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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今日是四月初九,丙寅。古人對於干支紀日,非常重視,人事上的吉凶禍福,都與干支密切相關。在大明十七年,也就是大順永昌元年,皇歷上的四月丙寅,同樣印著利於婚嫁、狩獵、遠行等事。而今天正是羅虎與費珍娥花燭吉日。
  昨晚李自成回到仁智殿寢宮後,聽了竇妃的啟奏,他為羅虎在婚後愉快東征,決定今日早膳後召見費珍娥,親自囑咐幾句。作為皇帝,對於一個宮女出嫁,如此關懷備至,亙古少有。竇美儀深知皇上的一片苦心,他實際上關懷的不是費珍娥,而是羅虎。他但願羅虎結此美滿姻緣,一心報國,所以才答應在國事紛忙中召見珍娥。
  比較起來,畢竟羅虎與費珍娥的花燭之喜不似守衛北京一事的關係重大,所以早膳以後,李自成先召見牛金星、李巖和吳汝義,還有兵政府尚書喻上猷。李自成先向牛金星問道:
  「啟東,孤率師東征之後,幽州仍是行在重地,朝廷各中央政府衙門都在這裡,不僅為北方安危所繫,也維繫著天下人心。在孤東征期間,行在一切軍政大事,全由你肩負重任,不能有一點疏忽。政事上要率領六政府尚書、侍郎、其他各衙大小官員,盡心為朝廷辦事,振奮朝綱,不可有明朝積習;守城軍事上要與林泉兄弟與子宜、益三和衷共濟,確保安寧,市廛無驚,待孤率大軍凱旋。」
  當李自成說話時,牛金星一直離開椅子,站在皇上面前,垂手恭聽。等李自成說完以後,金星拱手說道:
  「臣本碌碌,荷蒙倚信,得以備位閣臣之首,敬獻犬馬之勞。值此創業未就,國家多故,皇上又御駕東征,命臣率百官留守。臣敢不竭盡心力,使陛下無後顧之憂!幸有林泉兄弟與子宜、益三諸將軍率領一萬餘守城人馬,足可鎮懾宵小,維持地方。至於中央各衙門大小臣工,臣已切切囑咐,值此謠言紛紛之日,大家務必小心供職,無事不可外出。」
  李自成點頭使牛金星坐下,向李巖說道:「林果,孤只留下一萬多人馬給你,守衛幽州行在,雖然有子宜、益三與德齊做你的幫手,齊心協力,可以保幽州行在重地不會有意外之事,但終究是兵少將寡,使孤放心不下。倘若這行在重地一旦有了變故,我們東征大軍將會退無所歸,來北京舉行登極大典也將成一句空話。林泉,鎮守行在的事,責任重大,孤交到你的肩上,命子宜與益三做你的副手,你有何想法?」
  李巖躬身回答:「臣本碌碌,蒙陛下待以心腹,肩此重任,惶恐無似。但願陛下東征順利,早日凱旋,行在當能萬無一失。目前北京城外雖有宵小混跡,謠言時起,四郊不靖,隨時有煽亂揭帖,人心浮動,但只要陛下能東征奏捷,迅速凱旋,拱衛行在不難。住所擔心者是陛下東徵求歸,東虜乘機內犯,突入長城,直逼近畿;如果情況如此,臣只能盡力守城,以待陛下,勝敗之數,非敢逆料。」
  李自成沉默片刻,然後慢慢說道:「孤知道,你與獻策都擔心東虜南犯,但以孤看來,東虜縱然南犯,也不會如此神速。倘若東虜越過長城,直逼行在城下,你將如何守城?」
  「自來守城有兩種守法,一是以堅城為依托,佈陣城外,進行野戰,而城上以大炮支援,此為上策。縱然無炮火支援,但戰場就在近郊,守軍無後顧之憂,且能獲城中隨時增援與接濟之利,士氣倍增,易獲勝利,至少使強敵不能直薄城牆。所以守城之道,此為上策。
  李自成點頭:「有道理,很有道理。」
  李巖接著說:「正統十四年,土木堡之變,跟隨英宗出塞的明朝大軍崩潰,英宗被也先所俘。也先的蒙古大軍挾英宗直薄北京城外,北京局勢甚危。兵部尚書于謙與若干大臣,堅決反對南遷,亦不向也先求和,一部分人馬守城,一部分駐軍城外迎敵。在德勝門外與西直門外連挫敵人,迫使也先只好退兵。崇禎二年,東虜入犯,先破遵化,然後西來,直薄北京。當時明軍三大營兵與各處援兵也是部分守城,部分在城外作戰,使滿洲兵不能攻城,只好轉往別處。所以欲守北京,必須有力量在近郊野戰,不能單獨倚靠城牆。北京是一座大城,敵人處處可攻,萬一一處失陷,全城隨之崩解。北京內城九門,外城七門。臣僅有一萬兵力,城內巡邏彈壓,城牆守禦,兵力已很不足,更無在城外與敵人野戰之力。臣隨時準備肝腦塗地,以報陛下。倘有不虞,臣不能分兵出城野戰,只能依仗火炮,殺傷敵人,保衛城池,但望陛下迅速奏凱歸來!」
  李自成見李巖神色沉重,也明白留下一萬人馬實在太少,只好說道:
  「孤到山海衛討伐吳三桂,十數日定可回來,估計滿洲縱然入犯,也不會如此之快。孤將行在的留守重任托付給你,不僅因為你身兼文武,胸富韜略,還因為你與丞相原繫好友,可以和衷共濟,遇事商量,人和難得。孤已手諭在保定的劉芳亮,火速抽調二三萬精兵,星夜馳援行在,不可有誤。」
  這次召對,到此結束。喻上猷雖是兵部尚書,但因中央規制尚在草創階段,兵部等於虛設,所以李自成沒有向喻上猷問什麼話,而喻也無話可奏。吳汝義和李友都是闖王起義的袍澤,又是親信,李友的職責是幫助李巖守城,而吳汝義特別負責守衛紫禁城,還要繼續清理宮中金銀珠寶,運往西安,所以李自成沒有詢問他們什麼話。大家叩頭退出以後,王瑞芬隨即進來了。
  王瑞芬向博山爐中添了香,另一個宮女進來獻茶,還有兩個宮女將一盆來自永和宮暖房中培養的初開芍葯花抬進來,放在一個雕花楠本几上。這武英殿西暖閣中有了茶香、花香、龍涎香、宮女們的脂粉香,原來的沉重氣氛,開始有一點兒變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問道:「費宮人還沒來到?」
  「奴婢差了四個宮女去壽寧宮接她前來,恐怕快要到了。」
  「你去請竇娘娘也來!」
  王瑞芬立刻奔回寢宮,將竇妃接來。竇美儀按照禮儀,跪下叩頭。李自成命她在旁邊的椅子坐下,說道:
  「費珍娥今日出嫁,她的夫婿是孤的一員愛將。這婚事非同一般,所以在她出嫁之時,孤要召見一次,有話囑咐,盼望她相夫立功,夫唱婦隨,百年和好,蔭及子孫。你原來同她相識,今日你是行在後宮之主,所以孤叫你出來,與她一見,也算送她出嫁。」
  竇妃站起來說道:「陛下對羅虎義屬君臣,情同父子。為君的能如此關懷臣下婚事,自古少有。臣妾尚且深為感動,費珍娥在出嫁前蒙皇上親切召見,受此雨露深思,定會感激涕零。」
  李自成見竇妃說這幾句話時含著眼淚,確實出自真心,十分滿意,而且更使他滿意的是,竇妃隨口對答,言語得體,不愧做過懿安皇后宮中的女官。他向竇妃含笑望了一眼,囑咐說:
  「為著羅虎愉快出征,你對費珍娥也囑咐幾句。」
  「臣妾領旨!」
  一個宮女進來,跪下說道:「啟稟皇爺,費珍娥已經出了右順門,馬上就到!」
  竇妃的臉色一喜,心中歎道:「小費在出嫁時受此殊遇,真是榮幸!」
  費珍娥由幾個宮女陪伴,出了右順門,向武英門外的金水橋走來。她抬頭向洞開的、有軍校守衛的西華門望了一眼,三月十九日黎明時的種種情景,歷歷如在眼前,好像剛過去的一場噩夢。最使她難忘的是乾清宮的宮女頭兒魏清慧和坤寧宮的吳婉容,此刻又猛然想到她們的投水盡節,不禁心中酸痛,暗暗說道:
  「魏姐,吳姐,我們快要見面了!」
  費珍娥進了武英門,在宮女姐妹的陪伴下向武英殿低頭走去,心頭突突亂跳,猜不到李自成召見她有何話說。北京城每年從春天到初夏,常有陰霾天氣,常常颳風。好在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無風無沙,十分溫暖。但在費珍娥的感覺中,處處是淒涼景象,處處觸動她亡國之痛。
  費珍娥一面猜想著李自成召見她有何話說,巴不得李自成臨時後悔,要將她留在身邊,另外挑選一個宮女賜給羅虎。然而她又想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羅虎成親了。走完了長長的青石雨路,費珍娥從右側登上了九級漢白玉台階,上了莊嚴肅靜的丹墀。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來,緊緊地拉住她的手,滿臉堆笑,小聲說道:
  「小費,恭賀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費珍娥沒有做聲,也沒有笑容。她明白王瑞芬待她很好,是真正對她關心,但是她不明白,瑞芬原是田皇貴妃的貼身宮女。承乾宮的管家婆,深受皇家厚恩,亡國時竟然沒有跟隨魏清慧和吳婉容一起盡節,反而成了逆賊李自成的身邊紅人!她並不恨王瑞芬,只是在心中歎道:
  「唉,好姐姐,亡國後我才知道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王瑞芬將別的宮女留在丹墀上,單獨帶著費珍娥走進武英殿,轉入西暖閣,讓費宮人暫且止步,她自己走進最裡邊的一間,向李自成躬身稟道:
  「啟稟皇爺,費珍娥奉詔來到。」
  李自成輕聲說:「叫她進來!」
  王瑞芬將費珍娥帶進暖閣的裡邊套間。費珍娥在李自成的面前大約三尺遠的黃緞拜墊上跪下,叩了一個頭。王瑞芬叫費珍娥給娘娘叩頭。費氏在拜墊上偏轉身子,向竇娘娘叩了一個頭,又將身子轉回,正對李自成,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等候口諭。她自從三月十九以來,只等待慷慨一死,所以此刻毫無畏懼,在心中暗暗想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這個亡我明朝、逼我帝后自盡的萬惡賊首,可恨你沒有將我留在你的身邊!」
  李自成含笑說道:「費珍娥,孤因你容貌出眾,又有文才,在宮中有女秀才之稱,所以特別施恩於你,處處另眼相看,你心中自然明白。由孤親自為你擇婿,欽賜婚配,今日你就要離開深宮,與孤的愛將、新封潼關伯羅虎將軍拜堂成親。羅虎才二十一歲,已是功勳卓著。他喜歡讀書,文武兼備,治軍有方,頗有古名將之風。日後必將是勳業彪炳,不難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榮妻貴』,孤只望你,能做他的賢內助,相夫立功,日後白首偕老,兒孫滿堂,蔭及後人,名垂青史。」李自成說完這幾句話,見費珍娥沒有做聲,隨即環顧左右宮女,又用眼色示意竇妃說話。
  竇美儀說道:「珍娥,皇上日理萬機,且又東征在即,今日在你出嫁之前,召你前來,諄諄面諭。一個宮人出嫁,蒙如此天恩聖眷,自佔少有。你應該深體聖衷,相夫立功,上報皇恩。」
  費珍娥仍不做聲。兩天來她風聞將要打仗,此刻知道李自成將要東征,猜想到必定是吳三桂在山海關「倡義討賊」,不禁心中一喜。
  李自成向王瑞芬問道:「費珍娥的陪嫁之物,全都準備停當了麼?」
  王瑞芬跪下回道:「回皇上,竇娘娘擔心壽寧宮的宮女們辦事不周,命奴婢親自去看看準備情形。珍娥到底年紀還小,只有十七歲,在宮中不習慣收拾東西。幸虧吳汝義將軍從壽寧和坤寧宮挑選了四個宮女,作為珍娥的陪嫁婢女,以後就由羅府為她們擇婿婚配。有一個年長的是坤寧宮的宮女,名叫李春蘭,今年二十八歲,比較懂事,就命她做陪嫁婢女頭兒,類似宮中的管家婆,費珍娥的一切陪嫁之物,包括金銀、珠寶、各種首飾,都交她親手經管。她帶著奴婢將珍娥的嫁妝看了一遍,拾掇得井井有條。有一隻小小的皮箱,除裝著珍娥常用的文房四寶,幾本字帖,還有尺子、剪刀,常用的小剪刀和裁剪衣服的一把雪亮的大剪刀。」她不覺莞爾一笑,加了一句:「真是陪嫁周全!」
  李自成也覺有趣,笑著問道:「一把大剪刀?費珍娥,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剪裁衣服的事還用得著你自己動手?」
  費珍娥的心中一驚,但是鎮靜如常,按照準備好的話立刻回答:「奴婢生長深宮,幼學古訓,知道女子不論貧富,都要講三從四德,四德是:德、言、容、工。奴婢日後縱然是伯爵夫人,僕婢成群,一呼百諾,也不能不講究『女紅』(同「工」字)二字,所以隨嫁什物中帶了大小剪子兩把。」
  李自成聽了這話,十分滿意,含笑望望竇妃。竇美儀幾天來巴不得看見皇上又有了笑容,趕快對費珍娥說道:
  「你果然知書明理,不辜負聖眷隆握,欽賜婚配。你到潼關伯府,必能體貼夫君,孝順婆母,多生貴子,福壽雙全。」
  李自成接了一句:「不久,等羅虎在東征中再立戰功,孤對他另有封賞,也敕封你為誥命夫人。」
  王瑞芬侍立一旁,趕快說道:「費珍娥謝恩,山呼!」
  費珍娥叩頭,但未山呼。
  王瑞芬又提醒道:「山呼!」
  費珍娥又未山呼,伏地不語。
  竇美儀笑著向李自成小聲說道:「因為是提到婚配之事,費珍娥有點害羞,只叩頭,沒有山呼。請陛下不要怪罪。」
  李自成顯得十分通情達理,輕輕一笑,又點一點頭,向費珍娥說道:
  「孤知道,你從七歲入宮之後,沒有再見到父母家人一面。等羅虎東征凱旋,差人到你的家鄉,訪查你的父母家人下落,接取他們來到北京,共享榮華富貴。」
  王瑞芬在一旁說道:「費珍娥趕快謝恩!」
  費珍娥按照宮中規矩,伏地叩頭謝恩。她不覺浮出眼淚,在心中說:縱然父母仍在世上,今生也難再相見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說:「送她回壽寧宮,馬上就要出宮了。傳諭陪嫁的男女們,小心服侍!」
  費珍娥向李自成叩頭,又向竇美儀叩頭,然後由王瑞芬送出武英殿,再由隨來的四個宮女陪伴,返回壽寧宮去。當走過武英門外金水橋時,她略停片刻,再一次向西華門望一望,三月十九日黎明的情景,又一次出現眼前,不覺在心裡歎道:
  「整整二十天了!」
  費珍娥回到壽寧宮以後,稍作休息,就有吳汝義安排的一群太監將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為她準備的一處地方,她將在那裡乘坐花轎,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她不像民間女子出嫁,嫁妝裡沒有各種紅漆傢具,沒有嶄新的繡花綢緞被褥和枕頭,也沒有各種生活用具。費氏畢竟是孤身宮人,在北京並無娘家,亦無親戚,所以凡此一切,都由伯爵府準備停當。她的嫁妝只有四件:兩件是裝著細軟衣裙和金銀等物的皮箱,一件是朱漆嵌螺描金鏡奩,一件是裝著文房四寶和女工用物的小箱,這小箱中有一件最令官中女伴們稱讚的是一把從坤寧宮找來的鋒利剪刀,人們稱讚她一出嫁就成了僕婢成群。一呼百諾的貴夫人,竟想著「三從四德」中的女工之事。
  中午以前,費珍娥的嫁妝就山北池子臨時行館出發,鼓樂前導,兵丁護送,抬送到金魚胡同東酋的潼關伯府。經過之處,很多沿街士民,男女老少,站在街上觀看。雖然她的嫁妝很少,不像富家大戶的小姐出閣,上百樣陪嫁什物,在鼓樂聲中,熙熙攘攘,塞滿長街,十分熱鬧,也令人艷羨。但是士民們都知道這是新皇帝欽賜婚配,而女婿是大順朝的開國功臣,年方二十出頭,已經封伯,前程似錦。有許多看熱鬧的婦女在心中歎道:
  「這位費宮人,八字兒真是生得好,聽說才十七歲,一出宮就掉進福窩裡,享不盡榮華富貴!」
  中午,費珍娥就在北池子的臨時行館中休息,除隨她出宮的四個陪嫁宮女之外,還有吳汝義為潼關伯府安排的男女奴僕,一部分人臨時來到這兒侍候。宅子外邊有眾多兵丁守衛,禁止閒人走近。廚師們雖然為費宮人安排了精緻的午膳,但是她吃得極少,僅僅要了一小碗蓮子銀耳湯喝下肚去。從宮中帶出來的四個宮女都在左右服侍,並不勸她多餐。大家明白,像她這樣有身份的宮女,非一般粗使的宮女可比,本來就吃得很少,加上大家在被選進皇宮前自幼聽說,民間嫁女,做新娘的在頭一天就不吃飯,不喝水,免得到了新郎家中急於大小便,惹人笑話。然而她們並不知道,費珍娥之所以在午膳時飲食很少,除上述原因之外,更由於她心亂如麻,沒有一刻不在想著,今夜她要為她的大行皇帝與皇后慷慨盡節,血濺洞房!
  費珍娥和她的四個陪嫁宮女,自從十歲左右哭別了父母家人,進入皇宮,到如今有的在宮中整整關閉了十年,有的是十年以上。今天她們第一次離開了巍峨的皇宮,走出了禁衛森嚴的紫禁城。這四個宮女從此可以同父母家人見面,可以在民間擇良婚配,所以她們在心中非常感激費珍娥。倘若不是因為珍娥平日對她們較有感情,不會挑選她們陪嫁,她們仍將關閉在深宮之中,日後命運難卜。由於她們懷著對費珍娥的感恩之情和耿耿忠心,所以她們輪流服侍在珍娥身邊,不使由伯爵府來的女僕和丫環來打擾新娘的休息養神。
  在北池子停留的時間不長,一到未時過後就開始由宮女們服侍,重新梳妝打扮,更換衣服,一切按照官宦之家的新嫁娘的要求打扮好,等待上轎。在這之前,她獨自默坐,冷若冰霜,幾乎沒有同別人說過一句話。宮女們都沒有結過婚,在深宮中也沒有看見過結婚的事,此刻在費珍娥的身邊都不免感到新奇、有趣。有一次當她們離開費珍娥身邊時候,是那樣心情快樂,在一起咬耳朵。那個年長的宮女悄悄地笑著說:
  「珍娥真是不凡,逢著這麼大大的喜事,竟然能冷靜萬分,不露出一絲笑容!」
  第二個宮女說:「你真是瞎說。姑娘出嫁,誰不害羞?誰不拿出個不搭理人的架子?我小時聽家鄉有句俗話:『你看她,怪得跟才來的一樣!』新娘子才到婆家叫做『才來的』,總是不露笑臉。」
  又一個宮女說:「珍娥命好,身為亡國宮人,能夠蒙新皇上欽賜婚配,與羅將軍結為夫婦,心中一定喜不自勝,可是珍娥真是含蓄不露,兩天來我從她的眼神中看不出與往日有什麼不同!」
  第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又說:「我知道她從三月十九以後,心中埋藏著亡國之痛。其實,有很多朝中大臣都降了新朝,照舊做官。咱們身為女子,橫豎是皇家奴婢,身不受辱就已經夠萬幸了,亡國不亡國,何必掛在心上?」她忽然一笑,臉色先紅,又用更小的聲音說了一句:「我看,今晚洞房花燭之後,明日她成了伯爵夫人,再也不會心懷著亡國之痛!」
  聽她說這話的宮女們同時悄悄地嫣然一笑。有一個宮女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捏了一下。
  費珍娥雖然只有十七歲的小小年紀,但是秉性剛烈,很有心思,在一般女子中十分少見。自從三月十九日之後,她再也沒有笑容,也沒有對任何女伴談論過自己的心思。每次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召見她,在眾宮女的眼中都是天大的榮幸,引起紛紛議論和暗暗羨慕。宮女們都認為費珍娥已經被新皇上看中,隨時都會被「蒙恩召幸」,一步登天。然而大家深感奇怪的是,費珍娥每次被李自成召見之後,在女伴面前從沒有流露出春風得意的神情,也閉口不說出她自己有什麼想法。女伴們也有在宮中讀過幾年書的,都在背後說:小費小小的年紀,卻是個城府深沉的人兒,在女子中十分少有,日後必是一個貴人!
  如今在北池子行館中等待上花轎時候,她總是默默不語,既無笑容,也無悲容,使別人沒法瞭解她的心情。其實,她的心中並沒有半點平靜,想的事情很多。她想到今生再也不能同父母見面了,不免感到悲哀,但是想得更多的是近來的,眼前的事,即將發生在洞房中的事。她也想到較遠的一些往事,其中有兩件事她想得最多,情景歷歷,好似發生在昨天一樣……
  一件事發生在半年以前。那時她還是乾清宮的宮女,有一次她去乾清官服侍皇爺,已經不記得是送茶還是添香,崇禎皇帝正俯在御案上省間文書,忽然抬起頭來,向她打量一眼,緊握她的一隻手,將她拉到懷中。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樣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登時她滿臉通紅,心中狂跳。忽然,崇禎將她摟在懷裡,放在腿上。她渾身癱軟,不能自持,緊貼在崇禎胸前。但是忽然,崇禎將她推出懷抱,也放開了她的手,眼光又回到御案,回到文書上,似乎輕輕地歎息一聲,沒有再望她一眼。她回到乾清宮後邊的房間中,倒在枕上,心中沒法平靜,而兩頰仍在發熱。管家婆魏清慧看見了她的這種異常神態,趕快追了進來,掩上房門,坐在床邊,悄悄地問她遇到了什麼事兒。因為魏清慧平日同親姐姐一樣對她,感情最好,她又是害羞,又是激動,將她在皇帝身邊遇到的事情告訴清慧,聲音打顫,滿含著兩眶眼淚。魏清慧歎了口氣,悄悄說道:
  「小費,難得你在皇上面前受此恩遇,倘若日後國運看好,流賊被堵擋在山西境內,京城平安無事,皇上必會賜恩於你,你就有鴻福降臨了!」
  作為宮女,在宮中長大,本來自幼就養成了忠君思想,何況她同眾多宮女一樣,認為崇禎是一個歷代少有的勤於政事的好君主,國事都壞於貪贓怕死的文臣武將,所以在她們的忠君思想中融進了深深的對崇禎的同情。宮女們在深宮中除看見太監之外,從來沒有機會同正常的男性接近。正當費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紀,被年輕的皇帝突然緊握住手,又緊緊地攬到懷中,放在腿上,這事對她的心靈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使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在三月十九日黎明,有許多宮女在魏清慧和吳婉容的帶領下奔出西華門,投水自盡,一是為著忠君,二是為著要保護自己的貞潔之身,那末費珍娥為著忠與貞兩個字更加不惜一死,她決不許任何人再將她摟在懷中。
  另一件歷歷在目的事兒是她同司禮監秉筆大監王承恩的一次見面。那時,李自成已經越過大同,正在東來,後宮中雖然消息閉塞,又無處可以打聽,但是都知道「賊兵」一日逼近一日,人人發愁。有一天,費珍娥去乾清宮呈送公主的仿書,剛走出日精門不遠,遇見王承恩來乾清宮叩見皇上,她躲在路邊,施禮說道:
  「王公公萬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點頭。
  費珍娥乘機大膽問道:「公公,請問您,近日流賊的消息如何?」
  上承恩說道:「你住在深宮之中,何用知道流賊消息?」
  「不,公公,正因為住在深宮之中,所以才應該知道消息,心中早有準備。」
  王承恩覺得奇怪,看了看她,沒再說話,走進日精門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回答她的詢問,按照宮中規矩,不責備她已經是夠對她好了。她現在想到了這件往事,在心裡暗暗地說:
  「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經隨著崇禎皇爺走了。在幾千個大小太監中,能夠為大明盡節的只有您一個人。王公公,很快您會在陰間再看見我了!」
  未時未過,四個陪嫁宮女和一個有經驗的女僕,服侍費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費了許多時間。出宮時穿的衣服全都換了,新換了鳳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紅緞弓底鳳鞋。打扮完畢以後,左右宮女們忍不住小聲稱讚:「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費珍娥向銅鏡中看了看,也看見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心頭一沉,眼光立刻從鏡上移開。
  申時二刻,大門外和院中鼓樂大作。一個年長的女僕用紅緞蒙在費珍娥的頭上,在她的身邊說道:
  「姑娘,請上轎!」
  費珍娥從椅子上站起來,由兩個陪嫁宮女在左右攙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轎。一個女僕用紅線將轎門稀稀地縫了幾針,於是花轎在鼓樂與鞭炮聲中抬出大門轉往東去。四個陪嫁宮女和兩個貼身女僕分坐六乘四角結綵的青呢小橋,跟在花轎後邊。最前邊走的一隊吹鼓手,是人順軍中的樂隊,穿著大順軍的藍色號衣。接著吹鼓手的是一隊打著腰鼓,邊跳邊走的青年,也是大順軍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只有十五六歲。他們平時是兵,下操習武,逢年過節,或有什麼吉慶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隊,打鼓跳舞助興。打腰鼓的一隊過後,接著一百名騎兵,由兩名武將率領,一律盔甲整齊,馬頭上結著紅綢繡球。接著是簡單儀仗,民間俗稱執事,有金瓜、鋮斧、朝天鐙之類,還有各色旗幟飄揚。接著是花轎。花轎後是幾乘青呢小轎,抬著陪嫁的宮女和侍候新娘的兩個貼身女僕。然後又是一百騎兵。從北池子走東安門大街到金魚胡同東首的道關伯府,雖然路途並不遠,但因為要炫耀排場,所以這花轎行進很慢。在臨時行館中照料的其他人員,在花轎走後,趕快騎馬從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轎經過的路上,一街兩廂,男女老少,都站在門外觀看。民間紛紛傳說,新娘不但是一個美女,而且是文才出眾,在宮中素有女秀才之稱。婦女們一邊看出嫁的排場,一邊竊竊私語。有的婦女稱讚這位姓費的宮人八字生得好,在兵慌馬亂中能夠嫁一位新朝的年輕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輩子享不盡榮華富貴。但是更多的婦女在心中搖頭,認為費宮人嫁給一個「流賊」頭目,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上,以後的日子難料。許多人有這樣想法並不奇怪,這是因為,一則大順軍進了北京以後,暴露的問題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則已經紛紛謠傳,說吳三桂要興兵前來,驅逐「流賊」,擁戴太子登極;還有謠傳,郊外已經有人看見了吳三桂的揭帖,傳諭家家戶戶速制白帽,準備好當關寧討賊兵來到時為大行皇帝服喪。在大街兩旁婦女們的悄悄議論中,忽然有一個好心的老媽媽歎了口氣,小聲說:
  「自來新娘出嫁,都是哭著上轎,在轎中還要哭幾里路。這費宮人自幼離開了父母,怕連父母的面孔都記不清了,坐在花轎中也哭麼?娘家也沒個送親的人,真是可憐!」
  另一個婦女說:「這新娘在北京沒有父母,也沒個娘家,所以新郎也沒有行迎新之禮,就這麼從臨時行館上轎,抬往婆家。至於哭麼,當然她坐在轎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轎不哭之理!」
  其實,費珍娥與一般姑娘出嫁時的心情完全不同,從行館院中上花轎時沒有哭,花轎走在東安門大街上時也沒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別已經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只是想著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們見面了。由於她只反反覆覆地想著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別的事,心中幾乎麻木了。
  由於歷來民俗,轎門用紅線縫了,而花轎與官轎不同,左右沒有亮紗窗子,所以費珍娥看不見轎外情況。但是她知道花轎經過之處,一街兩廂的士民都在觀看,花轎前後都有眾多的騎兵護衛,轎前還有鼓樂、儀仗。在她的幾乎麻木的腦海中也想到這出嫁的場面十分闊綽,民間並不多見,可是這日子在她看來並不是她的喜慶日子,而是她為故君盡節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雄壯的腰鼓聲一陣陣傳到轎內。費珍娥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鼓聲,從轎中也看不見打腰鼓的人。不過聽得出來,這是一隊人邊打,邊跳,邊向前走。雖然她想著在喜慶時成隊的人敲這種鼓聲一定是李自成家鄉一帶的邊塞之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此刻這鼓聲卻給她增添了為殉國帝后復仇的慷慨激情。一件往事又忽然浮上心頭,她不覺心中一痛,眼眶中充滿熱淚。那是三月十九日天明之前,崇禎皇帝已經逼皇后上吊身死,突然來到壽寧宮。她同一群宮女跟隨著公主跪在院中接駕。皇上同公主僅僅說了兩句話,便揮劍向公主砍去。公主為護脖頸,將胳膊一抬,右臂被砍傷,倒在地上。她立刻撲倒在公主身上,捨命保公主不死。崇禎又舉起寶劍,手臂顫抖,不再砍了,回頭便走。如今已過去二十天了,仍記得清清楚楚。她並不認為崇禎行事殘忍,而是將一切罪惡責任都卸在李自成身上。她在花轎中回想亡國時種種往事,心中充滿了刻骨仇恨,遺憾的是她不能刺殺李自成,而只能刺殺李自成的一員愛將!
  自從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閣第一次召見費珍娥之後,李自成確實為費氏的美貌動心,只是他竭力用理智控制著情慾,不隨便「召幸」費氏。以王瑞芬為首的,在李自成身邊服侍的一群宮女,個個都明白新皇上已經看上了費珍娥,很快就會將珍娥「召幸」,選在身邊,封為貴人。費珍娥的心中更清楚,李自成已經看中了她,隨時會將她召到寢宮去住。後來慈慶宮的竇美儀被李自成召到身邊,被宮人們稱為竇妃,費珍娥仍在等候著。自來做皇上的同時封兩個以上的美女為妃的事例很多,李自成既要了竇美儀,再要費珍娥,並不為奇。因為聽王瑞芬在她的耳邊吹風,她不能不相信李自成必將會召她到寢宮居住,使她有機會得遂為崇禎帝后復仇之願。雖不幸生為女子,但她立志要轟轟烈烈而死。
  往日,她女伴們都稱讚她的一雙手十分好看,又小又白,皮膚細嫩,真是古人所說的「纖纖玉手」,而她自己對這雙手也很喜歡。可是為了復仇的心願,她反而恨自己不該生這一雙小巧而柔軟的手。
  自從第一次被李自成召見之後,費珍娥就暗暗地練習她右手的握力。在沒人注意時,她經常將右手用力地攥緊,然後鬆開,重複這一動作。如今在花轎中,聽著陣陣的腰鼓聲,轎前轎後雜沓的馬蹄聲,以及走在最前邊的鼓樂聲,她仍在反覆地鍛煉著右手的手勁。有時她在心中歎道:
  「就在今晚,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倘若為故君復仇不遂,白白地送了性命,我也毫不後悔,將在塵世間留一個節烈之名,到陰間懷著一片忠心去叩見殉國的皇帝、皇后,並且毫無愧心地回到魏清慧、吳婉容眾位在西華門外投水盡節的姐妹中間!」
  花轎在熱鬧的鼓樂聲、震耳的鞭炮聲、歡快的人聲中來到了金魚胡同東首、坐北向南的、有一對石獅子的潼關伯府。但是花轎並未落地,抬進大門,抬進二門,抬過穿堂,然後落地。兩個婦女立刻走來,從兩邊將轎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門,將新娘扶出。兩個花枝招展的陪嫁宮女來到,接替那兩個婦女攙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進正院的一道門,門檻上放著一件馬鞍,鞍上搭著紅氈。旁邊有一個婦女說道:「請新娘過鞍!」另一個婦女接著說道「歲歲平安!」費珍娥被左右攙扶著,跨過馬鞍。她的心中冷靜,對自己說道:
  「跨進鬼門關了!」
  在這內宅的正門之內,不到一丈遠樹立著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代替影壁。費珍娥被攙扶著繞過太湖石,從鋪著紅氈的雨路上往北走。雖是內宅,但畢竟是伯爵府,天井院落特別寬敞。過假山後,費珍娥沿著紅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她的頭上蒙著紅緞頭巾,看不見院中情況,但是她聽見當她進來時天井中站滿了人,還有很多人從背後跟了進來,院裡有一班鼓樂正在奏樂。當她在大地桌前停步以後,鼓樂停止了。接著,她在贊禮聲中,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對拜。還拜了什麼,她機械地按照贊禮聲行禮,但心中全然麻木,然後就記不清了。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進大院,另有左右偏院、群房後院、花園等等附屬院落和房屋,佔了金魚胡同北邊的半條胡同。第二進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帶有卷棚的宏偉建築,進了擺設豪華的堂屋,左右都有兩間套房,而左手的裡間套房作為費珍娥與羅虎的新婚洞房。
  拜過大地之後,費珍娥在賀客擁擠中,由兩個陪嫁的宮女攙扶,離開大地桌,進入堂屋,立刻就有兩三個準備好的婦女向她的紅緞頭巾上拋撒麩子和紅棗,意思是祝她有福和早生貴子。她沒有在堂屋停留,被攙扶著向前走,進入洞房。在洞房中,雖有舒服的椅子,但是按照民間風俗,她被攙扶著上了腳踏板,坐在床沿。接著羅虎走來,揭掉她的紅緞頭巾,又按照古老禮俗,一雙新人行了合巹之禮。費珍娥的臉孔上冷若冰霜,含著仇恨之意,但是誰也沒有能夠想到,也沒有覺察出來。她當時臉色被脂粉掩蓋,人們在熱鬧擁擠之中,匆匆忙忙地剛能看一眼她的容貌,便迅速被別人擠到旁邊,所以誰也不曾覺察到她的臉色慘白。羅虎一則自己害羞,二則心中慌亂,所以飲交杯酒時並沒有在新娘的臉上多看一眼,什麼也沒看清楚。隨即羅虎退出內宅,往前院去照料賓客。費珍娥從床沿上下來,移坐在一把鋪著紅緞繡花椅墊的檀木椅子上,旁邊是一張書桌,上放文房四寶。她的心中一動,想到了新郎羅虎。剛才行合巹之禮,她第二次看見羅虎。從她的真心說,她也認為羅虎長得很英俊,但可惜她自己的命不好,不幸遇到亡國,更不幸新郎是一個流賊頭目!
  陪嫁的四個宮女原來在壽寧宮都是宮女身份,如今她們成了費珍娥的貼身丫環。但她們很樂意服侍珍娥,對她奉獻出自己的忠心。她們首先慶幸自己能夠隨珍娥出了深宮,當然隨後必會使她們同父母和家人骨肉團圓,或者將她們擇良婚配,臨出嫁時多賞錢物。她們同另外由吳汝義撥到伯爵府的兩個年長的、比較懂事的女僕一商量,不許再有人來鬧洞房,看新娘,好使費珍娥清靜休息。好在這是新皇上的欽賜婚配,而新娘又是伯爵夫人,一切都不同民間婚事,經她們一商量,趕快傳下話去,果然洞房中就清靜了。
  晚膳時候,費珍娥本來什麼也不想吃,總在想著今夜要死去的事。為著增加力氣,她在女伴們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銀耳湯,又吃了兩塊點心。漱口以後,她又坐下不動,只是暗暗將右手攥緊,鬆開,再攥緊,再鬆開……
  她注意到臨窗的桌子上放著相當講究的文房四寶。她特別注意到一隻刻竹筆筒中插著十來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筆。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經用過,洗淨了,倒插在筆筒中。她想起來王瑞芬曾向她透露過消息,說這位羅虎將軍不但為大順皇帝在戰場上立過大功,而且善於練兵,在練兵之餘也喜歡讀書和練字。看了這八仙桌上的文房四寶,她相信王瑞芬對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她又想起來羅虎的英俊面孔,她要在今夜刺殺羅虎的決心有點動搖了,不覺在心中問道:
  「是夫婿呢還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一個古樸的刻竹舊筆筒,看清楚刻工精美,卻不失山野之風,顯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因為公主喜歡寫字,壽寧宮中也有各種筆筒,有象牙的,有宜興硃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蟲圖官窯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窯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看著羅虎所用的刻竹筆筒,她想起來三個月前崇禎皇爺賜給公主的刻竹筆筒,原是承乾宮田皇貴妃所用舊物,刻著一隱士扶杖聽瀑,身後一童子抱琴相隨。她仔細觀看羅虎桌上的筆筒,使她大感新鮮。原來這筆筒上用浮雕刀法刻著一頭正在走著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陣風將斗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斗笠,但未抓到。筆筒的另一邊刻了兩句詩

  偶被薰風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頭時


  費珍娥心中明白,這只刻竹必是世家豪門舊物,被羅虎的部下搶劫到手,獻給羅虎。忽又轉念一想,羅虎是「賊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頭目,搶劫東西甚多,獨看重這一古樸的刻竹舊筆筒,大概他是個牧童出身。她不由得想起來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羅虎作牧童永遠沒有出頭之日,跟著李自成作了賊,才有今日。想到這裡,她要刺殺羅虎的念頭突然動搖,暗中攥緊的右手鬆開了。但是過了片刻,她又想到為國盡忠的道理上,想到了身殉社稷的崇禎皇帝和皇后,想到了魏清慧等幾十個投水盡節的宮中姐妹,緊咬著牙,在心中說: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對得起皇上、皇后和眾多在西華門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她又想到,近來在宮中也聽到消息,關於李自成進北京以後如何軍紀敗壞,如何拷掠大官富商勒索錢財,都由懷念故主的太監們傳到宮中。費珍娥雖然年紀不大,卻有個善於用心,深沉不露的性格。她對聽到的各種消息,閉口不談,只是在心中咬牙切齒地說:「果然是一群流賊!」近一兩天又聽說吳三桂不顧住在北京的父母和一家人已經成為人質,性命難保,卻在山海衛興師討賊,恢復明朝,嚇得李自成不敢舉行登極,馬上要出兵去對付吳兵,她在心中感到振奮,稱讚吳三桂是明朝的一位大大的忠臣,料想李自成必敗無疑。如今想著近日聽到的種種消息,使她對刺殺羅虎,斬斷李自成一個羽翼,又鐵了心了。
  費珍娥雖然坐在洞房中冷若冰雪,但是她知道來赴酒宴的賀客很多,連牛丞相、宋軍師、六政府的大臣們都來了。武將來得更多。不斷地有兩個年長的女僕將前邊的情況告訴費珍娥身邊的陪嫁宮女,由她們轉告珍娥。珍娥始終不言不語,漠不關心,但是到了二更時候,她知道前邊的酒筵將散,忽然擔心,她今夜要刺殺的是一個只有二十一歲的虎將,而她自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萬一刺殺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夠刺殺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來。
  因為知道新郎伯爵爺就要回洞房,貼身丫環們趕快來侍候新娘卸妝,先取掉鳳冠,又卸掉雲肩霞帔,將弓底鳳鞋換成了繡花便鞋。接著端來一盆溫水,服侍她淨了手臉,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這時,那個年紀較長的,在壽寧宮中同費珍娥關係較密的宮女忽然看出來她的臉色蒼白,心中詫異,在她的耳邊悄悄說道:
  「不要害怕,女兒家誰都有這一遭兒。過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費珍娥的臉紅了。她為臨死保持貞潔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說道:
  「李姐,我的天癸來了。」
  被稱做李姐的姑娘不覺一驚,紅著臉說:「今晚是入洞房的頭一夜,真不湊巧!」停一停,她又小聲說:「別怕,上床時你自己告訴新郎一聲,他會明白的。」
  費珍娥搖搖頭:「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為難,小聲說:「我們四個都人都是沒有出閣的姑娘,也說不出口……好啦,我告訴張嫂子,請她告訴新郎!」
  李姐將那位被稱做張嫂子的女僕拉到屋外,小聲嘀咕幾句。費珍娥聽見張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聲說:「真是無巧不成書,偏偏在好日子來天癸!新姑爺是員武將,正是二十出頭年紀,等待入洞房如饑似渴,他看見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乾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著新娘子來了天癸,不宜房事,豈不令他生氣?聽說俺家鄉也有過這樣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將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爺進來時候,我不怕他惱火,大膽地告他知道。」
  李姐滿臉通紅,心頭怦怦亂跳,回到珍娥身邊,吞吞吐吐地悄聲說道:
  「您別怕,張嫂子會告訴新郎。」
  李姐的話剛說完,忽聽內宅門口有人高聲報道:
  「伯爵爺回到內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僕們、丫環們一齊奔了出去,迎接伯爵。從東西廂房中也奔出一些女僕和丫環,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費珍娥心情緊張,暗暗地說:
  「快到盡節的時候了!」
  她聽見天井中腳步聲調,有一個人的腳步很重,很亂。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禁心中狂跳,側首向著房門。隨即,眾多人都留在堂屋外邊,只兩個女僕用力從左右攙扶羅虎,四個陪嫁宮女在左右和背後照料,將羅虎送進洞房。費珍娥恍然明白,剛才聽到的沉重而零亂的腳步聲,原來是羅虎在爛醉中被扶回內宅。在皇宮生活十年,她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的腳步聲,沒有看見過這樣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況,畢竟是一群「流賊」的習性未改!
  羅虎本來不會喝酒,無奈今天前來向他祝賀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長輩和上司,也有他的眾多的同輩將領。都因為羅虎晉封伯爵,又加成親,雙喜臨門,不斷地向他勸酒。羅虎竭力推辭,只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進了洞房,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沒有看新娘一眼,被兩個女僕攙扶著踉蹌走到床邊,倒在床上便睡。女僕和宮女一陣忙亂,替羅虎脫掉帽子,解開腰間束的絲線,並且從絲絛上取下短劍,鏗一聲放到鴛帳外的高茶几上。然後,將他的靴子脫掉,又好不容易將他的藍緞官袍脫掉,再將他的穿著內衣的魁梧身體在床上放好,蓋上繡花紅綾被。這一切,羅虎全然不知,真所謂爛醉如泥。
  兩個中年女僕都是從富家大戶的女件中挑選來的,比較懂事。照料羅虎在床上安歇之後,她們來到費珍娥的面前,請她也上床安歇。費珍娥說道:
  「你們,」她又望一望陪嫁宮女,「還有你們,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我再坐一陣,不用你們侍候。」
  那個姓張的女僕說:「回夫人,我們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們做奴僕的豈有先睡之理。我們已經商量好啦,今夜輪流坐在堂屋裡值夜。伯爵爺何時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嘔吐,我們隨時侍候。」
  費珍娥站起來,帶她們來到外間,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讓她們站在面前,小聲說道:
  「這裡說話可以不驚動伯爺。你們都聽我吩咐,不用你們值夜,趕快都去睡吧,我喜歡清靜,越是清靜越好。」
  張嫂子又陪笑說:「請夫人不要見怪。民間新婚,不管貧富,為著取個吉利,熱熱鬧鬧,都有眾親朋閒房的事。鬧房之後,還有人守在窗外竊聽床上動靜,叫做聽牆根兒。今日因夫人不許,已經沒有了鬧房的事,至於奴僕們聽牆根兒,也是為花燭之夜助興的古老風俗,請夫人就不要管了。」
  張嫂子的話引起了費珍娥的十分重視,猛然醒悟,不覺在心中驚叫:「還有這樣事情!」她畢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聲說道:
  「你們六個,都是我身邊的人。她們四個,雖然大順皇上將她們賜給我作陪嫁丫環,但我在心中壓根兒沒有把她們作丫環看待,仍然看她們是壽寧宮的姐妹們。只待伯爺東征回來,我就告訴伯爺,著人將她們的父母從家鄉找來,使她們骨肉團圓,由父母領去,擇良婚配。伯爺多多賞賜銀錢,一家不愁吃穿。」
  四個陪嫁的宮女登時眼眶中充滿熱淚。
  費珍蛾接著向兩個女僕問道:「聽說你們是吳汝義將軍從富家大戶的奴僕中挑選來的,原來在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
  「回夫人,我們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將來請伯爺賞賜你們住宅、田地,還可以賞賜你的丈夫一官半職。你們在我出嫁時就來到我的身邊服侍,只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我潼關伯府有榮華富貴,你們兩家奴隨主貴,自然也有福可享。我雖然年幼,可是我說話算數!」
  張嫂子打心眼兒裡感動地說:「夫人,我們會永感大德!」
  費珍娥問:「這內宅中有多少男女僕婢?」
  張嫂子回答說:「回夫人,吳將軍因怕爺年輕,還忙於在通州處置軍事,他昨日特意前來吩咐,這內宅中在晚上只許丫環女僕居住,不許男僕在內,連伯爺的親兵親將在夜間也不許擅入內宅。」
  「我問的在內宅中的丫環和女僕共有多少?」
  「連在內廚房的紅案自案上的、管茶爐的、洗衣房的、做各種粗細活的,總共有三四十人。」
  「單內宅就有這麼多丫環女僕?」
  「這是堂堂伯府,勳臣門第,內宅中這一點丫環僕女並不算多。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僕,家生的和非家生的。抬轎的、餵養騾馬的、趕車的、駕鷹的、喂鵪鶉的、管莊的、管採買的,管戲班的……嘎七麻搭,哪一府都養活著幾百口子!再過兩三年,天下太平了,咱們潼關伯府,前院後宅,不說護衛家丁,單奴僕也會有一兩百人!不然,怎麼像大順朝開國功臣之家?」
  費珍娥轉向那個叫李春蘭的年長宮女,吩咐她從皮箱中取出來二百兩銀子,放在她身邊的茶几上。她望了一眼,向張嫂子和李春蘭說道:
  「姑娘們出嫁是終身大事,只有一次。在北京城中我沒有一個娘家親人,你們同我,名為主僕,其實如同我的親人。這銀子,賞你們每人十兩,聊表我的心意。還有一百四十兩,你們替我分賞內宅中眾多僕婢,有的多賞,有的少一點,總要不漏一人。李姐,你此刻就當著我的面賞給她們,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辦了。
  張嫂子等兩個女僕首先跪下,叩頭謝賞,四個陪嫁宮女跟著也叩頭謝賞。張嫂子謝了賞以後站起來說道:
  「請夫人放心,我們一定會遵照夫人吩咐,將賞賜的事辦好,然後領大家給夫人叩頭謝恩。」
  從遠遠的街巷中傳來了打更聲,恰是三更。
  費珍娥說道:「此刻已經三更,不用叫大家前來謝賞,免得驚醒伯爺。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聽見羅虎醒來,探身床邊,向腳踏板上大口嘔吐。兩個女僕和四個陪嫁宮女趕快走進裡間,侍候羅虎繼續向腳踏板上嘔吐,有的人為羅虎輕輕捶背,有的人侍候羅虎漱口,吐進痰盂,有的人拿來濕手巾替羅虎揩淨嘴角,擦去床沿上嘔吐的髒物,有的侍候羅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將他的頭安放在繡花長枕頭上。然後留下一個女僕和一個陪嫁的宮女清除嘔吐在腳踏板和地上的穢物,其他人都回到外間,站在費珍娥的面前。張嫂子向費珍娥說道:
  「請夫人放心,伯爺嘔吐了很多,將窩在胃裡的冷酒冷餚都吐了出來,這就好受了。讓伯爺再安靜地睡一陣,就會醒了。」
  費珍娥沒有做聲。她在心中想道:他一醒來,我縱然立志為大明盡忠,不惜一死,也沒有辦法刺死他了!
  羅虎剛才嘔吐時候,曾經半睜開矇朧醉眼,看見幾個女人在床邊侍候,誤將一位年紀較小的陪嫁宮女當成了費珍娥,以為新娘也在他身邊服侍。他羞於向「新娘」多看,帶著歉意,從嘴角流露一絲微笑。他實在太疲倦,太瞌睡,加之酒醉未醒,又倒在枕頭上沉沉入睡。
  當清除穢物的僕婢出去以後,費珍娥知道時間不能耽誤,吩咐身邊的全數僕婢們立刻退出,說道:
  「張嫂子,李姐,你們去分賞銀子吧。不要在這裡驚動伯爺,我也要安安靜靜地休息了。將內宅的大門關好。大家勞累了兩天,明天還有許多事做。分賞了銀子後各自安歇,院中務要肅靜無聲,不許有人走動。我同伯爺喜結良緣,原是奉旨婚配,天作之合,與民間喜事不同。你們吩咐內宅僕婢,不許有聽牆根兒的陋習。倘若我聽見院中有人走動,窗外有人竊聽,明日我唯你們二人是問!」
  張嫂子和李春蘭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費珍娥雖然只有十七歲,卻說話乾脆利落,一板一眼,真是個極其厲害的人。她們同時連聲回答:「是,是。」帶著僕婢們恭敬退出。張嫂子怯怯地問道:
  「夫人,這堂屋門?……」
  費珍娥說:「我自己關門,快走吧!」
  僕婢們走出堂屋以後,費珍娥親自去將堂屋門輕輕關好,閂上兩道閂。她回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見羅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回她剛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靜。她知道奴僕們為分賞銀,一時還靜不下來。她看出來羅虎一時不會睡醒,所以她靜坐休息,等待下手時機。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同村的一些族人,但面孔有些模糊了。她只覺一陣傷心:即使父母都還在世,也再不能同他們骨肉團圓了,他們也不會知道她這不幸的弱女子在亡國後會有今夜的血腥下場。她想著,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禎皇帝和皇后,右臂負了劍傷的公主,還有魏清慧和吳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盡的宮人姐妹,還有近幾個月來在深宮中的種種往事,又歷歷出現眼前。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庭院中確實聽不見一點人聲。費珍娥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如土色,渾身輕輕打顫,向床邊走去。她原來在小箱中準備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現在不必用了。她從床頭茶几上拿起來羅虎的短劍,將雪亮的短劍從鯊魚皮鞘中抽出,轉對羅虎站定,正要走向床邊,忽聽羅虎叫道:「殺!殺!」費珍娥大驚,猛然退後兩步,幾乎跌倒,一大綹頭髮披散下來。過了片刻,羅虎沒再說話,也沒睜眼,只是發出輕微的鼾聲。此時從胡同中傳來了四更的鑼聲。費珍娥既害怕羅虎醒來,也害怕內宅中的僕婢醒來,認為絕不能再耽誤了。可是臨到她動手殺人,渾身顫慄得更加厲害,牙齒也不住打架。她一橫心,將披散的頭發放在嘴中,緊緊咬住,上了踏板,看準羅虎的喉嚨猛力刺去,務要將喉嚨割斷。羅虎受刺,猛然睜開大眼,拚力掙扎,翹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無奈喉嚨大半割斷,鮮血和肺中餘氣全從傷口噴出。費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劍,拚力向他的胸口刺去。羅虎頹然倒下,鮮血又從胸前湧出。
  費珍娥在迷亂中退回到窗前的方桌旁邊,放下血污的短劍,拿起一支狼毫筆,但是來不及磨墨,重新來到床邊,將筆頭蘸飽鮮血,潦潦草草地在洞房的白牆上寫下七言二句:

  本欲屠龍翻刺虎
  女兒有志報君王


  她將血筆放到桌上,此時從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鳴,而院中也有人走動了。她必須趕快自盡。可是她感到渾身癱軟,手臂顫慄,不可能用短劍自盡。她在迷亂中從茶几上抓起羅虎束腰的紫色絲絛,搬個矮凳,舉起顫抖的雙手,將絲綜在洞房門上的雕花橫木上綁好繩套,在心中哽咽說道:
  「魏姐,吳姐,珍娥來了!」
  早膳後沒過片刻,吳汝義來到武英殿的西暖閣,向李自成稟奏了昨夜在潼關伯府所發生的慘事。李自成震驚異常,剛剛端起來的茶杯不覺落到案上。他問道:
  「羅虎的伯府中人員很多,內宅中也有奴僕成群,夜間出了這樣大事,竟沒有人聽見動靜?」
  吳汝義將他已經瞭解的情況向李自成詳細奏明,然後歎口氣,加上一句:
  「陛下,真沒想到,羅虎這樣一員虎將會死在費珍娥之手!也令人不敢猜想,費珍娥只有十七歲的小小年紀,竟能使內宅中三十多口丫環僕女沒有一個人稍有覺察!」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伯爵府內宅中的僕婢們直到天色大亮,聽不見上房中有一點動靜,覺著奇怪,隔著窗叫了幾聲,洞房中竟無回答,更覺奇怪。有人用舌尖舔破窗紙,看見羅虎死在床邊。大家用刀撥開堂屋的兩道門閂,進去一看,先看見費珍娥吊死在洞房的門楣上,後看見羅虎被刺死在床邊,先割斷喉嚨,又在心窩刺了一刀。臣得到稟報,立刻飛馬前去。汝侯劉爺和宋軍師都離金魚胡同較近,已經先在那裡了。羅虎的親兵親將見主將被刺身亡,全體痛哭,要將費珍娥碎屍萬段,祭奠羅虎。宋軍師不許,說目前北京城人心浮動,對費珍娥應作寬大處置。因為東征事大,又很緊迫,宋軍師隨汝候去首總將軍府,商議羅虎駐紮在通州一營人馬的善後事宜,叫臣進宮來向陛下稟奏。請陛下決定,羅虎與費珍娥的屍體如何處置?」
  李自成想了片刻,說道:「將羅虎好好裝殮,暫將棺木停在城外僧寺,等孤東征回來,運回陝西安葬。費珍娥也算是一個烈女,可將她的屍體送到西直門外宮人斜那個地方,焚化之後,將她的骨灰同魏宮人等人的骨灰埋在一起。」
  「遵旨!」
  由於發生了費珍娥刺死羅虎的事件,李自成開始明白,攻破北京和奪取崇禎的江山容易,但真正得到天下人心,並不容易。他攻破北京之後,有許多明朝較有聲望的文臣自盡,不願投降,也是明證。他知道近日來北京和畿輔各地謠言紛紛,人心浮動,都說吳三桂不日要在山海衛起兵西來,將他趕出北京,擁立崇禎的太子登極,恢復大明。他也知道,北京和畿輔土民雖然表面上不敢反抗,暗中卻等待著吳三桂西來,稱吳三桂是明朝的大大忠臣。他在武英殿西暖閣恨恨地說:
  「不管吳三桂是否已經同東虜勾連,一定得先打敗他,不使他舉起來那個蠱惑人心的……大旗!」他本來很容易想到吳三桂要舉起的大旗上一定是寫著「剿闖復明」四個字,但是他在心中對自己說話也迴避了這四個十分可憎的宇。
  這一天,他傳諭丞相牛金星,取消了明日去孔廟行「釋菜」之禮,召見了劉宗敏和李過,詢問羅虎一營的善後事宜,知道已經派了別的得力將領接替羅虎,他也沒有更多意見。
  又過一天,到了四月十一日,羅虎和費珍娥的屍體都裝殮,按他的口諭作了處置。
  劉宗敏和李過都在這一天率大軍離開北京,到了通州,而原在通州的駐軍作為前鋒,也在十一日拔營東征。當吳汝義向李自成稟奏說羅營中很多將土得知主將被刺身亡後失聲痛哭,紛紛用白布縫在帽子上為主將戴孝。李自成不覺流出熱淚,深深歎氣,悔不該對羅虎欽賜婚配,落此下場。
  十一日整天,李自成忙於準備御駕東征的事,分批召見了許多大臣和武將,同時還要批閱一些從長安轉來的特別重要的軍情文書。到了晚上,他對滿洲兵會乘他東征之機越過長城市犯,很是擔憂,又將宋獻策和李巖召進宮中,重新向他們詢問應變之計。
  宋獻策說道:「自從進入北京之後,許多文武大臣誤以為大功告成,江南可傳檄而定,獨臣與副軍師深懷殷憂,常懼怕從關中孤軍遠來,變出非常。臣等杞人之憂,早為陛下所洞察,未加深責,實為萬幸。最近數日,臣等不避斧鋮,苦諫東征非計。以臣愚見,崇禎亡國之後,我大順朝的真正勁敵並非吳三桂,而是滿洲新興之敵,即崛起於遼東的建虜,又稱東虜。既然朝廷決定討伐吳三桂,且大軍已動,忽然改計則動搖軍心。目前補救之策,惟有一邊大軍東征,一邊用太子與吳襄作誘餌,對吳三桂繼續行招降之策,力求將干戈化為玉帛。萬一非戰不可,望陛下以三日為期,不可戀戰。倘若三日不分勝負,便當托故罷兵,或步步為營退兵,或設伏以挫追兵,總之要趕快回京,不使滿洲兵越長城斷我歸路。」
  「你以前說可以差羅虎率五千精兵出一片石,奔赴姜女廟海邊,焚燬吳三桂的糧船。今日羅虎已死,此計仍可行麼?」
  「倘若吳三桂的糧船仍泊在姜女廟海邊,此計當然可行。羅虎死後,陛下仍有智勇兼備、威望素著的青年虎將若雙喜、張鼐數人,均不亞於羅虎。然而軍情不定,用計不可膠柱鼓瑟。吳三桂糧船拋錨於距山海關十里之姜女廟海邊,今日是否移動?十日後是否移動,均系不明實情之事。故奇計雖好,未必時時可用。」
  李自成想著宋獻策的話很有道理,點點頭,轉向李巖問道:
  「林泉,孤明日即啟駕東征,留下你與子宜、益三、德齊共同鎮守北京,你為主將,孤甚放心。我朝開國伊始,立腳未穩,不可遭遇挫折。卿博學多才,胸富韜略,今晚有何好的建議?」
  李巖恭敬地欠身回答:「陛下如此垂問,愚臣惶恐無似。臣願陛下隨時採納獻策建言,務必心中時時想著東虜今日是我朝勁敵,不可被吳三桂拖住手腳。倘不能一戰消滅吳道,必須趕快脫離戰場,速回北京,準備憑恃北京堅城,在近郊與東虜決戰。只要東虜在北京近郊一戰受挫,北方大局則不致糜爛,吳三桂雖在肘腋,也不足為禍。」
  李自成仍然不相信滿洲兵會來得如此之快,沉吟一下,又問道:
  「近兩三天孤接到一些軍情塘報,知道河南、山東等地,民情不穩,處處可憂。你是河南人,有何安民良策?」
  李巖說道:「臣熟讀苟子《議兵篇》,深感於苟子獨重視『附民』二字。『附民』就是士民親附,軍民一心。目前河南、山東各地,所患者正在於百姓失望,與我離心……」
  「這是以後的話,今日且不談吧。」
  宋獻策和李巖叩頭退出,在東華門上馬,馳回軍師府中。他們都看到東征必將失利,也看到倘若敗出北京,影響所及,前途將不堪設想。但勢已至此,他們無能為力,不覺相對歎息。宋獻策悄悄說道:
  「林泉,自從進了北京以後,皇上始而只考慮登極大典與不戰而定江南,繼而只考慮如何招降吳三桂;等知道吳三桂決不投降,便只想著東征一事。你我二人身為正副軍師,在此成敗關鍵時候,竟不能為廟算竭智盡忠,殊感慚愧!你想,如此懸軍東征,如同孤注一擲,萬—……」
  李巖歎息說:「孫子在《計篇》中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獻策,在西安出兵之前,我就擔心會有今天!」
  聽見有腳步聲音進來,宋獻策一擺下巴,不談這個問題了。
  這天晚上,李自成又將吳汝義和李友召進宮中,將如何保衛紫禁城和中央各衙的事,對吳汝義又作了一番囑咐。對如何保衛北京的事,向李友作了囑咐。幾天來經宋獻策和李巖反覆進言,李自成不能不對滿洲兵的可能南犯,感到擔憂。特別是羅虎的被刺身亡,給他的精神打擊很大,使他開始明白,奪取崇禎的江山容易,收拾天下的人心很難。儘管他決計東征,以求僥倖打敗吳三桂,使滿洲不敢南犯,但是他口中不說,內心中不能不想到可能在山海衛城下受挫,影響安危大局。他特別對李友說道:
  「益三,你是一員難得的戰將,在戰場上閱歷豐富。孤不讓你前去東征,將你留在北京,實因北京萬分要緊,防守上不能有一毫差錯。孤雖然命林泉為鎮守北京主將,你同子宜都是他的副手,但林泉畢竟在戰場上閱歷較淺,雖有滿腹經綸,卻不能衝鋒陷陣。萬一北京有事,出城殺敵,非你不可。」
  李友跪在地上說道:「臣謹遵聖諭,不敢有誤!」
  「子宜,」李自成又向吳汝義說,「你一向辦事細心,孤不必多囑咐了。有一件事,你記著辦好。竇妃自七歲入宮,至今十多年未同父母見面。孤昨日已經答應她,接她父母來京,使她同父母一見。孤出征之後,竇妃會將她父親姓名,家鄉地名,寫在紙上,命宮女送給你,你務須辦妥!」
  「遵旨!」
  李自成在心緒不安中又過了一夜。就在這天夜間,北京城外到處張貼吳三桂的告示,說他不日率領關寧鐵騎來京,「驅逐闖賊,恢復神京,為先帝復仇」。很快,這消息傳遍了京城。
  早膳以後,李自成由李強和雙喜保駕,離京東征。竇美儀率宮女們將他送到武英門外。牛金星率領留在北京的文武百官恭候在午門外,將他送出承天門,過了金水橋。大家跪在地上送行。王長順也跪在地上,看見皇上向他投了一眼,他趕快說道:
  「請陛下許小臣隨駕東征!」
  李自成說道:「到山海衛必有一場苦戰,你留在北京吧。」
  王長順想到了羅虎的死,忽然間熱淚奔流。李自成避開了他的眼睛,輕聲說:
  「啟駕!」
  三聲炮響,李自成啟駕了。明朝的太子、永王、定王,還有吳襄,騎馬跟在背後。太子和二王都用黑綢包著發誓,身穿暗綠綢袍,由將士抱著騎在馬上。
  出了齊化門以後,李自成因宋獻策尚未來到,在東嶽廟附近駐馬等候,派人去催。很多士民擁擠道旁,觀看太子和二王,有不少老年人落下眼淚。士兵們大聲吆喝群眾,揚鞭驅趕。李自成傳令,可隊讓士民觀看,只不許擠到身邊。
  等宋獻策帶著隨從們策馬來到,李自成的御營才繼續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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