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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到S大學的第一個星期,我給家裡寫了一封信,介紹我在美國的生活情況:我的學校,我的宿舍,寫得更多的是我的實驗室。我知道,我將在那裡度過人生中最寶貴的五年。在美國的前半年我一直處於認識的狀態中,對環境的認識,對事物的認識。我在北加州的感覺就是「居長安大不易」。這讓我想起上托福班時老師講的一個故事。太陽落山之前,一頭獅子自言:明天日出之時,我要追上跑得最快的羚羊;一隻羚羊自語:明天日出之時,我要逃脫跑得最快的獅子。所以,無論你是獅子還是羚羊,日出之時,要做的都是奔跑。
  個個都是人才,努力加努力。

                             ——陳天舒
   
1 全是我們的人

  S大學位於北加州的海灣邊,依山傍水,風景秀麗。
  天舒剛入校時參加過一次中國學生迎新會,大約有五十來人到場。由此推算,在S大學就讀的中國大陸學生約有一兩百人。
  1981年,父親留美感觸最深的是:「我特別想聽相聲,可惜聽不到;特別想說中國話,可惜沒人可以說。」在校園裡見不到什麼中國人。後來,遇見一個台灣學生,這是父親見到的第一個來自海峽那邊的中國人,而父親也是對方認識的第一個來自大陸的中國人。
  那時候,兩岸關係比較保守,他們沒有多講話。時間久了,也因為同處一個開放發達的國家,他們才開始有交往。
  發現對方與自己有一樣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竟然有一些吃驚,稍後才意識到一句話「PEOPLEISALWAYSTHEPEOPLE(人民總是人民)」。父親說你們吃香蕉皮吃得很健康嘛!那個台灣學生發現大陸人並沒有像台灣宣傳的那樣在吃樹皮。兩人哈哈大笑說,那些政治啊。
  父親尚好,去的是大城市,又懂英文。父親的同事老何去的是美國中部的一座小鎮,加上英文不過關,在天高皇帝遠、人少動物多的偏僻小鎮找不到一個中國人。一次偶然遇見一個剛來的訪問學者,他抱住人家哭了起來。人家以為他發生了什麼不幸,半晌後他才解釋——太寂寞了。
  二十年後這種情景已經轉變了——也許美國對中國還很陌生,但中國對美國已經不再陌生了。具有戲劇性的是他們的下一代——天舒和老何的孩子現在都在美國讀書。
  天舒讀的是生物化學專業,系裡中國人不少,東方面孔更不少。天舒在美國上第一節課的教授就是一個東方人,四十來歲,從他的氣質和口音可以判斷出是大陸人,再認真看了看教授發下來的SYLLABUS(課程表)上的名字——ProfHONGWEICHEN(陳宏偉),便確定無疑了。多麼典型的一個時代的大陸人的名字。
  天舒有點高興。美國大學裡的教授,就是比自己早幾年來美的留學生。天舒的父親當年留學S大學,作過助教,有一次在教授的辦公室裡看見注有「SECRET(保密)」的信封,教授不迴避地說,這是學校發的調查表格——徵求他們對中國助手的意見。顯然,美國對隔閡了三十多年的中國大陸非常陌生。而現在這些年來,從常春籐名校到普通的社區大學,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中國教授。他們教授生物、物理。
  數學……甚至教授英文。
  第一節課通常沒什麼可做的。教授點點名,介紹一下自己,講一些有的沒的。
  陳教授點到「TIAN SHU CHEN」時,笑道,我們同一個姓。他顯然猜到天舒是「又一個」中國留學生。每學期初收到學生名單,看見學生的姓氏以「CHEN」(陳)
  「LIU」(劉)開頭,「李」的拼法,不管是「LEE」還是「LI,他都有一種骨肉至親的感覺,常想這裡面說不定哪一天就出個人物,只是時間問題。
  下了課,天舒去實驗室,在走廊上看見陳教授,天舒用英文向他問好,他笑著說了句「你好」,是中文。
  校園裡,一些華人教授不敢和華裔學生多說話,尤其不敢說中文。陳教授不管,說這是我的母語。
  陳教授八十年代中期來美留學。有人說,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國留學生是真正優秀的一批。太太一年後帶著一歲半的兒子來美陪讀。他們這一代人,插完土隊,再插洋隊,沒有怨天尤人,只有勤勞刻苦,天舒覺得他們太熱愛生活了。
  到了實驗室,見到了更多的中國人,唐敏、小馬和訪問學者鄺老師。老闆JOHNSON教授這些年用了不少中國人。
  JOHNSON教授曾經說過,哪個國家能做到教育這一代中國人,哪一個國家就能由於這方面所付出的努力而在精神文明和商業的影響上取回最大的收穫。
  天舒說:「這麼多中國人啊,從先生到學生。再這樣發展下去,這裡早晚要被我們佔領了。」
  小馬笑了:「數學系、物理系、化學系,中國學生總是這麼多的。好拿獎學金,中國學生自然也就多了。電子系的不僅中國人多,印度人也多。」
  唐敏說:「我看有些課都可以改用中文上了。有一次上課,兩個中國人在講話,PROFESSOR急了叫NOCHINESE(不要講中文),他們也知道中國學生多。」
  甚至連做衛生的老伯都是中國人。那天在走廊上,老伯見天舒與唐敏講中文,笑瞇瞇地用英語問:「中國學生?」
  天舒點點頭,用中文回答:「對,我們是從大陸來的。」
  老伯很抱歉地笑笑,還是用英語說:「我也是中國人,可我不會說國語。我是從香港來的,只會說廣東話。」
  天舒更是點頭了:「我會講廣東話。我是廣州人。」
  老伯眉開眼笑。用白話講起他自己。他姓黃,廣東中山人,十歲隨家人去了香港,三十歲移民來了美國,在美國三十年了。
  「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麻省理工讀電腦博士,一個在哈佛讀法學博士,他們都很厲害。」講起兩個兒子,老伯神采飛揚,言下之意很清楚:別看我是個清潔工,可我有兩個博士兒子。一派中國父母以子為榮的喜悅。
  天舒太理解這種情結了,連忙點頭附和,讓老人高興:「哇,了不起,了不起。」
  「他們這個學期畢業,等他們畢業了,我也就輕鬆了。
  我就要回家了。「黃老伯看了天舒一眼,補充道,「我要回去看看。」
  天舒問:「是回香港還是回廣東?」
  「現在不是回歸了嗎?」
  老伯隨口的一句話讓天舒好生慚愧:「是啊,是啊。」
  「香港一定也是要看看的,我在那裡生活了二十年,但主要是回家,回老家,回廣東中山,我十歲離家,五十年了,都沒回去過。我這一生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一直想回去,可一直沒有機會,在美國這些年不容易,現在總算是捱出來了。我快要回去了。」老伯越說越動情,兩眼發紅。天舒對這一輩的海外華僑在經歷上很難想像,但在情感上是完全可以溝通的。
  「我哥哥已經回去了,他來信說早上與一幫老人家喝早茶,中午睡個黨,醒來下下棋,過得像神仙似的。唉,中國人就是這樣,我早已經是美國公民了,還是想回家,就是燒成灰,還是中國人。」天舒在美國時間久了,發現許多中國人即使人了美國籍,在情感上也從未有「美國人」的心態。
  越老越想家。
  臨別,天舒一直想著老伯「我快要回去了」的那句話,回頭看看他攜帶著清潔工具的矮小身影,頓時感慨良多:鄉音無改鬢毛衰,少小離家,只可惜老大了還未回……
  天舒想家了。她打了個電話回家:「爸,我們開學了。」
  父親問:「情況怎麼樣了?」
  父親這麼一問,天舒想起小時候看的一部影片,記不得什麼片名了,說的是游擊隊的故事。一個目光炯炯的人跑進門,拿起桌上的大碗水就飲,另一個濃眉大眼的人問:「情況怎麼樣?」那個目光炯炯的人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放心吧!全是我們的人。」
  天舒身臨其境,對父親說:「全是我們的人。」
  這也就是她初初進校的感覺,聽得父親一頭霧水。
  父親問:「圖書館前的那幾棵大樹還是那麼茂盛嗎?我以前常在那樹下看書,舒服極了。」
  樹還是那麼茂盛,卻換了一批坐在下面的讀書人。
   
2 小小聯合國

  有一次,天舒半夜醒來,睜開眼四週一望,我媽什麼時候把我房間裡的傢具給換了?再一想,噢,這不是我家,我在美國了。
  最早找房子的時候,管理人員帶她看樣板房。天舒對宿舍頗為滿意,只是衛生間裡沒有鏡子,一面落地鏡卻是裝在衣櫥的門上,便不無遺憾地問管理人員怎麼回事。人家極認真地回答:「不是不裝,是不能裝,特別不能在女生宿舍的衛生間裡裝鏡子。你知道,女孩子一上帶鏡子的衛生間,使用時間就要延長。宿舍,我們注重的是SHARE(共用)。所以我們不在衛生間裡裝鏡子。」
  天舒笑了,看來天下的女生都一樣。
  宿舍分各種等級:有錢的可以自己住一套,沒錢的可以與人合租。天舒既囊中羞澀,又不捨得花錢,只能選擇最便宜的一種。一套TWOBEDROOMS(兩室一廳)住了三個女孩。天舒和一個十九歲黑人少女LAKETA一間,每人每月四百二十元,十八歲的白人少女MEG自己住一間,每個月付五百元。
  天舒一住進來就樂,這下好玩了,白、黑、黃人種全齊了,猛然一看,小小聯合國。相處也算融洽。天舒剛搬進來,MEG就送她一盤CD《BUTTERFLOVERS》以示友好。看這個盤上的標題,天舒以為是《蝴蝶夫人》、《莊園夫人》之類的歌劇。一聽,她熱淚盈眶,竟然是中國著名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兩個比天舒小的女孩子都是自力更生,靠打工解決自己的學習和生活費用。
  MEG十八歲就從家裡搬了出來,那一年她父母把自己的臥室裝修了一下,而她的房間還是老樣子。父親對她說,要想過上好日子,自己努力去。後來她就搬了出來。雖然十九歲了,房間佈置得像兒童樂園,哪兒都是公仔娃娃。
  MEG是一個又貪吃又愛美的姑娘,喜歡吃「31」店賣的那種很油膩的冰淇淋,吃完了又怕胖,就去跑步,吃了跑,跑完又吃,吃完再跑,折騰得很。
  她常常在校園附近的小咖啡廳裡唱歌,也沒有什麼人捧場。那些歌手上台就說要把這首歌獻給最漂亮的女朋友、最好的男朋友,而不像國內歌手說「獻給大家」。MEG的專業還未定,現在只在學一些公共課程。她想學音樂。
  天舒說:「哪是找不到工作的呀。」
  MEG說:「我知道。但去學別的專業,我會恨自己的。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有什麼意思?我不想爬人人在爬的階梯,我討厭純物質的生活。」
  天舒佩服她的勇氣,也許這就是美國人的可愛。
  與天舒同房間的室友LAKETA講話有黑人口音,名字也起得怪。她頭上滿是小辮子,她說因為黑人髮質蓬鬆,紮成小辮子好料理。
  LAKETA學的是文學,每天製造詩歌,且批量生產。
  她製造詩歌用的電腦,爸爸付了一半的錢。她常常說,我爸爸真好,替我付了一半。天舒想,你要是有個中國爸爸,他就全付了。
  美國孩子好像從大學才開始讀書學習,以前是玩大的,個個是「PARTYANIMAL(派對動物)」,週末一定穿梭於各種派對。LAKETA也是,但她平時學習非常勤奮,她說她的三個姐姐都是在二十歲之前做了媽媽,沒有上大學,她是他們家最後也是惟一的希望。她一定要大學畢業,要上研究所。
  LAKETA喜歡說話,常常與天舒聊天。LAKETA打噴嚏,說了句「對不起」,天舒就說「上帝保佑你」。有一次,天舒忘了說,LAKETA就很大聲地說:「上帝保佑我。」天舒聽了,連忙說:「上帝保佑你。」LAKETA咧著嘴笑:「謝謝。」
  她常常教天舒一些俚語,講一些她的故事。在國內時,常聽說美國人不說「私事、收人和年齡」,可天舒發現許多時候,沒有問,她們就自己說出來。天舒對她們有過幾個男朋友、發展到什麼地步都知道,因為她們沒事就說這些。
  三個室友相處還算不錯,彼此包容。MEG和LAKETA週末常在宿舍開PARTY,天舒就自己躲到實驗室去。天舒平日常在家裡開灶,兩個室友也表現得相當寬容。
  照理,公共場所像客廳、衛生間、廚房每人各佔三分之一。可就這個廚房,天舒已經佔了百分之六七十。美國學生一般多在外面吃,不怎麼做菜,做也是簡單地熱一下半成品。他們才懶得去買、洗、切、煮,一個經濟實惠的蔬菜罐頭就解決了。冰箱裡,室友們只放些冰淇淋、奶酪什麼的;天舒放了肉啊、青菜啊、水果啊,佔了一大半空間,就像居家過日子一樣。
  有一次,MEG從超市回來,告訴天舒,她今天遇見了∼個中國人。天舒忙問,你怎麼確定是中國人?因為她告訴過天舒,她分不出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在她看來都一個樣子。MEG解釋說:「一開始我是不能確定,可在排隊付賬時,我看見他買的食品跟你買的完全一樣。」天舒說,其實亞洲人買的食品都大同小異,只是「做」法上不同而已。MEG難過了:「我還以為終於找到如何區分東方人的線索了。」彷彿天舒做什麼都成了中國人的註釋,如果天舒喜歡躺著看書,她就以為中國人都喜歡躺著看書。她們對中國的長城、熊貓感興趣,而政治,對於這些自在輕鬆的美國大學生顯得沉重了。
  天舒廚房使用率最高,做飯又煎又炒又炸。美國人用的抽油煙機吸力很不足,搞得烏煙瘴氣。難怪一些美國人不願意把房子租給中國人。室友們雖然沒說什麼,可是天舒後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於是改成每星期二下午趁室友們都不在時大煮一番,放進冰箱,要吃時取一些,熱熱就是一餐,這樣反而省下了不少時間。
  天舒曾經也學室友們,兩片烤麵包抹些果醬,兩片菜葉加一點調味汁。她一邊吃一邊想:這些東西如何能堅持吃上一輩子?不靠毅力恐怕做不到。更可惜的是她們損失了多少美食享受。她沒吃幾回,肚子就鬧意見了。再看看室友們吃得津津有味,且個個牛高馬大,越發不解了。
  兩個室友都是好相處的人,大家會聊許多事情。聊到最新上映的影片,天舒能談;聊到十年前的影片,天舒就聊不出什麼;聊到二十年前的影片,更無話可說。天舒還是很感謝她們對她破英語的寬容,LAKETA和MEG兩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天舒說什麼,她們都明白。只是天舒與她們的交往總是隔靴搔癢,始終無法和她們「BUDDY,BUDDY(把兄把弟)」。
  像室友們熱衷的派對什麼的,天舒從不覺得自己真正介入過。宿舍樓這一陣子流行「槍戰」——每個宿舍成員都得到一把水槍和一個信封,寫了你的射擊對像和將射擊你的對象。在那整整一個月裡,宿舍樓沸沸揚揚,每個人出門都擔心被射擊,又千方百計地打對方的主意。月底的獲勝者——打死敵人又不被打死的人,就能獲獎。
  天舒是全樓第一個被打死的人。那天她剛出門上學,被二樓的墨西哥學生當場就地解決了。而天舒的敵人卻久久不見天舒前來挑戰,後來實在等得著急了,自己跑來說,你到底打不打我?再等下去,我會發瘋的。其實天舒根本不感興趣,只覺得簡直像一群小孩子在玩過家家。月底,天舒也得了獎——最笨敵人獎。
   
3 實驗室裡的中國人

  天舒沒有車子,通常坐學校的SHUTTLEBUS(校內巴士)從宿舍到學校。BUS司機很有意思,每個人上車他都熱情地打招呼,天舒從他那裡得到足以維持一天的好心情。
  後來天舒迷上了單車,就騎車上學。單車是她花二十元錢從法國學生那裡買來的。買來後,又花五元錢從TARGET買了個車胎換上。天舒在廣州時也是騎車上學的,只不過那時候單車是交通工具;在美國,單車更像運動器材。常常有一些頭戴帽盔身著單車裝的騎車人經過,那一定是去鍛煉身體。
  每天早晨,她騎車經過相同的路徑。北加州白天晴空萬里,夜間濕氣稍重,清晨草坪上滿是露水。她從草坪的邊緣行駛而過,腿腳總是濕漉漉的,她卻感覺清新美妙。
  最漂亮的大樓總是屬於最富有的院系,像商學院的大樓在哪所學校似乎都是最氣派的。醫學院的大樓也是體面的,氣霸一方地屹立著。
  醫學院大樓前面是一片草坪,綠得很純粹。四周有一些木製的椅子。這種原木製品在雨後、在陽光下,常常散發出淡淡的木頭清香,很特別。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總是吸引來許多松鼠和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松鼠不怕人,在人前跳來跳去,找到了果實,也在人前坦然地進餐。天舒常常好奇地看著它們。同實驗室小馬說,你看久了,也挺煩它們。松鼠跟老鼠沒有什麼兩樣,有一次我去倒垃圾,一隻松鼠從上面跳下來,嚇了我一跳,就想起國內倒垃圾常碰見的老鼠,一點也不覺得它們可愛,它們不就是尾巴大點嗎?
  天舒剛到時,鳥兒看她走近,就飛了。天舒很委屈地問唐敏,我又沒有怎麼樣,只是覺得它們很可愛。唐敏說:「哦,可能從中國移民來的鳥兒告訴它們你是中國人,所以就嚇跑了。」時間長了,鳥兒也不怕她了,天舒被它們的善待感動了。
  天舒站在草坪外,望著這座氣派的醫學院,她大概將在這裡度過她生命中最寶貴的五年歲月。想想,自己不能像別的年輕女孩一樣穿漂亮衣服、享受青春,不敢說一點遺憾沒有。可是,她也清楚,她就是衝著這個來美國的,她就是衝著那頂方方的博士帽來的。她承認自己和父母還是挺看重這個的。五年後,當她戴著那頂方方的博士帽從這裡走出來的時候,她會是什麼樣?世界又會是什麼樣?她能讓世界刮目相看嗎?
  想到這兒,「年輕的她笑了。
  天舒是實驗室裡最新的,也是最年輕的。同實驗室的中國學生小馬、唐敏和訪問學者鄺老師看著天舒,都只覺得她精神可嘉。幾年美國真實的生活,他們已經不再做夢。
  三十歲的唐敏高且瘦,五官雖不出眾,卻又挑不出毛病,平常得很是寂寞。她丈夫董浩還在國內,拒簽了三次。
  大家都認為唐敏心情總是不好,是因為夫沒有在一丈之內,她自己也這麼認為。
  小馬,江蘇人士,三十出頭,胖胖的,屬雞,又是處女座,這兩個屬性一下子便把小馬整個人概括了。他熱心憨厚,講起話來常是「我需要去新陳代謝一下」、「中午吃了點辣的東西,現在腸胃正在蠕動」,帶著專業名詞,帶著一點點的蘇南口音,越發顯得厚道。
  小馬來美國已經五六個年頭了,最近剛和老闆談好今年底畢業。他本來可以早一點畢業的。一開始,他與甲教授合作,遭到從事類似課題的乙教授的排斥,因為甲、乙教授只有一個資助來源,你的資助多了,我的資助就得少了。兩位頗有名氣的專家,就在錢上暴露出人性的陰暗。小馬想:你們愛怎麼爭怎麼爭,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後來就跟了JOHNSON教授。
  小馬至今未婚。他的全名叫馬東,可他總對別人說,叫我小馬就行了。對二十來歲的新生也這麼說。以前只聽說女人在乎年齡,小馬這麼在乎,看來是沒有太太鬧的。年初起,他就揚言要帶家屬來。這個暑假,他回了一趟國,說是去「INTERVIEW(面試)」,婚姻大事已經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在美國一直沒遇見合適的對象,那些女孩子有困難的時候一定想起他,困難解決了也就把他忘了。經歷多了,他也就放棄了,後來宣揚起另一個觀點:學位要在國外拿,太太要在國內找。小馬說自己是一個沒有太大志向的人,他的志向就是找個漂亮老婆,有份穩定工作,週末帶著老婆孩子去爬爬山,在後花園裡鏟鏟草什麼的。「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什麼為國爭光,說到底就是為自己爭個名和利。中國人就是一個「比」字,好像比人家好一點點就是成功。比完了學位,比工作;比完了這一代人,比下一代人,真所謂「祖祖輩輩打豺狼,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小馬嘴上那麼說,工作卻絲毫不含糊,被稱為實驗室裡最聰明的腦袋。
  除了這幾個中國學生,還有一位訪問學者鄺老師,五十來歲,指甲很長,還有黑邊。他來美國好多年了,跟他太太一直分居。太太在北京,他在北加州。鄺老師留在美國,完全是為了兒子。鄺老師的兒子在中部讀大學,自費,他得打工幫兒子交學費。鄺老師以前在中部,和兒子在一起,後來轉到S大學做訪問學者。那一年,他把很少的家當塞進車廂便上了路。餐風宿露,直奔北加州。不知情的猛然一聽,還以為多麼浪漫瀟灑,殊不知有時浪漫瀟灑就是落泊。
  天舒在美國的最初半年,小馬和唐敏給她的幫助很大,別的不說,每個星期天下午,總有人帶沒有車的她去買菜。
  天舒表示感激,他們只是說:「以後遇見比你晚來的留學生,你也幫幫他們就行了。」
  作為老留學生,幫助天舒這個新留學生,自在情理之中。大家對鄺老師幫得也多,因為年輕人看著他,常想起自己的父輩。
  與留學生比起來,訪問學者是相當輕鬆的,無學業壓力。剛到美國時,N老師每天都去學校報到一下。後來,他發現去不去其實沒有太大關係。可是他還是每天去學校——因為去餐館打工要路過學校。
  一些訪問學者不太願意告訴別人自己赴美的身份,即使說,也用「J1」代替。因為「訪問學者」這四個字實在太氣派太闊氣,到了讓人受不了的地步。像鄺老師,很多時間是在餐館裡「訪問」,更恨不能隱姓埋名了。
  鄺老師說,「美國是天堂」的感覺,他只維持了十幾個小時。看著飛機直衝雲霄時,他真有要上「天堂」的錯覺。
  下了飛機,才知道自己到了地獄。他對青年人說,美國適合你們年輕人,不適合我們啊。
  鄺老師是第三種症狀,不生病也不健康。常年不注意營養,經常餓上一天,就等著到餐館打工時猛吃一頓。省吃儉用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兒子。人到了老年,越來越現實,只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中國人就是這麼一代代走過來的。
  鄺老師也是江蘇人,和小馬算是老鄉。小馬看著他,就像看到父親。有一次小馬看見鄺老師在做一些很基礎的實驗,心裡不由得發酸,因為這些工作是他們都不屑做的。小馬常想勸他回國,回國當個大學副教授,輕輕鬆鬆的,有什麼不好?非得到餐館打工,受一個小學程度的中餐館老闆的氣。「還不是為了兒子。」鄺老師臉一沉。
  鄺老師有時會說些他的經歷給年輕人聽,講出來全是苦故事。一會兒冒出一段他下放農村的故事,一會兒說他的母親在文革中自殺了。講起美國的經歷還是苦故事。有一次打完餐館工步行回家,遇見一個壯得像棕熊般的傢伙,衝著他嚷BUCK。鄺老師不知道BUCK就是錢,那人又喊MONEY,N老師這才聽懂,趕緊把錢都給了他。否則可能連命都沒了,那傢伙手裡有槍呀。
  天舒忍不住問,鄺老師,您這一生就沒有快樂的事嗎?
  那還是有的。像我看著你們,我就覺得中國將來有希望,這就是快樂的事啊。
  我是指您個人的快樂。
  那也是有的,只是我們這一代人受的苦比較多,做了許許多多違背正常人情的事。
   
4 天天午餐會

  實驗室的幾個中國人常在一起吃午飯。有一個休息室,幾個實驗室共用。從氣味上不難識別,這個休息室已經被中國學生佔領了。美國學生多半在外面吃個漢堡,再灌下大大杯的可樂。實驗室裡中國學生多半自己帶便當,既衛生營養又經濟實惠。吃的東西與國內沒有什麼兩樣,臭豆腐、搾菜和鹹蛋什麼都吃得到。中國能買到的,這裡基本上都買得到。北加州中國超市開了一家又一家,東西比美國店便宜。
  最妙的是,在附近的中國超市常遇見S大學的中國同學,平時湊不到一起,反而在中國食品面前不期而遇。有一次天舒竟然在中國超市裡邂逅到斷了聯繫的大學同學。那場面奇妙極了,猶如兩個地下工作者接上了頭。中國超市成了聯絡點。
  天舒出國時,父親回憶說:「『哦,美國買不到太白粉。」
  當年他留學的時候,想買一包生粉,到處買不著。他周圍幾個台灣學生也不知道,他們用的太白粉是托人從台灣帶來的。其實是父親不知道CORNSTARCH就是中國人用的太白粉,美國店裡隨處可見。現在的留學生即使不知道,也可以在中國店裡買到中國的太白粉。父親又回憶,當年在美國超市裡看見雞肉切好裝好一盒盒的賣,心裡想,這方便多了。而現在國內超市也早都這樣做了。
  出國前,父親說了一些他當年留學的事情給天舒聽,什麼美國人怕魚刺,只敢吃大魚,切成塊賣,什麼美國的米不用洗就能下鍋。天舒說,爸,你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怎麼光記住這些吃呀住呀的,沒出息。父親說,嗨,人是物質現實的,這些看似小事,不能說沒有誘惑力。這種誘惑力可能比所謂的「民主自由」更大。中國人到底是奔著獨立宣言去的,還是衝著美國的大房子去的?像美國二十四小時冷、熱水,冬有暖氣,夏有冷氣,這些,中國未來二十年內都無法全國普及。
  父親的這番話,天舒到美國一段日子後才有所體會。
  起先,很少有人固定時間來休息室吃飯,誰忙完了誰去吃飯。
  小馬比較固定,十二點半就會來。他人挺逗的,常常把自己奉獻出來娛樂大家。雖然講出來的笑話不太好笑,可是精神可嘉。小馬號召力沒有,親和力很強,天舒覺得。於是大家都盡量趕著那時辰去吃飯。天舒剛來時不知道,後來發現這條不成文的規則,到了十二點半,也趕緊到休息室與大部隊匯合。大家有時彼此還交換一些飯菜。天舒剛來,還不太會做飯菜,常常都是她吃人家的。
  小馬說,留學幾年,廚藝進步不少。
  唐敏說,你兩三年下來,也能擺酒席請客了。留學生是上得科學殿堂,下得餐館廚房。
  天舒吃著師姐師兄的飯菜,想,共產主義社會大概也就這樣吧。
  交流交流經驗,聯絡聯絡感情,當然也會說說老闆壞話,這些都是共同語言。
  再後來,隔壁實驗室的王永輝也慕名而來。王永輝是他們實驗室惟一的中國學生,他的老闆好像不喜歡用中國學生,說中國人沒用之前說得很好聽,用了之後做的遠不如說的好。
  王永輝每次吃飯前先謝飯禱告,這讓天舒尷尬,不知是動筷還是陪著禱告,後來發現唐敏、小馬已經動筷了,才依樣學樣。
  王永輝是個基督徒,他說他受洗重生了。天舒卻說,你真的拿去洗了。來美國真真假假信教的中國人不少。初來的留學生時常會受到教會弟兄姐妹的各種幫助,送你傢具,教你開車,這些生活上的細枝末節對初來乍到的學子都是溫暖,接著參加教會的查經班、布道會,等一切安定了,他們的身影在教會裡就不太見得著了。
  王永輝來美國頭一年發生許多事情,資助出現問題,母親又病了,教會的人對他說禱告。王永輝想如果上帝聽他的禱告,他就信,果然,沒多久,母親康復了,他的資助也解決了。王永輝是真信,這連幾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中國人,也能感受到信仰的力量,辨識出人格的光輝。相信當人的心智追求美德時,美德也會垂青於他。只是他們在一起時,他就傳教,大家受不了。
  王永輝帶著南方人的口音,講英文有口音,講中文也有口音,永遠地分不清聲母F和H。他的口音讓人感到溫暖而親切。有一次他看見一架直升飛機在上空做花樣飛行,就叫:「看呀,有一架灰(飛)機灰來灰去,在黃(房)頂上打轟歡(空翻)。」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王永輝被笑得莫名其妙。
  以後天舒常常不太客氣地在別人面前模仿王永輝的「灰來灰去」。王永輝就是帶著「灰來灰去」的口音傳講天國的事情,他一開口說上帝,另外幾個就說:「又來了!」「我看你都可以布道了。」「以後我們叫你王牧師好了。」王永輝笑笑,也不惱,最後就說:「我會為你們禱告。」
  中國人對別人有沒有撒謊有著特殊的敏感,大家覺得,王永輝是真的想把一個好東西與人分享。只是他講的東西,別的幾個人不信。什麼上帝造了萬物,那麼上帝是誰造的?
  什麼神造了男人,見男人獨居不好,又從男人身上取出一根肋骨造了女人。什麼童女生了主耶穌,五餅二魚餵飽上千人,這些真像是神話故事。
  小馬講些不好笑的笑話;王永輝凡事感恩;唐敏動不動歎氣;天舒像許多剛到美國的人,口頭禪是「我發現美國……」;最有意思的還是鄺老師,他話不多,別人說什麼卻是句句在耳,偶爾插一兩句,語出驚人。這樣,一頓飯就快快樂樂地吃完了。
  二月的第一天中午,天舒在休息室與小馬、王永輝、唐敏、鄺老師四個人正吃著午飯,突然意識到自己到美國已經半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我到這兒有這麼長時間了嗎?自己不覺得。」
  他們逗天舒:「今天你又發現美國什麼了?」
  天舒正經八百地說:「不騙你們,今天我還真發現了一點,美國人好像都蹲不下去。」
  上午在實驗室裡,天舒蹲在桌子下面檢查電腦,美國學生ERIC看見了,驚訝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天舒問:「可以怎樣?」ERIC模仿天舒蹲下來,還真是蹲不住。
  小馬說:「你快成了發現家了。」
  唐敏說:「你的狀況很好,我剛來時有一段日子蠻難的。」
  天舒聽了,以為是表揚她的為人和處世態度,不好意思地笑笑。
  唐敏又進一步補充:「說到底,還是年輕好辦事,年輕就是最大的資本。」
  小馬說:「你們還比較幼稚,國內大學一畢業就往這兒跑,對社會完全沒有瞭解,所以感覺也比較良好。」
  聽來聽去,天舒的狀況良好,似乎與她自身資質無關,相關的都是什麼年輕啊,閱歷少啊,有全獎呀。言語之中,天舒太天真了。
  鄺老師說:「天舒還是一個孩子呀。大家要幫幫她。」
  小馬笑了:「留學生一批比一批小,一個比一個精,精神面貌不一樣。我們剛來的時候買輛兩千塊錢的車開開已經很高興了,現在的留學生一來就買新車的有的是。我們都覺得像狼來了一樣。」
  「主要是國內變化太快,在美國呆久了,不太感覺時間在動。」唐敏說。
  「說到國內,」鄺老師說,「我在報紙上看到,國內某城市,新裝了路燈,只亮了前半夜,以後再也沒亮過。原來,那天後半夜起,路燈全被偷光了。中國人忍不住就想佔點小便宜。當然這與貪官污吏比起來,也不算什麼了。」
  天舒說:「這種現象不是沒有,但絕對是十年前。現在沒有人會去偷不值錢的路燈。中國跟你講的、想像的是兩回事了。」
  鄺老師不信,認定了他離國前的印象。比如學校有一些從深圳、上海等大城市來的全自費本科生,鄺老師無論如何相信不了現在中國大陸的孩子,可以像台灣、香港孩子一樣在美國不用打工讀到畢業。他認定他們的父母是貪官。氣得其中一個學生大叫,我父母是合法商人,我用的錢是乾淨的。天舒說,這是完全可能的,我表妹就是父母供她在美國讀書,一天工不打,沒事去旅行呀什麼的。
  天舒父親九十年代初又曾兩次訪美,他說,美國跟他十年前留學時候差不多,甚至連物價也沒有什麼變化,而中國年年在變化。所以許多在國外呆久的人,往往容易進入一個誤區,認定他們昔日的中國。他們往往容易主觀上渾然不覺地相信一些走偏了的消息。鄺老師話雖不多,但年輕人聊天,他常常插上幾句,可談出來的「時事」全是老掉牙的內容。鄺老師說,還是在國內舒服呀,一杯茶、一張報的日子很愜意,哪一天沒看上報紙,就說今天忙得不得了,連報紙都顧不上看了。
  天舒說,您說的這些又是老皇歷了,國內現在談的都是競爭上崗問題。有一個公益廣告說,今天不愛崗,明天會下崗。還有一個廣告說,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不可能再一張報紙一杯茶地混日子了。
   
5 ABC學生

  TIM飯正吃著,他們實驗室的ABC學生TIM像中了「樂透」
  頭獎一樣蹦進來,嚷道:「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籃球隊贏了。美國大學以能有一些出眾的球隊為榮,特別在籃球和棒球方面。S大學各項運動都不錯,曾經得過美國大學籃球正式校際比賽NCAA的總冠軍。NBA球隊有時也會從NCAA中選拔新球員。每次重大比賽時,學校裡面和附近的街道根本找不到停車位,打勝了當然是舉校同慶。
  有一次,S大學贏了前NCAA冠軍得主T大學,所有的人都瘋了,通過電視轉播得知消息的學生對著電視大呼小叫;現場的球員當時就喝起酒來慶祝。不一會兒電視新聞又報導,那些球員喝醉了,有一個球員還坐在籃球架子上,很丟人。
  沒過幾天,S大學被另一支名不見經傳的小籃球隊打敗了。
  一物降一物,一隊克一隊。
  TIM指的不是學校籃球隊贏了,而是一些學生報名組成的籃球隊贏了。這支隊員都是在美國長大的東方人,以中國人和越南人為主。雖然也吃麵包、喝牛奶長大,個子卻不高,只能以靈活、速度取勝。每一場都打得很辛苦,屢戰屢敗,屢敗還屢戰。儘管如此,他們以自己成長在籃球第一國為榮,有點瞧不起後來才來美國的東方學生,稱他們是FOB(FRESHOFFBOAT),剛下船的。這些學生有自己的圈子,穿自己的品牌,只會說英文。TIM雖不是該隊隊員,卻是忠實球迷。贏了球,比考試得了A還高興。
  休息室裡的幾個中國FOB反應冷淡。TIM覺得這些學生都是NERDS(書獃子)。可這幾個中國學生覺得贏一場校內球賽不過如此,有什麼好興奮的,又不是中國女足贏了。
  美國女生NANCY這時也進來,聞到一股異味,叫:「是什麼東西?」
  「哦,」小馬說,「這是從越南店裡買的。味道是重了點。」
  小馬說的是實話,是在越南店裡買的,可確實是中國腐乳。小馬不想人家對中國食品有誤解,就這樣低層次「愛國」了一下。
  天舒在一邊笑,她完全理解。因為初到美國時,她也做過類似的事。她要用自動取款機,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在用,就接在後面,像在國內排隊一樣。老太太回頭看看她,與她打招呼,她也與老太太打招呼。一會兒,老太太又回頭與她說「晦」,這已經是很明顯的提醒——你離我太近了。可天舒卻是傻傻地再回人家一聲「晦」。老太太實在忍不住了,說:「你可以往後面退一點嗎?」天舒恍然大悟,美國排隊都在兩米以外,連忙後退,說:「對不起,我剛來這裡。」
  老太太取了錢後,笑著問她:「你是從日本來的嗎?」天舒笑笑,沒有說話,倒像是默認,她只是不想在她的不良行為後說她是中國人。後來認識了一個日本朋友,得知他也這樣過,氣得天舒揮揮拳頭:「你到底這樣過幾次?」一次與實驗室的美國學生ERIC說起,ERIC說:「你們還真麻煩,要我,就直接說是我室友干的,他借我的CD到現在還沒還呢。」
  小馬的話,幾個中國學生都理解,可TIM並不知道這麼多來龍去脈,一本正經地糾正:「不對呀,這是中國食品,當然在越南店可以買到,但這是中國食品。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知道,因為我媽媽有時候會買這個。可是我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
  小馬不知道該說什麼,就不說話了。
  單純的美國女生NANCY當然就更不知道這麼複雜的迴腸九轉了。
  TIM立刻告訴NANCY,他們球隊贏了。
  NANCY笑:「是,但你知道這次是怎麼贏的嗎?」
  「不知道。我沒看。」
  「因為對方球隊沒有到場,所以勝了這場比賽。」
  TIM耷拉下腦袋,他白高興了。別的人都笑得不可收拾。
  TIM是美國出生的華裔學生,所謂的ABC。他不會講中文,也不瞭解中國。TIM父親出生於大陸,1949年隨TIM的爺爺到台灣,TIM的叔叔在台灣出生。父親七十年代留美,叔叔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也在美國讀書。那個時候,父親和叔叔都需要勤工儉學,到下一代留學,就一點工都不用打,而且生活闊綽。台灣的經濟由此可見一斑。
  父親讀完書留在美國,叔叔回到台灣。二十年後,叔叔再次來到美國,用現金買房子,且把女兒送到美國讀書。父親很羨慕,說當年叔叔的成績不如他,但現在叔叔成就比他大。看來回去是回對了。
  其實TIM小時候會講一些中文,父母教的。五歲上幼稚園時,老師拿一幅魚的圖片讓小朋友看圖識字,別的小朋友說:「FISH。」TIM說:「魚。」小朋友們笑得前俯後仰。
  TIM又惱又羞,從此不學中文,且拒絕華人圈子。因為他父母常常在朋友面前把他謙虛得一無是處,作為美國長大的孩子,永遠理解不了中國父母那種貶意之下的對兒子的得意與炫耀c比如說「犬子」一詞,父親對他解釋,把自己的兒子稱為小狗是表示謙遜。TIM聽後憤憤大叫:「我可不是你的狗!」
  又有一次,他與父母到父母朋友家,朋友留他們吃飯。
  TIM說好,父母搖頭說不用。父母是好意,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人家只是客套;TIM也是好意,他們請我們,我們答應,是對他們的尊重。
  回來後,父母和他,誰也說服不了誰。父親最後說:「也許你說的有道理,但主人是中國人,我對中國人的瞭解比你多太多了。」
  這些情形一來二去,TIM越來越少出入華人圈子,直到遇見天舒,對天舒一見鍾情,TIM才重新跟華人交往。
  TIM追天舒追得很辛苦,選了中文課,又學中國歷史,TIM後悔當初把中文扔了,現在再學已經不易。不過他現在很願意參加中國人組織的活動。他說完全長大後,對自己的民族又會有新的認同。
  天舒每次看見他、都會想到自己。
  如果父親當年不回國,而是她與母親來美國,她今天可能和他一樣了。背過身去,聽TIM講英語,就是一個美國佬,轉過身一看,標準的東方面孔。天舒有時候看著TIM,真希望自己就是在美國長大的,那樣,她就不需要花那麼多年的時間去學美國人個個會說的英語,而可以把精力直接地投人工作當中,那樣她就可以像TIM一樣說著一口漂亮的英語,像TIM一樣彬彬有禮地待人接物。
  「真想像你一樣,說一口漂亮的英文。」
  TIM說:「你現在不是更好,是BILINGUAL(雙語言者),噢,不,你是TRILINGUAL(三語言者),你還會廣東話。」
  天舒說:「雙語言者叫BILINGUAL,三語言者叫TRILINGUAL,那只會一種語言的人叫什麼?」
  「叫美國人唄。「TIM說。
  天舒笑,問TIM:「你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TIM笑道:「為什麼你們這麼愛問我這個問題?」
  天舒知道美國人把TIM當中國人看,說「那個中國人」;而中國留學生則把TIM當美國人看,說他們是香蕉,外黃內白。
  TIM不以為然地說:「如果在美國長大的中國人是香蕉,那麼在中國長大的美國人就是雞蛋了!」
  「你是怎麼認識自己的?」天舒對TIM很好奇。
  「我爸爸常常告訴我們,你和美國人在一起,要覺得自己是美國人,你有能力與任何人競爭任何事;你和中國人在一起,要覺得自己是中國人,那是你的根。」
  天舒笑:「那萬一沒有搞好,跟中國人在一起時,覺得自己是美國人;跟美國人在一起時,又覺得自己是中國人,那不成了既不是中國人又不是美國人了嗎?」
  她來美國後,見到比父親晚幾年留美的父親同事張叔叔一家。張叔叔女兒KATHY比天舒小兩歲,四歲時來美國,中文已經不太會講了。雖然規定在家裡必須說中文,而講出來的中文總讓人三思才解其意:「這個衣服很細啊。」大家半天才明白,是說衣服很薄。張叔叔講話很有意思,他半開玩笑地說:「在家裡不說中文能行嗎?要是說英文,我們都說不過孩子,說中文,他們這輩子說不過我們,那就得聽我們的。」
  天舒和KATHY兩個年輕女孩子只能用英語交談,談的也都是美國的事情,美國的電影,美國的教育。天舒突然想,KATHY跟她的室友MEG和LAKETA有什麼區別呢?
  她會背的《水調歌頭。游泳》,KATHY不會,KATHY不知道天舒名字的由來。而KATHY問天舒,喜不喜歡GUMMYBEAR?天舒在想是一個熊的種類還是什麼?等KATHY捧著一袋五顏六色的糖果過來,天舒才知道這種酸酸甜甜的小熊形態的糖果叫GUMMYBEAR。
  對於同實驗室的TIM,天舒也好奇。唐敏對天舒說TIM這孩子不錯,應該和他交往。天舒說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用英語談戀愛。
  唐敏若有所指地說:「人生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而天舒覺得,TIM就像自己的一面鏡子。如果有哥哥,一定是像TIM這樣的。她想。
  緣分這種東西,終於有一天得到了確定。
  那是二月初的某一天。那天天舒正在實驗室裡工作,楊一打來了電話,請她看電影。說起楊一,天舒話多了。她發現她周圍的人都是人物,一會兒聽說某某曾是數學、物理奧林匹克金牌得主,一會兒又聽說誰得過什麼大獎。楊一就是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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