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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學跳了一級,小學畢業被保送上了市重點初中;初中又跳了一級,初三被保送到市重點高中,十六歲高三被保送到K大學英文系。學生做成這個樣子,自己也覺得算是到家了。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兩年多,就決定留學了。彷彿有什麼在等待著我。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反覆無常,孜孜不倦,永不安寧?

                               —楊一
   
1 認識才女楊一

  天舒和楊一是在一次演講會上認識的。
  大舒到美國的前半年生活輕鬆,這個輕鬆不是對生活的應變自如,恰是她對生活的誤解。一個月一千來元的獎學金,雖不多,可美國學生也不過如此。沒有生活壓力的日子使她頗具「精英」意識,熱衷於校園裡大大小小的演講。S大學的演講總是絡繹不絕,演講者包括著名的政治人物、諾貝爾獎得主。天舒不僅自己去,還拉著同學去,更是不肯放過唐敏。唐敏看著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輕鬆自在的日子。
  越發感歎:「一代便是一個世界。」
  楊一也是一個經常出人這些場所的人,而且觀察著學習著。
  用「明眸皓齒」四個字形容楊一是準確的。楊一談不上多麼靚麗出眾,只是有雙大大的黑眼睛,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水汪汪」的眼睛,使她的整個臉顯得極其聰慧。牙齒潔白整齊,一笑就快樂地跑出來。短短的頭髮,與隨處可見的長髮女子相比,帥帥的,就像日本漫畫書上的卡通人物。她常常發言,口若懸河、鋒芒逼人。天舒注意到她,盯著她看,作為女生,欣賞起靚女來有更多的便利。天舒當時想,不說別的,就依仗著這份自信、朝氣也讓人看好,有足夠的資本驕傲。
  一次散會,天舒跑過去對楊一說:「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好嗎?」兩人就這樣認識了。
  天舒來自廣州,一開始認識楊一這個北京女孩時,聽她說話覺得很有意思,什麼「你丫」、「就那個啥」。像「拿糖」一詞,天舒以前就沒聽過,問楊一,她說是「把我當小孩呀,拿顆糖就想把我給打發了」的意思。天舒覺得這個詞實在是妙,她前二十年怎麼就沒聽過呢?楊一則很詫異天舒的國語如此純正,她說美國中餐館的廣東老闆講起國語都很爆笑的。天舒有些哭笑不得,就像小時候她問為什麼父親有鬍子、母親卻沒有一樣。她在廣州一直受普通話教育,會講流利的普通話,不是一個中國人的本分嗎?可到了美國,許多人卻稱她是「BILINGUAL(雙語言者)」,不是指英文和中文,而是指普通話和廣東話。這讓她啼笑皆非,廣東話是一種方言,什麼時候變得與國語相提並論了?
  天舒說:「以後我要向你學學,你懂的東西很多。」
  楊一說:「除了聽演講,你應該去選一些文科的課,像歷史、藝術啊什麼的。」
  「我是學生化的。」
  「甭管你是學什麼的,都要瞭解美國社會,進入美國主流社會。」
  天舒眼睛一眨一眨的,不知道美國主流定義是什麼,也不知道這對一個外國人又意味著什麼,反正聽得滿懷大志。
  後來在實驗室又遇見楊一,才知道楊一的男朋友就是她同實驗室的美國學生ERIC。天舒更是感歎自己與楊一有緣,兩人成了好朋友。兩個漂亮女生走在一起格外引人注目。
  楊一是個才女,這是公認的。
  楊一什麼都懂,也自以為什麼都懂。
  天舒說她二十六歲時就會是一位博士了,這會讓她很光榮,這也一直是她的心願。楊一說:「那你知道什麼是博士嗎!博士在先秦只是一般博學者的稱呼。漢武帝時創辦了大學,太學裡的老師就是博士。那時博士的選拔比現在嚴格多了,武帝時只有七人,宣帝時十四人,元帝時增為十五人。
  哪裡像現在博士一抓一大把。「聽得天舒臉上灰灰、心裡涼涼,好像在說,你的小尾巴快收回去吧。
  楊一什麼都懂,不懂的問題她也要搞懂。
  有一次,她與天舒談論媳婦到底是誰的老婆。天舒在南人K大,說媳婦是兒子的老婆;在北方長大的楊一說,媳婦就是自己的老婆,且堅持北方人的說法是對的。天舒說,她在國內時看電視劇,曾聽見男人這樣的對白:「好呀,有媳婦伺候著,又幫我擦背又幫我按摩……」南方人聽起來很邪惡,總以為是秦可卿的故事。不過也沒有辦法,中國文化,北方領導南方。楊一說,現在也不見得是北方領導南方了,應該說是富裕地區領導不富裕地區。以前誰都說廣東話難聽,像不開化部落的語言,現在廣東最富,誰都以自己能夾帶幾句廣東話為榮。可是媳婦到底是誰的老婆還是沒有搞清楚c第二天,楊一跑來告訴天舒,我查過了,你們南方人是對的。因為在古文中,「息」通「媳」,「息」即「子」。
  《戰國策》裡寫:「老臣賤息舒棋,最少。」這裡的「息」就是指兒子。
  天舒忙問她是怎麼知道的。
  「查資料呀!」楊一說。
  楊一什麼都懂,不懂也裝得很懂。
  雖然平時喜歡開玩笑,關鍵時候講話卻很有水平,經常是「從這個角度分析」、「從另一個角度分析」,聽這個架勢,就是很懂的樣子。在天舒與她認識的六個月裡,她已經全方位地從各個角度剖析過天舒及天舒周圍的一切,當然包括天舒的室友和同學。而且大量地使用判斷句:「應該從宏觀上進行判斷。」「你這種說法是片面的。」……楊一講話精確得像美國前國務卿考戴爾。赫爾。有一次,赫爾坐汽車經過一片草原,一群綿羊在草原上走過,車上有人說,這群羊剛剛被剪了毛。赫爾說,這個結論基本上沒錯,至少面對我們的這一邊是這樣的。
  楊一很好學,從不浪費時間,多數都處於「一邊……一邊……」的狀態。比如她每天早上一邊吃東西,一邊看報紙,還不時地圈點著;晚上一邊做飯,一邊聽新聞,嘴裡還唸唸有詞。再比如,楊一看新聞節目,常常發表感想,這個詞用得巧妙,那個問題提得深刻,隨手就記下什麼。
  天舒說楊一像八腳章魚,時刻處於吸取營養的狀態。問楊一這樣累不累?楊一說,如果天舒不概括形容,她自己並不覺得,可能從小到大一直這樣,不覺得了。她說要「SEEMUCH,STUDYMUCH,SUFFERMUCH(多看多學多經歷)」。
  「我覺得你一定會成功的。」天舒說,「你這種人要是不成功,什麼樣的人才會成功呢!」
  楊一叫天舒要多讀報、多看書。美國的報紙真的很划算,二十五美分買一大疊,看都看不完。楊一說了,這就好像老美到中餐館點菜,幾十種菜名他看不過來,後來有經驗了,只看「SWEET&SOUR(甜酸類)」,點來點去,都是甜酸肉、甜酸雞什麼的,看報紙也是這樣。提高英語可以從讀偵探小說開始,因為比較刺激,會吸引你讀下去的。外語是需要下苦功夫才學得好的,與老美講講話混出來的英語表達可以,但終究深刻不了。
  「許多人一輩子庸庸碌碌,就是因為沒有抓緊時間。時間就像在海綿裡的水一樣,要靠擠的。」楊一常常說這種人人都懂,但只有她說出來顯得特別有道理的道理。
  天舒聽了,很有收穫。魯迅說過類似的話,可是不如楊一說得讓人動心。
   
2 逗你們玩的

  楊一的名字簡單。別人常跟她開玩笑:如果你有弟弟妹妹是不是跟著叫楊二楊三啊?明知這是個玩笑,卻偏是一本正經地回答:也許吧。目的是讓開玩笑的人笑不出來。越是年長,越是體會到這個簡單名字的妙不可言。父親是個資深記者,舞文弄墨之人,起個一筆之名,簡直是大智若愚。楊一頂瞧不起有些同學的名字,是翻著《康熙字典》挑肥揀瘦得來的,什麼劉躞、王砉、趙蠲,欺負我國六分之一的民眾是文盲,連老師也一併考倒。第一節課,老師點名,只能叫「王什麼」同學、「趙什麼」同學,叫到楊一的名字,老師心存感激,終於碰上他認識的字了。同學們都羨慕楊一成績好,楊一說,是啊,等你們把名字寫完,我已經做完兩道題了。
  和中國這一代所有的獨生子女一樣,成長,就是承擔家庭的期望。
  出生於七十年代末,中國開始開放,中國人開始逐漸過上好日子的時代,楊一會這樣想,是因為她母親常歎她自己生錯了年代。父親、母親同屬老三屆。他們這一代人最苦,該發育的時候,遇上三年自然災害沒飯吃;該讀書的時候,趕上文化大革命沒書讀,還要去上山下鄉;該結婚的時候又沒房子沒工作;好不容易安穩了幾年,又碰上了下崗,怎麼什麼倒霉都讓他們這一代人攤上了。他們常常念叨,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些是子女應該聆聽且牢記的,只是楊一聽時遠沒有他們希望的虔誠,時而冒出一句:「你們說到哪兒了?」
  他們說倒在其次,關鍵是他們做了。對下一代,他們急於將他們自己不曾擁有的給楊一。楊一三歲識字,五歲上學,六歲背唐詩三百首,七歲學鋼琴,八歲學畫。楊一小時候是屬於「光長腦袋不長肉的孩子」,當然現在的豐滿健康是後話了。童年的記憶就是坐在自行車的後座從這個學習班奔到那個訓練班。父母最常說的話是,不要老是玩,玩玩玩,玩能玩出個名堂嗎?楊一真是比竇娥還冤,她什麼時候玩過了?她比上班的人還忙還累,人家還有下班、週末,她是二十四小時處於戰備狀態。
  童年的楊一也有不得已,涕淚交流,抗議示威。母親當即哭天抹淚,竟然比她還傷心地說,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父母省吃儉用辛辛苦苦為你創造條件,你不要辜負了我們,我們都是為了你。到底誰為了誰?楊—一直覺得她是為了他們。她投降了。鄰居劉阿姨說,還是你們家楊一聽話懂事,我送我們女兒學琴學畫,她學什麼都是半途而廢。楊一抿抿嘴,心裡在說,那是因為我實在哭不過我媽。
  母親說話頻率很高,含量很低,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幾句,後來母親剛開一個頭,楊一就能接下去說了。比如母親說「我們小時候啊」,楊一拿腔拿調接著道:「苦得不得了,如果有你們現在這樣的條件,一定會幹番大事業的。」母親瞪了她一眼:「你知道就好。」楊一知道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家裡經濟並不很好的時候,母親把家裡所有的錢都拿出來,還向兩個舅舅借了錢給她買鋼琴。父母對自己很苛刻,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近似自虐。
  楊一總算不負眾望,不管在哪一方面,她都成了明星。
  她認為讀書是件很簡單的事,讀不好書反而令她不解。「不就是一本書嗎!」她說。
  她的字畫屢屢得獎,她的字畫比她本人早十來年到達美國與美國人民見面。
  她的文章深刻老到,完全不見中國女性文章中的小家子氣和矯揉造作,通過她的文章,叫人既想像不出她的年齡,也猜測不到她的性別,加上她那中性的名字,於是源源不斷收到女生的求愛信,開頭千篇一律地稱之為「親愛的楊一老師」。
  楊一在學生時代出盡了風頭,她覺得自己比校長還忙。
  她精力充沛,既是籃球隊的隊員,又是舞蹈隊成員,常常剛在柔和的音樂聲中優雅一番,舞鞋一脫,球鞋一穿,又在球場上衝鋒陷陣了。這是兩碼子事,怎麼轉得過來?
  楊一就像戲文裡唱的——「誰說女兒不如男,呸,那是萬惡的舊社會」。然而男生因為孤獨而優秀,女生因為優秀而孤獨。在中學生這個最真誠又最不真誠的年紀,楊一這種風光的女生在班上並不討好。十幾歲的孩子尚未學會掩飾情感,表達起來愛憎分明。班上一個女生這樣對她說:「楊一,我不喜歡你,你太出風頭了。」另一個男生對她說:「楊一,你不應該和我們這些平凡人作朋友,名人應該與名人交往。」果然,男生的話剛說完,班主任就來叫:「楊一,電視台來人找你。」
  有家電視台要採訪北京市優秀中學生代表,楊一是代表之一。問到業餘愛好時,少年才俊們面對熒屏侃侃而談,這個時候沒有人說到四大天王,都是蕭邦、李斯特;沒有人說王朔,都是《論語》、《尚書》,盡挑高雅的。輪到楊一,她說:「我沒有什麼愛好。」主持人問:「那你平時喜歡做些什麼?」楊一想了想,回答:「做菜。」主持人愣了一下,楊一以為人家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因為我愛吃。」主持人又問大家有什麼願望?楊一這次搶先回答:「我想吃遍天下美食。」後面幾個同學,這個說環遊世界,那個說世界和平,楊一眨眨眼睛問主持人:「要說這些嗎?」主持人笑笑:「隨便,自然就好。」楊一樂了,又說:「我想吃遍各色的小餐館……」主持人不得不打斷她:「時間有限,你就說到這兒吧。」節目播放出來時,楊一這段被砍掉了。
  自古才女多傲氣。楊一正常,正常得接近平庸。既不前衛也不新潮,既不清高也不孤傲,既不深沉也不古怪。她能說會道、愛開玩笑,有時還會冒出一兩句粗話,「好個屁」。
  「去他媽的」,語驚四座、讓人汗顏。之後她再甩出一句最常說的:「逗你玩的。」
  有一次,楊一數學競賽得獎歸來,一家報社的記者要採訪她,打電話與父母約好星期六早上八點半。星期六早上,母親八點鐘叫醒她說:「別睡了,客人馬上就到了。」楊一揉著惺。訟的雙眼,道:「有沒有搞錯,這麼早就要我接客。」
  雙親大眼瞪小眼。母親連忙說:「孩子,這話待會兒可不能亂講。人家不是以為你有病,就以為你父母有病。」楊一像是醒了,咧著嘴傻笑,又是那句話:「逗你們玩的。我要是連這個分寸都沒有,怎麼混到今天!」
  又有一次,楊一對母親感歎:真正聰明的女人是比自己的丈大笨那麼一點點的女人。女人太聰明太能幹,著實讓人害怕,尤其是男人。楊一與母親分享此心得,母親感慨不c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說這句話的女兒年僅十六歲。現在的孩子太早熟了,他們十六歲時什麼都不懂,現在十六歲的孩子沒有什麼不懂的。母親和父親商議了一番,覺得很有必要與女兒談一次。
  飯桌上,父母雙親神情緊張而嚴肅。母親對父親使了個眼色,示意父親開口;父親又對母親點了點頭,要母親開口。楊一像是渾然不覺,只管吃她的飯,喝她的湯,還故意嘖嘖地咂著嘴。吃飽了喝足了,說句「好吃」,又抹了一下嘴,說道:「你們要對我說什麼,就說吧。」母親皺皺眉頭,支吾了一陣,說:「是這樣的。你雖然只有十六歲,但馬上就要進入大學了,在你們這個年紀,會覺得有些事情很神秘,其實沒有什麼神秘的。」
  「媽,你在說什麼啊?」
  「比如說,比如說性。」母親顯然有些不好意思。
  楊一站起來,邊回房間邊說:「哦,我早就不覺得神秘了。」
  父母二人盯著楊一的背影,又相互對望,父親對母親說:「明華啊,我聽你女兒這話,怎麼這麼害怕呀。」
  傳來楊一咯咯咯的竊笑聲。
  父親說:「你笑什麼?」
  楊一轉身,扔來一句:「哦逗你們玩的。」
  她就是這麼一個活靈活現的女孩兒。
  有一個同學對她說:「你怎麼看怎麼像胡同裡長大的。」
  楊一至今仍覺得這是對她的讚美。楊一討厭做作。
   
3 鹽為百味之將

  現在的女性越來越會吃,也越來越能吃了。以前的女人沒有聽說哪一個是好吃能吃的,有個楊玉環,也就好吃個荔枝,小巧典雅得很。現代的女性,在餐桌上,往往比男人還貪嘴。楊一就是這樣。
  得了獎金賺了稿費,別的女孩子會買衣服裝飾品打扮自己,楊一卻是買回一包又一包的零食。吃完又去寫稿子,得了錢再買東西吃。後來也知道漂亮了,見鏡中的人兒圓圓實實,不免有些惋憐:如果能瘦些就好了。瘦些,怎麼看也算是個靚女。於是決定不再吃零食了,沒忍幾天,實在按捺不住,又偷吃起來,邊吃邊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結果是不斷地發誓,也不斷地吃。
  楊一愛吃,吃些零食不在話下,畢竟是個小姑娘。楊一更愛做菜,不是簡單的西紅柿炒雞蛋,而是佛手白菜、御膳宮保雞丁、箱子豆腐、桃花泛等等有名有姓的佳餚。水準之高,讓人刮目相看。逢年過節,父母知道楊一辛苦,問她想要什麼。楊一說要廚房,父母知道揚一想做菜,說,要點別的吧,大過節的,別累著。楊一說她喜歡。父母購物回家見一桌好菜,楊一捧著本烹飪書在廚房裡自得其樂。
  父親笑著說:「咱們培養孩子這個,培養孩子那個,就是沒培養她做菜,她倒很擅長嘛。」母親也笑:「咱們楊一真是命苦,學會這麼多東西,可她怎麼就喜歡下廚房呢?我在她這個年紀最討厭下廚房了,可是卻不得不下。」
  父親說:「我看挺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楊一畢竟是一個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生子的。」楊一從廚房出來:「我有兩下子吧?」
  「不是兩下子,是三下子。」
  「爸媽,我決定將來去當個廚子了。」
  父母面面相覷。
  楊一又說那句老話:「逗你們玩的。」
  食為政首,烹飪的學問是大的。商代名廚伊尹「以滋味說湯,至於王道」,闡釋烹飪之道和為政之道的關係。以後他成了商湯的一位名相,「調和鼎鼐」一詞則成了宰相司職的代名詞。自此,中國的名人、權貴之人都喜愛治味,且至今依然舊緒不改。楊一大概受了這個傳統的影響吧。
  上大學後,楊一應老師之邀,回到曾經就讀的中學文學社,和同學們座談。
  一進大教室,可愛的學弟學妹們就拚命鼓掌,楊—一下子有些昏。老師先說楊一的文章寫得如何好,楊一低著頭,端坐著,老師講完,悄聲對楊一說,你也講幾句。
  楊一小聲地說:「老師,我說什麼呀,你們要是說我寫得不好,我還可以說幾句。你們現在都說我寫得好,那我說什麼呀。」
  老師想了想,對大家說,同學們如果有什麼文學問題可以問楊一。
  第一個文學少年的問題就把楊一斃了。他問:「文章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處境窘困,楊一尷尬地笑笑,說:「不知道……」話音未落,指導老師就面露難堪,楊一改口:「不知道……不知道大家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
  在這個表現欲很強的年紀裡,立刻有人回應。這個同學說「結構」,那個同學說「理念」,還有同學說「結尾」,一時間很熱烈。一會兒,大家將焦點再次集中在楊一身上。聽了大家的意見,楊一順著竿爬:「大家說得都很好,每一步都重要。」
  當然現在的少年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又有人問:「怎麼結尾才能畫龍點睛呢?」
  「其實寫文章就像做菜。」因為這時楊一能想起的就是做菜,楊一換了個詞說,「噢,就是烹飪。」
  下面竊竊私語。
  「我問大家,做菜過程中最關鍵的是什麼?」
  「火候。」
  「調料。」
  「刀功。」
  楊一笑了,開口說:「放鹽。」
  下面嘩然一片。不是因為楊一語出驚人,根本就是答非所問。
  楊一接著說:「《美食家》裡有這麼個故事。解放前有一家餐館非常有名,師傅手藝之高,號稱天下無雙,所以賓客滿堂,生意紅火。尤其是那些美食家吃定了這家館子。一天幾個美食家又聚在這個館子裡,一桌的珍饈美味,吃得那個痛快。這時上了最後一道菜,是湯。美食家們一喝,個個拍案叫絕,從來沒有喝過這麼鮮美可口的湯。再研究一下配方,跟以前完全一樣。這下奇怪了,一定要把那個廚子找來問個究竟。正要去找廚子,廚子卻自己匆匆跑來了,一個勁兒地道歉。原來,他今天太忙太累了,做完最後這道湯,就因得打起瞌睡,這會兒才想起忘了放鹽。這幫食客又得罪不起,就急忙跑出來道歉。」
  同學們「噢」了一聲。
  「為什麼這個廚子忘了放鹽可以使湯有始料不及的效果?因為這些美食家吃完這一桌的美味佳餚,味覺已經滿了,最後這個湯如果再放鹽,就顯得味道過重。不放鹽,對他們來講,卻是恰到好處。」
  同學們又「哇」了一聲。
  「鹽者,百味之將。有時候,還得搞點無為而治。」
  同學們再「嘩」了一聲。
  「同樣,結尾也是如此。如果你在想該怎麼結尾,你已經可以收筆了。再往下寫,不見得是件好事。」
  同學們就「哇塞」叫起來。
  散會,指導老師喜形於色:「楊一,我就知道你行嘛!講得不錯,深入淺出。」
  楊一想,我真是「以已昏昏,使人昭昭」。又想,這個烹調的學問實在大,一出口就是一個比喻,一個典故,好,真好。民以食為天,已經吃出了水平,吃出了哲學,孩子在校補課叫「吃小灶」,大人在單位工作叫「吃大鍋飯」,女人嫉妒叫「吃醋」,嫉妒得無理則叫「吃乾醋」,吃的學問大著呢。以後,楊一也就以食為看家本領了。事實上,她發現任何事,戀愛也好,事業也好,都和烹調異曲同工——投入的精力、時間越多,滿足的程度越高,當然,失望的可能性也會越大。
   
4 留下還是回國

  談到她的整個成長經歷,楊一打八十分。讓她氣憤的是:當她千辛萬苦地走過來後,人們開始反省他們這一代的成長,言語之中,這些在訓練班裡長大的孩子都很脆弱,不經一擊。楊一不這樣認為,在訓練班時沒人說他們脆弱,現在他們過來了,人們也不能說他們什麼。
  大家都說楊一是才女,她也只好過著才女的日子。為了自己為了父母,都在情理之中,過了此線,就剩悲壯。楊一覺得。
  楊一自幼出眾,贏得長輩諸多贊語。鄰居劉阿姨常對母親說,就數楊一最厲害,比她家女兒強多了,把所有的同齡小夥伴都比了下去。母親一聽這話,心中暗叫不妙,楊一要反擊了。果然,楊一說話了:「我才不要和別人比呢。」
  「可是小朋友都在和你比呀!」劉阿姨笑瞇瞇地說。
  楊一說:「他們愛和誰比就和誰比,我才不比呢,累不累人啊!」
  父親同事來家做客,讚道:「老楊,你這個女兒了不起啊,將來是個人物。」父親一聽,也叫麻煩了,女兒要還嘴了。不出所料,楊一說:「我才不要當人物呢。被萬人指指點點,一點都不好玩。」
  這個情形一直到她大學後才有改變。
  中學畢業時,她被保送到K大學的英文系,她不去,她想讀新聞。她自認口才好、文采佳、人品正,是當記者的好料。
  那一年,新聞系沒有保送的名額。楊一決定參加高考。
  當記者的父親說話了,一個女孩子搞新聞搞不出什麼氣候,就讀外語吧,也免得考了。
  楊—一本正經地說:「今年考不上K大學的新聞系,十年後就爭取站在K大學新聞系的講台上。」
  種種才藝滿足了一個少年人的虛榮。拋開這個不計,楊一覺得童年英才教育的最大收穫是為她贏得了自信。這是關乎重大的。果然楊一如願以償,讀了新聞。
  上大學後,同學們開始熱衷於各種演講比賽、英文派對、座談會時,楊一反而退了下來。這些活動在她眼中越發近似於遊戲。有同學慕名前來:「你就是楊一?看不出來。」
  楊一說Z「看不出來就對了,看出來就麻煩了。」
  她利用寒暑假走訪了許多貧困山區小學。面對著一雙雙天真單純、渴望知識的黑眼睛,她讀出了這群在沙土上寫字、在教室外偷聽的孩子們的心聲——我想讀書!可是他們交不起二三十元的學費——這不過是一個城市孩子買書包的錢,在這裡將改變一個失學兒童一生的命運。
  他們從來沒有出過大山,沒有見過電視,沒有見過遊樂場,他們根本無法想像城市裡的同齡孩子嚷嚷的名牌和電子遊戲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沒有比較,他們只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心願——「我想上學」。
  可這都得不到滿足。
  楊一心情沉重。她是英才教育下長大的一代,她想如果她出生在窮山溝裡,她就是他們中的一員。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解釋「命運」二字!
  她先後寫了兩篇報告文學,不僅獲獎,且引起了一定的社會反響。
  那時楊一不過十八歲。
  真正讓她名聲大振的是她大學時期的一幅圖案設計。
  1997年,全國徵求香港回歸徽章設計圖案,楊一技壓群芳,一舉成名。其實她的圖案很簡單,之所以能夠勝出超過那些專業美術人士,就是一個創意。她畫了一串中國歷代以來形態不同的鑰匙,下面寫了一句話:咱們家的鑰匙,一把也不能少!
  由於她的種種成績,她二十歲畢業就分配去了電視台新聞節目英文部。工作兩年半,就想出國讀書了。出國當然首選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是亞選擇,日本則根本不在考慮之列。看看美國朋友留的電話號碼,只寫區號和電話號碼,不寫國家區號,好像是屬於常識範圍,全世界都應該知道。
  這樣的一個國家需要去看看。
  當時她的不少同學都留學了。一個同學對她說,你怎麼不出去,你不一直都先人一步嗎?出去看看總是好事。自己在自己家裡用自己家的話講自己家的事,怎麼會有火花?怎麼會有交流?出去看看人家在人家的家裡用人家的話講人家的觀點,那是什麼樣的情景?在自己尚有韌性改變時對自己進行豐富。
  楊一想想也是。客觀、主觀上的種種局限,在工作上她總覺得沒有多麼突出的成績,就決定留學了。
  對於大部分的留學生,出國留學是踏出國門的第一次,楊一例外。在她留學之前,她曾五次出訪:第一次是她高一時,隨中國少兒藝術團出訪歐洲,別具一格的歐洲情調,楊一印象深刻;第二次是她隨中國大學生代表團出訪美國;後面的三次是她因為工作需要出訪日本、加拿大和美國。鄰居劉阿姨開玩笑,你們楊一出國比我們去天津還勤啊。
  楊一併沒有像天舒一樣天昏地暗地上各種TOEFL和GRE的速成班,她和天舒交流過,TOEFL和GRE的成績固然重要,但絕不是惟一的條件。美國大學非常重視學生的全面素質,像阿甘他什麼都不會,只因著跑步就能上大學。她如果沒有優秀的大學成績,出色的工作表現,卓越的才能特長,想拿傳播系的獎學金,別說門了,就是窗戶也沒有。
  在美國學文科的中國人不多。即使有,一兩年後也轉到「會計」、「電子工程」等熱門專業。當楊一告訴天舒她是學傳播的,天舒故意用手摸摸眼睛,表示眼前一亮。一個外國人在美國學傳播,一要有很過硬的語言功夫,二還意味著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天舒的反應,楊一司空見慣——中國人的反應。那些學熱門專業的,在美國時間長些的,就會呈上忠告:「這是美國啊!你在美國還是沒有受過苦,才敢這樣。」使得學文科的人聲調都低下來。只有楊一驕傲地說,只有那些FZ(學生家屬簽證)、J2(訪問學者家屬簽證),才會去學什麼會計,她是不會轉專業的。天舒立刻問,那你以後是想留下來,還是回國?「會先留下來工作一段日子,以後我是要回去的。回去比較容易做成大事。」楊一是學傳播的,她知道她再怎麼能,也不可能進人美國主流媒體,像ABC、NBC,不會要一個外國人。她的願望是回國辦一個類似美國《20/20》、《60分鐘》的節目,她喜歡做人文節目。
   
5 第一塊見到他

  上個學期期末考,楊一為考試焦頭爛額,天舒被她花言巧語騙去當「陪讀」。楊一說認識天舒三個月認為天舒英文應該提高,認識天舒六個月後深感她中文的加強也迫在眉睫。因為那天突然下大雨,兩個人匆忙地往停車場跑,到了車裡,天舒看著跑著躲雨的行人,說:「嘩啦啦,下雨了,轟隆隆,打雷了,小雞跳,小鳥。山,大家都往窩裡跑。」楊一聽後,大笑:「哈哈,陳天舒,這就是你的中文水平?太高了!」楊一以讓天舒學英文為名,叫天舒幫她收集整理資料,且許諾事後重重地答謝天舒。一個星期後,楊一春風滿面地告訴天舒她又得了A,只是答謝一事不再提起。她怎麼這樣呢?女人就是女人,說話只是發音而已,像廣東話說的「你講(你講話呀)」就是比喻講話只是講話。
  就在天舒對楊一的承諾不抱什麼希望時,楊一卻心血來潮了,決定請天舒看電影。楊一打電話到實驗室找天舒。先是實驗室的NANCY接的電話,楊一的英語很好,實驗室的幾個美國人接過楊一的電話,都這麼說。言下之意,實驗室的另外幾個中國學生小馬、唐敏、陳天舒的英語都不及楊很快地就換上天舒的聲音c「唉,還記得上個學期末我答應過要答謝你的嗎?」
  「哦,感謝老天爺,你還記得。」
  楊一笑。
  「什麼叫還記得,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天舒接著道。
  「我請你們看《鐵達尼號》。」
  天舒笑了:「你拿糖啊!」
  電話那端傳來楊一的大笑聲:「你中文有進步,知道拿糖什麼意思了。」
  「是呀,看這麼個老片子,你就不能自覺點嗎?」
  「這個片子我沒有看過,你看過嗎?」
  「也沒有。」
  「那就這麼定了。一起去受點愛情的滋潤。」
  《鐵達尼號》風靡之時,天舒還在國內,票價為五十到一百二十元不等,太貴了,天舒沒去。同學小安說,差不多了,美國一張票也要七八美金,折成人民幣,和我們差不多,天舒說差得多了,美國人一個月賺多少,中國人一個月賺多少?
  如果這張票不是楊一請的,她想她還是不會去。
  第二天下午,天舒早早地就坐在圖書館前的長椅等待。
  因為剛剛下完一場雨,空氣非常清新,空曠湛藍的天空,朵朵飄動的白雲,心惰也格外的明朗,天舒坐在長椅上靜靜地享受著這一切。這是她留美半年最輕鬆的一刻。
  「天舒。」背後傳來楊一那好聽的聲音,接下來便是她一串風鈴般的笑聲。非常清脆,非常悅耳。
  天舒回頭,是楊一、曹大淼,還有一個人她不認識,從未見過。
  「這是天舒,廣州來的。」楊一的聲音。
  「蘇銳,大淼的同學。」還是楊一的聲音,「也是我的大學校友。」
  「你好,天舒。」蘇銳說。
  「你好,蘇銳。」她也對他說。
  「她是楊一的好朋友。」大淼補充了一句。
  大淼一說話,就讓天舒不高興。她想起她與大淼的第一次認識。上個寒假她從洛杉磯看表妹晶晶回來,原本是楊一接機,楊一臨時有事,就轉請大森幫忙。大森對楊一說:「沒問題,接你朋友沒問題;要接你妹妹就更沒問題了。唉,她漂亮嗎?」天舒知道此事後便對大森有了成見。後來他們成了很熟的朋友,天舒就此事狠狠地批評了他,大森顯然忘得一乾二淨,且說就算他是這麼說的,也很正常,一個年輕男子提及一個年輕女子當然是問「她漂亮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難道問她「年薪多少」、「什麼學歷」
  不成?之後反而是他狠狠地批評了天舒,說她小心眼。
  接下來商量怎麼去電影院,是開一部車去,還是各開各的車去,然後在電影院門口集合。
  大森姓曹,只是美國人叫起來很難聽——「HEY,操(曹)」,所以他常省掉姓,大淼是北京人,能侃,講話很好笑。有一次大家在天舒家裡打牌,天舒在廚房裡忙得叮叮咚咚,突然「嘔當」一聲,一般人的反應是問什麼東西掉了,大森問:「天舒,你逮著了沒有?」
  楊一也是北京人,更能說。所以大森和楊一在一起時,一定熱鬧。他倆喜歡抬槓。如果大淼說「先有雞」,楊—一定說「先有蛋」;但如果楊一說「先有雞」,大淼則會說「先有蛋」。兩人從認識起就吵架。楊一到S大學是大淼接的飛機。楊一在S大學中國學生會的名冊上找到大淼的名字,發E-mail給他,請他接機c大淼答應了,回E一mail,開玩笑說在機場看見一個特帥的男人就是他大淼。那天,是大淼認出了楊一,楊一看著大淼說:「沒認出來。因為我下飛機後,一直在找劉德華。」
  果然不出所料。大森說:「大家坐一部車子去吧,省事。」
  楊一立刻說話了:「這樣並不省事,回程怎麼辦?開車的人還要把每個人送回家。」
  出乎意外的是這次大淼沒有再與她抬槓下去,而是說:「好,好,只要大家同意,我也同意。」
  後來決定各自去,天舒是裡面惟一沒有車的,楊一帶她。上車時,楊一問天舒:「覺不覺得大淼今天異常?」
  天舒說:「怎麼不覺得,太覺得了。」
  楊一湊近天舒的耳邊:「他失戀了,我拉他出來散散心。」
  天舒抿著嘴笑:「又失戀了。」
  說罷,她們擠擠眼嬉笑起來,滿是小女人的瑣碎與不爭氣。
  看電影時天舒與蘇銳挨著坐。《鐵達尼號》的最後,JACK臨終前對ROSE說:「WINNINGTHATTICKETWASTHEBESTTHINGTHATEVENHAPPENEDTOMEITBROUGHTMETOYOU。」
  這正是天舒想說的,贏得楊一的這張電影票,是發生在她身上最美好的事情,它讓她認識了蘇銳。
  這樣,天舒成了一個有秘密的女生,心裡企盼發生什麼。
  從電影院出來,天舒發現今晚月亮又圓又大。她舉頭望明月,不由得顧影自憐起來。記憶中她什麼時候曾經做過同一個動作——舉頭望明月,是她小學的時候,那時她看著月亮婆婆,希望能像騎掃帚的小魔女一樣,劃過星空,滿世界邀游。現在,看著圓潤豐滿的月亮,只想回家了。
   
6 室友都知道了

  天舒回到宿舍,關上門,將鑰匙上拋,轉了個身再接住。她想:談不上一見鍾情,就是遇見,在異國他鄉熙攘的人群中,猛然抬頭,遇見了一個家鄉的親人,很熟悉很親切,天舒一進來,LAKETA就問:「你好嗎?」
  「我很好。」天舒甜甜地笑,「你們好嗎?」
  「我們?這裡只有我。MEG回家了。」LAKETA說。
  MEG和LAKETA與家庭都不親密。昨天MEG的父親留了個言在答錄機裡:親愛的女兒,你母親和我對你上次的回家非常高興,當然那個時候,我們都還比較年輕,但那到底是什麼時候,我們也不是太清楚了。愛你的爸爸。
  MEG的父親很具有幽默感,MEG收到留言後就回家了。
  「MEG回家了,那你呢?」天舒問。
  LAKETA說:「我要寫小說,不寫詩歌了。」
  天舒想:這也轉得太快了點。
  「我要寫一部關於黑人的歷史小說。你看過《根》嗎?」
  「沒有,不過聽說過。」
  「沒發現大多數的電影、電視都把黑人的形象搞得很可笑很傻嗎?你一定要讀讀這本書,寫得好極了。我也要寫一本類似的小說。比如說,黑人講英語有口音,這些都是有緣由的。」她說,「講話有口音,名字起得怪都是黑人故意的,覺得自己不一樣,也要別人覺得他們不一樣。像我的名字就是挺少有的。」
  天舒也有個英文名字,上大學時英語老師起的,到了美國,反而不用了。她好像沒有勇氣跟中國和美國的同學們說,晦,你們別叫我天舒了,叫我戴安娜陳吧,再學老美把「陳」發得像「全」。
  「你什麼時候開始寫?」
  「還不知道,我還在構思呢。不過我會先練習寫一些短篇。」
  「好了,你出名了會忘記我嗎?」
  「這還用問嗎?一定是會的。」她笑,露出一顆顆潔白的牙齒。
  說完,LAKETA進行她的小說創作。電腦壞了,改用手寫。她的拼寫十分糟糕,隔一會兒就問天舒什麼什麼詞怎麼拼,天舒很得意地說,英語到底是你的母語還是我的母語?我的英語雖然不如你,聽說寫讀全不如你,但我的拼寫正確率幾乎百分百。LAKETA問,你是怎麼練的?天舒說,你門大依賴電腦的拼寫檢查了,我們是一個詞一個詞這樣訓練出來的。美國學校裡沒有語文課,只有閱讀課,讀讀文章。而中國的語文課,從字到詞,從句到文,反覆練習,朗讀背誦,抄寫默寫,老方法自有它的妙處。LAKETA說,是啊,美國高中生閱讀寫作的水平很低,已經引起了關注。
  一會兒,LAKETA的一個短篇小說就出廠了。天舒看後,不能不承認,美國孩子的思維很開闊。LAKETA寫的是一個黑人家庭,單親母親與她的三個孩子的故事。對話寫得很精彩。黑人母親教育她的孩子要學好,說:「不要偷東西,否則白人不會讓你們好過的。」天舒沒有想到她眼中輕鬆快樂的室友可以把一些嚴峻的社會問題寫得這麼生動幽默。
  天舒的中學作文全是假話,寫她拾金不昧,給老師送傘,扶老人過橋。光拾金不昧就寫了五篇周記,老師有意見了:「全廣州市的錢全讓你撿著了。」天舒改寫家務事,一會兒堂哥帶她打雪仗,一會兒與堂妹去捕魚,母親又有意見了:「你哪裡來這些個堂哥堂妹們,我們都不認識。」
  天舒寫得痛苦,相信老師改得也不快樂,可下次提筆,還是依舊,除了這種作文模式,她已經不知道如何突破了。
  這就是教育的烙印。
  LAKETA小說炮製完畢,又來與天舒說話:「我一共有過三個男朋友,交第一個男朋友時,我十四歲,我男朋友十六歲,他很CUTE(可愛),交第二個男朋友時……」
  「你和第一個男朋友為什麼分手?」
  「嗯……我們也不知道,後來就分開了。」
  「就分開了。」天舒重複。
  「對,交第二個男朋友時,我十六歲,他是我同班同學。噢,他是一個JERK(傻瓜)。第三個男朋友比我小一歲。我現在沒有男朋友,我很寂寞。」
  「你想找什麼樣的人,白人還是黑人?」
  LAKETA有點敏感地說:「我不需要找一個白人去改變我的社會地位。我對我的膚色很自豪,不需要找一個白人支持我。」
  天舒只是隨便問問,沒想到她會激動起來。
  LAKETA說:「白人生下來是白的,生氣的時候是紅的,生病的時候是黃的,死的時候是灰的。我們黑人生下來是黑的,生氣的時候是黑的,死的時候還是黑的。白人才是有色人種嘛。」
  「對,輪到你了。」LAKETA上齒碰下齒客氣地催促著。
  這倒是和國內大學宿舍的場景完全一致。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也得跟我講一些悄悄話,否則就不夠意思。全是小女生的那一套。
  在這種場合的作用下,天舒就講了她今天認識了一個叫蘇銳的男孩子。
  「你喜歡他嗎?」
  「我……」
  「JUSTSAYYES(就說是的)。」
  在美國原來可以這樣呀,天舒想。她上高中時,就因為無意中的一句「我有心事」,被當做「春心蕩漾」傳播了很久,越傳越具體,越播越傳神。
  「你應該告訴他。」
  「不,不,不可以。」天舒連忙搖頭。LAKETA竟然建議她去跟蘇銳做血淚告白,這不是等於叫她去送死嗎。
  「為什麼不?」LAKETA不解了,在她看來,應該對自己喜歡的人說我喜歡你,這是更單純的想法。於是又追問一句,「為什麼不?」
  「因為……因為……因為……」天舒後來顯然是被逼急了,憋出了一句,「因為我是女的呀。」
  「我知道了。中國女孩、」LAKETA聳了聳肩,說了這麼一句,把她自己的困惑也全解釋通了。
  幾天之後就到了中國的春節。那天是星期五。一到星期五,室友就拍手讚歎:「TGIF(感謝神是星期五)。」
  這是天舒在美國的第一個春節,學校、街上都冷冷清清。天舒有點想家。實驗室裡的幾個中國人似乎只有天舒一個人意識到今天是春節,吃午飯時,她提醒大家。小馬說,來久了,人變得很麻木,過不過節都一樣。唐敏說,她那中餐館的老闆在過春節時說「在美國過什麼春節」,過聖誕節時說「我們中國人過什麼聖誕節」,怎麼樣都過不上節。
  小馬、唐敏這麼一說,天舒也麻木了,只是想現在她的家人在做什麼呢,看春節聯歡晚會?窮吃海喝?
  下午,天舒提著兩包剛買的食品回到宿舍。一進門,白人姑娘MEG就雀躍而至:「怎麼樣了?你們怎麼樣了?」
  「我們?我和……」
  「你和銳啊!」
  MEG也知道了。想必也是在一種場合的作用下,LAKETA又告訴了她。
  「你們怎麼樣了?」LAKETA也問。
  「什麼也沒有!」天舒一邊說,一邊把剛買回的食品放進冰箱。
  「什麼也沒有?」LAKETA窮追不捨,「你們沒有見面嗎?」
  「沒有!」天舒煩了,說,「我們換個話題行嗎?」
  「可我們只對這個話題感興趣。」LAKETAT嬉皮笑臉。
  「對了,你的好朋友YANG(楊一)打電話來提醒你,今晚你們有活動。中國春節,她邀請我們一起去,預備了晚飯。」MEG說。
  「看,與銳相比,這件事顯得重要多了。」天舒笑。
  MEG也笑:「對啊,我立刻問她銳會不會去。」
  天舒瞪大了眼:「什麼?你真是這麼問她的?」
  「開個玩笑,看你緊張的!」MEG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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