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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流浪歲月


  第二天,金英耀夫婦就在關帝廟對出的土丘邊挖了個坑,掩埋了馬老三。囑金蘭姐弟看好欣欣,留在關帝廟,然後兩夫婦再度進城找工做。
  結果又是徒勞——馬老三未死前,兩夫婦已進城找過多次了,鄭州城中市面蕭條,到處是從外面逃進來的災民,沒有人請工。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們終於絕望了。聽人說,向南面走比向北面走要好,於是金家人又背起行裝,向南走。
  邊走邊行乞,遇到有工做時就打一陣散工,掙幾錢銀子,總算饑一餐飽一頓的挨過去。走過了許昌、漯河、信陽、孝感等城鎮,在1907年的盛夏,來到了湖北的武漢三鎮。
  武漢是中國著名的「火爐」,盛夏時氣溫可以高達四十度以上,而且潮濕,令人汗出如油,感到悶熱難挨,尤其使住慣大西北乾燥地區的人覺得「忍無可忍」。金英耀本來打算在武漢住下來找工做,但炎熱的高溫使全家人都感到太難受了,而且找了幾天工都沒有找到。一咬牙,全家人便繼續往南走。兩個月後,他們來到了湖南的長沙。
  長沙雖是省會,但若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當年的長沙不過是一個位於內地的閉塞落後的小城鎮,外地人來到此地想找份安穩的職業掙飯吃,並非易事。由於近這幾十年,清廷面對洋鬼子的洋槍大炮,屢戰屢敗,不斷賠款割地;錢從何來?就只有對內壓搾,致令民不聊生,四出逃荒。遠的不說,只1894年的甲午一戰,北洋水師幾乎全軍覆沒,被日本人迫著訂了《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賠償白銀二萬萬兩;就在戰爭進行期間,慈禧太后竟拿了海軍經費八百萬兩修頤和園,為自己祝壽。當年11月7日,日軍侵佔了大連,而這一天又正是這妖後的六十大慶,光緒帝及諸臣置國家安危於不顧,聽戲三天,諸事延擱不辦。真可謂荒謬倫絕。六年後,也就是1900年,義和團起事,遍及山東、直隸(今河北)一帶,京城震動,地方紛亂;及後八國聯軍入京,燒殺搶掠,慈禧挾光緒帝微服出逃。第二年在列強威迫下訂《辛丑條約》,賠款四萬萬五千萬兩,全部攤到老百姓頭上,如此喪權辱國,壓搾黎民,簡直天人共憤!
  清延如此腐敗,中國大地自是哀鴻遍野,不少人為求生存只得鋌而走險,以致民變紛起,革命黨人也利用時機舉事。就在金家逃到長沙來的這一年,便發生了多起民變與起義,如史有明載的:3月6日,江蘇高郵數萬饑民搶米,搗毀囤谷富紳多家;9日,廣東東莞饑民數千人搶米,被警兵槍殺二人,傷十餘人,全城罷市。同一日,浙江紹興鄉民固米價昂貴搗毀米店;11日,江蘇甘泉阜寧連日饑民搶米;18日,直隸靜海縣抽牛馬捐,數萬百姓進城示威;19日,上海有貧民連日搶米。
  4月29日,廣東欽州三那(那彭、那黎、那思)人民為反抗徵收糖捐聚眾起事,直到5月14日才被鎮壓。
  5月22日,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發動廣東潮州黃岡起義,27日戰敗。
  6月2日,廣東惠州七女湖起義,13日隊伍解散。
  9月1日,廣東欽州人民抗捐起義,3日攻佔防城,殺縣令。25日,浙江南康縣民焚教堂及教民房屋,殺教父、教民多人。10月6日,聚眾數百人圍攻贛州府城,27日失敗。
  12月2日,同盟會領導鎮南關起義,9日敗退。
  就在國內一片紛亂、清廷日弱之際,外國列強更是趁機進一步侵略和瓜分中國,也只說這1907年:6月2日,日法兩國在巴黎簽訂《日法協議》,確定法國在廣東、廣西、雲南,日本在福建、南滿的勢力範圍及特權。7月30日,第一次《日俄協定》、《日俄密約》簽訂,劃分雙方在中國東北之勢力範圍。8月18日,《英俄條約》訂立,英國將波斯灣權利讓給俄國,俄國承認英國在中國西藏之「特別利益」。
  列強幾乎將清廷視為他們手中的傀儡,中國主權喪失殆荊外憂內患,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便只有四出逃亡。
  金英耀夫婦帶著三個孩子來到這小城長沙,不過是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的難民群中的一員。金家人雖然經過這些年的流浪,又在西安城中做了兩年多的工,有了較豐富的經驗,不像剛逃出來時那樣一個十足的鄉下人,但非常可惜的是,他們都沒有學成一門手藝,可以派得上用常當年金城十四歲,他的姐姐金蘭十六歲,本來也可以出去做工了,但仍是找不到工做。一家人正飢腸轆轆,坐守愁城之時,意外地遇到了「救星」。
  這一天,金英耀正在城中逛來逛去向人打聽哪兒可以掙個活命錢,突然看到迎面走過來一個人,不覺驚叫一聲:「五哥!怎麼你也在這兒?」
  「英耀,原來是你!」來人也大叫一聲。這人四十來歲,生得牛高馬大,滿面的絡鰓鬍子,叫馬洪章,在家排行第五,是個回民。以前是金家的鄰居,五年前逃荒,不知去向。
  正所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他鄉遇故知」,正是人生難得的一大樂事。兩人在離開家鄉數千里的長沙相遇,又是多年未見,自然是好一番親熱。那時已近中午,馬洪章看到金英耀那衣衫襤褸的裝束,灰黃沮喪的臉容,心中已明瞭八九分,於是一拍金英耀的肩頭:「老弟,咱哥倆上飯店好好敘敘,我做東!」
  就近上了同義飯店,要了酒菜,各敘別後的境況。馬洪章比金英耀早一年離開蘭州,幾經艱辛,現在長沙以西二百里的黃材鎮開了間雜貨鋪。他聽了金英耀講述的境況,歎了口氣,道:「老弟,你別在這長沙城逗留下去了,你看災民這麼多,哪能找到什麼工做,有時在大都市反而是不容易掙飯吃的,弄不好白白餓死。這樣吧,我的章記雜貨鋪開張不久,正等人手,用當地人我又不很放心。我們是多年老鄰居了,彼此知根底。我這次來長沙,是想採辦些鹽巴醬醋和日用品回去。你乾脆把全家人都帶上,跟我到黃材去吧。」
  金英耀現在正是走投無路,眼巴巴看著全家大大小小挨餓束手無策,一聽能夠為全家人找到個吃飯的地方,當然是非常高興,立即向馬洪章拱手道謝:「那就真是多謝五哥了!」
  難得飽餐一頓,金英耀即時覺得有了力氣。飯後便跟了馬洪章去採辦貨物,直到將近黃昏。臨別時,馬洪章給了他一兩銀元,道:「老弟,你先買了食物回去給一家大小,明天天亮時到旅舍找我。」金英耀連連道謝。
  這一晚,金家人終於吃上了一頓飽飯,聽到以後能夠有飯吃了,真是高興莫名。當時他們與數百災民睡在湘江岸邊。時屆初秋,晚上天氣漸涼,當夜一輪冷月掛在中天,映照著緩緩北流的湘江水,泛出一片鱗光。遙看江中的桔子洲,散落著點點昏黃的油燈光,映照過來別有一番淒迷景致。湘江的夜景本來非常幽寂,但現在小孩子的哭叫聲、災民的抽泣聲、抱怨聲、詛咒聲在在撕裂了大地的寧靜,令人聽了只覺得揪心的痛。這在湘江岸邊的最後一夜,令金城久久難忘。
  第二天的黎明,金家人便跟隨馬洪章向西進發,中午時分來到寧鄉縣城,用過午飯,再向西南走一百二十華裡,於黃昏時來到黃材鎮。
  黃材鎮位於山區之中,南面是湘江的支流偽江。山區的夜晚十分寧靜,也比較寒冷,金家人就住在馬洪章的雜貨鋪裡。
  以後的日子,金家全家人成了章記雜貨鋪的夥計。馬洪章新近討的老婆叫董桂香,是湘鄉人,才剛剛二十歲。她是店裡的老闆娘,馬笑梅是店裡的大夥計,金蘭姐弟是小幫工,金英耀則不時跟隨馬洪章去辦貨。馬洪章就讓金家住在店裡,另外每月給三兩銀子的工錢。
  從外表看,山區民風淳樸,水秀山青,雖屆金秋,到處仍是一片翠綠,清茶淡飯的日子過得頗寧靜,但實際上,這裡潛伏著可怕的危機——匪患。
  湘西群山連綿,匪患由來已久。有些地方,竟致村民白天是農夫,夜裡是土匪。官兵撫不勝撫,剿不勝剿,更有些是兵匪一家,這匪患就更是延綿不絕了。黃材這地方雖不屬湘西,但連綿不斷的群山使它與湘西相連。半年前,這裡曾受過土匪的滋擾,鎮長黃木親率自發組織起來的村民把這小股土匪打走,其中兩個土匪被打死。這就給這可愛的山村小鎮留下了禍根。這一點金、馬兩家人沒有注意到;事情過去半年了,鎮中的村民本地人也漸漸把這件事忘了,曾一度加派巡邏的崗哨也撤了。誰也沒有料到,災禍會突然在半夜降臨。
  這是金家來到黃材鎮約一個半月後的某個夜裡,星月無光,夜色非常濃重。山區的氣溫已經相當冷了,全家人捲縮在雜貨店的閣樓上,睡得正沉,金城突然被外面急驟的腳步聲和噪雜聲驚醒,同時聽到有人驚恐地大叫:「土匪來了!
  趕快跑呀!」「土匪來洗劫村鎮啦!快走呀!」金城整個人跳起,大叫一聲:「爹娘!快起來!土匪來了!快上後山躲起來!」就在這時候,傳來了槍聲。
  全家人立即驚醒。匆忙收拾了一下細軟,金英耀背起欣欣,馬笑梅拖著金蘭和金城便衝出雜貨鋪。雜貨鋪正位於通往後山的主道旁,當時路上正有大群村民驚叫著擁過,鎮邊傳來越加密集的槍聲。金家人衝進人群中才走了沒有幾步,金英耀與馬笑梅就被衝開了,兩人互相大叫著,但沒有用,人潮繼續向前擁,夜色甚黑,一眨眼功夫,他們就再沒有能夠看到對方。
  金城是在就要上山前的一刻跟母親與姐姐走散的。母親肩上的包袱丟了——那裡放著全家僅有的三個銀元和最值錢的衣物,金城掙脫了母親拖著自己的手,跑回頭去撿,結果,人潮立即把他與母親衝開,他自己也幾乎被人潮衝倒。
  他一抄起包袱就往回追,但終是遲了,已找不到母親與姐姐的蹤影。看看四周夜色沉沉,樹影人影一片,驚恐的呼叫聲與嚇人的槍聲混在一起。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中,一個十四歲的小孩畢竟是有點慌了。他大叫了幾聲「娘!姐!」突然看到不遠處的一個男人慘叫一聲,中彈倒地,不覺嚇得一下呆住,幸好他隨即急中生智,一轉身躥上了旁邊的一棵大樹,把身體隱藏在濃密的樹葉中。
  這時,能逃的村民已經逃了,能躲的也已躲起來。從鎮頭那邊衝過來的已不是鎮中的居民或村民,而是一個高舉手槍的土匪首領和幾十名手持長槍的土匪。只聽土匪頭在大叫:「衝上山去搜!見男人全部打死!誰搶到東西屬誰!年青的女人統統帶走!捉到一個賞十個大洋!」幾十個土匪齊聲應和:「衝呀!發財啦!」
  槍聲混和著慘叫聲、呼叫聲在鎮中和山上迴響,直響到將近黎明,群山才逐漸回復死寂,鎮子中則傳來了女人的哀號聲和男人的吆喝聲,噪吵了一會,這些人聲漸遠,鎮公所所在的地方隨後冒出了濃煙,接著出現了沖天大火。
  很明顯,土匪已押著那些被抓到的女人趁天亮前走了。
  那些沒被打死也沒有受什麼傷的村民從各自躲藏的地方走出來或從山上走下來,一同衝進鎮中救火。
  起火的是兩處地方,一是鎮公所,一是鎮長的家。鎮長全家人已被亂刀砍死,其大女兒赤身裸體,顯然是被先姦後殺。牆上有八個血字——顯然是醺死者的血寫上去的:「殺我胞弟現報此仇」。
  鎮中幾乎沒有哪家不遭到洗劫,土匪沒把整個墟鎮燒掉,看來已是很有良心了。章記雜貨店被搶掠了大部分的布匹,而且被打砸得一塌糊塗,不過,馬洪章已看不到了,他和金英耀一樣,被土匪打死在山上。
  鎮中倖免於難的村民埋葬了死難者,一部分人隨後向東逃亡。金城四處向人打聽母親、姐姐與欣欣的下落,村民們大都認為,既然死難者中沒有她們,那就很可能是被土匪捉去了,要不,便是掉到了山崖下,而那個地方是沒法下去找的。
  金城抱著那個包袱——為了撿回它而失去了親人——嚎陶大哭,董桂香撫摸著他的頭髮,道:「金城弟弟,章記雜貨鋪我打算把它頂出去了,你既然已經沒有親人,就跟我回湘鄉吧。」
  金城抹了眼淚,道:「多謝你,桂香姐。不過我要去找我媽媽、我姐姐和小欣欣。」
  董桂香和眾村民都勸金城:「小鬼,崇山峻嶺,連綿幾千里,你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你也救不了她們回來。土匪一槍就把你崩了!」
  金城不聽。第二天黎明時他悄悄爬起床,也沒向董桂香告別——他怕她攔阻,便背起被席,挽著個小包袱,離開了章記雜貨鋪,走出黃材鎮,沿溈江逆流向西走去。他聽一些村民說,一百多名土匪便是分乘多只竹筏沿溈江順流而下,偷襲黃材鎮的。
  一個十四歲的小孩,便這樣開始了獨自沿途行乞、尋找親人的流浪生活。他走過了清塘鋪、梅城鎮、冷水江等地,真正地進入了湘西,進入了雪峰山——我國地勢第二級階梯的東緣。他每到一處都向人打聽:「有沒有聽過到有土匪從外面捉了些女人回來?」或者:「我的媽媽、姐姐和妹妹被土匪捉走了,請問大叔、大娘有沒有見過被人捉回來的女人?」
  路上不少人可憐他,給他飯吃,有的還讓他住上一宿。但大多數人都勸他不要再找了:「孩子,回去吧。荒山連綿,土匪四處亂躥,是找不到的。就算被你碰上了,人家知道的也不會告訴你,第一不想土匪來報復,第二不想你白白去送死。」
  但金城仍然繼續找下去。他不知道該往哪兒找,他聽人說,土匪出沒在叢山之中,於是,他就在山中找。很快,嚴冬降臨,湘西山中大雪紛飛,天地間混合成灰蒙一體。在當年這莽莽林海中,荒山野嶺裡,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間,有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背著他的被子、挽著他的包袱,在蹀躞而行——他似乎成了當時當地的唯一生命。
  在叢山中渡過了漫長的冬季。金城的幸運與不幸是連在一起的:他幸運,因為他竟沒有碰上土匪,也沒有因饑寒而死;他不幸,也是由於他沒有碰上土匪,因此也就找不到他的親人。不過,這次孤獨的流浪培養了他堅強的意志、刻苦耐勞的精神,這對於他來說,是一筆很大的「財富」。
  到第二年的開春,金城終於失望了。他明白,繼續這樣找下去只是徒然。他離開了山區,向東走;但他沒有向人打聽去黃材鎮的路,而是走過了桃林、湘鄉、湘潭,去了位於長沙以南一百多里的株州。
  從離開家鄉時的兩家人到現在只剩下孤獨的自己,這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極為沉重的打擊,何況對於一個為找親人而在叢山中度過了嚴寒冬季,虛齡又只有十六歲的孩子!
  金城哭了。
  他已是臉黃肌瘦,嚴重營養不良,個頭又不高,加上株州是一個比長沙更小的城鎮,城中卻同樣是隨處可見逃荒來的人,這更使他沒法找到工做。為了生存,他開始偷竊——不偷窮人的,偷商店和有錢人家。
  他一連幾次得手,偷技也越來越高。但上得山多終遇虎,有一次他在一間餅家偷麵包,就在離開門口時被發現了,幾個店員揪住他,痛打了一頓——他已餓到手腳發軟,又是以一對三,形意拳學得再好也沒有用,幸而他懂得保護自己,沒有因此而留下內傷。
  他被人扔到街頭。
  他扒在地上,瞪著一雙怨毒的眼睛,看著一雙雙腳在自己的面前走過。當時的那種感覺,是只有一個遭受了極大侮辱而又走投無路的人才會有的。
  他決定離開株州,離開這個使他失去親人,受到凌辱的傷心地。他聽人說,廣東省城是個富庶的地方,於是他又背起破爛的被席行裝,向南走——當年粵漢鐵路(廣州至武漢)才剛剛興建,金城想扒火車也沒得扒。
  過株州、衡陽、耒陽、郴州,進入連綿的五嶺;在舉目遠望,似乎是了無盡頭的群山中走了足足三天,終於進入粵境的坪石。再走過韶關、英德、花縣等地,在1908年的初夏,金城來到了廣東省城——廣州,當時,他還未足十六歲。
  當年他是災民中的一員,而在今天,省城中的好幾份報紙都在讚揚他「慷慨解囊,義賑災民」。世事就是這樣的變幻莫測,當年誰會看得到這個身無分文、面有菜色的「外省仔」以後會成為省城名頭響噹噹的堂主、航運公司的董事長、有錢去救苦濟世的「大善士」?金城在心中笑了一下,從對往年苦難歲月的追憶中回過神來,隨後心中又緊了一緊——事隔十四年了,母親與姐姐現在哪裡?欣欣現在哪裡?
  但想了這麼些年又有什麼用?他一時真說不清自己現在到底是一種什麼心情,除了「百感交集」這四個字外,再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形容。
  看看窗外,不覺已是夜色深沉,牆上的掛鐘剛指向一點。金城洗了把臉,使精神清醒清醒,再坐回大師椅上,抽了支煙,讓情緒穩定下來,粗略計算一下白天賑災所花的錢,約用去了八百大洋。
  第二天清早,金城把姜雄、萬良、莫七召到林氏宗祠,每人給了一大疊昨天的晚報,道:「今天我帶二十名兄弟到災場,繼續賑濟災民。你三人每人各帶五六名兄弟,拿上這些報紙,到城中各間店舖去募捐,小的店舖要他三五個大洋,大的店舖要他二三十個。要這些老闆掏錢之前,」金城用手指指各人面前的報紙,「每位老闆送一張報紙,上面都有各位的照片,要指給他們看,說明我們是募捐賑災,要他們積點陰德。如果老闆不肯捐錢,你們可以使些手段,但不可當街鬧翻,更不可出手傷人——那樣我們反而會名聲掃地,有什麼事待回來以後再計議。三位可是明白了?」
  三人同聲應:「遵命!」
  「記住,」金城再平靜地吩咐一句,「去的兄弟都要穿廣龍航運有限公司的職員或工人服裝,不要公開說自己是廣龍堂的人。」
  「是!」
  說做就做,三人領命而去。待他們一走,金城自己便換上長袍、戴上金絲眼鏡和氈帽,扮成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商人模樣,帶了何曙、史向傑、陳旺及其他十來名兄弟前往災常這回他們也不必乘船了,直接浩浩蕩蕩步行而來。一路上碰上了三幾個小報的記者,他們認出走在前面的正是昨天某張晚報稱作「大善士」的金城,便走上來採訪。金城對記者真是和藹可親,他邊走邊回答記者的問題,同時大談本公司如何見義勇為、救急濟難,同時希望省城中的商舖大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賑濟災民,廣積陰德云云。
  不一會便來到了第八甫,金城的四周已圍上了七八個記者。那些災民見金城來了,大都從昨天臨時搭成的塑料布頂竹棚裡鑽出來,這個叫:「金先生來了!」那個叫:「金先生早晨!」「金董事長好!」一片瓦礫堆中好像立即又有了點生氣。
  金城向災民們揮了幾下手,叫聲:「各位早晨!」然後吩咐何曙:「拐個彎到長壽路的大來飯店,叫羅老闆把粥品車過來。要多少錢即時付給他。」又吩咐史同傑:「你帶幾位職工到各棚子去看看,見確實是沒席沒被或沒衣服的,登記下來,置辦一些,另外買些布料回來,給那些確實被燒光了的災民。」
  何曙、史同傑應聲:「是!」帶了一些兄弟出去。記者當然是趕緊將這些「功德」記錄下來。剛一停筆,正又想向金城發問,只聽金城大叫一聲:「陳旺!」
  上文已經講過,金城在歸順林風平之前,陳旺已是他的手下。對這位堂主可謂是忠心耿耿。只聽他也提高嗓門應了一聲:「在!」
  「這裡是一袋大洋,」金城高聲道,扔給他一個小布袋子,「你帶上三位職工,每一戶災民發一個大洋。」
  災民中立即又是一片歡呼聲。
  金城笑了笑,讓記者在後面跟著,帶著其他幾個兄弟到災場四處走了走,再到各災戶的竹棚看了看,聽聽某些災民的訴苦,見是不必花一個大洋便可以解決的,便要手下立即去辦。
  金城這幾招已足可以叫記者們「筆下生輝」。當晚的報紙,不少標題便是「廣龍航運公司再襄義舉金善士又一次慷慨解囊」、「金董事長善舉災民深感五內」之類。使金城的名聲比昨天越加響了。
  記者們「抓」夠了「料」。便一個接一個的溜了。金城看看懷表,已是上午十一點,心想要做的已做得差不多了。
  四廟善堂的人今早來了,民政局的人在繼續清理災常金城便打算收隊回小洋樓吃飯。正要舉手一揮,突然看到陳旺從遠處跑過來,自己便立定不動。
  陳旺來到金城跟前,低聲道:「城哥,來了一幫乞丐,要求賑濟。我給了他們每人一碗粥,一個包,但他們吃了後仍然賴著不走,要不要把他們打出去?」
  金城想了一下,道:「帶我去看看。」
  來到路邊,只見十來個衣衫襤樓的乞丐正手捧缽頭,向著何曙、史同傑和堂裡的七八個兄弟不住的鞠躬哀求,嘴裡嘮嘮叨叨的說著:「大哥大叔可憐可憐啦!給兩個仙(銅錢)啦!好心人有好報。大哥大叔財運亨通,添丁發財,萬事勝意!」把好聽的話幾乎像小學生背書那樣全背出來。
  金城心中有點不高興:既然給了你們吃的,還賴著不走,簡直不識抬舉!走過去,正要發話,突然一個右手拿著枴杖,左手捧著缽頭的乞丐向著金城邁上一步,「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口中叫一聲:「金先生!可憐可憐啦!」
  金城怔了一怔,這乞丐四十來歲,似有點面善,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金先生,我是陳應呀!」乞丐抬起頭,「半年前是我送先生去神龍莊的,還記不記得?」
  金城想起來了,一把將陳應拉起,走到一邊,低聲問:「老陳,你怎麼到了這步田地?」
  「唉!金先生,一言難盡哪!」陳應哭喪著臉,歎了一口氣,「簡單說吧。送先生去神龍莊後沒幾天,我在黃浦對出的江面跟一條船撞了——後來我聽說那是洪勝堂的貨船。結果吵起來,我被打了一頓,腳被打跛了,船被拖走了。我又無兒無女,又不知怎樣去告洪勝堂,除了那條船外,平時又沒有積蓄……」說著說著,高高大大的一個漢子竟有點想哭了,「無處安身,就只好四處行乞。」用手指指那邊的乞丐,「他們都屬關帝廳的,我還是他們的小頭目。」
  金城想了想,悄悄拿出三個大洋,塞給陳應:「這三個大洋你拿著。」
  「多謝金先生!多謝金先生!」陳應喜出望外,躬著身接過,又要下跪。
  金城一把扶住他:「老陳,不要這樣。我問你,你一般夜裡住哪兒?」
  「居無定所呀。」陳應苦著臉,「有時睡街邊,有時睡城隍廟,有時睡關帝廟。一般睡城北的關帝廟。」
  「好,」金城看看仍等在那邊的十來個乞丐,「你以後每個月的初一去廣龍航運公司領二兩銀子,有什麼事,我會找你。」
  「多謝金先生!多謝金先生!」陳應連連打拱作揖,他做夢也不敢想,自己竟會碰上金城這麼個「貴人」,每個月有二兩銀子,那是不會餓死的了,「以後金先生有什麼要小人效勞的,小人一定效犬馬之勞!」
  金城擺擺手,然後自己走向那幫乞丐。乞丐們一見金城走過來了,立即這個作揖鞠躬,那個下跪磕頭,這個叫「金先生」,那個叫「金老闆」,「給幾個錢,可憐可憐啦!」
  金城掏出六個大洋,交給正躬著腰站在自己旁邊的陳應:「你幫我給他們每人五錢銀子,要他們走。」
  「多謝金先生!多謝金老闆!」群丐連連鞠躬叩頭。
  「以後來食粥可以,」金城轉過頭看著他們,「但不得賴著不走!」
  「是,是!」群丐見銀子到手,便簇擁著陳應而去。
  金城看著群丐遠去的背影,先是感慨地歎了口氣——他想起自己也曾這樣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然後又有點得意地冷冷地笑了笑——他為自己能夠奮鬥到有今天而感到自豪驕傲。
  晚飯時分,姜雄、萬良、莫七陸續回到廣龍堂向金城覆命。三路人馬共「募捐」回來了二千二百餘個大洋。屬於廣龍堂保護的店舖大的每家捐三四十個,小的也捐了五六個,沒有哪戶敢不「捐」的。不屬廣龍堂保護的,大部分看了那些報紙,有的還仔細地對了對那些照得並不很清晰的照片,確證姜雄、萬良、莫七是廣龍航運公司的副董事長,是在為第八甫火災的災民募捐,便也出於同情心,多的捐一二十個大洋,少的也捐了三幾個。但有小部分店舖堅決不捐,他們說省城中有的是善堂,要捐款救災也是捐給善堂,怎會是捐給某間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航運公司的!三路人馬都碰到這種情況。姜雄、莫七、萬良先是以報紙為證,後以言語相嚇,但結果有的店舖扔給他們一兩個大洋,要他們滾蛋;有的則跟他們大吵起來。本以這三人及跟隨在後的兄弟的脾性,早就出手把對方的店舖打個地覆天翻,但他們不敢違抗堂主的命令,動不了粗,便只得跟對方惡罵幾句,咬牙切齒而退。
  金城邊聽邊把這些一分錢沒捐的店舖寶號記下來。待這三位干將說完了,把筆往八仙桌上一放:「三位辛苦了!我金某人以後一定會為各位出了今天這口冤氣。現在你們各拿十個大洋去吧,手下跟你們去的那幫兄弟每人分兩個大洋,讓他們都去快活快活!」
  「多謝金堂主!」各拿了銀元而去。
  林氏宗祠只剩下金城一個人,他看著攤在八仙桌上的那批拒絕捐款的店舖名單,陷入沉思。他心中明白,這些店舖有一半以上是向洪勝堂或三山會交了保護費的,他們不捐款,是有恃無恐,無可否認,自己一時也不敢動他們。其餘的三十來家店舖,有的是屬於省城中的一些小堂口保護的,有的可能是根本就沒有向誰納過保護費。金城抽了三支煙,一拍八仙桌,心中叫了一句:「好!就用這一招,把這些小店舖小堂口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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