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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吃人的人


  廣龍堂的貨輪開向珠江口,走了一段航程。金城一直拿著望遠鏡,向四周江面及兩岸瞭望,斷定沒有盯梢的船隻,心中暗暗舒口氣,這時剛好來到一個小支流旁,金城令舵手打右舵,進入小航道,來到一處兩岸開闊的地方拋錨,開晚飯,等待天明。
  一輪殘月掛在東方夜空,繁星點點,飄過來幾絲淡雲,蒼昊像個無比的大蓋,籠罩著大地。江面看不到其他船隻,四野茫茫,江風輕吹,使整個空間顯得更為靜寂,鄉村的夜晚別有一種令人遐思的淒迷景致。
  金城坐在船頭,抽著煙欣賞了一會夜景,令保鏢高飛鴻、閻現秋把謝泛帶上來。
  謝泛見金城坐在船頭的太師椅上,定定地看著自己,心就毛了,雙手抱拳,一揖幾乎到地,上下牙齒打著哆嗦:「請城哥恕罪,請城哥恕罪!恕罪!事前小人真的想不到容桂會真的去行刺江堂主,小人真的想不到,不關小人的事,真的不關小人的事!」邊說邊不停地打躬作揖,只差沒有跪下來。
  金城坐著沒動,也沒哼聲。他本來是準備跟謝泛「算算」七千大洋的欠帳,但聽謝泛這麼一說,令他心中猛打了個突:容桂是林老大的人,這謝泛怎麼會如此害怕地說到容桂行刺江全的事?他分明是以為我會因此事要他償命。一下子又想到:林老大曾慷慨地借了一萬大洋給這個謝泛,這三人到底是什麼回事?
  臉一沉,金城冷冷地道:「要我饒恕你,你就要老老實實地把整件事講清楚,如有半句假話,就休怪我不客氣!」
  「是,是,小人一定老老實實講清楚。」謝泛又是打躬作揖。
  「免了!」金城指指旁邊的一張小板凳,「坐下再說。」
  「多謝城哥!多謝城哥!」謝泛邊作揖邊走到凳前坐下。
  金城盯著謝泛的臉:「容桂是你的什麼人?我是問她以前是你的什麼人!」
  謝泛怔了怔,但不敢不答:「是,是,是小人的表妹,又是小人的未……婚妻。」
  金城心中暗吃一驚:「那她怎麼會跟了林老大?」
  謝泛愣了愣,欲言又止,別過頭看了看站在自己旁邊的高飛鴻與閻現秋。
  金城一下子便明白,謝泛下面的話會涉及到本堂開山主林老大的聲譽,便輕輕揮揮手,讓高閻二人退下。
  「說吧。」金城的語氣稍為緩和,眼睛仍盯著謝泛。
  謝泛的心定了些,清了清嗓子。
  年初,謝泛離開平洲一霸高根,回到家鄉神龍莊自立山頭。萬事開頭難,他要糾合一幫人,這就要養得起他們,至少在開始時要付給他們錢;他還要佔用謝氏祠堂作為自己的堂址——這飼堂是謝氏宗親的共同產業,他要「借用」,又需要一筆錢交給族長,族人才不會群起反對。錢是他確立自己的山頭時碰到的最大難題。他跟自己的死黨劉恭與羅真商量,而這兩人只是村中平時好逸惡勞的地痞,哪來這麼多錢,商量來商量去,也不知該到哪兒去找錢,正在一籌莫展,打算乾脆散伙的時候,林老大剛好來到神龍莊「散心」。
  謝泛熱情地款待這位省城廣龍堂的大堂主,他認定這是個「大財神」,有可能會幫自己一把——謝泛「立堂」時,廣發請帖給四鄉及省城的堂口,林風平也有前來道賀,二人就是這樣認識的。
  容桂陪著自己的未婚夫招待林風平,為林風平斟茶遞煙,她萬沒料到,這就改變了她的整個一生。
  容桂嬌艷的容貌與健美的身材令林風平心動。
  自從玲花在陳達生那兒度過一夜,為廣龍堂借得三萬五千大洋的巨款後,林風平就對玲花大大少了「興趣」。他不是不明白,這是他自己的無能,自己的錯,自己應該感謝玲花才是,但他免不了作為一個男人的毛病--為了某種目的而甘願讓自己的女人給別人凌辱,這是莫大的恥辱!尤其作為一個在江湖上有著響噹噹名聲的堂口的堂主,這更是雙倍的恥辱!這種恥辱感造成了他與玲花心理上的隔閡。儘管事情已過去了一段時間,但那種屈辱感在他心中絲毫未減。他來到神龍莊便是為了「散心」,看到了容桂這個良家妙齡少女,感受到一種有別於玲花這種「風塵女子」的韻味,不覺隨即來了「興趣」,心中大動。當然,林風平的這種感受,謝泛不知,容桂更不知。
  謝泛在祠堂擺了一桌豐盛的筵席,招待林風平及其保鏢。酒過三巡,大家便喝得有點臉紅耳熱,謝泛覺得時機已到,便向林風平講述自己的困難,提出借款的要求,答應願付高息。
  林風平又猛喝了一杯酒,放下筷子,抽起他的大竹筒煙,沒哼聲,像在沉思。
  謝泛正要更加謙卑地懇求,只見林風平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然後向自己身後的三個保鏢揮揮手,又向謝泛遞個眼色;謝泛會意,也揮手要劉恭、羅真和容桂退下。
  祠堂內只剩下林風平和謝泛。林風平好像有點醉意,看看謝泛,再望望容桂走出祠堂大門的背影,低聲問:「這個女子是誰?」
  「她叫容桂,是小弟的表妹……」
  謝泛本來還想說「也是小弟的未婚妻」,哪料林風平已一下打斷他的話頭:「那好吧,如果泛兄能夠讓容小姐跟了我,我就借一萬大洋給泛兄,兩年內歸還,免息。」
  謝泛一怔:「這……」
  「不要緊,泛兄可以考慮清楚後再答覆我。」林風平說得慢條斯理,說完後,抽了口煙。
  謝泛沉思了大約一刻鐘,一拍八仙桌,站起來,向林風平一拱手:「好!請林堂主稍等!」轉身走出祠堂大門。
  謝泛把在祠堂外靜候的容桂拉到大榕樹下,看看四周無人,便低聲將林風平的意思說了一遍。
  容桂聽了,罵道:「泛哥!你怎麼可以把我讓給別人!?」
  謝泛的父親是容桂的舅舅,容桂小時母親亡故,父親扔下她不知跑到哪裡謀生去了,容桂是由謝家帶大的。謝泛與她雖曾私訂終身,但也沒有真正下過聘禮,謝泛於是便來個軟硬兼施,也叫道:「表妹!我們還沒有訂婚,怎可以說我把你讓給別人!我想你跟林風平,其實也是為你好!你知道這個林風平是誰?他是省城鼎鼎大名的廣龍堂堂主!手下有間廣龍航運有限公司,還有賭嘗煙檔,少說也有幾十萬身家,你跟了他,有什麼吃虧的?」
  容桂一聽,心中真是又哀傷又惱火——自己一直打算跟著謝泛過了下半生,哪知他竟找理由來要自己跟別人!一賭氣,不哼聲。
  謝泛以為她心動了,便立即又加上軟的一手:「表妹,你就當幫我一次。林風平答應我,如果你跟了他,他願意借給我一萬大洋,而且免息。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大展……」「別說了!」謝泛的話未說完,就聽到容桂一聲怒喝。
  容桂真被他傷透了心——原來他要我跟林風平,是為了自己能借到錢。為了能在神龍莊稱王稱霸,就把我出賣!容桂越想越氣,腦中又一打轉:跟了這個一臉剛陽之氣、儀表堂堂、有財有勢的幫會堂主,確比跟你謝泛要強;況且,現在謝泛已是神龍莊有點名氣的人物,自己的舅舅和舅母又不在了,在家中他說了算,要是逆他的意,他發起火來報復自己,自己在神龍莊還有什麼臉?簡直沒處安身。
  「泛哥!是你自己叫我跟這個林風平的!」容桂盯著謝泛的臉,圓睜一雙杏眼,臉頰漲得通紅,「好!就當我報你謝家的養育之恩,我就跟了這個林風平!你去借你的錢,你以後不要去省城找我!」說完,轉頭就朝祠堂的方向走。
  謝泛跟在容桂後面,低聲哀求:「表妹,一會見了林風平,千萬不要這樣怒氣沖沖,要有笑容……」當天下午,容桂就跟了林風平回省城,被安置在春香園樓上一個最雅致的小房間。當晚,林風平便使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少婦,而在三天之後,謝泛果真如約來到廣龍堂,向林風平借到不必納息,也沒有註明還期的一萬大洋。
  他不敢去見容桂,也沒向林風平詢問。
  謝泛把他自己所知的講述到這裡,眼睛失神地看著江面;金城也沒哼聲。這時已是深夜,江平如鏡,映著月色泛出一片鱗光,四野茫茫,顯得更加靜寂。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金城沉聲問:「後來怎麼樣?」
  謝泛一愣:「什麼……怎麼樣?」
  「神龍莊命案後,你又是怎樣見到容桂的?」金城的語氣有點陰冷,他斷定謝泛以後肯定見過容桂,「詳細說!」
  「是,城哥。」謝泛又清了清嗓子,「神龍莊命案的第二天,裡崗鎮鎮長張南昊和佛山鎮鎮長范賢就帶著人馬來追查,我看勢頭不對,便跑到樂從墟的一個朋友家避風。過了一個多月,我見這件案已經風聲平息,就回到神龍莊,打算重建山頭。沒有自己的山頭,小弟我怎麼還城哥你的錢?把幾個兄弟召到一起商量了半個月,總算又建立了碼頭,在神龍莊河面上收稅。本以為撈上幾上月,就可以有錢還給你城哥的。收了才幾天稅,沒想到,容桂突然回到了神龍莊……」謝泛說到這裡,沉思了一下:「對了。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九日,農曆六月初六……」「為什麼記得這樣清楚?」金城打斷他。
  「因為當天晚上省城的晨鐘日報社被人扔了個手雷進去,多人死傷,成了第二天各家報紙的頭條新聞。」
  「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數?」金城在心中道,想起江全為富國威成功地鎮壓了「反陳輿論」,在慶功宴上向富國威敬酒的情景——當時的江全怎會想到自己以後竟會死在容桂這個小女人手中!
  「容桂離開廣龍堂後去幹了什麼?為什麼又會回到神龍莊而不回廣龍堂?」金城看著謝泛。
  「她不是自己離開廣龍堂的,是被江全綁架刑辱後扔到省城北邊的北村的!」謝泛語含悲憤,回望著金城,「貴堂中不知哪位兄弟警告她不得再回省城,她回神龍莊是想要我為她報仇!……」林風平中計身亡,容桂聞訊痛哭--她沒資格去參加首領會議,也不能去參加弔唁儀式和葬禮,她只能躲在春香園自己的房間裡哭泣。隨後,傳來江全繼任堂主的消息,她知道江全的為人,立即便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在這省城呆下去了,於是悄悄收拾細軟--林風平寵她,金銀首飾送了不少--同時心中打定主意,待為這個雖沒跟自己公開拜堂成親的前夫做了「三七」後,就悄悄離開省城躲回鄉下去。她萬沒料到,就在林風平下葬後的第二天,江全就對她「下了手」。
  這天下午,富國威突然上樓來告訴她,說她的鄉下有人來找她,在春香園的門口等著。容桂聽了,便下樓來,在門口看到個十五六歲的小青年。小青年有點慌慌張張地說,她的親人有要事找她,在這裡說不方便,所以在惠如樓開了茶,等她去。
  容桂聽了,以為是謝泛有什麼事要找自己幫忙而又不敢直接去林氏宗祠;儘管以前生過他的氣,但畢竟已幾個月過去,氣早消了,況且現在自己準備回鄉,如果謝泛願意,她還是想跟他,哪怕不成親,有這個表哥做靠山也很有好處,所以一聽,心就急了,也不多想,便跟了這個小青年來到馬路邊攔馬車,湊巧就有一輛馬車走過來。
  車一停定,容桂便急匆匆一步跨上去,一掀垂簾,猛地看到簾內有兩個蒙面人,就在這麼一剎那,心一驚,根本未反應過來,更別說叫出聲,太陽穴就已遭了重重一拳,還隱約覺得有團布立即塞進自己的嘴裡,隨即便失了知覺--當然,她更不知道小青年隨即領了富國威給的五個銅錢,飛快地跑了。
  容桂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黑布蒙了眼,嘴裡塞了布團,全身一絲不掛,雙手雙腳分開,被綁在一塊大木板上。
  容桂突然明白,這是江全對自己的報復。自己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敢在廣龍堂屬下的春香園門口劫持自己的,只有己當了堂主的江全。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容桂感覺到旁邊有個也是被塞了嘴巴的女人發出極度恐慌的輕微的「啊氨聲。接著,是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我們不打你,但你得打醒精神,看著這個不聽話的女人怎樣受刑,否則,也叫你嘗嘗滋味!」容桂聽出,這是廣龍堂中某個兄弟的聲音,接著,又聽到另一個男人的一聲低喝:「好好看著!」容桂一聽,嚇得渾身打戰,她聽出來了,此人是江全,而她早聽人說過,「江全玩女人有時是不把女人當人」。
  她想叫,她想反抗,但全屬徒然。她先遭到肆無忌憚的凌辱和輪姦,然後遭受鞭抽火烤的酷刑。只一會兒,她那身原來是充滿魅力的肉體便已鞭傷燙傷一片重疊,當江全最後的那一鞭抽下去時,無比的痛楚令容桂慘叫一聲--儘管她未能叫出聲--帶著心靈的無比仇恨昏死過去。
  容桂從昏迷中醒來時已是深夜,眼仍被蒙著,嘴仍被塞著,雙手被反綁,身上的衣服則粘牢了她仍在滲血的皮肉,稍動一動都痛得她幾乎再度昏過去。
  過了約半個時辰,她發覺自己被人用大麻包一套,扛上了汽車,車子隨後出了市區,在泥路上顛簸,一搖一蕩的,痛得容桂再度昏死。當她醒來時,套著的大麻包沒有了,車也已經停了。
  一袋銀元塞進了她的懷裡,同時聽到一個男人說:「這裡有一百個大洋現款,四張一百大洋的銀票,你以後好自為之!」接著,兩個人把她拖下了車,其中一個人沉聲道:「你以後不准再回省城,否則要你命!」
  隨後聽到汽車遠去的聲音。
  容桂就地蹲下,拚命用舌頭、牙齒把口中的布團弄出來。弄了大約半個小時,然後,高聲大叫:「救命!救命啊!」
  幸好不遠處的山腳下有座尼庵,兩個一大清早就在菜園子淋菜的尼姑聽到了叫聲,急忙走過來。來到容桂的面前,被眼前的慘狀嚇得忘了說「南嘸阿彌陀佛」,而是也大叫了兩聲「救命」。
  容桂在尼庵裡治傷兼休養。尼庵主持是個老尼姑,心腸不壞,加上容桂拿出了那一百個大洋作為醫藥費和伙食費,使這個荒僻的尼庵立即富裕起來,容桂得到了極好的招待。
  容桂傷得重——雖是傷在皮肉,但被抽得皮開肉綻,現在已開始發炎化膿,發高燒,得了敗血症,幸虧她體質好,庵堂主持的醫術也高,終於被她挺過來了。稍稍康復後,主持要她到官府報案,嚴懲兇手,她堅決不同意,也不說出事情的來由。主持也不勉強她。
  兩個月後,容桂完全康復,瞭解清楚返回神龍莊的路程,向主持叩了三個響頭,放下張一百大洋的銀票作為香油錢,毅然離開尼庵,當天傍晚時分回到神龍莊。
  容桂把自己的遭遇對謝泛詳述了一遍,越說越悲憤,一把撕開上衣:「泛哥,你看看!」
  原來潔白無暇、嬌嫩秀美的誘人的胴體,現在留下了傷癒後的纍纍鞭痕、塊塊燙痕,看得謝泛倒抽一口冷氣。
  「泛哥!江全是隻野獸!你要為表妹報仇!」
  謝泛一聽,嚇呆了。江全不來找自己算帳,自己已是謝天謝地,還說自己去找江全?他上下牙齒叩了兩下:「這……這……」把頭搖了又遙謝泛不敢,容桂求了他半個月,他還是不敢——也不願意,他決不會娶這個渾身疤痕的女人為妻,犯不著把自己賠進去。
  容桂絕望了,也明白了,要報仇,只有靠自己--況且,身上的疤痕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噁心,沒有哪個男人再會要自己,活在這個世上,除了日夜遭受心中屈辱的折磨,再沒有其他的意義。
  這天晚上,謝泛在祠堂裡賭錢賭到半夜才回家,輸了二十多個大洋,心中不痛快,喝了幾口酒。一進房門,看到容桂穿著性感的睡衣在床上等他。容桂仍是容貌姣好,還刻意化了妝,在昏黃的油燈映照下,美若天仙。謝泛酒氣一沖,即時淫心大發,哪還記得容桂身上有沒有疤痕,二話沒說便撲了上去……早上謝泛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看看旁邊,容桂不在,也沒在意。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回味著夜裡兩度跟容桂巫山雲雨時的滋味,右手同時習慣性地摸摸枕頭底,即時被嚇得整個人從床上彈起,那種甜甜的得意滋味煙消雲散。
  枕頭下面的上滿子彈的左輪手槍沒有了。
  床旁邊的桌子上有個鼓鼓的小布袋子,下面壓著一封信。
  謝泛撲過去,拆信展讀。
  泛哥:
  表妹走了,你不要去找我。
  這裡有二百五十個大洋。我死了,泛哥把我葬在謝氏紋地,我生是謝家人,死是謝家鬼。拜託了!
  如果我大難不死,我自會去北村尼庵出家。你也不必去找我。
  桂泣血叩首
  民國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謝泛讀畢,心中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
  謝泛很清楚容桂的脾性,他明白了容桂為何會主動「獻身」——但有一點他沒有想到,容桂固然是為了盜槍,也是為了報恩:把自己的「最後一次」獻給自己曾愛過的男人,也算了卻自己悲苦一生的一件心願--他也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但他自己不敢去省城找容桂,怕碰上江全或金城;而且,省城人海茫茫,哪兒去找?派人去找,就算找著了,容桂也不會回來。
  謝泛在忐忑不安中渡過了幾天,他最希望容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最後知難而退,又或心灰意冷,自己去了北村尼庵出家,那就萬事大吉。但到第五天的晚上,終於從省城傳來消息:廣龍堂堂主遇刺身亡。至於刺客如何,沒有準確的說法。
  謝泛大感恐慌。他擔心容桂被廣龍堂的人捉住,動刑一審,供出那支左輪手槍是他謝泛的,立即大隊人馬前來尋仇,那自己可不是廣龍堂的對手。心一急,三十六計,走為上。隨即收拾了些值錢的東西,把劉恭和羅真叫來,對他倆說,自己有事要去三水西南鎮走一趟,快者十天八天後回來,慢者要一頭半個月才回來。堂裡有什麼事他倆先自行處理便是。吩咐完,連夜逃出神龍莊。
  謝泛在外面躲了十來天,後經朋友介紹,暫寄英義堂棲身。
  謝泛在講述的時候有意把自己瞭解容桂脾性的話略去,說到這裡,他離座向金城拱手作揖:「城哥恕罪,小弟確實不知道容桂這個女流之輩真的敢去行刺江堂主。小弟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請城哥……金堂主恕罪,恕罪!」邊說邊不停地作揖。
  金城在沉思,揮揮手,讓他坐下。
  存者自存,死者而已。江全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到頭來遭了報應,還有什麼好追究呢!金城仰望蒼天,輕歎了一聲,這時東邊的夜空剛好現出第一絲黎明來臨前的曙色。
  金城下令啟航,返回省城。
  謝泛心中像井裡的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他有點後悔,自己因一時悲憤,把事情的經過說得太詳細了。他偷偷看看金城,只見金城茫然地望著遠方,神色並沒有什麼特別。
  謝泛的心稍稍定了些。
  天空一片朝霞,一輪紅日躍出江面。金城終於收回視線,看著謝泛,冷冷地道:「你有沒有參與刺殺江堂主,我以後自會慢慢查……」「我真的不知道容桂會……」「現在暫時不說這個。」金城一擺手,打斷他的話,語氣冷峭,「現在我問你,你打算怎樣償還那七千大洋的債?欠單上寫得明白:每月納息口七百大洋,三個月內還算。如未能還清,息口加倍。到現在已經四個多月了!就算四個月吧。五七三十五,連本共一萬零五百大洋。謝泛,這筆數你怎樣還!?」
  夏季清晨的江面,涼風拂面,氣溫本是非常怡人,但現在謝泛的額頭卻冒出了冷汗。一萬零五百大洋,這對一般人來說,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除非「撈偏門」,打家劫舍,走私販毒,包賭包娼,占碼頭收稅,專幹諸如此類的違法勾當,才有可能償還,否則,是絕無可能還清的。
  謝泛在近期內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他現在是無路可走。
  當額頭的冷汗匯成水流流到眉毛上時,他撲通一聲跪在金城面前,邊叩頭邊哀求:「城哥,城哥,你大人有大量。懇求城哥高抬貴手,暫時放過小弟。在短期內,小弟實在是無法還清這筆債的啊!」
  金城不哼聲,讓他把頭不停地叩下去。數數也叩了差不多二十個了,才道:「好吧,起來吧。」
  「多謝城哥!多謝城哥!」謝泛又叩了兩個頭,才敢站起來。
  「量你也不敢懶帳。短期內要你還清這筆債你也確有難處,要你去做正行還債還到你的孫那一代也還不完。你自己說吧,你打算怎樣?」
  「多謝城哥的寬限。」謝泛又是打躬作揖,「懇請城哥放小弟回神龍莊,讓小弟重建山頭,小弟就一定能夠盡快還清城哥的這筆債!」
  金城心中已有打算,他認定這是一個擴張廣龍堂勢力的機會,謝泛是他第一個要加以利用的人——他要趁此機會在神龍莊建立自己的地盤。
  「這樣吧,」金城覺得時機已到,他把謝泛迫到絕路。現在再施以援手,好讓他服服帖帖,「我就放你回神龍莊重建山頭,但你這個山頭隸屬於我廣龍堂,要打我廣龍堂的牌子,作為本堂的分支機構,每個月向本堂納貢八百大洋——你自己心裡清楚,一萬零五百大洋的息口也不止這個數——其餘賺到的錢歸你。如果做不到,就要受堂規的處罰!」金城算定了,八百大洋是個合適的數目,太多了,謝泛納不起,那就只有雞飛蛋打,就算殺了他,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好處;太少了,寬縱了他,自己分明吃虧。
  謝泛一聽,立即跪地叩頭:「多謝金堂主!多謝金堂主!
  小弟一定做到!」他心中盤算,打著廣龍堂的牌子,更容易建立和鞏固山頭——別的堂口一般就不敢來「踢盤」,只要佔得「碼頭」,包賭包娼收行稅,這八百大洋一個月完全繳得起,待逃過這一關再說。
  「口說無憑,要立紙為據!」金城看定他。
  「是!我寫!」謝泛毫不猶豫。
  金城一揮手,閻現秋立即拿上來筆墨,謝泛提筆寫道:我謝泛受省城廣龍堂金城堂主之命,在神龍莊建立廣龍堂分支機構,受金堂主的領導,每月上繳本堂八百大洋,如未能繳納,甘受處罰。
  此據。
  謝泛
  民國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寫完,雙手遞給金城。
  金城看完,笑了笑,提筆添加了些字句,遞回給謝泛,很平靜地道:「重抄一次,打上指櫻」謝泛雙手接過:「是,是!」一看,上面已變成:我謝泛拖欠省城廣龍堂金城堂主一萬零五百大洋,無力償還;蒙金堂主不殺之恩,甘願從今以後聽命於金堂主,效犬馬之勞。現受金堂主之命,在神龍莊建立廣龍堂分支機構,完全服從金堂主的領導,並且每月向金堂主上繳八百大洋,如未能繳納,甘受金堂主的處罰;如有叛心,天誅地滅!
  此據。
  謝泛
  民國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謝泛怔了一怔,立即提筆工工整整地謄抄一遍,按上指印,雙手遞與金城,同時心中罵一句:「等我有了錢,有了自己的勢力,會不會天誅地滅,天曉得!」
  金城接過,仔細看了,一邊把紙折起放入懷中,一邊語氣陰沉地對謝泛道:「謝泛,我金城做事,一向言出必行。
  我希望你也做得到。」
  「一定!一定!」謝泛又是拱手作揖。
  金城擺擺手,下令貨輪先駛去神龍莊,再返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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