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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瞞天過海


  金城靠自己的智慧,也靠點運氣,使廣龍堂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過了一場血戰。水警巡邏艇走後,貨輪繼續向南而去。姜雄和萬良摸摸自己的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血盆般的紅日墜下地平線,西方天空美麗的晚霞逐漸灰暗,珠江出海口遼闊的水域抹去最後一絲夕陽餘輝,黑夜隨即降臨了,這時廣龍堂的貨輪剛好來到沙角炮台對出的江面。
  「城哥,繼續開航,將要到子時才能抵達香港島。」在船長室,萬良指著桌上的地圖,對金城道,「而且要經過寶安縣的水域,今年三月,吳東權就在那裡劫了我們一船,使本堂損失慘重。夜裡經過那兒,實在危險。」
  金城仔細地看著地圖:「講得對。而且,就算平安過了寶安縣的水域,半夜到了香港也沒用,反容易惹麻煩。」抬頭看著萬良,「附近水域情況如何?」
  「我們現在正處珠江出海口,東邊沙角,時有綠林出沒;西邊南沙蒲洲圍一帶,就我所知,還未有據地稱王的綠林。」
  金城「唔」了一聲,拿起望遠鏡走上船頭,細看右邊,果然是一片看不到邊的荒地,視野很開闊。這天是農曆十月二十二,半輪月亮正掛在東方,空中無雲,月色甚明,整個大地一片灰色,除遠處有個小村落的淡影外,大片河灘了無人跡,真可謂萬籟俱寂。金城看了一會,轉頭對萬良道:「把船停泊右岸,每六個兄弟一組輪值,監視岸上和江面,不得有誤。」
  這一夜終於平安度過,黎明時分,金城下令開航。上午八點半左右,貨輪進入寶安縣的水域。金城下令把寫著「省城廣龍堂」五個大金字的一面大紅旗掛在船頭,把藏在駕駛室地板下面的兩挺機槍拿出來,船上所有人提槍在手,做好作戰準備。「誰敢攔劫,格殺勿論!」
  沒有人攔劫。金城心中清楚,吳東權對省城有名的廣龍堂還是忌三分的。上次攔劫,開始時是不知是廣龍堂的船隻,到打起來後,當然是天皇老子也不放過了。廣龍堂至今還未來找他的晦氣,吳東權自然多少要識趣。
  貨輪從小鏟島和大鏟島之間的航道平安通過,半小時後,經過赤灣對出的江面,進入深圳灣;又走了半小時,貨輪進入暗士頓水道,那裡已是英國人管轄的水域。金城下令把那面紅旗拿下來,然後問萬良:「有沒有英國水警查船?」
  「有過,不多,查得也不嚴。」
  「這片水域安全程度如何?」
  「聽說曾有船被劫,不過我自己沒有碰到過。」
  金城點點頭,下令把兩挺機槍收回駕駛室的地板下,在船上拉起幾條「三炮台香煙名震省港澳」的廣告橫幅,把船上所有「廣龍航運有限公司」的字樣全部遮祝然後站立船頭,手舉望遠鏡,注視著四周水面的情況。
  貨輪又走了半小時,順利地從馬角咀南航道穿過,九龍半島已遙遙在望。
  金城就在甲板上攤開地圖,思索了一會,對萬良道:「把船開到紅勘碼頭。」
  「聯英社不是在大角咀嗎?」萬良提醒一句。
  金城笑笑:「以防萬一。」再不多言。
  貨輪穿過維多利亞港,向北拐,灣向紅勘碼頭。
  船慢慢靠岸,金城低聲叮囑萬良:「阿良,我們一上岸,你就立即把船開回中環天星碼頭,交貨給萬達商行。記住,未到天星碼頭前,先把船上的三炮台香煙廣告橫幅全部拿掉;御貨裝貨後,船不要離開天星碼頭,船上的兄弟一個也不准上岸。」
  「城哥,什麼原因?」
  「我覺得有香港堂口在打這木箱的主意。不離船是為了避免萬一遭人劫持,暴露我們的行蹤。船停在碼頭,他們就不敢動手。」
  「那什麼時候走?」
  「不用等我們,明天一早開船返省城。途中若遇劫,把機槍拿出來,跟他開戰。若遇英軍水警查船,讓他們查。只要能平安返回省城就行。」
  這時船已經靠岸,金城跳上碼頭,後面跟著姜雄、陳旺,都打扮成小商人的模樣,古小五提著個小皮箱,像個小跟班。史同傑和何曙穿著苦力的服裝,抬著木箱上了岸。金城在前,姜雄押後,陳旺與古小五各走一邊,護送著木箱,急步向紅勘火車站走去(在1925年的省港大罷工之前,省港兩地人貨自由往來,一般無須檢查),十分鐘後,便進了候車室。
  木箱在地上剛一放定,金城便交給古小五一袋銀元,低聲吩咐:「小五,立即去紅勘碼頭買六張去上海的船票,回頭再買六張返省城的火車票,都要一個鐘頭後開的。速去速回!」再目光一掃姜、陳、何、史四人,「好好看著!」轉身便走。
  收費公用電話排著長隊,金城直闖車站值班室,推門便進。
  值班的是個老頭,見突然進來個青年人,不覺一怔,還未發話,只見金城一拱手:「打擾!」塞給老頭一個銀元,「有急事,借用一下電話!」
  老頭立即高興得嘴唇打顫——這一個銀元相當於他四分之一的月薪——連連道:「先生請用,先生請用!」
  電話打到聯英社,剛好是周國榮接,金城也不多言:「立即開車來紅勘火車站候車室,周宏澤貨到,多帶幾個人!」
  和安樂堂主蛇南王在昨天下午就接到密報:「省城廣龍航運公司有絲綢布匹運給香港萬達商行,船上有一木箱,內裡所藏可能價值連城。」蛇南王知道這是一單大生意,即把溫貴召來,商討如何行劫。
  溫貴知道這是省城公安局偵緝科盧鑫送過來的消息——他掌握的情報並不比蛇南王少——並且已想好了奪箱之計,待蛇南王一問,他便把計劃和盤托出:「萬達商行在港島金鐘道,它出貨入貨都在中環的天星碼頭,廣龍航運公司為它送貨歷來便在天星碼頭卸貨,但在碼頭動手必會惹來警察,而且一箱價值連城的珍寶對方肯定會嚴加保護,因而不能在碼頭強搶。毫無疑問,萬達商行肯定會用車運載,我們最好是在金鐘路口製造點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迫它停車,再趁亂劫奪。那兒比較僻靜,又沒有什麼警察,利於行動。」
  「好計謀!」蛇南王拍拍八仙桌,「溫貴,這件事就由你全權指揮,事成後各有重賞!」
  溫貴離座拱手:「謝香主!」
  溫貴隨即調兵遣將,將九龍新界方面的堂中主力也調過香港島來,分成三隊,第一隊二十人,配車一部,監視天星碼頭,見萬達商行用車裝走船上卸下的木箱,即在後尾隨;第二隊三十人,也是配車一部,埋伏金鐘道口山邊,聽到有三聲短促喇叭聲響,便如失控般衝出,迫停萬達商行的車,埋伏山邊的幾十人隨後衝出,進行劫掠。第三隊二十人,也配車一部,埋伏在五百米外,既作後援,也作第二道攔劫的防線,務求萬無一失。另外又備下兩艘輪船,每船三十人,停在天星碼頭附近,如果廣龍航運公司的貨輪沒有卸下木箱,那就等它一開出碼頭,即行尾隨,在合適水域再行攔截,一定要把木箱搶到手。
  溫貴作了上述部署後,轉念一想,萬一這木箱不是送給萬達商行的,那豈不是白等?但又不能每一處都布上重兵,考慮再三,決定在香港九龍各碼頭都布上四人「線眼」,監視靠岸的船隻,一發現有廣龍航運公司字樣的船隻卸下木箱的,就立即報告坐鎮在油麻地的「紅棍」魯誼,魯誼即率堂裡的打手前往攔截。溫貴自己則坐鎮香港島。從整個部署來說,可謂非常嚴密。
  溫貴當天黃昏時便已作好了所有的部署,就只等廣龍航運公司的貨輪來「自投羅網」。哪料這一等直等到第二天的幾乎中午,才見到一艘寫著「廣龍航運有限公司」字樣的貨輪不是從省城的西邊方向,而是從東邊方向慢慢開到天星碼頭來。靠岸後,把絲綢布匹卸到岸上,由萬達商行的車隊運走,但始終不見有木箱卸下來。隨後,貨輪開始裝貨,一切進行得不慌不忙。裝完貨,也不開航。
  溫貴無計可施。這裡是有大批武裝警察巡邏的碼頭,而且還有英國軍隊駐守,容不得他亂來,更莫說公然上船搜掠。想劫個人來審問,但船上沒一個人上岸來。溫貴只能等這艘貨輪開出後再作攔截的打算。
  萬良統率著這艘貨輪,安然無恙,但他卻在無意中犯了一個錯誤:貨輪剛離開紅勘碼頭,他就過早地拿下了三炮台香煙的廣告條幅,這就給金城他們造成了危險。
  和安樂等在紅勘碼頭的四個「線眼」本來沒有注意金城的船,因船上的「廣龍航運有限公司」字樣全給廣告條幅遮住了。萬良把條幅一拿下,立即引起他們的警覺,其中一個叫一聲:「他們剛才好像是卸下了一個木箱!」隨即便追出碼頭,遠遠看到金城他們正護送著木箱朝火車站急步而去。立即尾隨進了紅勘火車站候車室,然後留下兩人監視,兩人便去打電話。
  當年的香港電話是舊式的桌機掛機,不是自動轉盤式,需要由總局接線才能通話。和安樂的兩個人平時作威作福慣了,三幾步衝到公用電話亭,一把搶過人家正在通話的電話,切斷線,然後對著話筒便大叫一聲:「接45761!」
  接線小姐一聽,心中老大不舒服,也沒聽清,便把話線接到45161去,剛巧這45161的電話是香港一個小堂口新興義的,那邊堂主拿起電話,就聽到對方叫:「要魯大哥!」
  「這裡沒有魯大哥!」堂主沒好氣地喝了一句。
  「刁那媽!你是誰?立即叫魯大哥!」
  「刁那媽!你條契弟!」
  兩人在電話裡對罵了幾句,和安樂的這個四九仔一看罵下去也沒用,便想掛斷後再打,這時,等著打電話的人已經叫了兩個警察過來,其中一個生得牛高馬大的一把揪住他,怒目圓睜:「你條契弟,敢在這裡擾亂公共治安!」
  四周隨即圍過來一大堆人。和安樂的另一個四九仔一看勢頭不對,這電話在這兒是打不成了,便鑽出人叢,衝出火車站,一直跑過了五條街,才找到電話,終於打通了。坐鎮在油麻地的魯誼一聽,對著話筒大叫:「你們看著他們,不要讓他們跑了!我立即帶人來!」說完一掛電話,帶著十個打手便開了車趕來。這個時候,金城已在候車室跟周國榮對上了撕開的鈔票。隨後周國榮查驗了木箱的封條。
  「請周兄簽個收條。」金城見聯英社的人已開始抬箱子,便掏出紙筆,對周國榮道。
  周國榮寫了字條,金城叮囑一聲:「速走!」自己轉頭對姜雄等人打個眼色,眾人便轉身入了檢票的閘口,走進站台。
  路軌上停著一列半小時後就要開回省城的火車,金城領頭上了最後一列車廂,然後向車頭走去,到了前兩列車廂,突然下車,沿鐵路線走了短短一段路,再一個左拐離開鐵路線,進了一條小巷,向紅勘碼頭方向急步而去。眾人緊隨在後。
  魯誼的車衝到火車站時,周國榮的車已經走了。魯誼一把抓住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四九仔,怒喝道:「人呢!」
  「接貨的車開走有十分鐘。送貨的人進了火車站,肯定是要趕回省城。」
  「你們為什麼不攔截!」
  「他們有十多個人,我們只有四個……」魯誼一聽,覺得罵下去也沒用,便一轉話頭:「誰來接的貨?」
  「不知道。」監視金城他們的四九仔是個新仔,並不認識聯英社的人,只能夠哆嗦著嘴唇,張口結舌。
  車開了十分鐘,又不知對方是哪個堂口的,走哪條路,這就根本沒法追,魯誼怔了一怔,突然一拍大腿,可以問送貨的人!
  「送貨人有幾個?」魯誼低聲怒喝。
  「六,六個。」
  「走!」魯誼看看自己有十多人,可以硬來,便向手下一揮手,帶頭闖進閘口,檢票的一老一少見這夥人來勢洶洶,哪敢阻攔,只知道在口中不住地叫:「票!票!」
  魯誼等十來人上了車,由車頭走到車尾,再由車尾走回車頭,對著車上的乘客一個個看。這個時候,金城等六人正走向紅勘碼頭,隨即登上太古洋行旗下的黑煙通輪船公司的大客輪。兩個小時後,大客輪啟航,駛往上海。
  溫貴隨後得知九龍方面的情況,這個被和安樂上上下下譽為「智多星」的人物,不覺一時呆住,最後只得長歎一聲,下令收隊——再攔截廣龍航運公司的船隻已無意義。第二天,萬良指揮貨輪平安啟航,返回省城。
  十二天後,金城等六人也平安回到廣州。周宏澤右手接過金城交回的兩張收據,左手摸著那撮花白的山羊鬚,邊看收據邊不住點頭:「幹得漂亮!幹得漂亮!」然後輕輕拍拍金城的肩膊,「金城老弟,以後若有機會,老朽自會報答。」
  過了兩天,周宏澤在惠如樓宴請金城、紀春文和省城公安局保安科副科長蘆永。這蘆永身材瘦削,口小鼻尖,眼睛雖小卻有一種陰冷的神采,以前也是陸陽山裡的干將。介紹過後,席問彼此聊得頗為投契。金城在香港機巧脫險,但他自己並不知曾真的遭到和安樂的人的追殺,現在有蘆永在旁,就更不便向紀春文提起他身邊可能有人跟香港堂口有聯繫的事。酒過三巡,周宏澤拍拍紀春文和蘆永的肩膊:「春文、阿永,以後有什麼事,記得關照金老弟。」二人得入仕途,從黑道人物變成政府官員,主要是周宏澤的推薦,現聽老頭子這麼說,連忙同聲答應:「一定,一定!」
  廣龍堂冒險送書給孫中山,這事史籍沒有記載,只是民間的傳說;而那本薄薄的老子《道德經》裡寫了什麼,看來只有周宏澤一個人知道。不過,隨後華南形勢大變。六天後,也就是1922年12月28日,孫中山函促駐閩討賊軍迅速回廣東討伐陳炯明;12月29日,駐在梧州的劉震寰部宣告獨立,討伐陳炯明。形勢急劇轉變,陳炯明心中大恐,就在12月30日,陳召開軍官會議,會上脅迫軍官們歃血誓願,並於31日通電擁陳。但這並未能挽回敗局。1923年1月4日,孫中山發表討伐陳炯明的通電,並令許崇智、黃大偉、李福林所部由福建進攻潮汕;令楊希閔、朱培德的滇軍、劉震寰的桂軍取道梧州入粵。討賊軍勢如破竹,1月6日攻克肇慶,1月7日佔領三水,陳軍兵敗如山倒,陳炯明眼看大勢已去,在1月15日通電下野,率部逃出省城,東遁惠州。16日,滇桂討賊軍佔領廣州。
  隨後,各軍閥間開始了明爭暗鬥。1月20日,廣州主客各軍首腦人物在海珠開會,粵軍將領魏邦平被滇桂軍扣留。而首先想圖謀不軌的是桂軍將領沈鴻英。他接受了當時北京政府任他為「廣東督理」的任命,並於1月27日企圖誘騙粵軍、滇桂軍將領和黨政要人到江防司令部滇軍楊如軒旅部開地方善後和衛戍會議,一舉捕殺,製造叛亂,這就是廣州現代史上有名的「江防會議事變」,幸好陰謀為人識破,未能得逞。孫中山本來準備在27日返回省城的,也因此事變而延期。
  江防會議事變雖然沒有造成戰禍,但軍閥之間的爭鬥並沒有平息,就在第二天,即1月28日,原由魏邦平統領的第三師被滇桂軍繳械,粵軍及劉震衰部撤離省城;1月31日,孫中山復函劉震寰,令他從速進剿沈鴻英;2月1日,孫中山分函各路將領何成浚等,促其討伐沈鴻英。2月6日,陰謀叛亂而未能得逞的沈鴻英率所部移到省城郊外。也就在同一天,被扣押的魏邦平獲釋,隨即逃往香港躲避。從討賊軍克肇慶、三水,進迫省城開始,直到2月21日,孫中山從香港返抵廣州,重建大元帥府,並任陸海軍大元帥職(這是孫中山第三次在廣州組織政府)為止,省城完全是處在無政府狀態,陷於一片混亂之中。
  金城自跟紀春文和蘆永拉上關係後,便不時親自出馬,有時也讓姜雄代勞,分別請他佩去嫖去賭,四人交情日深,終於在陳炯明逃出廣州城的那一天,四人在關帝像前喝了雞血酒,交換了蘭帖,結拜為異性兄弟——中國人就是有這種「優良傳統」,總要設法結義金蘭,才容易在心理上「情同手足」;加上了這個「兄弟」的名稱,才似乎有了那種「血緣」上的親密關係。從三國時的「桃園結義」、到隋唐的「瓦崗精神」、大宋的「梁山泊英雄」,直到今天的「親如兄弟」或「同志加兄弟」,都在在表達出這種源遠流長的意識。
  至此,金城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公安局的偵緝科長和保安科的副科長是自己的義兄,省城中又已沒有了政府,正是一個大魚食小魚,擴張廣龍堂的千載良機。這天晚飯後,他回到自己在小洋樓的房間,拿出那張「拒交捐款」的名單,仔細研究起來。
  他先勾掉了可能或確實是向三山會或洪勝堂交了保護費的店舖,然後又勾掉了一部分可能是向省城中其他小堂口交了保護費的店舖——這樣做便可以避免一下子樹敵太多。還剩下二十來間店舖可能是跟堂口沒有什麼關係的。金城看著這些名單,一個計劃慢慢在心中形成:利用關帝廳人馬!
  提起這關帝廳人馬,在廣東省城又是一件有趣的軼事。
  在正兒八百的史籍中,對此並沒有記載,但這個乞丐集團至少在前清光緒年間就在廣州城中存在了,則是千真萬確的。
  最初他們聚集在省城西關一帶,各級頭目分別歇腳在洪聖廟、文昌宮、孔子廟、湄州寺、蓮花庵等寺廟,而總頭目就駐紮在西來初地的華林寺內,散處在市區和近郊破祠爛廟的乞丐亦歸其管轄。
  這一年,北方遭到嚴重災荒,一個名叫陳起鳳的花子頭帶著一幫乞丐南下廣州。這人曾在河南嵩山少林寺當過幾年頭陀,有一身好武功,為人也比較仗義。來到省城後,勢力日益壯大,最後壓過了原關帝廳的總頭目,這總頭目自覺不敵,便知難而退,拱手「讓賢」,原來關帝廳頭目的世襲制也因而被打破。可謂勝者為王。
  陳起鳳「接收」了這份「家業」後,仍把關帝廳的大本營設在華林寺,自己則在西關置了豪華住宅,擁有幾堂妻妾和一群奴婢。平時穿著紗綢衫褲,佩上金錶金練,褲頭掛上許多古玉,手執長煙筒,左右跟隨幾個保鏢;到了要去拜訪官府要人時,又換上長衫馬掛,成個闊商富戶的模樣。
  陳起鳳平日在家呼朋引類,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而他的各類貼身頭目,則每晚到華林寺前天光圩和對街光雅裡的儀仗鋪坐收黑錢,有了錢便彷徉於西關的茶樓酒肆,穿插於陳塘之花街柳巷,這些寄生蟲們迷戀於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以至有正當職業也不願去做。據說當年陳起鳳有一個近身親隨,其姐夫做了南路的知府,便派人到華林寺找他去當錢糧師爺,豈料這個小舅子竟不願赴任,回信給姐夫說:「寧與五百羅漢為伴,不為五斗米折腰。」(華林寺內有著名的五百羅漢塑像)這就成了廣州人至今仍流行的一句俚語,叫「做慣乞兒懶做官」。
  花子頭陳起鳳錢從何來?主要就靠群乞的「孝敬」和收黑錢。當年在他的轄區內,一般市民商戶幾乎都「買怕」他,每辦紅白二事,得先送「碧陳」(黑錢)到關帝廳,富家四五銀元,中等人家二三銀元,貧家也得送上一元幾角,並討回一張木板刻印的符咒式的黃色紙條,上書「附城花子陳起鳳」七字,帖在門口,以免群乞的滋擾,使婚喪諸事得以順利進行。據說這筆「碧陳」分為五份,丐頭佔一份,孝敬當地段警察一份,其餘三份為關帝廳所轄乞丐的福利開支,供病號醫療和殮埋之用。當然,陳起鳳自可中飽私囊,否則他哪住得起豪華居宅,養得起三五打手。
  如是辦喜慶事,事主還得先備好一筵酒席,請陳起鳳赴宴,據說陳不管酒席豐薄,均是只飲一杯酒,只吃一塊肉,隨後使人撤席,把剩下的酒餚全部搬回住處,以饗門下人,成為慣例。
  當年曾發生過一件轟動省城的事。廣州河南有個富商做七十大壽,大排筵席,自恃家裡出了道台(省以下府、州以上的高級行政長官),腰幫夠硬,便不賣陳起鳳的帳,沒向關帝廳送「碧陳」。陳起鳳聞訊,大為惱火,隨即調兵遣將。
  這一天,富翁正高高興興做壽,突然門外湧來一大群乞丐,喧嘩噪吵,而且越聚越多,竟至一千餘人。他們砸爛排山,在階前隨意大小便,擾嚷終日,驅趕不散。富翁急差人上告官府,官府卻只是派了幾個巡警來虛應故事。富翁無奈,最後還是向關帝廳封了大封「利是」,在門前帖上「附城花子陳起鳳」的黃色「符咒」,群乞才相率散去。
  事後,有人問知府的師爺:「知府大人為什麼不敢派兵彈壓?」
  師爺聽了,淡淡一笑:「彈壓?一千多個乞兒(筆者註:廣州人稱乞丐為乞兒),如何彈壓?這些乞兒爛命一條,打死一兩個,非但不能殺雞儆猴,還只會使事態擴大,直鬧到不可開交;而且,他們背後還有個關帝廳!」
  「那為什麼不抓幾個?」
  「抓乞丐?」師爺大笑,「乞丐哪有怕抓的,乞討跟坐牢差不了多少!而且,牢房關得了多少人?如此管而無益的麻煩事,知府大人不去理,才叫高招!」
  官紳平民買怕陳起鳳,但華林寺的和尚最後還是容不了他。主持僧以關帝廳人馬經常穿插寺門,胡作非為,有瀆佛門淨土為由,要陳起鳳搬出華林寺。到光緒末年,眾僧跟關帝廳人馬終於矛盾激化。宗教自有宗教的力量,再加上社會輿論的壓力,使陳起鳳不得不考慮再三,最後把關帝廳的大本營搬到河南大沙頭的金花廟。
  在這之前,廣州城中不同的乞丐集團各有自己的乞食範圍,互不相犯,關帝廳主要起調節的作用。關帝廳遷到河南後,陳起鳳擴大了兼併範圍,一時聲望鵲起,廣州城中的大小乞丐頭目,先後拜在他的門下,尊他為大頭目,後來南海、番禺、順德、東莞各縣的乞丐,甚至一些江湖浪客也望風來歸,陳起鳳在下層社會中聲勢甚盛。這時,已是民國初年。
  不過,陳起鳳當他的乞丐皇帝時間不久,便一病嗚呼。
  後繼無人,關帝廳人馬群「龍」無首,隨即陷入四分五裂的狀態。西關、大東門、河南、新城、老城等各乞群的乞頭便自立門戶,割據地盤,不相統屬。群乞仍自稱是關帝廳人馬,但其總廳實際上已是名存實亡。
  金城在1908年的初夏來到省城後,四處流浪,做了好幾年的乞丐,對關帝廳的情況可謂瞭如指掌,對各種行乞手段也甚是熟悉。現在,他想到了陳應,想到了他手下的群乞。
  第二天晚上八點多鐘,進駐省城的滇桂軍首腦們正在桂軍司令部密謀如何借開會之機扣押昨天剛設立的「海陸軍聯合維持治安辦事處」主任魏邦平的時候,金城帶著姜雄、周韋青離開了小洋樓,向城北走去。
  廣州城北是有名的觀音山(今稱越秀山,即越秀公園),山南麓有座著名的道觀,叫三元宮,至今猶存,而且香火甚盛,每逢中元節、重陽節等節日,人山人海,觀前馬路幾為之塞。左邊不遠,當年有座關帝廟,雖已是破敗不堪,卻是群乞們難得的棲身之所——四年前,也就是民國九年,公元1920年,廣州國民政府把省城中的寺廟拆得七干八淨,沒拆的也多用來做了機關的辦公之所,很多原在破寺爛廟棲身的乞丐只得露宿街頭——金城記得陳應曾說過,他一般晚上棲身在關帝廟。
  這一天是農曆王戌年十二月初一,時屆隆冬,又碰上寒潮襲來,北風呼呼。廣州冬天的寒冷是濕冷,跟北方的干冷不同:氣溫不低,不會低於零上三度,但卻讓入覺得陰冷入骨,比北方的零下七八度還要覺得冷。天寒地凍,再加上兵慌馬亂,雖然才是晚上八點多鐘,但省城的馬路上已是甚少行人,越向北走,行人越少。金城他們來到關帝廟時——那裡已是城北郊,昏黃的路燈下,街上更是連鬼影也不見一個了。
  三人來到關帝廟門前,金城先環視一下四周,然後「啪啪啪!」敲響了廟門。
  過了一會,廟門慢慢打開,露出一個瘦骨磷峋的老頭的臉來,一看來了三個穿工裝的青年人,並不是乞丐,便問:「找誰?」
  金城一手推開門,邊跨步進去,邊沉聲道:「找陳應。」——他擔心老頭見不是同類,又把門關上——向裡一看,只見整個廟內只有一盞小油燈,正面一個大關帝神像,右手提青龍偃月刀,左手持長鬚,儘管已是一頭一臉一身的灰塵,卻仍是威風凜凜,怒視著他眼下幾十名或躺或蹲,披著爛棉襖爛被子,捲縮成一團的乞丐。門開風進,小油燈的火苗被吹動起來,昏暗的燈光一晃一晃的,映照得整個廟堂有如鬼域。
  老頭有點耳背,沒聽清金城講什麼,又大聲問:「找誰?」
  「陳應!」
  金城話音剛落,牆角那邊一個人站起來:「誰找我?」
  金城站定,招了招手。陳應披著件爛棉襖,微跛著腳走過來,走得近了,不覺大叫一聲:「金董事長!是你!」
  陳應的這一聲大叫,幾乎把廟裡的所有乞丐全部驚醒,一個個站起身,圍攏過來——董事長,這可是個大財神哪!
  金城沒哼聲,順手把陳應拉出了廟門,低聲問:「裡面的人是不是跟你一路的?」
  「是。」陳應被寒風一吹,打了個寒噤,哆嗦著嘴唇道。
  「你是小頭目,裡面有沒有大頭目?」
  「沒有。再大的頭目哪用睡在這關帝廟!唉,董事長,你一定是未聽到過我們的『行話』——脫鞋掙來穿屐食,穿屐掙來穿鞋食,穿鞋掙來穿靴食。意思就是,光腳的要孝敬經常穿大板展的大骨(乞頭),大骨要孝敬穿鞋蹬襪的關帝廳裡的大頭目,大頭目要孝敬所轄警署的官員。我這個做小頭目的,只能睡關帝廟!」陳應一邊打著寒戰,一邊憤憤不平。
  金城讓他說完,心中歎一聲:「我金城做乞丐時,你陳應還未做乞丐!」嘴上卻道:「裡面還有沒有像你一樣的小頭目?」
  「有,還有三個。一個叫安狗仔,一個叫危五,一個叫谷豐年。」
  金城思索了一下,道:「你進去把他們叫出來。」
  陳應返回廟裡,一會便帶了三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出來,他們都是蓬頭垢面,腰弓背駝,上身裹著爛棉襖,下身一條藍黑褲子,腳上一對露出一兩個腳指頭的破布鞋。對著金城不斷的點頭哈腰,在昏黃的路燈映照下,七分像人,三分像鬼。
  金城把四人拉到背風的牆角蹲下來,道:「現在有一單生意給你們做,事成後,一人三個大洋。」
  對乞丐來說,三個大洋便是一筆可觀的款項,四人一聽,立即瞪大眼睛:「做什麼生意?」
  「做你們的本行,向店舖行乞。」金城輕輕一笑。
  「就這樣?這事我們經常做。」
  「當然跟你們平時做的又有點不同。」金城從懷中掏出一份店舖的名單,把自己的計劃詳細說了一遍,問:「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四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那好,」金城掏出四個大洋,一人一個,「這是預支,事成後再每人給兩個。」
  四名乞丐頭雙手接過,口中不住地叫「多謝」。
  金城拍拍陳應的肩頭,對三人道:「你們如果遇到什麼事,告訴陳應,他自會來找我。現在我們回廟去。」
  四人簇擁著金城回到廟裡,陳應大叫一聲:「各位兄弟,都過來!金董事長有話跟大家說!」
  群乞立刻圍攏過來,金城往高處一站:「各位兄弟,有件事要你們做,」一指陳應、安狗仔等四人,「你們聽他四人吩咐,事成後一人給一個大洋!」
  群乞大叫:「好啊!發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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