娘娘,應該給費珍娥一些陪嫁之物,如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首飾之類。民間叫做添箱,在你就叫做賞賜。你想賞賜什麼,命王瑞芬告訴傳宣官,吩咐宮內大臣吳汝義,他就替你辦了。孤心中明白,你很關心費宮人的婚事,理應賞賜從優!」
  「領旨!」
  竇美儀回到東暖問,心情有好一陣不能平靜。雖然事情已經證實了皇上使費珍娥同羅將軍婚配,使她不必再擔心有一位十分美貌的才女日後在大順的後宮中會同她爭寵,但是皇上處置這件婚事如此急迫,必是又出了什麼軍情大事,等不到登極之後。她一則掛心國事,二則她正是青春年華,不料又遇上獨眠之夜!她沒情沒給地在牛角宮燈旁坐了一陣,然後由貼身宮女服侍她卸了晚妝,上了鳳榻,而玄武門恰巧傳來了四更的鼓聲。
  她知道皇上在西暖閣並未就寢,有時坐在龍椅上納悶,有時在暖閣中走來走去。她知道這是皇上進北京以來第一次有這樣不眠之夜。在一刻之前,她在風榻上為今夜的獨宿懷著難以排遣的悵惘情緒,但現在想著國家出了大事,十分擔憂,那種獨宿的悵惘情緒一掃而光。她小聲囑咐值夜的宮女:務要在皇上身邊小心服侍,有什麼動靜要立刻來向她稟報。
  過了一陣,她剛要矇朧入睡,忽然從武英殿右邊、通向仁智殿宮院的轉角處,傳來了三聲雲板。竇美儀猛然醒來,睜開眼睛,隨即聽見一個宮女匆匆向仁智殿走來。她知道明朝的宮中規矩,倘若夜間有十分緊急的軍情文書,必須趕快啟奏皇上,司禮監夜間值班的秉筆太監不敢耽誤,走到乾清宮正殿通往養德齋的轉角處敲響雲板,由一位值夜的宮女接了火急文書,送到養德齋的門外邊,交給在養德齋外間值夜的宮女,叫醒崇禎,在御榻前跪呈文書。李自成初到北京,對明朝留下的太監不敢使用,令李雙喜住在武英門,既擔負保駕重任,也掌管接收呈奏皇上的重要文書。儘管他是李自成的養子,平時不奉特旨宣召,也不能進入仁智殿寢宮。對他不存在防備行刺問題,而是遵照儒家的內外有別的傳統禮法,任何男人不得進入後宮。為著可能夜間有緊急軍情文書必須火速呈到御前,或有緊要大事必須啟奏皇上,所以仿照前朝辦法,特在從武英殿通往仁智殿宮院的轉角處懸一銅製雲板,由李雙喜將雲板輕敲兩下,驚醒在廊房中值夜的宮女,由她們通報進去。還特別規定,雲板只能輕敲兩下,以免驚擾聖駕。只有特別緊急情況,才允許連敲三下。可是剛才,竇美儀聽見雲板竟然是連敲三下。
  竇美儀十分吃驚,一陣心跳,迅速起床。一個在外間值夜的宮女聽見竇妃從鳳榻起身,趕快進來,小聲問道:
  「娘娘,如今還不到四更三刻,怎麼就起床了?」
  竇妃說:「皇爺為國事通宵未眠,我怎麼能安然就寢?快拿熱水,侍候我梳洗打扮。」
  又一個宮女進未。兩個宮女趕快侍候竇美儀梳洗、打扮,穿戴整齊。竇妃儘管心思很亂,對國事胡亂猜測,十分擔憂,但在打扮之後,還是仔細對著銅鏡看了看,親手將一朵絹制紅玫瑰花插在鬢邊。忽然她吃驚地對身邊的宮女們說:
  「聽,皇爺啟駕離了寢宮!」
  一陣腳步聲,李自成在幾個宮女的前後簇擁中走出仁智殿,向武英殿去了。竇妃在心中納罕:自從皇上駐蹕紫禁城中以來,還沒有這樣情況。到底是為了何事?
  服侍竇妃梳洗打扮的兩個宮女不曾到皇上身邊,對雲板三響後在西暖閣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清楚,而在西暖閣侍候皇上的幾個宮女,包括管家婆王瑞芬在內,都隨駕去武英殿了,使竇妃無從打聽消息。她不敢卸妝,不敢重新就寢,只好坐下去等候消息。她想著,王瑞芬一旦有了時機,一定會來向她稟報消息。
  果然,過了一陣,通宵未眠的管家婆王瑞芬進來了。由於過於疲勞和瞌睡,她平時臉頰上的紅潤沒有了,一雙大眼睛也不再光彩照人了,而眼角出現了一些血絲。還由於沒有時間梳洗打扮,兩鬢邊略嫌蓬鬆,一點憂鬱的神色堆在眉梢。竇妃趕快使眼色命兩個宮女退出,然後小聲說道:
  「瑞芬,你累了。我這寢宮中沒有旁人,你不妨坐下說話。」
  王瑞芬躬身小聲說:「奴婢自幼入宮,在宮中長大,不敢壞了皇家規矩。娘娘,好像朝廷上出了大事,很大的事!」
  「到底是什麼大事?」
  王瑞芬將黃緞門簾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看,見沒有宮女竊聽,又回到竇妃的身邊,悄悄說道:
  「整整一天,皇上不斷地召見文武大臣,好像都是商量吳三桂的事。剛才過了四更,皇上仍不肯就寢,在寢宮坐一陣,彷惶一陣。忽然雲板三響,是李雙喜將軍遞進一件密封的火急文書。皇上打開文書一看,登時臉色一寒,不由得在金磚上將腳一跺。又過了一陣,他將這封緊急文書往懷中一揣,就啟駕往武英殿去了。」
  「到武英殿做什麼?」
  「皇爺在武英殿的西暖閣一坐下,立刻命人將雙喜將軍叫來。雙喜將軍好像料到皇爺會很快召見他,所以衣帽整齊,坐在武英門的值房中恭候,一聞傳宣,立刻進來。」
  「皇上問了他什麼話?」
  「皇上命宮女們立刻退下,也不許站立在窗外近處,所以問的什麼話奴婢不知。奴婢走在最後,離開窗外時只聽見皇上的口中說到了吳三桂,又說到滿洲。」
  竇美儀的心頭上猛一沉重,感到大事不妙。她雖然生長於深宮之中,服侍在年輕守寡的懿安皇后身邊。但近幾年來滿洲的兵力日強,成為明朝的一大禍患,她也知道。聽了王瑞芬的不明不白的稟報,竇妃瞠目望著瑞芬,一時無言;過了片刻,揮手說道:
  「你趕快休息去吧。能夠和衣睡一陣也好,說不定皇上什麼時候又要呼喚哩。」
  「奴婢這就去,隨便歪在枕頭上矇朧片刻,不敢睡著。皇上更辛苦,白天和通宵都在為國事操勞,不曾有一刻上御榻休息!」
  竇美儀沒再說話,又揮手命王瑞芬快去休息。瑞芬退出後,隨即有兩個宮女進來,說天色尚早,請娘娘且到鳳榻上休息。竇妃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卸了妝,靠在枕上休息,同時也揮退了兩個宮女。可是她想來想去,越想越沒有睡意,睜開眼睛,望著宮燈,在心中問道:
  「難道是吳三桂投降了滿洲?難道是吳三桂勾結滿洲人同時來犯?難道是滿洲人又進了長城?……」
  一陣風從樹梢吹過,仁智殿屋簷上鐵馬叮咚。竇美儀翻身下床,重新坐在椅上,無言地注視著羊角宮燈,在心中說道:
  「但願皇天保佑,大順朝逢凶化吉!」
  今天是四月初五,離決定御駕親征吳三桂的日子只隔七天了。昨日上午巳時前後,大順朝的文武百官還處在一片勝利的喜悅之中,齊集皇極門前的丹墀上,依照鴻臚寺官的高聲鳴贊,演習皇上的登極典禮。丹墀下排列著兩行儀仗,又稱鹵簿,從丹墀下直排到內金水橋邊。而午門外站立著六隻高大的馴象,由綵衣象奴牽引,每一闕門兩隻,相向守門,紋絲不動,穩若泰山。皇極門丹墀上的高大銅仙鶴和銅香爐,全都口吐裊裊輕煙,香氣氤氳,散滿演禮場中。在丹墀兩邊,鐘鼓司的樂工們隨演禮進程,不斷按照鴻臚的贊禮聲奏樂。樂聲優雅、雍容,不僅氣氛肅穆,更顯出太平景象。但是演禮尚未終場,唐通和張若麒在文華殿叩見了李自成,呈上了吳三桂給吳襄的家書,局面便突然變了。
  昨天上午,唐、張二人退出之後,李自成立刻同幾位重臣開御前會議。昨日下午和晚上又繼續御前會議。宋獻策、李巖原來都不同意對吳三桂急於用兵,擔心一旦東征受挫,東虜乘機南犯,大局將陷於不可收拾。隨著李自成在革命功業上的步步勝利,尤其是從崇禎十五年李自成在中原各地連獲重大軍事勝利以來,他們之間最初的「袍澤」之情步步疏遠,變化為君臣關係;到了西安以後,中央政權確立,百官職掌和品級釐定,當年「袍澤」之情就所剩無幾了。所以關於皇上要往山海衛御駕親征的大事,兩位軍師雖然當面苦口諫阻,無奈皇上不聽。隨後他們被劉宗敏請到首總將軍府討論如何出兵的具體問題,完全是奉命行事,諫阻東征的話不再提了。
  他們正在舊皇親田宏遇宅中商議出兵的各種具體問題時,劉體純從通州派飛騎送來的十萬火急軍情探報到軍師府了。軍師的夜間值班中軍副將不敢拆封,立刻派人飛騎送到宋獻策手中。宋獻策拆開一看,臉色一變,不覺在心中驚叫:「果然不出所料!」他立刻轉給李巖。李巖匆匆一看,心中想道:「在西安時我就擔心會有今日,果然不幸言中!」他順手將劉體純的探報轉給劉宗敏。劉宗敏看過之後,又交給宋獻策,說道:
  「兵貴神速,可見御前所定大計很是,必須趕快打敗吳三桂,消除此一支禍患,再騰出拳頭來對付滿洲!各營如何出兵的事,由我一一下令。你們二位速回軍師府,將這一軍情探報連夜送進宮中,呈給御覽。說不定明日一早,皇上會召見我們。你們趕快回去休息去吧!」
  宋獻策和李巖迅速辭出,策馬奔回軍師府,將劉體純的軍情密報附了一頁簡單的說明,讓皇上知道他們同劉宗敏都看過了,「特呈御覽。敬候聖裁」。這一簡單附頁,不是正式奏疏,在當時叫做「揭帖」,清朝稱為「附片」。宋獻策在外邊加了個封套,寫好封好,封口加印,立即叫人騎馬送交東華門值班官員,所以在四更時候,雲板敲響,李自成就看見了這一令他大吃一驚的軍情稟報。但在劉宗敏面前議事的眾多權將軍和制將軍,大家還坐在悶葫蘆裡,照舊商議出兵的事。他們都知道出了大事,必是關於滿洲人和吳三桂的動靜,但因劉宗敏的令嚴,沒人敢打聽一句。
  李巖被邀到宋獻策的簽押房中,屏退左右,繼續談了一陣。他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只恨他們自己出身文人,又不是陝西籍,同劉宗敏比起來究竟是遠了一層,遇到目前局勢,如何可以使國家趨吉避凶,化險為夷,他們徒然在心中清清楚楚,卻無力挽救大局。他們因知道明日早飯以後,皇上必然召他們進宮議事,而此刻已經四更多天了,所以他們胡亂吃點東西,悶悶不樂,準備各回自己房中休息。在分手時候,李巖歎道:
  「近幾個月來,弟常後悔不隱居山林,而今晚矣!」
  「皇上是有為之主,吾兄何出此言?」
  「皇上當然是有為之主,但弟自恨有心報主,無力回天,不知稅駕1何處!」

  1稅駕——意即脫身。


  宋獻策的心中一動,感到這是一句不吉利的話,但他也有一些同感。他想了想,感慨地說:
  「弟讀《孫子兵法》,很注意《勢篇》中所講的一個道理。如今你我可以回想,皇上不顧你我多方諫言,佔領河南、湖廣之後,接著又到了西安,一直不肯在各地設官理民,使國家可攻可守,處於不敗之地。朝廷不作此根本大計,一意馬不停蹄,北伐幽燕,這不是一二人的意思,而是一個『勢』字。皇上如今不顧你我苦諫,決意東征,也是一個『勢』字。這個『勢』宇,就是杜預所說的『形勢』二字。孫子講究用兵任勢,是取勝之道。我從『勢』字悟出,遭致失敗,往往也是一個『勢』字。目前你我無能為力,也是因為形勢已成,非你我可以為力,徒喚奈何!」
  李巖輕歎一聲,回自己在軍師府內住的一座小院中去了。
  到了巳時過後,宋獻策和李巖被皇上召到文華殿了。
  李自成在五更拜天之後,早膳以前,先將李雙喜和吳汝義叫到武英殿的西暖閣,明白告訴他們,已經決定於十二日己巳,御駕親率六萬大軍東征,一舉打敗吳三桂,迫其投降,然後騰出拳頭,迎戰滿洲來犯之敵。他還告訴他們:雙喜將隨御駕東征,不離左右,而吳汝義留在宮中,協助李公子鎮守北京。對於局勢的突然變化,他們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已經心中有數,而現在是完全明白了。同時他們也恍然大悟,怪道皇上急於要擇吉於初九日丙寅為羅虎成親,並且要在初九日以前敕封羅虎為伯爵,原來都是為鼓勵他在戰場上死力效忠!
  吳汝義向皇上稟奏:羅虎的公館已經安排好了,房屋和一切陳設都可以說富麗堂皇,符合大順朝伯爵身份。男女奴僕都是從高門大戶中挑選來的,限令在今日一早全到羅虎公館,有遲誤不報到的唯原主人是問。他還稟奏:
  「昨日陛下對臣面諭之後,臣立即向禮政府大臣們傳下聖旨,敕封羅虎為潼關伯的敕書銅印,都將連夜趕辦,今日上午將敕書送進宮來用璽,接著在羅虎的伯爵府頒賜羅虎。羅虎受封之後,立刻進宮,叩謝聖恩。估計羅虎進宮謝恩,將在近午時光景。他謝恩後騎馬奔回公館,文武官員為他賀喜,少不了舉行酒宴。這些必備之事,臣已吩咐下去,務須一切操辦妥貼,風光,方合乎御賜婚配體統。」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你打算請什麼人為他主婚?」
  「羅戴恩是他的堂叔父,本來由他主婚最為合宜,可是他奉旨押運金銀去西安,明日一早就要動身。大臣之中,陛下以為誰為合宜?」
  李自成略想一下,含笑說道:「這費宮人在明朝宮中是有名的美人,又是一位才女,小羅虎擔心她眼眶太大,輕視他出身微賤,說得難聽是一個流賊,說得好聽也不過是草莽英雄,所以羅虎怕費宮人不能在婆母前行孝,原不想成這門親事。孤為此才趕在羅虎成親前敕封他為潼關伯,封他母親為誥命夫人。你再去找牛丞相傳諭孤的旨意,請他做羅虎的主婚人吧。」
  「如此最好。臣當遵旨而行,包管這一對新人十分滿意。」
  李自成說:「初九日黃昏新人花轎到潼關伯公館,拜天地,送入洞房,接著就是幾十席盛宴。事前樣樣都得準備好,可來得及麼?」
  「請陛下不必操心,臣已作了安排。此系皇上御賜婚配,咱大順朝開國以來第一樁欽定佳偶,使英雄與美人喜結良緣,臣豈能不盡力辦好。數百張大紅龍鳳請帖,今日即可備辦停當,按照開好的名單送出。鼓樂、花轎、各色執事,該由什麼衙門、什麼官員操辦,臣已吩咐下去,不會誤事。還由京城中……」
  「不是京城,是行在。」
  「是,是。請恕臣一時錯言。臣已命人由幽州行在的全城中徵集一批有名廚師,明日就到潼關伯府,備辦宴席。」
  李自成頻頻點頭,在心中稱讚吳汝義很會辦事,不愧是宮內大臣。他又在心中暗想,到了初九下午,一部分重要武將已經出征或者移營通州一帶了,只有一部分將領尚在幽州城內。但是不管怎樣,要使尚未啟程的將領們在羅虎的喜宴上快活快活!但是,這只是他的心裡話,並未出口,輕輕揮手,使吳汝義和李雙喜叩頭退出了。
  今早,李自成不讓竇妃陪侍,獨自在武英殿暖閣中用膳。因為他不斷地思慮著東征的事,他的臉色特別沉重。王瑞芬只在五更時朦朧片刻,掙扎精神起來,趕快梳洗打扮,像往日一樣花枝招展,率領四個宮女,小心翼翼地侍候皇上早膳,同時受竇妃暗中囑咐,在御前偷偷地察言觀色,只要能得到一點朝中情況,便向竇妃稟報。一則因為她是一個最為細心的人;二則她同竇美儀差不多,一心一意維護大順,把自己的一生命運寄托在大順的皇權永固;三則她站立的地方靠近皇上,所以她與其他宮女不同,獨能看見李自成的右眼皮不住跳動。這本來是由於李自成從昨天來缺少睡眠,眼皮的末梢神經過於疲倦,然而當時在民間卻有一種迷信,有一句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崖(讀ai)」。宮女和太監中間,也有這種迷信。王瑞芬認為皇上的右眼皮不住跳動是一個不吉之兆,心中一寒。但是她知道竇娘娘如何為國事憂愁,決定不向娘娘稟報。
  早膳以後,李自成命傳宣官傳旨,辰時三刻,在文華殿召見牛金星。宋獻策、李巖、喻上猷、顧君恩等幾位帷幕重臣。他沒有召見劉宗敏和李過,只是因為,劉宗敏是他起義後的生死夥伴,遇事果決,他相信此時必已陸續下令諸將,部署出征,而李過是他的親侄,性情有點像他,既不必多詢問李過的意見,也無須再有何叮囑。倒是牛金星等幾位被他重用的文臣,今日同他們既是君臣之分,也有朋友之誼,處此重大決策時候,他不能不再聽聽他們到底還有些什麼謀劃,可以採納。
  在他向傳宣官下了口諭以後,他坐在御案前沉思,首先想到了宋獻策昨日所卜的「亢龍有悔」的卦,雖然他已經拒絕了兩位軍師的諫阻,同意劉宗敏的意見,在東虜南犯前趕快出兵東征,但是他心裡並不踏實。要他完全不相信宋獻策的卜筮是不可能的,不相信從文王、周公、孔子傳下來的《易經》,也是不可能的。但他同劉宗敏都有十分豐富的打仗經驗從為必須在滿洲人南犯之前先動手打敗吳三桂方是上策。昨夜接到劉體純的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報,更增加了他先打敗吳三桂的決心。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也顧慮離關中太遠,緩急之時不能得到人馬增援。想到這裡,他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
  他討厭右眼皮不住地跳動,將右眼皮揉了一陣,然後在心中對自己說:
  「按既定東征方略去行,切不可亂了章法!」
  雖然他剛剛在心中告誡說「不可亂了章法」,卻馬上傳旨宣召正在忙碌著的吳汝義重新進宮。當吳汝義在他的面前跪下叩頭以後,他揮退在身邊侍候的宮女,低聲問道:
  「孤聽說正陽門甕城內的關帝廟十分靈驗,香火很盛,你知道麼?」
  「臣知道。北京正陽門關帝廟雖然不是很大,但是天下聞名。」
  李自成點頭說:「關帝爺是蒲州人,同陝北僅一道黃河之隔。自來秦晉一家,我朝龍興西北,艱難定邦,必有關帝爺暗中護佑。你須置備供物,代孤前去上香,默祝我朝……」他稍微停頓一下,不說出心中最關心的是東征勝利這件事,而要吳汝義祝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吳汝義明白皇上的真正用心,趕快說道:「臣要祝禱,請關帝爺在天默佑,此次皇上御駕東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好,你快去吧。」
  吳汝義退出以後,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閣中又悶悶地想了一陣,又揉了揉右眼皮,打個哈欠,便啟駕往文華殿去了。
  往日,如果崇禎皇帝從乾清宮往文華殿去,一定要乘步輦,有大批太監跟隨。然而李自成在紫禁城中不管去什麼地方,一動身也稱為「啟駕」,實際卻全是步行,由李雙喜率領二十名護駕將校跟隨,另外有四名從西安帶來的傳宣官,還有挑選到武英殿宮院中侍候的四名宮女。明朝皇帝的所謂「啟駕」的許多陳規和排場,全不用了。
  李自成到文華殿東暖閣坐下片刻,被召見的幾位重臣,都來到文華門了。這樣的召見,不是開御前會議,而是沿用明朝的舊稱,叫做「召對」,所以禮儀比較簡單。護駕的將校送皇上進入文華殿以後先退往文華門侍候,不奉呼喚不許再走上丹墀。宮女們向御案上獻茶以後,即退到丹墀上,同宣傳官都站在遠處。
  李自成的右眼皮已經不再跳了,只是他的心思沉重,臉色陰暗,與他進北京以來的神態大不相同。他剛坐下,端起茶杯潤一潤發乾的喉嚨,李雙喜進來了。聽雙喜稟奏牛丞相等幾位大臣已經到了文華門候旨,他輕輕說道:
  「叫他們進來!」
  隨即,雙喜退出。過了片刻,傳宣官引著大臣們走進文華殿,來到御前,向李自成叩頭。賜座以後,李自成由於心中焦急,一反往日習慣,首先說道:
  「孤今日召對諸位先生,是為了東征大計。我大順朝經過十餘年的苦戰,獲得天下,國基未固,人心未服。孤本想早日舉行登極大典之後,一面招降江南,一面治理百姓,使黎民早享太平之福。不斷打仗,使百姓繼續受戰亂之苦,實非孤的本心。可是吳三桂不識天命,竟敢據山海衛彈丸之地,不肯投降,還要稱兵犯順,妄圖為崇禎復仇,恢復明朝江山。如不將吳三桂趕快剿滅,勢必影響各地,互相傚尤,國無寧日。再說,滿洲韃子野心勃勃,與我中國為敵。從前因明朝國勢衰弱,東虜幾次南犯,深入畿輔、山東。今趁我朝在幽燕立腳未穩,又要來犯。如其等待吳三桂與東虜勾結,聯兵對我,何如我先將吳三桂一舉擊敗,騰出手再擊東虜。孤思慮再三,決定採納捷軒等大將意見,剋日東征。大計已定,不可更改。如今我軍一部分士氣和軍紀已經不如從前,又加上謠言紛紛,禁止不住。所以東征大計,不能猶豫。稍有猶豫,便會動搖軍心。可是,從目前情況看來,我軍自長安來此,立腳未穩,兵將不多,精兵號稱二十萬,實際來到幽州的只有六萬之眾,所以東征吳三桂是一件極大的事,也是不得已之舉。昨日獻策和林泉都苦口諫阻,孤不聽從。孤明知是一著險棋,可是這著棋不能不走。舉棋不定,反招後患。好在這六萬精兵多是延安府人,也是孤帶出來的,到艱難時能夠得其死力。孤親自臨陣,與將士們同冒矢石,將士們必會以一當十,拚死殺敵。聽說有的大臣在暗中議論,想建議孤坐鎮北京,控馭萬方,由捷軒率兵去山海衛即可。大家不知,正因為我朝兵力不足,孤非去親征不可。孤今日叫你們來,想在此安危所繫的時候,再聽聽你們的意見。只要有好意見,只管直言!」
  李自成有一個內向型的性格,平日與部下會議大事,他總是不多說話,讓大家各抒所見,他用心細聽,最後揀合他心意的意見採納。像今日他自己說這麼多的話,實不多見,被召對的幾位大臣都不能不心中感動。但是既然東征的大計已定,不許再有諫阻的話,宋獻策和李巖縱然還有諫阻之心,也因為事已無可挽回,只得沉默,只想著倘若在皇上東征受挫時有什麼補救辦法。牛金星高居宰相之位,與別人不同,見皇上用眼神示意要先聽他的建言,他欠身問道:
  「剛才在文華門恭候召對時候,臣聽宋軍師言道,昨夜接到探報,吳三桂已經差人去瀋陽向滿洲借兵,不知是否確實?」
  「劉二虎幾次探報都很實,這次又送來探報,料已證實。孤認為,既然吳三桂已經往瀋陽借兵,我大軍更應該星夜東征,搶在東虜南犯之前一舉將吳三桂打敗。只要在山海衛打個勝仗,就可鎮住東虜氣焰,使東虜不敢南犯,這叫做敲山震虎。」李自成又掃一眼宋獻策,加了一句:「要是前幾天出兵東征,那就好了!啟東,你是宰相,有何好的應變方略?」
  牛金星、喻上猷和顧君恩聽說劉體純在夜間來的探報,一個個心中大驚。但他們在吃驚之餘,各人的想法不同。顧君恩原是主張討伐吳三桂,也贊成御駕親征,所以他在心中暗想:悔不早作建議;此時出兵,可能已經遲了!喻上猷原在明朝做過兵科給事中,瞭解邊情,對戰事頗為憂慮,只想著未必能穩操勝券,後果難料。但是李自成最重視的是宰相牛金星,他見牛金星沉吟不語,便催問道:
  「啟東,你有何高明之見?」
  牛金星欠身回答:「時局突變,為臣始料不及,深愧輔弼之職。臣竊思,目前陛下將親率大軍東征,行在重地,兵力空虛,十分可憂。目前應一面出兵東征,一面安定行在人心,收拾天下輿情。」
  「這話說得很好。要緊的是如何去做,你可想好了麼?」
  「臣竊思,雖然皇上東征在即,兵事倥傯,然臣為皇上收攬天下人心,使北京士民咸知陛下雖然出身草莽,龍興西北,卻是個尊聖右文之主。陛下初到長安,即舉行科舉考試,選拔人才,頗收關中士子之心。目前在行在舉行科舉考試,事前沒有準備,出征前已經來不及了。臣謹作兩項建議,第一,陛下在出征之前,不妨親臨孔廟,舉行祭孔之禮。臣的第二個建議是大赦天下,廢除『三餉』,以示與民更始。原擬在陛下登極詔書中宣佈大赦天下,廢除『三餉』,不妨目前就此宣佈,以收天下人心。」
  大家都覺詫異,沒想到牛丞相在此戎馬紛亂之際,竟會建議此不急之務。李自成雖然神情如常,心中卻也納罕。他向別的幾位大臣掃了一眼,都不說話,知道牛金星事前沒有同他們任何人商量過。他從在商洛山中同牛金星見面開始,對金星就有特殊尊重,禮遇優渥,超過旁人,所以他沒有說牛金墾的建議是不急之務,而是口氣平靜地含笑問道:
  「祭孔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時祭孔,有何題目?」
  「題目是現成的。皇上祭孔是行的釋菜之禮,又稱丁祭,名正言順。」
  李自成說道:「可是每年丁祭是在二月和八月,如今已到四月了。」
  「這是特殊情況,從天啟到崇禎年間,因為朝政紛亂,皇帝很少舉行了祭。目前我皇上初到北京,二月已經早過,在百忙中初行丁祭,更可見陛下是右文之主,立國聖慮深遠,天下臣民必將刮目相看。」
  李自成不願意人們因襲成見,對他仍然以流賊相看,聽了牛金星的建議不覺心動,問道:
  「已決定十二日出師東征,還有祭孔的時間麼?」
  「有,有。今年四月上旬的丁卯日是在初十,可以於初十日上午聖駕去文廟行釋菜禮1,不會誤了十二日出師東征。」

  1釋菜禮:古代讀書人人學時以蘋蘩之屬祭祀先聖先師的一種典禮。


  「如今準備還來得及麼?」
  「在勝朝每逢皇上行釋菜禮,必須全部鹵簿,黃沙鋪路,百官陪祭。如今兵馬倥傯,可以用一半向簿,也不必黃沙鋪路,百官不必全去。只要皇上親臨,行在土民就會額手稱慶。」
  李自成略一思忖,說道:「你同禮政府大臣們商量著辦吧。至於大赦天下,廢除『三餉』等事,還是放在登極詔書中宣示天下。你們把登極沼書準備好,等孤打敗吳三桂回來再說吧。」他望望喻上猷和顧君恩問道:「你們還有何話說?」
  喻上猷說道:「臣忝任聖朝本兵,時間未久,尚無絲毫微績。陛下東征之後,丞相留守幽州。臣誓以忠勤,協助丞相,保幽州萬無一失,以待陛下凱旋。」
  李自成轉向顧君恩,用眼神催他說話。
  顧君恩說道:「陛下原定於四月初六登極,後改為初八日登極,如今又以御駕東征之故,必須改期舉行。」
  「是啊,只好再改期了。」
  「臣建議,今日由禮政府通諭臣民:陛下登極大典,改為四月十五日舉行。」
  李自成:「啊?那時孤已經啟程三天了。」
  「臣當然知道。請陛下俯納臣的建議,今日由禮政府通告行在臣民,皇上改在十五日舉行登極,此事必有吳三桂的細作,星夜報到山海,迷惑敵人,此系古人所說的『兵不厭詐』。」
  李自成略一遲疑,隨即點頭說道:「你同牛丞相約同禮部大臣們商量著辦吧。還有何話要奏?」
  李巖心中認為這是欺騙全城臣民,正要說話,見宋獻策向他使個眼色,便隱忍不言了。
  顧君恩又說道:「陛下親率三軍,先聲奪人,東征必可馬到成功。至於探報說吳三桂派人去瀋陽向滿洲借兵,此事可以不用擔憂。以臣愚見,東虜決不會很快南犯。」
  李自成趕快問:「何故東虜不會很快入犯?」
  顧君恩說:「去年八月,虜酋皇太極突然在夜間無疾而終。虜酋原未立嗣,為著爭奪皇位,努爾哈赤諸子幾乎互動刀兵。多爾袞也是努爾哈赤之子,皇太極之異母弟,號稱九王。他本來也想攘奪皇位,因恐皇室中自相殘殺,數敗俱傷,釀成東晉的八王之亂,所以他臨時懸崖勒馬,擁戴皇太極之六歲幼子名叫福臨者登極,而自為攝政王,無篡位之名而有掌握大權之實。皇太極本有長子,名叫豪格,也是一旗之主。自古國主死去,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多爾袞廢嫡廢長,妄立幼君,以遂其專權擅政之私,滿洲皇室中如何能服?八旗各旗主如何能服?所以依臣看來,多爾袞在此時候,必不敢興兵南犯。請陛下迅速東征,不必有所顧慮。」
  李自成因顧君恩將滿洲兵南犯事看得太輕鬆,反而不敢相信。他看看宋獻策和李巖的神情都很沉重,顯然與顧君恩的看法不同,便對牛、喻。顧三位大臣說道:
  「你們三位先退下去處理朝政。」他又轉望兩位軍師:「你們留下,孤還與你們有事相商。」
  牛、喻、顧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先向李巖問道:
  「林泉,你平日與獻策留心滿洲事,不尚空談。方才顧君恩說多爾袞因滿洲老窩裡有事,眾心不服,他不會馬上南犯。你認為如何?」
  李巖恭敬地欠身回答:「兵法云:『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我軍距關中路途遙遠,後援難繼,而到達北京之兵,只有數萬,自山海關至居庸關,長城綿延千里,東虜隨處可入。顧君恩說多爾袞不會南犯,豈非空談誤事!至於顧君恩說多爾袞輔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不肯立嫡立長,眾心不服,此系不知夷狄習俗,妄作推斷。東虜原是夷狄,國王不立儲君,亦無立嫡立長之制。既然多爾袞已經擁戴皇太極幼子為君,在滿洲就算是名正言順。多爾袞為滿洲打算,為他自己打算,都會乘機南犯,以成就皇太極未竟之志。他一旦興兵南下,滿洲八旗誰敢不聽!他號稱墨勒根親王,這是滿語,漢語睿親王,必有過人之智,不可等閒視之。遇此中國朝代更換之際,他豈肯坐失南犯之機?顧君恩之言,決不可聽!」
  李自成點點頭,轉望宋獻策問道:「獻策,你還有何話說?」
  宋獻策說道:「多爾袞對關內早懷覬覦之心,如今吳三桂既派人前去借兵,南犯遂成定局,只不知從何處入塞耳。」
  「你有無防禦之策?」
  「自東協至西協,千里長城一線,我大順朝全無駐軍設防,臣愚,倉促間想不出防禦之策。」
  李自成的心中震驚,開始感到可怕,但想到不出兵必將動搖軍心,只好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出兵。他又問道:
  「東征的事,只能勝,不能敗,孤也反覆想過。倘若受到挫折,不惟幽燕一帶及河北各地震動,不易固守,中原與山東各地也將受到牽動。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門口焚燬吳三桂的海邊糧船,確是妙計。你想,此計定能成功麼?倘若此計不成,我軍又不能一戰取勝,你另有何計善後?」
  宋獻策知道皇上已考慮到東征會受挫折的事,他忽然決定,不妨再一次趁機諫阻,也許為時未晚。於是他趕快離座,跪到皇上腳前,說道:
  「請恕微臣死罪,臣方敢直陳愚見。雖然陛下已經明白曉諭,不許再諫阻東征之事,然臣為我大順安危大計,仍冒死建言,請皇上罷東征之議,準備在近畿地方與東虜決戰。倘若在近畿以逸待勞,鼓舞士氣,一戰獲勝,則國家幸甚,百姓幸甚。今崇禎已死,明朝已亡,我國之真正強敵是滿洲,吳三桂縱然抗命,實系無依遊魂,對我朝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既然吳三桂已經差人向滿洲借兵,我們不待滿洲兵南犯,先出兵打敗吳三桂,回頭來迎戰東虜,不使他們攜手對我,豈不可以?」
  「不可,此是下策。臣昨日已言:敵我相較,兵力相差不遠。陛下去,陛下不利;三桂來,三桂不利。倘若東虜南犯,則勝敗之數,更難逆料,望陛下千萬三思!」
  李自成因宋獻策的直言刺耳,到底他已是皇上之尊,不覺怫然不悅,停了片刻,問道:
  「倘依照你的妙計,焚燬吳三桂泊在姜女廟海邊糧船,吳三桂還能是我們的勁敵麼?」
  「焚燒吳三桂的海邊糧船,雖是一條好計,但未必就能焚燒成功。」
  「何故不能?」
  「正如孫子所云:『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我所能探到的吳三桂糧船停泊之處,確在姜女廟海邊,但天下事時時在變,要從世事瞬息變化上估計形勢,兵法才能活用。就以吳三桂的幾百艘糧船來說,據臣詳細詢問,始知起初泊在姜女墳附近的止錨灣,以避狂風。後因滿洲兵跟蹤而來,佔領寧遠與中、前所等地,吳三桂的糧船只得趕快拔錨,繞過姜女墳向南,改泊姜女廟海灘。十日之後,安知糧船不移到別處?比如說,吳三桂因戰事迫近,命糧船改泊在老龍頭和海神廟海邊,我欲焚燬彼之糧船,不可得矣。再如,倘若吳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門口增強守備,憑著天險截殺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長城一步。還有別的種種變化,非可預料。所以臣以為用兵重在全盤謀劃,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計。這全盤謀劃就是古人所說的『廟算』。陛下天縱英明,熟讀兵法,且有十餘年統兵打仗閱歷,在智謀上勝臣百倍。然懸軍遠征之事,卻未見其可。微臣反覆苦思,倘不盡言直諫,是對陛下不忠;倘因直諫獲罪,只要利於國家,亦所甘心。陛下!今日召集諸將,罷東征之命,準備迎戰真正強敵,實為上策!」
  「吳三桂借他的一封家書,向孤挑戰,倘不討伐,必成大渦。捷軒已傳令三軍出證,軍令如山。倘若臨時變計,必會動搖軍心,惹吳三桂對我輕視。他反而有恃無恐,在山海衛鼓舞士氣,很快打出來『討賊復國』旗號。這道理是明擺著的,你不明白?」
  「臣何嘗不知?但是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望陛下從大處著眼,對吳三桂示以寬宏大量,以全力對付滿洲,方不誤『廟算』決策!」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說:「『廟算』已經定了,東征之計不能更改,你不用說下去了!」
  宋獻策十分震驚,不敢再諫,只得叩頭起身,重新坐下。在這次召對之前,他原來已經放棄了苦諫東征之失,只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時如何補救的建議,只因臨時出現了可以再次苦諫的一線機會,他又作『披肝瀝膽』的進諫,而結果又遭拒絕,並且使『聖衷』大為不快。看見李巖又想接著進諫,他用腳尖在李巖的腳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巖。
  李自成雖然聽從了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們的主張,堅決御駕東征,但他聽了宋獻策的諫阻東征的話,以及宋獻策同李巖對多爾袞必將南犯的判斷,也覺得很有道理,不能不有點動心。沉默片刻,他對兩位軍師說道:
  「對東征一事,你們反覆苦諫,全是出於忠心。孤雖未予採納,也仍願常聽忠言。古人常說,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比如,從西安出師以來,群臣都認為只要破了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即可傳檄江南,毋須惡戰而四海歸降。沒想到吳三桂竟敢據山海衛彈丸孤城,負隅頑抗;又沒想到滿洲人新有國喪,皇族內爭,竟然也要舉兵南犯。孤面前並無別人,我君臣間有些話只有我們三人知道。孤現在要問,萬一東征不利,你們二位有何補救之策?」
  宋獻策對皇上的謙遜問計,頗為感動,趕快站起來說:「臣有一個建議,御駕東征之時,將四個大有關係的人物帶在身邊。」
  「哪四個人物?」
  「這四個人物是:明朝太子與永、定二王,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望陛下出征時將他們帶在身邊,妥加保護,善為優待。」
  「為何要帶著崇禎的三個兒於和吳襄東征?」
  宋獻策回答:「三代以後,每遇改朝換代之際,新興之主往往將勝朝皇族之人,不分長幼,斬盡殺絕,不留後患。百姓不知實情,以為我朝對明朝也是如此,吳三桂也必以此為煽亂之借口。帶著崇禎的這三個兒子,特予優待,使百姓得知實情,而吳三桂也失去煽亂借口。外邊紛紛傳言,說吳襄也被拷掠。如今將吳襄帶在御下身邊,如有機會,可使吳襄與吳三桂的使者見面。」
  李自成輕輕點頭,又問:「帶著他們還有什麼用處?」
  「帶著崇須的太子、二王和吳襄,對吳三桂示以陛下並非欲戰,隨時希望化干戈為玉帛。」
  李自成對和平不抱任何希望,勉強點頭,又問:「還有何用?」
  「倘若戰事於我不利,則必須暫時退避,速回北京。兵法雲;『強而避之』。兵法重在活用。如果戰場上於我不利,當避則避。遇到這樣時候,在太子與二王身上,可以做許多文章。」
  李自成不願意想到東征受挫,心頭猛然一沉,停了片刻,又一次勉強點頭,然後又問:
  「你還有什麼建議?」
  「兵法云:『兵貴勝,不貴久』。我軍在山海衛堅城之下,倘若一戰不勝,請陛下迅速退兵,不可戀戰,受制於敵,更不可使多爾袞乘我不備,攻我之後。」
  李自成不相信多爾袞會用兵如此神速,暗中想著宋獻策未免將情況想得太壞,淡淡地回答說:
  「到了交戰之後,看情況再說吧。林泉,你有何建議?」
  李巖說道:「臣有兩個建議,請陛下斟酌可否。」
  「第一個是什麼建議?」
  「微臣以為,皇上親率大軍東征,北京兵力空虛,首要在安定民心,布德施仁,停止對明臣酷刑追贓;其中有幾位明臣素有清廉之名,尤應釋放,以符輿情。」
  「第二個是什麼建議?」
  「北京雖在帝王輦轂之下,但平民居於多數。平日生活困難,今日可想而知。臣第二個建議是開倉放賑,救濟百姓。」
  「獻策之意如何?」李自成問道。
  宋獻策趕快說:「目今已是四月,暮春已盡,初夏方臨,正是萬物生長之季,但近來天象陰沉,北風揚沙,日色無光,望陛下體上天好生之德,多施寬仁之政。所逮數百明臣,有的已死,有的贓已追盡,有的原作貪贓弄權之人,在百姓中享有清正儒臣令譽,身受拷掠,借貸無門。趁陛下東征之前,凡是被拘押追贓的明朝勳戚、文臣、巨商,該釋放的釋放,暫不釋放的也應停刑,等候發落,以安北京人心。」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近日天氣陰霾,日色無光,確如你們所言。捷軒今日進宮奏事,孤就將你們的建議轉告於他。至於放賑的事,目前大軍供應困難,只好從緩,等東征回來時再議。」
  召對至此完畢。宋獻策和李巖叩頭辭出以後,心情比召對前更為沉重。他們對東征的必將失利,看得更清,但恨無力再諫,只好在心中長歎。
  從四月初七日夜間開始,駐紮在北京城中的大順軍,分批開拔,向通州城外集結。需要攜帶的糧草輜重,也陸續從北京出發。就在這戎馬倥傯之中,羅虎偏偏受封為潼關伯,奉旨成親,所以在大順軍的重要將領中,他比別人更加忙碌。幸而他的伯爵府駐進了一百名親兵,府中一切佈置,既有親將和親兵,也有吳汝義撥給的成群男女奴僕,他都不用操心。初八日上午,他已接到敕書、銅印,進宮向皇上謝恩。李自成對他的一營人馬在通州紀律整肅、操練不輟,著實稱讚幾句,又勉勵他在這次東征中再建奇功。羅虎從宮中出來,立刻馳回通州,為全營出證事進行安排。
  李過撥給羅虎的兩千人馬在昨晚已經來到。如今由他直接統帶的人馬共有五千,其中三千騎兵,兩千步兵。新撥來的部隊,將校都很年輕,有許多是從孩兒兵營中出身,同羅虎的關係很好。全營上下,因主將新封為潼關伯,又加欽賜婚配,一片歡快。羅虎回到通州營中匆忙召集會議,向重要將領下達了準備出征的緊急軍令,也宣示了皇上對他的口諭,包括對全營的褒獎。他在北京城內,風聞有些營中,士氣不振,有些人害怕與關寧兵打仗,使他不免憂慮。當他看見全營上下,士氣旺盛,心中十分高興。他對親信將領們說:
  「聽說吳三桂的關寧兵訓練有素,又聽說滿洲也要南犯,該我們出力報國的時候了。我只望大家努力,不負皇上所望,再建奇功!」
  午飯以後,羅虎到每個駐兵地方巡視,對將士們說幾句勉勵的話,並說他定於十二日率領大家東征,為皇上效命疆場。巡視以後,他沒有再回行轅,直接馳回北京。
  羅虎剛進朝陽門,遇見他的伯爵府的中軍游擊馬洪才騎馬來迎,在馬上向他小聲稟報:宋軍師在軍師府等候他立刻前去,有事面諭。羅虎不敢怠慢,逕直向軍師府策馬奔去。在軍師府轅門外約有一箭之地,遇見宋獻策騎馬往首總將軍府議事。他與宋軍師立馬街心,馬頭相交,雙方隨從人等都退在五支以外,駐馬侍候。羅府中軍馬洪才立馬幾支外側耳細聽,只聽見羅虎將軍小聲回答:「是,是。末將不敢誤事,初九日成親,初十日早膳後就……」以下的話聽不清楚。又聽見皇上要召見的話,其他全聽不見了。
  羅虎在街心聽了軍師的面諭之後,緩轡向他的伯爵公館走去。雖然他平時同手下將校們感情融洽,親如兄弟,但是凡屬於軍事機密的事,他從不向部下洩露,也禁止部下詢問。他的中軍馬洪才雖然也是從孩兒兵營中出身,原來把他當哥哥看待,此時卻只能講究軍令森嚴,對他很想知道的話,不敢詢問一字。
  羅虎回到自己的伯爵公館,同隨從們在大門外下馬,不覺一驚。大門外新添了一座用松柏枝搭的牌樓,上有紅緞橫額,上書四個大字:「潼關伯府」。橫額上邊懸著用紅緞做成的「雙喜」字。牌坊左右掛著紅緞喜慶對聯,上邊的金字是:

  皇恩兩降功臣府
  喜氣全來伯爵家


  吳汝義確實堪稱是大順皇帝行在的宮內大臣。儘管皇上身邊的和紫禁城中的事情十分繁忙,單是由他經管清點、登記和運走大批金銀財寶的事,已經需要他耗費很大精力,還有為皇上準備御駕東征的大事,不但時光緊迫,而且不能有絲毫差錯,忙得他在近一兩天之內竟然兩眼發紅,臉頰蒼白。當羅虎回到新公館時候,吳汝義恰好也在這裡。吳汝義告訴他說,皇上因為他年輕,母親不在此地,遇此婚姻喜慶大事,很關心他的伯爵府中沒有人員料理,所以欽諭他親自前來看看。他已經從羅虎手下的親隨中臨時分派了幾個在伯爵府中管事的人,並且成立了帳房,掌管府中進出財物和接收慶賀銀錢和各種禮物。羅虎隨吳汝義在府中各處一看,果然吳汝義替他安排得井井有條。他滿心感激,說道:
  「吳叔,請你受侄兒磕頭感謝!」
  吳汝義趕快攔住,沒有使他跪下,說道:
  「好侄兒,你不要感激我,要感激皇恩浩蕩。馬上要東征,但願你為皇上再立大功。」
  羅虎確實感激皇恩,不覺充滿了兩眶熱淚。他的喉嚨硬咽,沒有再說一句話,只在心中想道:
  「在山海衛城下,我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有傳宣官前來傳旨,叫羅虎立即到武英殿面見皇上。羅虎立刻出了伯爵府,同吳汝義策馬往東華門奔去。
  被傳宣官引進了武英殿的西暖閣,在李自成的面前叩頭以後,李自成問了他的新公館情況,然後含笑說道:
  「小虎子,俗話說道:新婚好比小登科,是年輕人一生中的一大喜事。孤本來也想讓你新婚後快樂三天,可是……」
  李自成將話停住,打量羅虎臉上的神情。羅虎也抬起頭來,等皇上將話說完。就在這時,他看清楚皇上的眼窩深陷,臉色發暗,不禁心中一驚。他說:
  「陛下,倘若是軍情緊急,小將願意馬上出征,等打了勝仗以後回來成親不遲。」
  李自成笑一笑,說;「不。不誤你的成親。孤本意叫你成親時快樂三天,然後出征,可是如今看來,軍情如火,你補之大哥明日就得率各營移駐通州,初十日從通州啟程,你捷軒叔是全軍主帥,他十一日也得動身。等各營人馬啟程之後,孤定於十二日上午辰時啟駕,率領扈衛親軍奔向永平。你呢,要成親,也只好在十一日啟程,追趕你的人馬。孤已決定,你與費宮人於初九日晚拜堂成親,初十日中午你還得宴請留守北京的文武官員。十一日黎明,你就該動身了。」
  「小將遵旨!」
  李自成有意將派遣羅虎去姜女廟海邊焚燬吳三桂糧船的計謀告訴羅虎,使他在心中有所準備。但是李自成又怕他過早告訴他的親信將校,洩露此計,所以稍微遲疑一下,改了話題,含笑說道:
  「等打過了這一仗,得勝回來,就派人將你母親接來,你夫妻可以孝事慈母,永享天倫之樂。」
  羅虎叩頭,哽咽說道:「感激陛下隆恩!」
  李自成又說:「費宮人知書識禮,必能做一個孝順媳婦。何況你母親已經是誥命夫人,伯爵之母,身份大非往年!」他不覺微笑,得意他為羅虎擇了佳偶,既美貌又知書識禮。
  羅虎被皇上的幾句話觸動孝心,以頭俯地,暗暗地滾出熱淚。
  李自成向簾外輕輕說道:「叫王瑞芳!」
  王瑞芬恰在簾外,應聲回答:「奴婢在!」
  隨即,王瑞芬掀開黃緞軟簾進來,迅速而輕盈地來到李自成面前,站在羅虎背後,等候吩咐。李自成問道:
  「王瑞芬,你從前在承乾宮回娘娘身邊多年,同費珍娥自幼相識。費珍娥的性情,你一定知道。你看她在眾宮女中為人如何?」
  王瑞芬回答:「回皇爺,在後宮的眾多都人姐妹中,乾清宮、坤寧宮、承乾宮、翊坤宮,還有公主居住的壽寧宮,這幾個宮中的都人姐妹來往較多,較有頭臉的更為熟識。費珍娥在眾多宮女中是個才貌雙全的人尖子,崇禎皇爺和皇后娘娘都很喜歡她。幾個月前,宮中傳聞,崇禎皇爺有意將珍娥收在身邊。只是一則因為國事日非,一則崇禎皇爺在宮中不是那種迷戀女色的人,所以沒有『召幸』珍娥,反使她離開乾清宮,將她賜給公主,陪侍公主讀書。儘管珍娥在後宮中是千不抽一的人,可是十分明白事理。從不在都人姐妹中露出來驕傲之氣;凡是比她年長的,她都以姐姐相稱。都說她是真正的知書識禮,還說她這樣品性,日後必有洪福,必是貴人!」
  李自成不覺笑了,頻頻點頭,隨即向羅虎問道:
  「小虎子,你還擔心她不能做你的賢慧妻子麼?還擔心她不能孝敬你的母親麼?像這樣的姑娘,你在十三行省中打燈籠也別想找到第二人!」
  羅虎伏地沒有做聲,但是他覺得心裡輕鬆多了。
  李自成又向王瑞芬問道:「昨日你去壽寧宮向費宮人傳旨,孤為她欽賜婚配,將她嫁與孤手下的功臣、新封潼關伯羅虎將軍為妻,她可十分高興?」
  王瑞芬的心中一驚,但沒有流露出一絲不平常的神色,立刻含笑回答:
  「回皇爺,奴婢向費珍娥宣旨之後,費珍娥伏地叩頭,口呼萬歲。」
  「她說了什麼話?」
  「她很害羞,滿臉通紅,低頭不語,但奴婢看出來她的心中十分高興。壽寧宮闔官上下,無不為珍娥慶賀。」
  「孤賞賜費珍娥的金銀和珠寶首飾,竇娘娘也賞賜她許多貴重東西,你可都送去了麼?」
  「奴婢帶領四個宮女,分為兩次送去了。費珍娥叩頭拜領,感謝皇恩,也感激竇娘娘的厚恩。」
  李自成向王瑞芬含笑點頭,說道:「你很會辦事,不愧是由貴妃調教出來的人。」
  王瑞芬正在想著費珍娥一天來的異常表情,她感到有點奇怪,既不敢啟稟竇妃,更不敢回明皇上,所以當聽了李自成說出誇獎她會辦事的話,她沒有做聲,而是在心中歎息:
  「小費有此美滿婚姻,竟然悶悶不樂,也不知感激皇恩,真是奇怪!」
  「羅虎,」李自成說,「你下去吧。一應喜事準備,連同豐盛喜筵,都有人替你安排,不用你操心。你今晚回你通州軍營,召集部下大小將領,部署東征行軍諸事。明日中午趕回,黃昏拜堂成親,大宴賀客,完你終身大事。新婚後,為孤再建奇功!」
  羅虎叩頭,平身,向皇上瞟了一眼,心中充滿對皇上的感恩心情,恭敬地走出了武英殿,隨即腳步輕輕地走下丹墀。想到明日就要奉旨成親,娶一位如花似玉又性情賢淑的妻子,滿心得意中又不免有點遺憾,不免在心中歎道:
  「可惜母親不能夠來到北京!」
  召見羅虎之後,李自成在龍椅上略坐片刻,忽然又心緒不寧,站起來在暖閣中走來走去。他雖然決計東征,但也擔心兩件事,一是擔心對吳三掛不能夠一戰取勝,使戰事拖延不決;倘若戰事拖延,對他十分不利。二是他沒法預料多爾袞何時南犯,自何處南犯,使他無從防備。難道宋獻策和李巖諫阻我東征吳三桂,應該聽從麼?但現在大軍已經準備出動,要收回成命已經晚了,徒然擾亂軍心!
  李自成的思緒紛亂,眉頭緊鎖,踱出暖閣,來到正殿門口,仰視天空,但見灰雲布天,日光愁慘,冷風陣陣,不由得又想起來宋獻策和李巖諫阻東征的話,也想起來建議二事:一是對明臣停止拷掠追贓,先釋放一部分素有清正之名的少數大臣。二是開倉放賑。救濟百姓。想到這裡,他叫恭立在院中的傳宣官傳諭李雙喜立即率領一百名扈駕將校隨他出宮,隨即又回頭對跟在身後的王瑞芬說:
  「你傳諭竇娘娘,她如今是後宮之主。費宮人出嫁之事,她要多操點心,務必使費珍娥事事滿意才好!」
  說畢,李自成大踏步向丹墀下邊走去。李雙喜也於此時,從武英門值房中迎出,跪在院中問道:
  「皇上要駕往何處?」
  「出東華門,去提營前總將軍府!」
  當李自成在武英門外停留片刻,等候李雙喜從駐紮在右順門和西華門的護衛親軍點齊一百人,又從南薰殿小院中牽出戰馬,迅速在內金水河南邊排隊的時候,王瑞芬趕快回仁智殿寢宮了。
  竇妃十分關心皇上的動靜和國事的消息。明朝宮中習慣,后妃們不許預聞朝政。竇妃生長宮中,尤其是多年生活在寡居的懿安皇后身邊,更加以不聞外事為美德。然而她畢竟是個有思想感情的人,大順朝的盛衰成敗與她本人利害關係密切,所以她不能不時時想知道國家大事,暗囑身邊的心腹宮女聽到什麼風聲,隨時向她稟報。當王瑞芬來到她的面前時,她已經知道了武英殿中的一些情況,心中十分沉重。王瑞芬正要向她稟報,她輕輕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
  「不用說,我都知道了。」稍停片刻,她忽然問道:「聽說關於費珍餓與羅虎成親的事,皇上也有囑咐的話,別的宮女在窗外沒有聽清。陛下有何欽諭?」
  「皇爺命奴婢告訴娘娘,娘娘是後宮之主,費宮人的婚事就在眼前,要娘娘主持,務必辦得周到妥貼。」
  「啊,這就是了,我也在操著心呢。這是我們皇上第一次欽賜婚配,必須辦得妥妥當當,風風光光,不能有絲毫差錯。昨日你去壽寧宮向小費傳旨,小費聽旨後有何言語?可很高興?」
  王瑞芬的心中一驚,問道:「娘娘為何這樣問我?」
  「我只是想著小費是一個有心的人,有美貌又有文才,不同於一般宮女,原來她想著會選在皇上身邊,眾宮女也都有這樣想法。我想知道,費珍娥是不是滿意這門親事。」
  王瑞芬更為吃驚,心中暗想,竇娘娘真是聰明過人!但她不敢據實啟稟,有片刻低頭不語。
  竇美儀又問:「她聽了皇上欽諭之後,到底是不是十分高興?」
  王瑞芬看見左右無人,小聲稟道:「奴婢不敢隱瞞,只好實說。奴婢前去壽寧宮傳旨之後,費珍娥猛然一愣,跪在地上有一陣沒有說話。奴婢連著催她兩句:『費珍娥趕快謝恩!』她才說道:『謝恩!』娘娘,你說,豈不有些怪麼?」
  「其實不怪。她原來想著會選在皇上身邊,所以乍然聽到皇上將她賜給羅虎為妻,難免一怔,忘了謝恩。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你只是瞞著皇上好了。」
  王瑞芬想著竇妃的話也有道理,甜甜地一笑,輕輕點頭。
  竇妃又問:「為她出嫁,皇上賞賜了許多東西,我也賞賜了許多東西,這些來自宮中的賞賜,作為一個姑娘的陪嫁之物,在庶民百姓之家,做夢也不能想到。兩次賞賜,都是你帶著幾個宮女送去。她接到賞賜之物,可很高興?」
  「啟稟娘娘,費珍娥接到賞賜,倒也依照宮中規矩,叩頭謝恩。只是奴婢看她神色,似有沉重心思,不知何故。」
  「這也是當然的。民間嫁女,都是由父母主持。珍娥七歲入宮,至今十年,不曾與父母見過一面,也不知父母死活,如今出嫁,自然會想到父母。她對你說了什麼話麼?」
  「娘娘,我是田皇貴妃身邊的。承乾宮同乾清宮、坤寧宮這三座宮院的宮女們常常來往,最為親密。小費平日也拿我當姐姐看待,所以有時也向我吐出來心裡的話。在第二次送去娘娘的賞賜時候,她叩頭謝了恩,我拉她起來。因見她似有心思,隨即離開眾位宮女,獨自拉著她的手,進了她的香閨,悄悄說道:『小費,皇上和竇娘娘賞賜你這麼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還賞賜名貴古玩,單是這些恩賞就值一個富裕的家當,你真有福!』奴婢沒有料到,她竟然說出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話!」
  「什麼不吉利的話?」
  「她說,『瑞芬姐,這都是身外之物,對我無用!』」
  竇妃一驚,問道:「她為何會在出嫁吉期將臨,說出這不吉之言?」
  「奴婢也問她,為什麼好端端地說出這樣的話。她沒有再說一個字兒,奴婢也不好問了。」
  竇美儀略微一想,隨即釋然,含笑說道:「小費說的也是實話。她的郎君是大順朝開國功臣,榮封伯爵,前途無量,日後享不盡榮華富貴,豈靠今日陪嫁之物?」
  王瑞芬不覺笑了,心中想道:「小費的心胸到底不同於尋常女子!」
  竇美儀想了一下,吩咐王瑞芬說:「你現在去武英門值房中找一個傳宣官速見吳將軍,傳我的話,說費宮人明日出嫁,斷沒有花轎從宮中抬出之理。要吳將軍在東華門尋找一個可靠的、富貴的太監之家,騰出好的房屋,最好是個獨院,打掃乾淨,張燈結綵,一切都像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打發小姐出嫁的樣兒。明日一早,由一群宮女太監護送費宮人到東華門佈置的宅子中休息,要有兵丁護衛,所有陪嫁之物都要從宮中運去,交陪嫁的管事婦女清點一遍,造冊登記,妥為保管。明日午前,鼓樂前導,將所有陪嫁之物,送往潼關伯府。這事不能耽誤,你就去吧!」
  「謹遵娘娘吩咐,奴婢此刻就去!」
  「不,你等一等。」停了片刻,竇妃又說道:「告訴吳將軍,明日上午,費宮人可在已時以後出宮,不要出宮太早。」
  「為何不讓費珍娥在巳時以前出宮?」
  「我怕費珍娥會有什麼心事,在新婚中不能夫妻歡樂相處,會使羅虎將軍不能夠愉快東征。今晚皇上回到寢宮,我要請皇上明日早膳之後,在百忙之中,在武英殿召見珍娥一次,面諭她出嫁之後,即是功臣之妻,伯爵夫人,務要相夫立功,孝敬婆母,莫辜負皇上欽賜婚配,為她擇一佳婿。」
  王瑞芬感動地說:「娘娘真是為費珍娥關心備至,想得周到!」
  竇美儀心思沉重,沒再說話,僅僅苦笑一下。等王瑞芬走後,她站起來,走到擺著一盆鮮花的檀木幾前,觀賞昨日永和宮養花太監獻來的一盆矮樁、虯枝、正在開放的粉紅碧桃,密密的繁花成堆,只有稀疏的綠葉陪襯。花几旁是她的梳妝台,上邊除脂粉之外,還有一個銅鏡。在明朝宮中,宮女們都稱讚和羨慕她顏如桃花,為此她也受到大順皇帝的倍加寵愛。她看看盆中碧桃,看看鏡中容顏,看出兩天來她競然有了一些憔悴,使她不願多看鏡子。她再欣賞碧桃,看見青瓦花盆外是一個官窯藍花套盆,套盆外除刻畫著寫意蘭竹之外,還刻著橫書四個隸字:「國泰民安」。這觸動了她的心事,不再欣賞碧桃了。她坐在椅上,因身邊沒有宮女,輕輕地歎口氣,又沉默片刻,忽然想到皇上到北京後沒有離開過紫禁城,此刻出東華門,必是與劉宗敏密商緊急大事。她在心中說道:
  「我大順朝在北京立腳未穩,忽遇意外之變,正需要像羅虎這樣的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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