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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往事不堪回首


  清光緒二十八年,西北大旱,田野龜裂,農家幾乎顆粒無收,被迫四出逃荒。金城一家居住在蘭州白塔山的北麓,向地主耕種幾畝薄田,地主眼看這家人已無法繳交田租賦稅,便把金城的父親金英耀叫到家裡「商量」,要他妻子馬笑梅去他家當傭工以抵田租。「否則,」地主說得很輕鬆,「就只有由官府公堂了斷。」然後笑了笑,「或者,由我兄長來跟你了斷。」
  金英耀低著頭,輕聲道:「好吧,讓我考慮兩天。」然後離開地主的家。
  金英耀明白,這當「傭工」是什麼意思。這地主是當地一霸,其兄長則是附近一股土匪的匪首。進了他家門的女子,只要是稍有姿色的,沒有不遭到這兩兄弟的凌辱。如果跟他硬頂,那就不管是「官府了斷」還是由那匪首「了斷」,都絕不會有好結果——清末時土豪劣紳稱霸地方,綠林土匪為所欲為。大西北地處邊陲,更是山高皇帝遠。官府魚肉百性,清末政治的腐敗程度,可謂令人髮指。
  金英耀回到家裡,全家人吃了幾粒鹹菜喝了兩碗粥。仲秋的蘭州天黑得早,荒山野嶺的根本無處可去,於是跟往常一樣,早早就寢。
  兩夫婦低聲商量了半夜,最後決定:閤家出逃。
  金城當年十歲,聽到父母說要馬上逃荒,立即從床上跳起來,跑到鄰家去敲老玉匠馬老三的門。
  馬老三膝下只有一個孫女馬虹欣,小名欣欣,才七歲。
  馬老三一聽到消息,立即來到金家,對金英耀道:「英耀兄弟,要走,咱們兩家一道。」
  金馬兩家關係歷來很好,儘管馬老三比金英耀大二十多歲,但兩人一直是以兄弟相稱,也確實親如兄弟。金英耀一聽,道:「我原以來三哥有門好手藝,不願走。」
  「如今兵荒馬亂,手藝再好也沒有用。而且,你們一走,我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剩下欣欣我就無人可托了。走吧,看看中原那邊會不會好點。」
  幾乎是家徒四壁的窮人家向外逃荒,收拾行裝根本花不了多少功夫。半小時後,金家夫婦帶著大女兒金蘭、小兒子金城,馬老三帶上孫女欣欣,兩家人背上一床被席和僅餘的幾件衣物,趁夜色離開了已是搖搖欲墜的小泥屋,沿著窄小逶迤的山路向山上走。將近山頂,金城仰頭望,一輪殘月掛在西天,繁星點點,整個夜空一絲雲也沒有。回頭望,已居住多年的泥屋已看不清了,遠眺四周,是一片望不到邊的荒涼山野——大西北的荒山綿延不斷,凝重悲蒼。金城心中猛然湧上一股悲酸,他似乎有了一種預感:永別了,我的家鄉!
  這一天,是1902年9月6日,農曆壬寅年八月初五。
  兩家人翻過白塔山(在今天,這裡是蘭州市有名的白塔山公園,山頂有座始建於元代,重建於明景泰年間,擴建於康熙五十四年的白塔,是蘭州著名的古跡),來到黃河邊時,東方地平線剛剛出現第一絲曙色。
  今天蘭州白塔山下有座黃河大鐵橋,那是清宣統元年(1909年)六月建成的(1954年整修加固,橋上加了弧形鋼架拱梁,也就是今天的樣子),金城他們逃出來時,那裡是一座以二十四隻大船貫連,浮於黃河上的浮橋,史稱鎮遠橋,又稱天下第一橋。別看這只是一座浮橋,卻是控扼甘肅河西走廊及新疆、寧夏、青海等地交通的要津。
  蘭州城在黃河南岸,橋南頭有清兵把守。金英耀夫婦擔心天亮後地主會帶人追來,便急匆匆走過浮橋,想趁守橋清兵還在打瞌睡時混進城去。
  剛走過了南橋頭幾步,一個守橋清兵在朦朧中看到了他們,直追上來,一把抓住馬老三:「辰時未到,你們就想混進城裡,不顧王法了!」
  金英耀、馬老三立即打拱作揖:「長官,咱們是逃荒的災民,幾天沒吃了,只是想早點進城討點吃的。」
  「不行!要麼跟咱回去,要麼……」清兵凶神惡煞,眼睛卻是看著兩家人的包袱,「打開來看看!」
  這時,其餘三個守橋的清兵已圍了上來,手中各拿著長槍。
  帶頭的清兵把包袱裡的東西細細地翻了個遍,沒有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除了馬老三平日用來喝酒的一隻酒泉夜光杯。這隻玉杯已陪伴了他十多年。
  清兵頭頭拿起杯子,向著東方剛現的朝霞照了照,再向三名手下打個眼色,三個清兵立即把槍一平端,指著金、馬兩家人,喝道:「走!滾蛋!」
  馬老三怒吼一聲:「你把杯還我!」就要撲過去搶奪盃干,金英耀一把將他攬住:「三哥,不要亂來!」又對馬笑梅叫:「快抱欣欣走!」馬笑梅抱起欣欣就往前面跑;金蘭、金城挽起包袱,背起被席在後面追。馬老三被三支槍指著,被金英耀抱著,央求著,又見馬笑梅已抱著孫女走遠了,這才放棄了衝過去搶奪盃子的念頭。
  他們不敢在城中逗留,急急向東走去。出了五里鋪,便離開了蘭州城,也開始了以後的流浪歲月。
  那時的大西北沒有鐵路,隴海鐵路蘭州至天水段是在五十年以後(1952年)才築成的,當年金、馬兩家更沒有錢坐車,他們只能靠兩條腿,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
  他們邊走邊行乞,碰上機會就打散工。一床的被席使他們在荒山野嶺也可以歇息安眠——大西北氣候乾燥,蛇蟲鼠蟻蚊蠅等都比南方的潮濕之地少得多。如果遇到有工做,他們便會在某個地方停下來,住上一段時間。當他們走過天水、寶雞、咸陽,來到陝西省省會西安時,那已經是第二年的初秋,離開老家差不多整整一年了。
  西安古稱長安,在中國歷史上,曾有十一個朝代在這兒建都。在市內及四郊,有眾多的名勝古跡,諸如大雁塔、小雁培、興教寺、草堂寺、鐘樓、鼓樓、明代城牆等等,連同阿房宮、漢長安城等遺址、黃帝陵、始皇陵等古墓,顯示了中華民族文明文化的源遠流長。
  金、馬兩家人在這個著名古都住了三年。金英耀夫婦在一家有名的旅舍做工,馬老三靠自己的手藝為人雕玉。當年的女孩子很少讀書,金蘭便在家操持家務,並管帶欣欣;金城則上了年學,讀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書,其中《三國演義》是他讀得最熟的一部,而《三十六計》中的每一條計他都可以背出來,儘管並非每條計的原文都能理解。這對他後來闖蕩江湖有很大的幫助。
  金城在這三年中的另一大收穫是,師從形意拳名師車永宏學習拳術。
  車永宏是山西太谷人,先後拜形意拳名師李洛能、戴文雄(李的師傅)為師,盡得拳秘。他的一大壯舉是在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擊敗日本劍客板三太郎。當年板三太郎在天津設擂,舉行國際擊劍比賽,欺我中華無人。車聞訊赴賽,一舉將他擊敗,受了清政府「花瓴五品軍功」之賞。晚年居西安,研究拳理,創編了「四把」、「九套環」、「十六把」、「連環手」、「對劈形意連環刀」等套路,改編了」五花炮」、「九拳」等十個對練套路,成為一代名師。
  金城當年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車永宏則是一個六十一歲的名拳師,收徒條件甚嚴。他收金城為徒,實在是某種「緣份」。
  這是金、馬兩家來到西安後的第二年。這一大放學後,金城走回家,路過鐘樓附近的一條小巷,看到前面拐角處,一個青年流氓正在動手動腳,欺負調戲一個賣烤羊肉串的姑娘。這個姑娘只有十六七歲,在一邊閃避一邊哀求。金城走上前,見這流氓實在太過分了,便衝過去,大叫一聲:「你憑什麼欺負人!」
  流氓一看原來是個小孩,便一舉拳頭:「就憑這個!」話音未落,順勢就給金城一拳。
  金城長得不高,而且不懂拳木,他靠的只是一股怒氣和正氣。他見對方一拳朝自己的面門打來,急忙把頭一低,順手抄起賣烤羊肉串姑娘給顧客坐的板凳,跟比自己高兩個頭的流氓打起來。
  不過,金城終是個小力弱,三兩回合便被對手奪了板凳,接著又被連打幾拳,終於倒在地上。那流氓仍不罷休,正要對著金城的小腹踹上一腳,就在這時,一個身材高高瘦瘦的老人家分開幾個圍觀者走了進來,一出手,那流氓還未弄清楚是什麼回事,就只覺身體已不由自主地向後「飛」去,後背「蓬」地撞到小巷的牆壁上。「喲喲」怪叫起來。
  老人家長須飄飄,雙目炯炯,看著那青年流氓:「怎麼樣,還要欺負人?」
  青年人自知不是對手,嘴中低聲說著:「不……不敢……」轉身逃去。
  金城爬起身,向著老人家倒身便拜:「多謝老爺爺相救!」
  老人家道:「起來吧,小鬼,跟我去拿些丹藥。」說完轉身便走。
  金城跟在老人家後面,來到碑林附近一條街巷,入巷不遠,有一間古老大屋。
  老人家入了屋,吩咐一個青年人:「拿三顆散瘀丹出來。」
  金城雙手接過三個蠟丸,順勢對老人家跪下:「我叫金城,想跟老爺爺學功大,懇請老爺爺恩准。我沒有錢。我會做家務,孝敬老爺爺。」說完,叩起頭來。
  這位老人便是車永宏。他見金城這孩子生得頭大臉圓,五官端正,而且口齒伶俐,自己又膝下無孫,確實有點喜歡這孩子,便道:「好吧,叫你爹娘明天中午來一下。」
  金英耀夫婦聽了兒子的敘述,自是高興,第二天便備了一份禮來拜見車永宏。車永宏瞭解清楚金家確是家世清白,便正式收了金城為徒,並視之若孫。金城行了拜師大禮,稱車永宏為爺爺。
  自此後,金城每天放學後便到車家學藝。
  中國武術,有很多拳系,籠統地說,主要分外家拳和內家拳兩大流派--這種劃分法當然是不夠準確的。形意拳跟太極拳、八卦拳等都屬內家拳,據說是北宋岳飛所創,其動作多是模仿龍、虎、猴、蛇、鷹等十二種動物的各種形態,取其形而練其意,故名形意拳。其動作快速嚴謹,手腳合順;剛先柔後,變幻莫測;動靜相間,氣力結合;穩固沉著,形神統一。金城得到車永宏的悉心指教,再加天資聰慧,勤學苦練,細心揣摩,兩年過去,便把形意拳的劈、崩、鑽、炮、橫等拳法及刀、劍、槍、棍等套路悉數學會,並盡得其精要。
  此外,金城還不時伴隨車老遊歷西安城中及四郊的名勝,經車老的耳提面命,又學到了不少歷史知識。
  生活在平平淡淡中度過。金、馬兩家本來只是日求兩餐,夜求一宿而已,也打算在西安長住下去了,豈料大有不測風雲,使這兩家人又不得不向外逃亡。
  這回的天降橫禍降到了馬老三的身上。
  來西安後不久,馬老三以自己出色的手藝在一間大珠寶店皇城珠寶店謀得一份職。三年過去,倒也平安無事,而他的雕玉手藝已是遠近聞名。
  這一天,來了一個富商打扮的大客,交給珠寶店老闆一塊璞玉,說要雕一條飛龍,半個月後來取,願出一百銀兩的工費。老闆一聽,即時喜上眉梢--他做了這麼多年的珠寶店老闆,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豪客」,立即滿口應承下來。
  等這大客一走,他便立即把這璞玉拿到馬老三的面前,道:「馬師傅,整個珠寶店就數你的手藝最好。你一定要在半個月之內雕出一條飛龍,完工後,另賞你十兩銀子。」
  馬老三是個十足的老實人,聽老闆這麼說,便拿起那塊璞玉端詳起來,仔細看了一回,道:「司老闆,這是一塊很普通的玉石,對方願出一百兩銀子的工費,實在不值得。我不是不想得到司老闆你打賞的十兩銀子,而是覺得這事實在有點叫人匪夷所思。」
  「唉!我說馬師傅,有錢賺就得了,你管人家這麼多幹什麼?」司老闆很不耐煩地一揮手,「可能這塊玉對這人有什麼特殊意義呢!又或者這人仰慕馬師傅你的名氣呢!做好就是了,別的你不要管。」
  馬老三不過是打工的,見老闆這麼說,也就不再說了,便立即動工。要把一塊璞玉雕成一條飛龍,一般要花幾個月的時間,但現在要半個月就雕出來,馬老三隻得日夜趕工。
  司老闆知他是個老實人,乾脆就讓他拿回家去雕。
  馬老三沒日沒夜地干了十四天,到他最後完工舒出一口長氣時,已是第十五天的黎明。
  馬老三扒在桌上歇了一回,用冷水洗了把臉,懷中揣著自己的心血之作,趕去珠寶店。
  馬老三來到珠寶店時,珠寶店剛開門。
  司老闆一見馬老三,心中吃了一驚:馬老三瘦了一圈,雙眼紅腫,神情極為疲憊,走路已有點搖搖晃晃。
  不過司老闆可不管這麼多,他叫出來的第一句話是:「馬師傅,期限到了,飛龍雕好了沒有!?」
  馬老三已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只是衝著司老闆點點頭,從懷中不心翼翼地掏出那條玉飛龍,雙手遞給司老闆。
  司老闆接過一看,只見這條玉飛龍雕得張牙舞爪,須卷殘雲,尾翻狂風,昂首欲飛,真個是形神俱備,栩栩如生,口中不覺連叫三聲:「好!好!好!」再看馬老三,只見他已靠到了門柱上,雙眼微合,像就要虛脫了一樣,搖搖欲墜。
  「馬師傅,你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吧,明天再上工。」司老闆拍拍馬老三的肩頭,然後走進店裡。
  馬老三又搖搖晃晃地走回家,一推開那泥屋的小木門,一頭便向炕上撲去,緊接著就呼呼大睡,鼾聲大作。
  過了兩個鐘頭,司老闆正在後堂想著那白花花的一百銀兩,那個豪客來了,後面還跟著四個兵叮「司老闆,玉飛龍雕好了嗎?」豪客一進店門,就放開喉嚨大叫。
  司老闆一聽,連忙雙手捧了玉飛龍走出來,口中不停地應道:「好了!好了!」一抬頭,看到跟著走進門來的四個兵丁,不覺一怔。
  「拿來看看。」豪客接過玉飛龍,左看右看,突然臉色一沉,「司老闆,我原來給你的可不是這塊普通的玉石,而是和田玉中的精品。」
  「什麼?」司老闆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和田玉的價值跟這塊普通玉石的價值相差得實在太遠了,更莫說是其中的精品,「南先生原來給的就是這塊玉,敝店是決不會換了先生的!」
  「荒謬!」豪客大喝一聲,氣勢咄咄逼人,「這樣一塊普通玉石,我怎會願意出一百兩銀子的雕工費?用這種普通玉石雕成的龍,在外面不用三十兩銀子就可以買到了!而且比這個要雕得好!我為什麼還要拿到這裡來雕?司老闆,你說是不是?」
  還不等司老闆回答是還是不是,這豪客的兩隻陰森陰森的眼睛已一掃珠寶店裡的人,再向在外面圍觀的人群大叫一聲,「各位父老兄弟,你們說是不是?」
  司老闆沒有回答是與不是,他猛然想起了馬老三說過的話,立即醒悟自己已中廠別人的圈套。但司老闆不愧是商界中的老手,一閃念間他已想到了一個李代杉桃僵之計——要馬老三做替死鬼!只見他好像沉思了一下,然後道:「南先生請息怒。這塊玉是馬老三拿回家雕的,叫他來一審就知。」
  回頭對店裡的一個青年人道:「程武,你立即去把馬老三叫來!」
  程武應一聲:「是!」出門小跑而去。
  程武是馬老三的得意門徒,馬老三見他為人老實忠厚,在一年前收他為徒,把自己的手藝悉心傳授給他。在店裡,就只有他去過馬老三的家。現在,他已經大致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馬老三住的小泥屋在西安城的東邊,跟金家住的泥屋隔了一條小港。為了趕工,他乾脆要小欣欣住到金家去,現在則倒在炕上睡得正酣,突然聽到有人大叫一聲:「馬師傅!」
  同時被人猛力連搖幾下,一下子醒來,一睜眼,朦朧中看到是程武。
  「什麼事?我困得很!」倒頭又要睡。
  程武一把將他拉起:「馬師傅!你聽我說!」程武已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大吼,這一下果然把馬老三嚇醒過來,「你大禍臨頭了!快!立即起來!離開這兒!不要問什麼原因,立即離開這兒躲起來!今晚我在城南的源祥飯店等你!今晚我再跟你說!」
  馬老三從未見過程武焦急成這個樣子,而且他知道這青年人不會說謊話,便一下跳下床。程武又急匆匆道:「收拾一下就立即離開這兒,離開後就不要再回來!記得今晚去城南的源祥飯店!最好改改裝去,不要讓人認出來!我要先走了!」說完,出門而去。
  程武回到珠寶店,見那個豪客正與司老闆吵得不可開交。司老闆一見程武只是一個人回來,大叫:「馬老三去了哪裡?你為什麼不把他叫來!」
  「我敲了半天門,裡面沒有人,我就回來了。」程武很平靜地回答。
  「豈有此理!」司老闆看上去真是勃然大怒,「南先生,我們一齊去走一遭,把那個老頭逮住一審,就什麼都一清二楚了!」
  南先生本不想去。他設下圈套是要找司老闆的晦氣,跟馬老三不相干,但現在司老闆把什麼都推到馬老三身上,這又使他不得不去。
  沒辦法,程武只好在前頭領路,帶他們去。南先生在路上跟司老闆不停地吵,一定要司老闆賠償三千銀兩。司老闆倒是能忍讓,只不時聲明這跟他毫無關係。他心裡很清楚,只要逮住馬老三,就必定可以栽死馬老三;如果捉不到馬老三,那也無妨,他可以把一切都推到馬老三身上。
  來到馬老三家,小泥屋的木門掩著,司老闆把它一腳踹開,口中大叫:「馬老三!」其他人一擁而入。
  屋內空空如也。除了一個土炕、一張破凳破桌、一個破木箱外,還有一些碗筷,破布。幾乎是一目瞭然,沒有什麼好搜的。
  司老闆和南先生一時都做聲不得。接著,兩人又吵起來。最後決定,留兩個兵丁和程武在這裡等著,一見馬老三回來,立即捉拿,解往府衙。
  結果一直等到晚飯時分,仍未見馬老三的蹤影。只見過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來過,看看又走了。兩個兵丁本要上前盤問,但被程武阻止了,說是不要打草驚蛇。兩個兵丁最後終是等得不耐煩,吩咐程武看著,便溜了去吃飯喝酒。他們一走,程武立即趕去城南的源祥飯店,看到馬老三已在飯店的牆角自斟自飲。
  程武沒哼聲,走過去在馬老三的旁邊坐下,輕輕叫了聲:「馬師傅。」然後要了兩個饅頭,一碟鹹菜。
  「程武,什麼回事?」馬老三見程武神色有點緊張,自己說話也不敢高聲。
  「馬師傅,你聽我說,不要發火,不要衝動。」程武道,接著把發生的事低聲說了一遍,馬老三一聽,氣得臉都青了,一拍桌子,強忍著嗓門子叫道:「簡直豈有此理!我要去跟他們論理!」說著就要站起身。
  程武一把將他按住,沉聲道:「馬師傅,這理你論不得!」
  「為什麼?難道沒有王法了!」
  「是沒有王法。我現在終於明白這件事的因由了。馬師傅,你知道那個豪客是誰?」
  「不知道。」
  「他是當今西安府丞家的師爺!他家離我家不遠,我認得他。」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跟你沒關係,但他的老爺--那個府丞跟司老闆有關係。」
  「這關我什麼事?」
  「這個師爺拿了玉來雕的前兩天,我陪司老闆去城中的夜來香妓院,在那裡,他跟一個大客爭小蘭芳,爭到幾乎動手打起來。後來夜來香老鴇好說歹說,另給了司老闆一個新來的小妞才算數。隨後我聽老鴇說,這個大客就是當今的西安府丞。事後我對司老闆說了,司老闆不以為然,說自己跟西安府尹熟得很,不把他府丞放在眼裡。」(筆者註:府丞是府尹的佐官。)馬老三聽到這裡,終於聽出點味來了:「你是說,府丞這次是有意勒索司老闆?」
  「現在已經看得很清楚,這分明是個圈套。大概是府丞回去跟師爺說了跟司老闆爭女人的事,師爺就想出這條毒計來報復。很不幸的是,這件事現在栽到了馬師傅你的頭上了!你去跟他論理,有什麼理論?師爺一口咬定不是那塊玉,司老闆一口咬死是馬師傅你拿回家雕時換了,把什麼都栽到你身上。你根本就沒有說話的地方,你指天發誓說自己沒有換,那有什麼用?司老闆本來就跟府尹有交情,再用一百幾十兩銀子買通府衙的上上下下,到時對你酷刑迫供,你認了是死,不認就被當場打死。馬師傅,你去跟他們論理,等於羊入虎口。你千萬去不得!」
  程武講得在情在理,馬老三聽得悲憤交加!沒日沒夜干了十四大,不但沒得一個仙的報酬,反而惹來了殺身之禍!
  馬老三氣得拿酒杯的雙手猛打抖,胸膛劇烈起伏直喘氣。程武讓他稍稍平伏後,輕聲道:「馬師傅,你不能再在西安城逗留下去了。西安城就這麼大,萬一被司老闆碰到,後果不堪設想!馬師傅,你還是連夜走吧!」
  馬老三雙眼發直,似乎有些呆了。
  馬老三昏昏沉沉地回到金家--他自己住的小泥屋已經沒有值得帶走的東西,金英耀一見他回來了,撲上前一把抓住他:「三哥!你整天到哪裡去了?」見他臉色如此難看,又問了一句:「三哥,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馬老三一言不發,坐到炕上喘了一回氣,然後才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金英耀全家人氣得說不出話,但他們明白,程武的話是對的--馬老三隻有走。
  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金英耀低聲說了一句:「今天我聽旅舍老闆說,府丞大人帶了兵去城皇珠寶店,把珠寶店老闆拉到了府衙。真沒想到,這件事竟栽到了三哥頭上!」
  「我只有離開西安城了,」馬老三沮喪地站起身,真是悲憤難言,「欣欣命苦,自小就父母雙亡,就只有我這個老頭倚靠。現在我就把她托付給你們了。」馬老三邊說邊向金英耀夫婦拱手,留下兩行老淚,作了深深一揖。
  金英耀一把扶住他:「三哥你怎麼說這樣見外的話!我們早是一家人了!欣欣是你的孫女,也是我金家的女兒。三哥你先睡一覺,我們從長計議。」
  金英耀夫婦商量了半夜,決定和馬老三一齊走——馬老三已是六十歲的人了,身體一直不很好,又受了這樣的打擊,路上不能沒個人照應,而且,西安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去中原一帶碰碰運氣也好。
  於是兩夫婦起床收拾行裝。金城知道又要逃亡,立即跑去跟車水宏告別。
  車永宏見金城半夜跑來,吃了一驚:「小鬼,發生了什麼事?」
  金城把發生的事清清楚楚他講述了一遍。車永宏聽了,也大為憤怒,但又無可奈何。他在廳堂上踱了一回,最後拿出一本小冊子,在上面寫上「鋤強扶弱,濟世為國」八個字,交與金城,道:「金城,形意拳的精要,盡在其中。此外還有跌打醫方,可以用來懸壺濟世。記住爺爺的話,長大後,要做個好人。」
  金城跪下,向車永宏叩了三個響頭,雙手接過小冊子,又叩了三個響頭:「金城多謝爺爺多年教養之恩!」說完已是泣不成聲,淚流滿臉,轉身走出門口,反身再向車永宏下拜,又叩了三個響頭:「金城在此拜別爺爺了!」
  車永宏站在門口,目送金城遠去,突然傳來金城強忍著的悲苦哭泣聲,隨後是嚎啕大哭聲,只覺心中一陣揪痛,眼中不覺也有點濡濕。
  又是黎明。金、馬兩家人再次背起他們的被席,拿上認為值得帶上的衣物,離開了西安古都,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再度逃亡。過渭南,出潼關,進入河南地界,過義馬,經洛陽,於當年立冬那天的黃昏,來到鄭州。
  鄭州是歷史上著名的「中原」之地,但這歷史上的名氣並沒有給這兩家人帶來好運。這一年的冬天,鄭州天氣奇寒,一連下了十多大的雪,整個城市及四郊全是一片白茫茫,從北面刮過來的朔風吹得人直打冷戰。這一夜,金、馬兩家和其他從外面逃荒來的人家一道,躲在鄭州城西的那間已是廢棄多年的關帝廟裡避寒。當夜,馬老三氣喘不已,並開始發高燒。
  馬老三本來就有肺氣腫之類的病患。自從在蘭州黃河浮橋南頭被清兵搶廠他的心愛之物夜光杯以後,他的心情就很鬱悶。到西安後,總算過了三年比較平穩的生活,心情算是好了些,但最後的飛來橫禍,在老人的心中造成了極大的創傷,一路走來,他都是沉默寡言。心情的憂鬱加上逃亡路上的饑寒勞累、居無定所,令這位勞苦一生的老玉匠終於經受不住嚴寒的侵襲,病倒了。
  逃荒的窮人患上病是最可怕的事。沒有醫生,沒有藥物,沒有任何有利於治病的條件。在這時候,他們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冥冥中的主宰,幸運的話,靠著自身的抵抗力逃出生天,但如果是大病的話,往往便是死亡。
  馬老三在破爛的關帝廟裡,在蒙滿灰塵的關帝像前躺了九天,就在1907年就要來臨的前夜離開了人世。臨死前有過一次迴光返照,他瞪著混濁無神的雙眼,緊緊拉著金英耀的手,語音不清,斷斷續續地道:「老弟……欣欣……就……就……托付給……你……你們了,收她做……做你的……女……女兒,如果……城……」他拼盡全力看了金城一眼,又看了正跪在他旁邊抽泣的孫女一眼,一口氣沒有回上來,頭一歪,便嚥了氣。
  「爺爺啊!」
  在死寂的深夜,狂刮的朔風把欣欣悲傷的哭叫聲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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