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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揚名江湖道


  梁管在洪勝堂門口看著金城的大貨輪遠去,心中頗為得意,一心在等待馬凡的好消息,一直等到第二天將近中午,馬凡才前來洪勝堂「繳命」。
  聽了馬凡詳述攔截廣龍堂貨輪的經過,梁管大感沮喪,劉老七則一拍八仙桌,哼了幾聲,終是說不出什麼來。
  梁管原來的設計不可謂不毒:限定金城的運貨時間,使他無法「掉包」,再用小拖輪在後尾隨監視,馬凡半路攔截,用「皇氣」把廣龍堂的人鎮住,搜出違禁軍械後即下了他們的槍,再由身穿警服的洪勝堂的人把軍械起回,接著就是迫金城賠償,把廣龍堂逼入絕路。如廣龍堂的人敢反抗,即行槍殺——偷運違禁品而反抗軍警,殺之名正言順。廣龍堂遭此一劫,就算金城能倖免於難,整個堂口也勢必實力大衰,聲名掃地,用不了多久,自會分崩瓦解。
  這個如意算盤打得不錯,要點是利用「皇氣」使對方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搜出對方的違法證據後便可以為所欲為。但金城技高一籌,恰在這個要點上令梁管的整套計謀,全部破產。
  馬凡講完,從懷中把劉老七付給他的五千大洋酬金的銀票掏出,放在桌上:「劉爺,小弟未能完成使命,慚愧。」
  劉老七便想收了。梁管道:「總不能讓公安局的兄弟白忙,凡兄就拿一百大洋慰勞眾兄弟吧。」
  劉老七醒悟,道:「軍師講得對,馬凡你就拿一百大洋給手下的兄弟飲茶。」說完,另開了一張一百大洋的銀票。
  「多謝劉爺,多謝梁軍師。」馬凡敝了整個上午的那肚子氣現在總算順了些,拿了銀票,即離座告辭。
  馬凡走後,劉老七與梁管在密室裡一時相對無言。原來兩人都以為自己很聰明,現在看來是被金城耍了。金城這小子到底是在哪兒轉移了這大批軍械的?他真正運軍械的那艘船又從哪兒走了?為什麼監視著珠江河面的兄弟沒有看到?
  心中憋了問題不少,但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他們在面面相覷的時候,金城正指揮貨輪向香山縣急進。
  第二天下午,姜雄帶著史同傑、何曙,開著堂裡的小福特來到洪勝堂,代表金城把袁鞏支付的那張四萬大洋銀票及其他單據交付劉老七,「交割」清楚,並向劉老七傳達金城的「衷心謝意」。
  梁管氣得臉色發育,本以為可以致廣龍堂於死地,到頭來反而讓金城發了筆大財,同時在江湖上立即聲譽雀起。倒是劉老七的心情比較平靜,因為他並沒有吃多大的虧,他的想法跟梁管也不相同。
  這批槍械是粵軍中的一些長官「兄弟」陸陸續續地「提供」給劉老七的。當年的軍隊軍紀鬆弛,上層腐敗,沒有幾個不在想方設法搜刮錢財。其中盛行的一招便是「食空額」,比如一個團是三百人的編制,實際上只有二百八十人,團長向上頭領餉銀領槍械時,仍按三百人的數額來領,這樣就「食」掉了二十個「空額」,下面的營長、連長也是如法泡製。時間一長,積少成多,這類手中拿著槍的人物自會在黑道上找門路「推銷貨品」,有些人便找到了劉老七。劉老七自認勢大財雄,後台夠硬,便壓低價格,把「多渠道」進的槍械全部買斷,然後自己再向四鄉的堂口甚或省城裡的堂口零售批發。
  袁鞏訂購的這批槍械,劉老七隻是花了不到四萬個大洋,現在賣了七萬個大洋,利潤已幾乎達到百分之八十,也算可以了。儘管「運費」』比「市道」貴了一萬大洋,但在這時局混亂之際,別的堂口再多點錢可能也不敢做。而且,他對金城這小子有點賞識:足智多謀,言出必行。他認為洪勝堂沒有得罪金城,金城自然也不會自己來找麻煩。以後有什麼事大家「同撈同堡」,對彼此都有好處。這次行動既然沒有難倒金城,也罷,用不著非把對方迫死不可。
  經過偷運槍械這一役,金城在堂裡更是聲望大漲,而且金城不吝嗇,給參與此役的堂裡兄弟每人發了三十個大洋,幾個首領骨幹更是發了一百個大洋--留守堂裡的富國威和莫七也一樣照發。如此打賞下屬,出手又是如此大方,在林風平「主政」的時候是極少有的,在江全「主政」時更是從來未有過,故而令堂中兄弟士氣大振,連原來一直不服氣的富國威在心中也不得不讚歎一聲。
  堂中原來還打算「過底」到別堂的兄弟現在自然打消主意了,隨著金城的名氣在黑道上漸漸傳開,一些離開了廣龍堂的兄弟又想回到廣龍堂來,另一些堂口裡的人有的還想「過底」來加入廣龍堂。金城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同時他看準這個自己聲望日漲的時機,趁熱打鐵,謀算如何用一萬三千大洋來償還三江善堂一陳揚生的三萬大洋。
  三江善堂執行董事李中丞終於聽到消息,說是金城最近做成了一筆大生意,在江湖上名聲大振,心想機不可失,便打電話「懇求」金城還債。
  金城一聽,哈哈笑道:「李董事,我說過一個月之內還你,現在才過了十來天,你急什麼呢?」
  「唉呀!城哥你真會開玩笑,江湖上傳言城哥你最近發了大財,廣龍堂聲威大振。小弟請城哥『搭救』,正是想給城哥你揚名啊!並且,陳揚生那兒催得緊,實在是要請城哥體諒。」李中丞故意給金城「吃麥牙糖」,但說的也不無道理。
  金城想了想:「好吧。後天,也就是農曆八月十五,下午三時,小弟席設惠如樓二樓偏廳,恭候貴堂三位執行董事,請李董事通知黃董事和丘董事一同出席,並把敝堂寫給貴堂的欠單帶上,屆時了結。」
  「那就真是多謝城哥了!」李中丞在電話那邊連連作揖,心想,幸好你沒有叫陳揚生也一塊來,否則我們真不好說話,「遵命!遵命!一定到!一定到!多謝!多謝!」
  當晚子夜時分,金城戴金絲眼鏡,著夏布長衫,懷裡放著幾千大洋的銀票,手搖紙扇、儼然一個大商家模樣;姜雄貼一撮山羊鬚,戴氈帽、闊邊眼鏡,扮成他的跟班,右手提著當年仍盛行的雀籠式油燈,左手拿著裝五節電池的特長電筒,唐裝衫蓋著纏腰的一個長條袋子,內裡放滿銀元,跟在金城的左後面。兩人悄悄溜出小洋樓的小側門,走向西關的西來初地。
  西來初地在廣州城中是個名勝地,在今天城西南的下九路,那兒有座嶺南最古名剎之一--華林寺。
  據史籍的記載,在兩晉南北朝時代,廣州已是通向南洋、南亞、西亞各國的重要港口。不少來自印度(天竺)、斯里蘭卡(獅子國)、克什米爾的高僧便是從海路到中國,在廣州登陸,然後逾五嶺到北方傳教。當年廣州的珠江岸線是在今天的上、下九路到大德路一帶。公元526年,即梁武帝普通七年,禪宗初祖達摩從西竺國(印度)絕重溟,經三周寒暑,東渡重洋,來到廣州,在今天的西來初地登陸--這便是西來初地名稱的由來。
  達摩北上後,有人在達摩登陸的地方建造了一座「西來庵」。歲月流逝,朝代更替,到清順治十一年(1654年),來自福建漳州的遊方僧宗符把這西來庵擴建為華林寺,並環植樹木成林--這便是華林寺的由來。
  到清道光年間,華林寺主持僧氏園以杭州西湖淨慈寺的五百羅漢塑像為規範,在華林寺創建五百羅漢堂,從動工到落成,歷時三年。從此後,華林寺在全國都有了名氣,在嶺南更是著名的古剎。不過在1966年的文革狂潮中,五百羅漢像全部被砸毀,當然,這已是後話。
  歷史進入民國,政府為興建民房,拆毀了省城中的很多廟字。這天晚上金城與姜雄夜來西來初地時,華林寺也只剩下「五百羅漢」和「龍天常妝兩座殿宇了。
  當然,金城現在到西來初地來並非想夜遊華林寺,他是想來這裡買幾件古董文物,並想窺探一下三山五嶽人馬的情形。
  當年華林寺附近有個小廣場,是省城中有名的「古董天光圩」,受到關帝廳人馬(省城中的丐幫)和當地警局的庇護,一般從夜裡子時(十一時)左右便開始交易,到天亮前散伙。一些人在這裡擺賣舊傢具、器皿、故衣、什架等——一些升斗市民無力添置新傢具和新裁衣服,便在此尋求二手廉價貨;更多的檔攤是在販賣古董、字畫、古籍、盆栽——這才是這小廣場的特色。
  近代的中國,外侵內亂,災難重重。自八國聯軍入京後,繼之又軍閥連年混戰,古物從宮廷及大戶處流出,散落民間;此外,北京、鄭州、洛陽、開封、西安、杭州等歷代「帝骨所在」之地,多年來陸續出土了不少珍貴文物,這些古董文物不少落入古董商人之手,他們購得文物後,自然要尋求銷售出路。
  廣州面臨港澳,得地利,為當年各種商品外運的主要通商口岸,不少外國商人、海外華僑、港澳商人都來省城採購古董字畫,因此,很多古董商人都設法把自己手中的「貨」輾轉私運廣州出口,廣州便成了古董文物的集散中心,客商從各地湧來。據統計,在全盛時期,廣州有古董、字畫、蘇裱鋪近百家,從業人員約三百,而西來初地的天光圩便擁有此類攤檔甚眾,成為當時公開的古董買賣市場的「補充市潮。
  這個「補充市潮的「貨源」除上面說的外,更主要地是來自以下四個方面:一、盜墓犯。
  這些盜墳賊撬開古墓棺木,盜取其中的陪葬飾物、殮品、陶桶、古錢等等。由於盜墳破棺棄骨,罪與殺人越貨等同,因此盜墓賊得手後,既怕追贓,又怕警探徹查,往往便攜贓遠走,脫離現場官府所轄,其中不少人便來到廣州潛伏。待案子冷下來後,他們便靠夜色的掩護在西來初地天光圩兜售——這些人一般都不敢公開拿到古董鋪出賣,一是擔心自己作案現場的所在地區對這一盜墓案立案後,又發函至各省文物機構追查,二是害怕嗅覺靈敏的古董鋪老闆詳詢文物的來龍去脈,所以寧願在天光圩直接找尋殷實的主顧出貨。
  二、扒手竊賊。
  除撬門入屋偷竊的外,這類竊賊最常用的手法是「白撞」。比如,打扮成少爺少姐或老爺太太的模樣,攜禮物,穿長袍大褂(便於藏贓物),儼如恩愛夫妻。事前摸清某大戶的底細,然後佯作遠道來穗尋訪故舊的客人,叩門而入。
  如主人外出未歸或晏臥未起,便乘著傭人端茶敬煙之際,來個順手牽羊,將案上古董隱入袖底,再落入大褂布兜;然後忽作摸錯門牌,便起身揚長而去。也有的賊是扮作香客,提香袋入廟堂求籤。乘廟祝為同夥解籤之際,將龕幃內的古佛、德宣爐取出潛放香袋,然後借口到寺門蒔香點燭,逕出山門逃掉。由於這些古玩、玉佛、檀爐等曾在大戶人家的廳堂中公開擺設,或在名勝古剎中為信徒頂禮膜拜,日久人們印象深刻,這些扒手害怕被人認出,便一般都不敢到古董鋪出售贓物,而在天光圩找尋可靠主顧,悄悄拉到僻處,袖出求售。
  三、二世祖。
  也就是所謂「敗家仔」。一些破落世家,其後人養尊處優,游手好閒,坐食山空,便成了此類人物。當其家財耗盡,又要繼續揮霍,便只好出賣家藏古董。但他們又礙於面子,怕碰見熟人,遭人恥笑,一般就不敢拿到古董鋪出售,而是袋藏一二值錢古物,拉低帽子,趁夜色來到天光圩求售,或求古董掮客延攬出賣。當年有間叫青藜齋的古董鋪,便是從這些二世祖手上廉價收購到不少名貴古物,其中包括瓊州海瑞和嘉應宋湘的墨寶、廣州近郊出土的五代銅鏡,轉手賣出而發了筆財。
  四、過期未贖的當鋪古董、字畫等。
  當鋪老闆為了資金周轉,便會把過期未贖的古董、字畫出售,但又不願讓古董鋪老闆乘機殺價,而且還要納重稅,划算不來,於是也拿到天光圩出售。
  當然,西來初地天光圩的古董攤檔也充斥著不少贗品,在春節花市前後更是大行其道,令不少既缺乏鑒賞能力,又想附庸風雅的世俗之輩上當。
  既然這個夜間集市如此龍蛇混集,自然就有不少三山五嶽的人物混跡其間。金城與姜雄化了妝到這裡來,一是為了廉價買幾件古物,二是想窺探一下江湖上的動靜。
  兩人來到天光圩時,集市已經開始漸進高潮。只見不少檔鋪亮了昏黃的電燈,三三五五錯落散佈的地攤則全是點了雀籠式的油燈,油燈映照著擺在地攤布上的各式「古物」,三五遊客圍著一些地攤,有的只是觀看,有的在與攤主討價還價。有一些人低戴帽子蹲在路邊,不時朝四周觀望,既像在等顧客上門,又像怕被人看見;另一些人斜掛一個舊布袋,或身穿長袍大褂,在廣場四處穿梭,眼神閃忽不定,分明是在找尋主顧。整個廣場燈火昏黃閃爍,人影憧憧,未來過的,可能會感到有如誤進「鬼市」。
  金城、姜雄在未進廣龍堂前都曾「光顧」過這兒,施展過「空空妙手」,跟人開過「片」,有一次還幾乎被警察逮住,對這兒的情形十分熟悉。二人也不心急,先在廣場上轉了個圈,又到各攤檔看了看,最後才選定了一個目標--一個蹲在燈影暗角,身穿長袍,拉低帽子,眼睛向四周瞟來瞟過的青年人,金城幾乎可以斷定,這是一個二世祖之類的人物。
  青年人見金、姜二人朝自己走來,慢慢站起身,拱拱手。
  金城也不說寒暄話——一說就不像是「常客」了——輕輕打了個響指,低聲道:「有什麼好貨?」
  青年人見與來人並不相識,便把頭上的帽子頂了頂,也不多言,便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軸,低聲道:「朱德潤的真跡。」
  金城把卷軸展開,是一幅山水畫;溪山平遠,林木清森,是朱德潤的筆法;因已年代久遠,真乃古色古香。
  金城打開姜雄帶來的特長電筒,從懷中掏出放大鏡,把整幅畫連落款印章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儼然是一個內行的古物鑒賞家。完了,看定青年人,同時舉右手,把拇指跟食指中指搓了搓。
  青年人稍稍猶豫了一下,忍著聲道:「一千五百大洋。」
  「開玩笑!」金城一擺手,「剛才我們看到的那幅黃公望的真跡才要九百大洋。老友,黃公望和朱德潤都是元代的畫家,但黃公望的名氣比朱德潤大多了!」拉拉姜雄的手,「走吧,到別處看看。」說完,二人轉身就走。
  走了七八步,青年人從後面便追上來,拉拉二人的衣袖,低聲道:「先生果然是識貨的人。我這裡還有一件墨寶,是北宋著名書家蔡襄的,他可是『宋四家』之一啊!如果先生兩件都要了,我願意低價出售。」
  金城想了想,三人又回到原來那個陰暗角落,青年人又從袖中掏出一個卷軸來,遞與金城。
  金城展開,是一幅正楷,筆力雄渾,端莊沉著,正是蔡襄的書法,也已紙質泛黃,古色古香。
  金城又掏出放大鏡,打開長電筒,把整幅字仔細看了一遍,又舉右手,把拇指跟食中指搓了搓。
  「如果先生兩件都要了,」青年人咬咬牙,「就二千大洋!」
  金城哈哈一笑,一拍青年人的肩膊:「老友,二千大洋可以買田買地買大屋了!你這兩卷字畫怎可以買這樣多的東西?……」金城話未講完,青年人就急了:「先生,這不是兩卷普通的字畫,是古代名家的真跡啊!你先生是行家,是識貨的啊!」
  金城又是一笑:「過獎過獎。我這人其實俗得很,附庸風雅罷了,對銀錢最是斤斤計較。這樣吧,我覺得這兩幅字畫也是不錯,就出一千二百大洋吧。」
  「太少了!這怎麼行!」從語氣中可以聽出,青年人決不願意。
  「二千肯定不買!」姜雄這回開口了,「再給個價。」
  「好吧,就一千八百。」
  「不行,一千三百。」
  「唉呀,先生,我已經讓了二百大洋了!」
  「如果你一定要這個價,那也沒辦法。」金城笑笑,向姜雄打個眼色,姜雄會意,向著青年人濃眉一豎,雙眼一瞪:「我說老友,你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
  青年人立即有點心寒,金城與姜雄儘管生得不算高大,但體格健碩,一看就知是習武之人,自己單身一個,又在這陰暗角落……不覺雙手抱緊捲軸,嘴唇微打哆嗦:「那就一千七……」金城又拍拍他的肩膊:「老友,無需心驚,我們不會在這裡硬搶你的,離開了這裡就難說。這樣吧,各讓一步,就一千五百大洋。在天光圩裡,我想這個價是絕對公道了。」
  青年人一想,自己的賭債如果明天仍還不出,說不定那些「爛仔」會把自己劈開八段,現在賣一千五,還了賭債還有幾百大洋可以快活快活,於是道:「好吧,就一千五百。」
  「交割」完畢,金城把兩卷軸放進袖內,看著那青年人急匆匆離開廣場的背影,微微一笑。姜雄見金城頗有得意之色,忍不住低聲問:「城哥,你什麼時候學會鑒賞古物的?」
  金城哈哈一笑:「我哪會鑒賞古物,只是略懂一二,唬那小子的。」
  「你不怕這是假貨?反被那小子騙了?」
  「你可知道那小子是誰?」
  「什麼?」姜雄大吃一驚,「城哥你認識他?」
  「我認得他。他把帽子往頭上頂了頂後,我就把他認出來了。他父親叫葉豐曙,是城東和祥商行的東家,兩三年前我跟著林老大去跟他父親打過交道,見過他。他當時是少東,據聞嫖賭飲蕩吹樣樣皆能。兩年前葉豐曙去世,他三兄弟分了家產。而他大概也分了不少。以他這類二世祖的行為,兩年時間也把錢財揮霍得差不多了,現在就只好變賣祖傳的古物。這兩幅字畫,我當時在他父親的廳堂上見過。這樣的大富之家,是絕不會掛贗品的。」
  「城哥認出他,才敢壓他的價?」
  「再珍貴的東西到了這類二世祖手裡都是廉價的;而且,我看他那愁眉苦臉的神情,斷定他正急著等錢用。」
  「那……姜雄猶豫了一下,「這兩個卷軸到底價值多少?」
  「現在是千五大洋,如果在文物店古董鋪買,五千大洋都買不到。」
  姜雄「呀」了一聲。
  兩人繼續在天光圩裡逛來逛去。不覺已到半夜,還未找到合適的「對像」和「貨」,姜雄有點不耐煩了,道:「城哥,不如回去吧;明晚再來,不是後天才用得著嗎?」
  金城點點頭。轉來轉去,除了看到一些關帝廳人馬和幾個便衣警探之類的人物在四周「巡邏」外,並沒有看到哪個黑道上的人物。
  這個時候,來游這天光圩的人最多。兩人向集市外走去,走不多遠,一個身材高高瘦瘦,身穿寬大長袍的人朝他倆迎面走來,當就要擦肩而過時,只聽此人低聲道:「有漢代的夜光杯,要不要?」說的是國語。
  姜雄是地道的廣州人,聽得不大懂;金城卻聽得清清楚楚。他一下收住腳步,朝來人點了點頭。
  三人來到一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金城的國語本來說得挺好,但他有意用帶著濃厚粵語方言味道的國語問:「是漢代的嗎?」
  「一點不錯,絕對是。」那人輕聲答道。
  金城做了個「拿來看看」的手勢。
  那人有點警戒地看看金城和姜雄,金城則平靜地回望著他:「我們是商人,劫匪不敢到這地方來。」金城的國語講得叫北方人聽了發笑,但又完全聽得懂,決不會誤解他的意思。
  那人猶豫了一會,然後才從懷中慢慢掏出個絨布包,慢慢打開,裡面是用紙盒子分隔裝著兩隻玉杯子。
  金城先拿在手上仔細觀賞了一陣,心中同時緊了緊——他想起了老玉匠馬老三;再舉起對著月亮「把玩」了一會兒——這一天已是農曆八月十四,夜月清輝朗朗。再掏出放大鏡,打開手電筒,細細地看了一番。完了,金城點頭示意,三人一同來到在集市中開著最亮電燈的古董鋪前,金城又在燈光下把兩隻玉杯細察一遍,用眼瞟瞟也上來湊熱鬧的古董鋪老闆。最後,三人又回到那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
  「開個價吧。」金城說得似乎漫不經心。
  那人毫不猶豫:「二千大洋。」
  姜雄一聽,心中來了氣:「什麼?一隻這樣的杯要一千個大洋?鬼話!」不覺對著那人便把眼一瞪。
  金城倒沒有上火,但他一擺手的姿勢也是毫不猶豫的:「獅子口!我看你來這裡不像是做生意的!」
  那人一看金、姜二人的反應,呆了呆,低聲叫道:「先生,你是識貨的,這是漢代的文物,夜光杯,史有明載的!」
  「別跟我說什麼歷史,我只說這兩隻杯的價值。」金城低聲斷他,「你不知道二千大洋是個什麼數目嗎?一開口就是這樣的大價,你怎麼做生意?」
  「那……」這人現在反而有點猶豫起來,眼睛朝前後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先生,那就一千五百吧。」
  金城拍拍他的肩膊:「朋友,沒必要白費唇舌,給個最低價吧,多少才肯賣?」
  「好!」那人沉思了一下,「一口價,一千三百大洋!」
  金城看定他:「我看你的最低價是一千大洋。」語氣非常平靜。
  那人呆了呆,沒錯,他是準備金城繼續還價的,而他自己在心中定下的底價正是一千大洋。
  他又瞟瞟四周,再看看金城,金城正定定地看著他,眼神有點陰沉。
  他心中覺得有點不妥,但表面上卻是一咬牙,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好!先生既然是行家,那就成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且慢,」金城笑笑,「我沒說過願出一千大洋,我的買價是五百大洋。」
  那人一聽,真的生氣了:「開玩笑!」抱緊自己懷中的絨布袋,起步就要走。
  他右腳才邁出,左肩已被金城一把抓住,只覺金城的五指力堅如鐵,直透肩骨,不覺便「啊!」了一聲。
  金城沉聲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那人掙不脫身,又看到姜雄正站在自己身邊,怒目圓睜,心便有點毛了,應道:「這不是西來初地天光圩嗎?」
  「知道就好。那你知道這裡的規矩嗎?」
  「什麼規矩?」那人怔了怔。「這裡是關帝廳的天下,我就是關帝廳的人!凡外人到這裡出賣非法得來的古董,先要『拜』我關帝廳的『碼頭』,所得五五分帳--我關帝廳再與警局分帳。現在你初來報到,卻破壞我們的規矩,你說,該受什麼處懲!」金城邊說邊讓五指加了些力。
  「這……這……」那人又痛又怕,即時舌頭打結。
  「如果現在我把你拉去見我關帝廳的首領,就只會給你一頓好打!你的貨無疑是從古墓中盜來的,盜墓棄屍,罪同殺人越貨!我若現在把你拉去警局,足可以叫你坐十年八年班房!」
  那人一聽,立即嚇得心中發毛,手腳都抖了,連連向金城和姜雄打躬作揖:「小弟實在不知!請兩位大哥高抬貴手!
  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
  「你的東西是偷來的,完全是無本生利。我願出五百大洋,已是便宜了你!」金城低聲喝道,「就算你真能賣得一千大洋,所得也只有五百大洋!我現在幫你買了,這至少就便宜了你的『拜碼頭費』!你卻如此不識抬舉!」
  那人連連作揖:「請大哥恕罪!請大哥恕罪!小弟願意賣了,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好吧,也算你識時務。」金城向姜雄打了個眼色。
  姜雄會意,馬上從腰帶裡掏出銀洋。
  那人交出夜光杯,拿了大洋,惶惶如喪家之狗。
  看著此人如此落荒而逃,姜雄正想放聲大笑,金城一把拉了他便向集市外走,這時,已是下半夜。
  二人快步走出天光圩。姜雄低聲問:「城哥,什麼事?
  為什麼如此匆忙?」
  「那人若一下醒悟過來,我們就可能會跟關帝廳的人發生衝突。這對我們有害無益。」
  姜雄點點頭。他不得不在心裡佩服金城的膽大心細。
  深夜中的省城街巷十分安靜,今夜又是月色如灑,使寧靜中別有一種味道。兩人向北急行,不一會兒便穿出那些橫街窄巷,來到了惠愛路,路上可見有三兩行人和車輛,更多的人是躺在路邊睡覺。金城回頭朝後面看看,再環顧四周,確定無人盯梢,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姜雄在心理上並不像金城那樣處處提防,他見已走出馬路,說話可以隨便些了,忍不住邊走邊問金城:「城哥,這兩隻杯子真值五百大洋?說是夜光杯,我卻不見它有什麼光。」
  金城笑了笑:「說它是『夜光杯』,並不是說它真的會在夜裡發光。這裡有個歷代相傳的故事,說的是西周周穆王時,有個西戎國獻上『五光常滿杯』,穆王傾酒入杯,對月映照,雪白,有光,且香味倍增,故名之『夜光杯』。」
  「有趣。回去我們哥倆好好用這夜光杯乾兩杯!看看是不是真的別有風味。」姜雄興奮地低叫了一聲,「這類酒杯哪兒出產的?這麼值錢。」
  「酒泉。我的家鄉是甘肅省省會蘭州。蘭州的西北面有條長達幾百公里的窄長地帶,叫河西走廊;酒泉縣便是在河西走廊的西部,據說是因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傾御酒於泉中與眾將士共飲而得名。酒泉縣的南面有座祁連山,山峰終年積雪,盛夏不化。」
  金城談起自己的家鄉,語音深沉;說到這裡,有意頓了頓,看看姜雄;姜雄正聽得入神。
  「祁連山產玉,如老山玉、新山玉、河流玉等等,杯匠便取來雕琢各種酒杯,如高腳杯、雕花杯、金絲銀絲邊杯等。形制簡樸典雅,成品色彩絢麗,燙酒不裂,嚴冬不炸。
  白如羊脂,黃如鵝絨,綠如翡翠,黑如烏漆。酒泉玉杯,久負盛名。有沒有讀過唐代詩人王翰的《涼州曲》?」
  姜雄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知道『床前明月光』和『白日依山警叫做唐詩。」
  「王翰的這首詩被後人稱為千古佳作,」金城滿有感情地吟哦起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詩中說的『夜光杯』就是這種酒泉玉杯。」
  「也就是剛買的那兩隻杯?」
  「對。」
  「那傢伙好像說這兩隻杯是漢代的,漢代離現在有兩千年了吧?城哥你怎樣知道他有沒有信口雌黃?」
  「老實說,這沒法肯定。以當年我跟鄰居的老玉匠學藝的經驗,從其色澤手工看,這對杯哪怕不是漢代的,也是唐代的。沒有經過一千幾百年的時間,很難會有這種色澤。從那傢伙的神情來看,如果這對杯是贗品,他不會那麼緊張,也不會死咬住要這麼高的價。況且,我在燈下觀賞這對杯時,看到了古董鋪老闆那種讚歎的神色。綜合這幾方面的情況看,這對杯可以肯定是古物。而且,你聽得出那傢伙說的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唉呀,城哥,他說的話我都沒全聽懂,哪知他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他說的是陝西話。陝西西安咸陽一帶,在中國歷史上,曾有十多個皇朝在那兒建都,經常有發現古墓,墓中多少都會挖出古物。那傢伙無疑是個盜墓犯,而且不懂行規……」「城哥你怎樣看出他沒有跟關帝廳的人馬打過交道?」
  「已向關帝廳納了保護費的人,一般不會像他那樣驚惶失措,四處找尋主顧;大可以在廣場中擺攤;更不必到陰暗角落裡交易。果然,一唬他,他就露出了原形。」
  「這類人賣古董,跟關帝廳的人到底是多少分帳?」
  「一般是三七分帳。跟那傢伙說五五分帳,好迫他立即脫手。」
  兩人邊談邊走,不覺便回到了小洋樓。洗了把臉,叫上何曙和史同傑,一同去九如茶樓飲早茶。這是當年省城的習俗:在天亮之前就上茶樓。今天廣州的茶樓酒家是在上午八點以後才最興旺,跟當年的飲早茶習俗是不一樣的。金城等四人坐定開位時,正好東方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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