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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十年代的出國人員流行過這麼一句話:「尋找回失去的自我。」這句話說得還是很有水平的,首先肯定是有自我的,只不過失去了,現在要把它尋回。我想,他們是否尋到,現在應該是很清楚的了。可對我而言,甚至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出國留學只是一件相當自然的事,就像上完一年級該上二年級一樣。

                             ——陳天舒
   
1 三個表姐妹

  十七歲前沒有動人的故事。天舒記不起什麼很深刻的事情了。記憶只因隔著歲月相望,那份遙遠才變得美麗。人家說前十七年決定人的一生,想想自己前十七年的記憶如此單薄,她有些遺憾。
  外公有三個女兒:媽媽招弟、二姨弓陳和三姨來弟。即便如此,那個「弟弟」還是沒有「招引來」,而三個女兒又給外公生了三個外孫女——阿晴、天舒和晶晶。
  外公像是不喜歡所有的外孫女們,可惜他沒有外孫子可以喜歡。
  母親招弟排行老大,卻給外公生了第二個外孫女天舒,而且天舒比二姨引弟的女兒阿晴小了六歲。小時的天舒,對此大有吃虧的感覺。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結婚晚,她理應是長外孫女。她想做大,可以管著妹妹們,就像阿晴表姐常管著她一樣。到小學畢業,大舒的心理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她再也不喜歡長大了,她覺得還是做小的比較好。
  母親晚婚與外公有關。外公一直不同意母親的婚事,最後同意也是因為母親年紀大了。
  母親結婚時近三十歲了。外公不喜歡父親有兩個原因:一、父親是山東人。外公不喜歡北方人,可怕的是外公把廣東以北都列為北方,那他要不喜歡多少人啊;二、父親出身不好。外公不希望母親及母親的後代因為家庭出身再受苦。
  阿晴沒有父親,從小與母親引弟寄居在外公外婆家。她對外公外婆的言行舉止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私下裡曾對天舒議論過,最後的評語是:外公對外小心翼翼,外婆對內飛揚跋扈。天舒把阿晴對外公外婆的評語轉告母親。母親聽了,說,阿晴此話差矣,長輩終究是長輩,不要亂加評論。
  母親的話外之音,像是有些默認。
  天舒只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外公早上一定聽一部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音量調得低低的,整個頭湊過去,有時索性把小收音機放在耳邊,聽一些香港新聞,臉上的表情緊張又慎重。這樣一直維持到國內的氣氛相當的鬆弛,香港的電視、廣播已經公開於廣東及沿海地區。這以後,外公根本就不聽新聞了,只聽些天氣預報。
  阿晴說,外公本來就是不關心政治的小男人,以前也不是關心,根本就是擔心嘛。母親說,阿晴這句話倒是對的。
  不擔心的日子,外公像是反而過不慣了。不久,外公就去世了。那年,天舒七歲,阿晴十三歲,晶晶三歲。
  至於外婆,乾乾瘦瘦,顴骨很高,典型的廣東女人。外婆像鐵,阿晴如鋼,兩人不時磨擦出火花。不管是熱戰還是冷戰,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矛盾,又能深刻到哪裡?想必都是女人的小心眼,小事化大事。
  二姨引弟終日不說話,像個深宮的怨婦。三姨來弟則是繼承了外公的嗜好,愛聽收音機,當然不再是先前的小半導體收音機。不過她不聽新聞,而是熱衷於電台的熱線電話,小老百姓可以直接介入「黨的喉舌」,發表意見、聊天、點歌,三姨牽著長長的電話線耐心地等待著,一旦打通了,受寵若驚,第一句話是:「喂,是我嗎?是同我講話嗎?」最後點了首歌,說送給收音機前所有的聽眾,似乎她多博愛一樣。阿晴聽了都心酸,三姨平時在家可沒有這麼好脾氣。
  三姨的嗜好堅持到她出嫁,嫁人後就不打熱線電話了,只是打電話給丈夫。三姨夫是個生意人,有錢。三姨每天打電話到他辦公室以慰問為名,做些監督工作。
  外婆說過她們表姐妹三人,最聰明的是天舒。天舒覺得不然,她只是最會讀書的那一個;阿晴表姐和晶晶表妹都比她聰明。
  小時候,晶晶與天舒玩捉迷藏,天舒常常大傷腦筋。不是找不到晶晶,而是太容易找到了。晶晶只知道藏在桌子底下,也只知道到桌子底下找別人。每次在桌子底下捉到她,晶晶就說:「姐姐好厲害呀,一下子就找到我了。」天舒索然無趣:「你就不能換個地方藏嗎?」晶晶卻說:「我擔心換了地方,你找不到呀。」捉迷藏是小事,聰明人能在這種小事上就隨便顯露智慧嗎?
  晶晶父母對她進行的是刺激性教育。考60分獎一百元,考80分獎二百元,考100分獎五百元,寫一篇額外作文,獎五十元。晶晶常把那些額外作文轉手給別的小朋友,從中賺了點批零差價。
  晶晶極有愛心,對她家的狗關懷備至。有一次晶晶就賞了它一瓶馬爹利,那狗大醉三天。晶晶十分孝順父母,為了給父母減少麻煩,寒暑假常常不請自到天舒家,禍水流人他人田。
  而表姐阿晴則是個尤物加鬼靈精。天舒有時與母親週末回外婆家,她多是找表姐玩。大人聊天,天舒有時會插嘴,母親就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阿晴則是邊玩邊豎起耳朵聽大人談話,句句入耳,字字在心。
  阿晴比天舒大六歲,六年的差異對人生的前三十年就是時代的區別。當天舒是一個兒童時,阿晴已是少年,當天舒是少年了,阿晴又是青年。就是這麼的永遠追不上。天舒還在大院的籬笆下用泥土堆一個很高的城堡,並以此為榮時,阿晴已經知道為自己身體的變化而羞答答了。
  天舒十三四歲時,發育得不好,用手護著胸,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掉下什麼。而那時的阿晴,嫵媚的狐狸臉,身體前凸後翹。別人都說她美。剛剛開始發育的天舒是體驗不到這種美的,且為表姐深感惋惜:替表姐的狐狸臉遺憾,她認定圓圓的娃娃臉好看;更為表姐的豐乳肥臀害羞,覺得出賣了女人的含蓄美。
  漸漸發育成熟,也漸漸見了世面,尤其那個健胸器材——「做女人『挺』好」,「女人有『曲折」』,「人『身』更精彩」的廣告詞鋪天蓋地時,天舒體會到了其中的妙不可言。
  阿晴常常帶天舒去逛街。一次,阿晴看上了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對於這種有些俗氣的、揚長而不避短的色調,阿晴試穿上,也能讓人眼前一亮。賣衣服的老闆娘說,這衣服好像就是為你訂做的。當然,賣衣服的老闆娘都會這麼說。
  老闆娘又加了一句:「你穿什麼衣服都好看!」這是由衷之言。回家後,天舒將老闆娘的話重複給母親聽,母親抿著嘴說,是啊,阿晴穿什麼衣服都好看,不穿衣服更好看。說罷,母親自己偷笑了。天舒彷彿窺測出什麼苗頭,傻傻地跟著笑。天舒一直認為母親是個大智慧的女人,三言兩語就能概括出事物的本質。
  阿晴在天舒她們還是一群醜小鴨時,就已經是一隻白天鵝了。有人曾經說過,共產黨人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其實,這句話形容阿晴也是合適的,她就像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接著,天舒對表姐的美絕對崇拜起來。她的同學、朋友讚歎阿晴美貌,天舒就當成對自己的讚美一般,忘乎所以。
  有一個同學說:「阿晴她是怎麼長的啊?」天舒竟回答:「哪裡,哪裡。」
  高中時,她曾喜歡班上一個很酷的男孩。這個男孩很受女孩歡迎。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天舒竟有意無意地告訴該男孩:「我的表姐長得可漂亮了。」只有十六歲天真無邪的年紀才會說出這種可愛的傻話。
  當然這種崇拜也沒維繫太久。天舒把對表姐的認識作為自己成長的標識。「阿晴,人一個。」天舒長大後說。
   
2 從小是個乖孩子

  天舒見過父母的結婚合影,像是兩個志同道合的五四青年。天舒成長背景正常。父母恩愛與否不知道。因為母親有一次抱怨說,她和父親戀愛那陣子,每次在外面吃飯,父親一定搶著去排隊,讓母親先坐下。「結婚後全變了,在外面J吃飯,你爸自己先找個位子坐下,剩下全是你媽的事了。」
  母親這樣說。
  父親則說母親太愛逛商店了,他進去超過十分鐘,頭一定昏。母親也不一定要買什麼,有時根本就不買,看看、摸摸,感覺就很好。父親顯然理解不了女人的這種感覺,說:「不買,你看什麼呀。口袋裡明明沒錢,還很大膽地跟人家討價還價,折騰一番後,又不買,走掉了。」後來父母逛街通常這樣:到了商店門口,父親就對天舒和母親說:「你們進去逛,我在外面等你們。」有的時候,父親連等的耐心也沒有,說:「你們進去逛,我站在外面等你們。」父親故意把「站」字講得很響,言下之意很明白——記住,我可是站著等,你們可得快點兒。
  家裡氣氛既不民主寬鬆,也不專制壓抑。也就那樣。
  父親在研究所工作,是一個本分的知識分子,熱愛知識,文革當中,也偷偷地學習。歷史和良知告訴他,中國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需要知識。果然,改革開放後,父親憑著過硬的專業知識,作為文革後最早一批的留學生公派留美,幾年後學成歸國。
  八十年代初,關於留學生在外獲得成功又毅然回國的報道層出不窮。父親所裡另一個公派留學人員老張,回國後十分風光,晚報專訪,就寫他「毅然放棄國外的別墅、轎車。
  高達三萬的年薪,回來報效祖國「,結果評了先進個人,又提為研究員。
  許多年過去,中國對美國已經不再陌生,那些令人艷羨的故事也逐漸銷聲匿跡了。
  什麼叫別墅?中國人眼中的一幢房子,美國幾乎人人在住;轎車,美國沒有車就像沒有腳;至於三萬元左右的年薪,在美國只能算是溫飽有了保障。
  父親回國,對外對內口徑一致,年紀大了,孩子又小,再說畢竟是單位派出去的,能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嗎?
  當時父親那批留學生還不允許家屬「陪讀」。比父親晚一些留學的父親同事,攜家帶眷,回來的就少了。等二十年後,天舒到美國遇見父親同事的女兒時,兩個年輕姑娘只能用英語交談了。天舒想:如果父親當年留在美國,我也就變得跟她一樣成了半洋鬼子了。當然這是一種假設。
  天舒曾經問過父親,有沒有後悔回國?父親說,有得有失吧。談物質生活當然是美國好了,但一個中國人要獲得歸屬感、成就感,還是應該回國。他在國內可以感受自己的存在,能夠為身邊的環境帶來一些變化。而且在一塊土地上出生成長的人,應該對這塊土地注人一份關心、負起一份責任。
  一年春節,所裡發蘋果,父親比別人多一倍。父親以為搞錯了,人家說,這是從今年開始給歸國人員增加的福利。
  父親回家說:「回國這麼久了,早不把自己當歸國人員了,可人家還記得。」這麼一點的關心,卻讓父親感動了許久。
  父親勤勤懇懇地工作,將自己的事業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峰。
  父親總是在工作,一次電視裡報道某位科學家廢寢忘食,夜夜睡在辦公室裡。父親聽了,笑著嘟嚷了一聲:「他就睡在辦公室裡呀,那我還沒他努力啊。」母親聽了,憤憤地說:「你少了人家的前一句話——妻子去世後,我就睡在辦公室裡!」
  母親是醫生,中醫。母親十分推崇中醫,她很霸道地說:「中醫把人當人來看,西醫把人當動物來看。」中醫當久了,母親講話都是判斷句。西醫還會先詢問再判斷,中醫看看氣色、把把脈,往往問也不問就下了判斷。母親的句型常是:「你要……」「你應該……」母親是個稟賦極高的女人,以她的智慧足以成就豐功偉業,可惜沒有,而且也不可能了。天舒常為母親不平。
  天舒上學早,五歲上小學。不是父母對她智力開發得早,實在是沒人管孩子,就把天舒早早地送到學校交給老師管。
  天舒的整個童年乃至少年都是平淡無奇的。惟一的深刻印象是她才讀小學一年級就會背誦《水調歌頭。游泳》。這讓她在幾次特定的場合出了一丁點風頭。當小朋友們在背「床前明月光」和「鵝、鵝、鵝」時,天舒脫口而出:「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今日得寬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風椅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小朋友目瞪口呆,老師也刮目相看。其實原因很簡單,她的名字取自此詞,父母從小就教她。天舒對自己的名字很滿意,她常說母親和阿姨們的名字可笑,什麼招弟引弟來弟,哈哈,俗不可耐,好玩。
  中小學出色的有兩種學生,一種是學習成績優秀的,另一種則是文體出眾的。
  天舒在讀書上從未叫父母操心過,偶爾也參加文體表演。小學四年級時參加廣州市國慶遊行,由於她長得比較高,被選去跳獅子舞。她興奮地告訴父母,國慶節一定要去看,第七排右起第三隻獅子就是她。
  父母帶著表姐阿晴去看了。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地經過廣場,鮮花隊伍、鼓樂隊伍、彩車隊伍等等都過去了,才輪到獅子隊。
  上百隻活靈活現、金光閃閃的小獅子在鑼鼓喧天聲中,右蹦蹦,左跳跳。父親連忙問母親,哪一隻下面裝著咱們家天舒呀?母親說,我正在找呀。正說間,獅子隊已經過去了。晚上,天舒紅光滿面地回家,問父母:「你們今天看見我了嗎?」母親立刻說:「看見了,就你舞得最好。」天舒咧著嘴笑:「我們老師也這麼說的,那你們知道我是舞頭還是舞尾的?」父母對視,天舒還在咧著嘴笑:「告訴你們吧,我是舞頭的。老師說了,舞得好的同學才能舞頭。」
  母親說:「搞了半天,天舒只舞了半隻獅子。還挺興奮的。」
  阿晴說:「在太陽底下曬了一天,連張臉也沒亮亮,還只舞半隻獅子,就高興成這樣,天舒真是天真。」
  父親說:「孩子們的天真就在於此。你說哪個成年人會這樣?這樣也好,這種孩子單純,好養。」
  天舒總的來說,算得上是一個好學生好孩子,要知道中國人對女孩子的要求有多嚴!尊重師長、團結同學、成績優秀、待人禮貌,這些都是她成績單上常見的評語。可以說,她沒有讓父母操過什麼心。
  上學的時候,常聽同學說「我和我們家老子大吵了一架」,口氣中溢出的是一種光榮。現在流行「新新人類」,要酷,要反叛,要特別,要有個性,什麼「男孩不壞,女孩不愛」,什麼「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再不就是說壞小孩將來都有出息,而「表現佳」的孩子,將來最多做個銀行職員;還說西方的孩子都這樣。真的嗎?現在的風氣下,「乖小孩」倒成了另類,與時代唱了反調。天舒覺得她這個「乖小孩」走得也挺順,沒有什麼不好的,更不覺得混滅了個性,你們都不乖,她乖,這就是一種個性。父母對她算是滿意,會讀書也聽話,笑口常開,不滿意的都是一些小枝小節,無傷大雅。比如,天舒只知道開燈,從來不知道關燈,母親常常跟在後面關燈,嘴裡喊:「等你以後成家了,我到你們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們家的燈一個個都打開。」
  父母對她滿意的另一點原因是,她不給家裡惹事,即使在容易反叛的青春期。當然天舒也有過不順從,只不過全是「心理活動」,沒有機會發作出來,等到她過了青春期,又覺得沒什麼可發作的了。她小時候在垃圾箱裡撿到一隻小貓,抱回家想養,母親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養什麼貓啊,我們養你都困難。」說完,就要丟回垃圾箱。這讓天舒很傷心,換了其他「新新人類」,可能早在地上打滾了,天舒只在地板上跳了兩跳,母親仍然不理她,她也就作罷。
   
3 「寄托」的一代

  中國的教育是累積性的教育,萬丈高樓平地起。天舒覺得自己到現在為止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讀書,自發自覺地讀書。有一次,母親見她太努力了,說了一句:「你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適當時候也要放鬆一下。」天舒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覺得父母不可能說出這話。當時聽完,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絕症?我是不是快死了?要不然,父母怎麼會叫我放鬆呢?
  一次,母親的病人來家做客,對母親說,你女兒真是不錯,書讀得好,人也是眉清目秀。天舒聽了,暗喜,剛想進房間照照自己是如何的眉清目秀,母親說話了:「天舒這個孩子,漂亮倒還談不上,會讀書倒是真的。」
  高考那年,面對報名表,她極漫不經心地向母親投出一句話:「哪所大學最遠?」母親也極隨意地丟來一句話:「哈佛最遠。」之後,大家都笑笑。後來,天舒報了中山大學,準確地說,是在父母的引導下報了這所離家最近的學校。報的是生化專業。那年計算機專業和生化專業都很熱,都說二十一世紀是信息的時代,是生命科學的時代。
  天舒的大學生活與中學生活幾乎沒有什麼差別。還是在同一座城市,還是住在家裡,同樣的讀書考試……唯一不同的是:中學生拍拖有人管,老師、家長都阻止;大學生就沒人管了,不拍拖反而讓人覺得不正常。高三與大一隻差一年,拍拖的後果就有了天壤之別。
  大學時代流行兩件事:一件是「拍拖」,另一件是「考托」。
  大概大二的時候,周圍所有的同學都在考TOEFL和GRE,同學小安每天都在學英語,看英語電影、聽英語廣播、讀英語小說,學英語學到將中文徹底遺忘。有一次天舒與小安到小安男朋友宿舍,上樓前要先登記。
  「與被訪者關係這一欄,一定要填嗎?」小安紅著臉問門房老伯。
  「是的,如實地填。」
  小安羞澀地填了兩個字——「一次」。
  小安在天舒驚詫的目光下,頭低得更低了:「噢,你也沒有想到吧?」
  小安真是學英語學得太多了,她做夢都用英語。
  這種氛圍下,不考TOEFL和GRE也成了異類,因為連食堂的師傅都捲入了。有一次打飯,有個廣東學生要買包子,他「四」和「十」不分,北方師傅聽了半天,還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要四個還是十個。師傅急了,叫:「FOURORTEN?」大家頓時一片嘩然,買包子同學更是誠惶誠恐:「FOUR,PLEASE。」師傅點頭:「OK。」
  師傅都非等閒之輩,不努力能行嗎!於是天舒開始報名參加各種各樣的培訓班、速成班、強化班。其中一個是「王牌托福」,口號叫得很響,什麼「考滿分是應該,不考滿分是活該」、「王牌托福,托福王牌」。姓王的老師很有意思,每次一講語法部分,就說:「好了,又是我們中國考生得高分的時候了,這是我們的強項。語法部分長句子就是要縮句,縮成主謂句。定狀補都是襪子,記住脫襪子,脫襪子。」
  一次講急了說漏了嘴:「記住脫褲子,脫褲子。」惹得哄堂大笑。
  另一個姓李的年輕老師每次上課開講前先介紹美國生活,什麼鳥兒在唱,小松鼠四處跑,皮鞋穿了一個月也不用擦,空氣非常乾淨清潔,所以挖出的鼻屎都是白的……這時幾個文靜的女生頻頻搖頭,但更多的人是一笑置之。有時這位老師神聊不止,就有同學舉手:「老師,今天還講課嗎?」
  又引得一陣大笑。
  他們在大學裡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們在大學裡問的是:「老師,還不下課啊?!」
  老師鼓勵大家在班上互相多接觸多講英文,一來提高英語水平,二來交個朋友,說不定將來在美國還可以彼此照應一下,都是中國人嘛。年輕的李老師不遮不掩地說,留學的男女生比例並不平衡,有一幅漫畫,留學生們想開一場春節聯歡會,結果是七個光頭男生手拉手跳小天鵝。男孩子應該把握機會,增進感情。
  一個很油的聲音飄出來:「速配嗎?」
  老師笑笑,給大家講了一個笑話:「夏娃問亞當,你真的愛我嗎?亞當回夏娃,你認為我有得選擇嗎?男生到了美國,就跟亞當差不多了。你們多認識交流總是好事。」
  這一講英文,英語水平不知道有沒有提高,笑話倒不少。
  先是天舒問她同桌的男生:「EXCUSE ME,DO YOU HAVE THE TIME?」男生一臉的詫異,老師的話真是太立竿見影了,馬上有一個如此清純漂亮的美眉主動問他「有沒有時間」。
  「有,有,我有的是時間。」
  輪到天舒一臉的詫異:「DO YOU HAVE THE TIME?我在問你現在幾點了?」
  男生知道自己會錯了意,表錯了情,一臉的失望。
  課間,天舒想下樓到小賣部去買瓶水,電梯的門一開,又遇見同桌的男生。
  男生在電梯裡問:「夠淫蕩?」
  天舒本能地向後仰了仰,嚇得一句話沒有。
  「夠淫蕩?」男生毫無表情地又問了一句。
  「你黍線啊!」天舒大罵。
  男生被罵得莫名其妙,眨眨眼睛,用食指比比上面,又指指下面,輕聲地說:「你是GOINGDOWN(下去)還是GOING UP(上去)?」
  天舒知道誤會了,可仍凶巴巴地叫:「你不會說普通話,說廣東話也行啊!」
  男生苦思冥想終於明白了天舒發火的原因,十分抱歉地跑來賠禮:「對不起,我的英語發音太差了,英文說得像中文。」
  有一年暑假,天舒專程去了一趟北京「新東方」,竟再次遇見那個男生,原來同樣是痛定思痛,決定更上一層樓。
  寒、暑假裡「新東方」人滿為患。在北京最傳統的四合院宿舍裡,住著一群群拚命想出國的青年人,像四合院中的大樹拚命地往牆外生長一樣。「新東方」的校訓為「從絕望中尋找希望,人生終將輝煌」。言重了,對於他們這一代沒有苦難經歷的年輕人。留學對天舒只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為她的父親八十年代初留美,現在她的表姐也在美國。
  在讀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裡,天舒特別想去玩。說來慚愧,她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到北京。「不到長城非好漢」,她非常想去登長城。不過這個時候去,對她來說總感到內疚,後來實在忍不住,就帶著「紅寶書」跳上了火車。在車廂裡她遇見好幾個「新東方」的人,心裡才放寬了些。
  苦讀之中,也會有些調味品,桌前永遠有幾本像《留學美國》、《美國之旅》、《留學指南》之類的必讀書。有些書寫得極具煽動性——從美國大學排行榜、如何簽證,到準備行李、留學注意事項,甚至還提到了灰狗的乘坐。一句話,包羅萬象。當時天舒覺得在理論上已經完全掌握,只差實踐了,再抬頭望望牆上的世界地圖,感覺實踐也是指日可待的。
  這是寄托(GRE,TOEFL)的一代。當時一般認為,如果能拿出TOEFL在630,GRE在2100以上的成績,各方面進行起來會比較容易。
  等天舒從北京回來,正巧表姐阿晴回國探親。天舒與阿晴聊起美國,大至政治人物,小至娛樂界的花邊新聞,天舒無不如數家珍。連克林頓家的狗叫BUDDY她都知道。確實,他們這一代對美國毫不陌生。看美國的卡通片《米老鼠和唐老鴨》長大,英語學的是美音,能『溜學美國「是件對家庭有面子的事……這一代人全無一點」反帝反修「意識,那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算是」前功盡棄「了。
  阿晴偷笑,對天舒的母親說:「阿姨啊,以前我在國內時,你們老說我身在中國,心在美國。我看天舒他們這一代才是生下來就是為了去美國的。」
  天舒聽了這話跳起來,像受了侮辱一般:「你可別這麼說。知識歸知識,認識歸認識。不要講得我像出國狂熱分子一樣。」
   
4 與父親成了校友

  天舒六月份大學畢業,八月份就來美讀書,中間只隔了一個暑假。當然,心理上遠不止一個暑假的距離。
  她一共收到五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S大學是最後一所。一拿到S大學的通知書,別的學校就不考慮了。不僅S大學是那五所大學中最好的,而且它還是父親的母校。天舒覺得這就是緣分——她與父親要成為校友了。
  他們家走的不只她一個,十七歲的表妹晶晶幾乎在同一時間也去了美國。晶晶今年沒有考上大學,家裡有的是錢,就把她送到美國洛杉磯上大學。
  出國前那段日子,天舒做了一件比較重要的事,補牙洗牙。母親在醫院工作,帶天舒去檢查牙齒。補了一顆牙又洗了一口牙,事畢,醫生拿鏡子給她,照出她潔白的牙齒。天舒覺得她已經為自己省下了一筆錢。美國,她是有備而去的。
  臨行前的晚上,父母照例叮嚀了幾句,天舒頻頻點頭,回房間收拾行李,母親已經細心地替她準備好小禮物和她要求買的國貨。突然間,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這個暑假,她很少在家,對母親精心準備的晚餐,常常是一個「不回來吃飯了」的電話讓母親自忙活了一整天。她經常與朋友、同學在一起,且為自己呼風喚雨的人緣暗喜於心頭。好不容易呆在家裡了,又是沒完沒了地打電話。有一次父親問,家裡的電話是不是壞了?他在單位打了幾十個電話都打不通。母親說,是你女兒在堡電話粥。父親說,那她打了多久?母親看了看沙發底下一堆垃圾,說:「大概是兩包話梅、兩包開心果、一根香蕉、三根雪條的時間吧。」父親搖搖頭對母親說:「她出國,不知道是與家人告別,還是與同學告別?」天舒沒往心裡去,想,父母嘛,都這樣。
  現在要走了,才知道自己不應該。她起身走出自己的臥室。
  父親坐在書房裡。書房沒有開燈。天舒與母親比較親近,父親一直忙於工作,而且父親出國多年,天舒和父親並不像和母親那般的親近。父親講話,她常常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聽人說,挑剔父親的女孩子將來會挑剔丈夫,是找不到好丈夫的。天舒大恐,於是決定收斂自己,盡量不挑剔,學會寬容與接受,讓自己有教養。可每當她看到父親的身影在她房間門口出現時,心裡就又築起一堵圍牆,將父親遠遠地擋在外面。
  夕陽透過窗戶將餘輝灑人屋內。天舒站在門口,看不到父親的表情,只看見一縷縷的青煙從面部升起經過頭頂再瀰漫至整個書房,彷彿營造了一個王朝。
  天舒感到此時是父親駕馭著時代,而不是時代駕馭著父親。父親仍堅守著自己的王朝。天舒頓時明白,她可以盡量體會父親,可是她無法走進他的王國——原來父親對於她是這樣的陌生。天舒鼻子發酸。中國人沒有擁抱的習慣,離開襁褓後,她好像再也沒有接觸過父親的手。此刻,她真想用她年輕的雙手握住那雙不再年輕的手。
  父親看見了她:「噢,東西收拾得怎麼樣了?」
  「收拾好了。」
  「到美國後要盡快進入狀態……」
  天舒坐在小凳子上,雙手支著下巴,睜大雙眼,一臉的崇拜與天真。
  天舒認真地聆聽著,開始接受父親和父親的種種批評。
  父親很少表揚她,常常以粗線條方式批評她,現在她發現許多男人都是以這種方式表示愛的,以免顯得自己娘娘腔。父親很自豪,而天舒願意讓父親自豪。前三十年看父愛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她馬上就要到S大學讀書了,一種很特殊的情感溢了出來,甚至有些神聖和莊嚴。
  母親進來了:「重要的文件再檢查一遍,機票、護照、錄取通知書什麼的。」
  天舒點點頭。
  「那就早點休息吧。」
  天舒離開書房,走了幾步,回過身說:「謝謝你們把我養得這麼好。」天舒想說的是,感謝父母這樣呵護培養她。
  可是由於害羞和緊張,說得有點莫名其妙。
  父親自然明白,卻只笑笑:「我們也就給你一碗白飯和一點肉鬆,是你自己長得這麼好的。」
  終於到了分別的那一天。天舒與父母都很平靜,三個人在白雲機場留了個影。幫他們照相的也像是一位留學生,用英語對天舒一家人說:「CHEESE。」當時不知道為什麼,天舒有點反感,她寧願別人對他們說「笑一笑」或者說「茄子」,現在人家說「奶酪」,她笑得很不自然。這張照片以後一直跟隨著天舒,只是照片上三個人的表情都很死板,相似地笑著。
  機場人流如潮,天舒想,中國每年走那麼多人,人怎麼。
  還這麼多?
  一直想出國連做夢都說英文的同學小安卻被拒簽了。她送給天舒一張卡片,上面寫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話,滿是「理想」、「追求」這樣的字眼。最後一句是「美國將有一片更廣闊的天空等著你」。大家不過二十上下,又未經滄海桑田,人年輕,心也年輕,有的就是這種可以揮霍的熱情。天舒更是心潮澎湃,還真當美國這個高度發達、人才濟濟的國家就等著她這個小丫頭去創造發明點什麼。
  飛機上,天舒左邊的鄰座在努力地睡覺,右邊的鄰座在看電影。突然,看電影的美國老頭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睛都不見了,大肚子一顫一顫。天舒有點納悶,因為她長那麼大,還沒見過人這麼開懷地大笑,她想美國人笑得就是比中國人痛快。
  沒過多長時間,已經從一個時區跳到另一個時區,機上的乘客似乎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或者說他們根本不關心,他們只是設法讓自己睡著。天舒去衛生間時,發現幾個空姐也坐在座位上打盹兒。天舒像是精神很足,睡不著覺,主要是睡得很不安穩,在座位上調整著,試圖給自己找個舒服的姿勢。就這樣,十幾個小時過去,天舒半睡半醒中從一個國度到了另一個國度。想起父親在臨別前夕的晚餐上說,像今天這樣團圓的日子也不多了。當時她十分不以為然,心裡還笑父親兒女情長,現在體會到時,她已經在大洋彼岸了。
  剛下飛機,人有點累,周圍又吵,天舒好不容易等到自己的兩個箱子。她一直擔心行李會丟了,說是「細軟」也罷,「行頭」也罷,「生活用品」也罷,這兩個箱子現在就是天舒的一切,裡面有很多的藥:三九胃泰、保濟丸、百服寧、邦迪、紅花油……光風油精就帶了好幾瓶,中國人什麼都用風油精,美國人什麼都用TYLENOL。天舒說,我哪裡用得上這麼多藥。
  母親說,用不了更好,說明你健康。
  臨行前,母親用白色的跌打風濕膏膠布寫上天舒的中文名字英文名字、中國地址美國地址,貼在箱子上。領行李時,在大同小異的箱包中,她就專瞅那塊白色的膠布。終於看見一塊白色膠布天真地醜醜地亮相在某個箱子上,她遠遠就斷定是她的家當了,近了,她迅速地搬到推車上,惟恐別人多看一眼。又等了一會兒,另一個箱子也從轉盤上被拎了下來。
  天舒推著車子從裡面一走出來,就看見自己的名字「TIANSHUCHEN」在一塊大牌子上,與自己箱子上的那塊白膠布比,顯得很是大方氣派。
  天舒仔細看了一下舉牌子的人,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不像拐賣人口的。
  「感謝上帝,我終於等到你了。我一直在等待著你。」
  舉牌子的老太太是系裡的秘書。
  後來才知道,這位善良的美國老太太足足等候了兩個小時。用她的話說,一直為天舒禱告著。她還不敢走開,哪怕上個衛生間,擔心天舒見不到人會著急。天舒很受感動,因為她長這麼大,好像還沒被別人這麼尊重過。
  後來又知道,這位老太太是個很虔誠的基督徒。打這起,天舒對基督徒的印象很好,認為他們有愛心。也讓天舒對美國人民有了好感。
  天舒來美國幾乎談不上什麼深刻的第一印象或第一感覺,甚至沒有身處海外之感。當阿晴表姐問她感覺如何,她說:「沒感覺。我不覺得自己出國了。美國不過如此。」。
  相比之下,父親的第一印象則深刻多了。八十年代初,父親被公派赴美留學。他對美國的第一感覺是:怎麼這麼多車啊!他想起以前讀到的一篇英文課文《AMERICAISONTHEWHEELS)),果真如此。父親對美國非常好奇,洗衣服不用曬,有烘乾機;連商店裡可供顧客隨手取閱的小廣告畫冊也讓父親大開眼界,收集了不少,準備帶回國給天舒玩。而那些讓父親好奇的小廣告畫冊,就是現在每天都會收到的讓人討厭的「垃圾郵件」。
  父親的美國第一印象是天舒這一代新留學生再也體會不到的了,當年讓父親好奇乃至吃驚的「美國印象」再也引不起現在的留學生好奇,也許只會覺得好笑。
  這些感覺上的差異來自時代、年紀的不同,更來自中國這二十年翻天覆地的變化。
  5小資產階級情調由於學校有人來接天舒、阿晴表姐沒有親自去機場,但天舒在美國的第一個星期是在表姐家裡過的。
  天舒到美國的第二天就見到了已經來美八年的阿晴表姐。
  不得不提她的表姐,阿晴是在哪裡都很能折騰的人。
  記得小學六年級時,天舒看到一張報紙大談什麼「小資產階級情調」,就問母親:「這裡提到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是什麼意思啊?」
  母親想了想,說:「噢,那就差不多是你表姐那樣。」
  母親說阿晴是一個「具有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小女人,從人到文。
  那個晚上,天舒隨母親口外婆家,天舒去找表姐,阿晴躺在破舊的竹榻上,倚窗,聽著港台流行歌曲,手裡捧著張愛玲的《白玫瑰紅玫瑰》。
  「姐姐。」天舒叫。
  阿晴婉約回首,淡然一笑:「來了?」
  這一刻,天舒似乎看見一個富裕優雅、旗袍盤發、麻將香煙、宴會舞廳的小女人向她走來,這就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女人。母親真是絕頂的聰明,她通過阿晴讓女兒理解了一個難以界定的概念,又通過這個概念讓女兒瞭解難以形容的阿晴。
  後來,天舒讀了一些阿晴發表的散文,更是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阿晴的文字是純粹的小女人文字,還是那種有錢有閒的粉領一族,那種臥在家裡寫獨白的女性。阿晴說,我哪裡是什麼嬌生慣養之輩,我十歲就做全家人的飯了。那麼惟一的解釋只剩下受「小資產階級情調」影響太深了。
  阿晴直言不諱地說,現在的女人都不夠女人,以前的上海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
  如今的阿晴已經生活得相當有面子,住在寸土寸金的海灣邊,這裡的房屋沒有低於百萬元的。阿晴開的是BMW車,還有遊艇。如果說美國汽車的普及程度相當於國內的自行車,那麼有遊艇相當於中國有汽車的人,算是有那麼些錢吧。只是阿晴年輕的外貌與殷實的家當之間的反差,給不少人實在留下了無窮的想像。因此,她不太交中國朋友,不是有意避開中國人,只是想躲過那些閒言碎語。
  阿晴至今未婚,男朋友卻不知談了幾個,天舒誰也沒拿著當真。偶爾表姐冒出個人名,她才知道,改弦易轍又換人了。現在表姐與男友老金合開一家電腦公司。
  許多年後,「小資產階級情調」已經由帶有政治色彩的話語轉變成調侃的一句戲言。而天舒在北加州見到阿晴,仍認為這是對阿晴最好的描繪,天舒這麼覺得。那麼母親不是聰明絕頂,是什麼?
  阿晴家裡到處都掛著自己的玉照,連天舒住的客房也滿是阿晴的照片。天舒覺得,她表姐雖然滿不在乎,隨心所欲,但骨子裡自戀得很。
  阿晴與男友同住,這一點在國內是無一人知道的。天舒剛到北加州,就知道了這事,還以為抓住了表姐的什麼小辮子,關鍵時刻可以拎出來甩甩:「哦,你呀……我知道的……」不料得到的只是阿晴式的微笑——嘴角微微上吊,吊著譏諷與調教,似笑非笑:「小孩子家的,玩這種花樣,還自以為是。」
  阿晴家寬敞的房子寂靜得很,連他們家的貓都是寂苦型的,這是天舒說的。阿晴家裡養了一隻黑色的貓,走路、吃飯都異常的安靜,典雅得像個淑女,從來不叫,惟一的嗜好就是蹲在窗邊,數小時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面,一副言情小說中「怨婦」的神態。天舒觀察了幾次後,說:「你們家的貓用幾號電池?」
  阿晴大笑。這也是為什麼阿晴喜歡天舒來住的原因,家裡有了生機。阿晴說:「它就是這樣的,買來就是這樣。我發現美國的貓好像都不如中國的貓好動。」
  「它要是遇見老鼠,也不知道誰怕誰了,可能當場被老鼠嚇得五臟碎裂。」
  「我沒有打算培養它捉老鼠的技能。」貓狗是寵物,已經從根本上變性了。貓不捉老鼠,狗不吃屎。美國的寵物享有和它們主人同等的福利,像私人醫生、心理輔導、美容美發等等。
  「多少錢買的?」
  「六千塊。」
  天舒憤憤地說:「那你還不如養我呢。」
  接著,天舒不失時宜地對小資產階級表姐進行教育,你要知道中國有多少失學兒童呀,你這只獵足以改變十個以上失學兒童一生的命運。阿晴後來也說,是呀,別說那些失學兒童了,就是我小時候也窮得很。天舒說,懺悔吧!
  的確,阿晴與美國校園裡四處可見的中國女留學生不太一樣。
  阿晴的動作非常「外國」,聳肩攤手不在話下,更多的是在一些語言中夾帶著小手勢。不過她做得非常得體,在舉手投足之間自然、順暢地施展出來,沒有別人身上由於模仿而留下的婢作夫人之嫌。加上她身上的衣服常是絲綢這類非常有特色的東西,直讓人覺得她有味道。
  阿晴喜歡去酒吧。中國學生由於長時間一貫性的學習生涯,對這類酒吧沒有大大興趣,去也是帶著「偵察員」的身份去瞭解、看看的,只有阿晴是定期去,喝酒、聊天和跳舞。她可以嫵媚地坐在一個陌生人的旁邊,挑逗說:「一起喝一杯吧。」
  這種事在中國女學生中沒有普遍性。
  阿晴帶天舒去酒吧,天舒想見識一下,就跟著去了。
  一個有酒、有笑、有叫、有人跳舞、有人聊天的地方,與國內的酒吧沒有多大的區別。天舒和阿晴坐在一張桌邊,看著大家鬧。阿晴問天舒要不要跳舞,天舒說沒興趣,阿晴也說今天沒心清,於是兩人就坐在一邊喝著、看著。
  這時,一個美國青年男子過來,「HI,我叫……」
  阿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就接著說:「我在後面的桌子觀看了你們很久……」
  「那你就回去接著觀看。」阿暗淡淡地道,滿是一個交際女子的老練與自衛。
  那個男子討了沒趣,也知道遇到了對手,識相地走了。
  當然,這只是一方面。有一次,阿晴帶天舒參加一個商務派對,聽見幾個美國人用歧視的語調談論中國,阿晴對天舒說:「他們美國人懂什麼中國?憑什麼對中國指手畫腳?
  真是『知少少扮代表』。「這是一句廣東話,指只知道些皮毛,卻充當內行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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