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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從楊一那兒借了盤春節聯歡晚會的帶子,一首《常回家看看》不知哭壞了多少人。「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給爸爸捶捶後背揉揉肩,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總操心就奔個平平安安。
  ——陳天舒一、世養大同指日可待天舒已經參加過兩次中國學生會的活動。
  一次是去年剛進校時的迎新會,到會的有五十來人,處境與天舒相似——初來乍到,想認識一些人,交一些朋友,尋求一些幫助。來美超過一年以上的同學基本上見不到——有的話,大概都是「領導階層」。
  另一次是進校兩個月後,大使館來學校放映紀錄片《飛越太平洋》。天舒以為是講留學生飛越太平洋的生活,就鼓動小馬和唐敏一起去看。
  小馬頗為婉轉地說,你剛到美國,去看看,認識一些人,我們就免了。
  唐敏說,我的生活我自己最清楚。別人的生活真真假假,是好是壞,我都不感興趣。
  天舒自個兒興致勃勃地去了。一看,原來是江澤民訪美紀錄片,看電影的人都為自己的失誤笑了,因為這個片名太像時下留學生題材作品的標題了,天舒感覺不錯。中國和美國,這兩個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的關係,比以前已經大大地緊密了。
  後來天舒沒有再參加過這類活動。阿晴表姐說,你不要一來就往中國人圈子裡鑽,要是這樣,我們來美國幹什麼?
  這次如果不是楊一當學生會會長,天舒未必會來。
  這與天舒父親留學的時代是徹底不一樣了。
  1981年,美國對中國很陌生,中國對美國也很陌生。
  父親出國前去安全部門上了幾次課,牢牢記住「那是資本主義國家」。父親赴美留學時已是一個三十七歲拉家帶口的中年人,在國內靠組織靠慣了,在美國一下子沒人管了,各方面都很不適應。一天在校園裡遇見中國代表團和陪同的大使館工作人員,猶如西出陽關遇故人,倍感親切。代表團的人叫了他一聲「同志」,又問候了幾句,這些都給了父親很大的鼓舞。
  今天,天舒和她的兩個室友五點鐘準時到達禮堂。今天的人數比往常多多了。看來,吃飯的力量是巨大的,楊一的力量是巨大的。
  LAKETA一進來就問:「哪一個是銳?」
  天舒慌張地將室友拉到一邊:「時刻注意你們的行為。」
  話雖這麼說,眼睛卻四處張望著。
  來者主要是初到美國的學生和訪問學者,也有不少是探親的父母和陪讀的太太——家人在美國也很寂寞。男生比女生多。男留學生孤獨,不然怎麼會沒事就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其實我很可愛」呢。
  禮堂的右側擺著幾張長桌子,滿是炒麵、炒飯、炸雞腿,還有從中餐廳訂來的十幾二十道菜。大人排著隊取食物,遇見認識的談話,遇見不認識的點頭。小孩子們抓著炸土豆片,一邊往嘴裡塞,一邊與小夥伴在人堆裡鑽來鑽去,上躥下跳。家長被惹急了,用中文說幾句,小孩兒再頂幾句英文跑掉了。真是「小狗叫,大狗跳,小狗叫一叫,大狗跳一跳」。家長搖搖頭,對身進的人說句「在美國孩子難管」
  後也就放任自流了。熙熙攘攘、吵吵鬧鬧,還真喜慶。
  陳宏偉教授一家也來了。陳教授是上海人,學術上頗有成就,陳太太在留學生中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太太、好師母、好女人。
  陳太太現在就是個「HOUSE WIFE(家庭主婦)」。對於這一代知識女性而言,多少有點接受不了。可這是事實,她的所有資料都是這樣填的。先生安慰她:「『家庭主婦』總比」家庭婦女『好,你好歹管著我和孩子。「現在的許多年輕女子反而樂於接受,對陳太太說:「有人養你還不好,非得自己出去累得半死才高興?「於是陳太太就安心地做她的」家庭主婦「了。
  大森常說找太太找到陳太太這樣的,算是有福氣了,她好得都不像上海人了。陳太太聽了,笑著說:「現在表揚起上海人,怎麼就剩下這麼一句話了。」
  這類活動她會來,為的是送菜、送盤子、送溫暖。
  禮堂裡還有不少「對華友好人士」,ISO (國際學生辦公室)的人員PAT 笑著向每一個人問好。他大約四五十歲,牛高馬大,虎背熊腰,一個炸雞腿在他手中縮到了可憐的小。
  天舒他們實驗室的NANCY 面對美食,不是視覺、味覺上的反應,而是營養成分上的評估:這個餃子多少卡路里熱量,那個宮保雞丁多少克的脂肪,怎樣才是最科學的,既不至於營養不足,也不至於營養過剩造成脂肪堆積。可憐的美國人,他們熱愛享受,有時又不太會享受。楊一的男朋友。
  天舒實驗室的ERIC,一邊向中國同學倒賣幾句從楊一那兒零售來的中文,像「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之類的,結果卻是除了他自己准也聽不懂;一邊忍不住咬一口鍋貼,且不停地說「好吃,好吃」。標準的一副新好男人的模樣。
  ERIC二十四歲,在學校裡學過一點中文。美國學生最多學點西班牙語,美國大學裡學中文和俄文是冷門。ERIC想了想,學這兩種語言都差不多,只不過去中國可以吃得好點,於是選了中文。
  他愛吃中國菜,卻也被嚇倒。有一次,楊一、天舒和他去舊金山唐人街喝早茶,除了叫大家皆宜的點心,她們還叫了豬血糕、鳳爪這些地道的中國東西。
  ERIC指著風爪,苦著臉問:「你們,知道這是踩在什麼上面的嗎?」絕不動筷子。
  楊一叫他嘗嘗看,最後,ERIC答應了,一邊動筷子,一邊對楊一說:「現在你該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吧?」神情很是悲壯。
  嘗後。很堅強地說:「味道不錯。只是我一想到它都踩過什麼地方,現在又跑到我嘴巴裡來,就感覺不好。」天舒大笑。這件事後,天舒對楊一說:「ERIC對你不錯,都豁出命來追你。」
  「HI,ERIC。」天舒先看見ERIC,向他打招呼。
  ERIC連忙用中文應道:「春節快樂!」
  中國人對外國人講中文總是無比寬容的,天舒說:「你講得很好。」
  「SORRY (對不起),」沒有想到ERIC馬上全面撤退,「我聽不懂。」
  ERIC只會說他講的那幾句,也只能聽懂他講的那幾句。
  ERIC想了想,還會一句,就問天舒:「近來國父(伯父)可好?」
  楊一告訴他,中國人重視家庭,如果他向中國人問候一句「伯父近來可好」,就可以拉到不少票了。
  「什麼?」天舒皺著眉頭,奇怪地看著他。
  ERIC解釋:「國父,你的爸爸。」
  「那是伯父,伯——父,記住了。楊一這樣不是誤人子弟嗎?」天舒一邊往盤子裡放菜,一邊又加了一句,「當然,你要管我爸叫國父,我也是沒意見的。」
  TIM 一個勁兒地往盤子裡放菜,他只會講英文,也只喜歡吃美國人喜歡吃的所謂中國菜,像「古老肉」、「古老蝦」
  之類酸酸甜甜的東西。小馬曾對天舒說,知道這是為什麼?
  這就是「質變」。
  TIM 正在追求天舒,一見天舒就追。天舒一見TIM 就躲。
  天舒捧著盤子,從TIM 身邊悄悄溜過去。TIM 一把抓住她:「為什麼跑?」
  天舒回過頭,臉上滿是偽裝的驚訝:「你也在這裡?沒看見。」
  「算了吧,我要不抓住你,你永遠看不見我。」
  整個禮堂猛然一望,以為世界大同指日可待。
  楊一代表大會發言。
  「歡迎在場的每一位來賓,感謝你們的光臨,也感謝在場的各國朋友,你們與中國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也沒有聯姻關係,」楊一說到這兒,也學美國人演講——三句話就來一個玩笑,「當然,這是到目前為止的情況啊……」
  果然逗得底下哈哈笑,楊一就接著說:「你們的到來,讓中國的春節更加的熱鬧……」
  看見實驗室的小馬、唐敏和陳教授他們,天舒連忙過去,這時那兩個室友不知道已經吃到哪裡去了。
  「咱們實驗室的人很齊嘛!」天舒端著盤子,笑嘻嘻的。
  「是啊,就等你了。」小馬說。
  天舒笑。天舒總是笑,一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模樣。其實不見得,她自己認為。這彷彿與她內心高興與否無關,只是笑著,就像一些人一照相就咧著嘴樂一樣,只不過她將照相的那瞬間化成了永恆,笑在生活的時時刻刻J 唐敏常說她無憂無慮,真好。天舒說,不是了,我也是有煩惱的。唐敏冷笑,別在你大姐面前無病呻吟了,二十一歲,」你能有什麼煩惱?有煩惱也是自尋煩惱,等你三四十歲了,你才知道什麼叫煩惱。
  天舒坐在一群小孩子中間。這些小孩子是訪問學者和留學生的子女,正是「七八九,嫌死狗」的年齡,吵吵鬧鬧。
  一個小姑娘倒出番茄汁在桌子上畫了個「工」,天舒以為小朋友會寫「工人」,之後再寫「農民」,像她小時候一樣。沒想到小姑娘畫的是:「I LOVE U(我愛你)。」天舒想,她真是「此間樂,不思蜀」呀。
  天舒問這些孩子:「你們喜歡中國還是喜歡美國?」
  有的孩子說中國,因為中國有爺爺奶奶;有的孩子說美國,美國學校功課少。
  「你們長大了想幹什麼呢?」
  一個訪問學者的十歲兒子說:「我長大了要當科學家。」
  另一個留學生的兒子說:「我要當總統。」妙就妙在還不說要當哪一國的總統。
  大人們聽了哈哈大笑,中國孩子就是如此胸懷大志。問任何一個十來歲的中國孩子,他們都會告訴你,他們將來要當「科學家」、「文學家」、「音樂家」,總之都是帶「家」的。
  問到陳教授女兒,這個在美國出生的孩子的話出人意料:「我要當郵遞員。」
  兒女一出世,陳家夫婦就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要將兒女培養成人中之龍、人中之風。兒子要像當年他們在國內看的譯製片裡有禮貌的一口一個「是的,先生」的外國小孩子一樣,女兒要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這個決定顯然沒有經過兩個孩子舉手表決。兒子是像外國男孩子,但不是他們當年看的譯製片裡的小男孩,而是現在卡通片裡的小飛入。女兒比兒子更鬧,琴棋書畫毫無興趣,感興趣的是棒球、泥土和電子遊戲機。一天早上,他們在廚房見兄妹二人吃的是牛奶麵包,說的是英語,看的是美國卡通片,完全是兩個小美國人,陳教授問太太,這是誰家的孩子?太太笑,我也正在想。
  現在聽說女兒要當郵遞員,陳太太立刻說:「不會吧。父母為你創造了那麼多條件,你就想當郵遞員?」
  陳教授只是笑。陳太太又對未來的科學家、總統們說:「她不想當郵遞員,她只是不知道她想做什麼而已。」
  未來不知道。目前是「郵遞員」領導著未來的「科學家」和「總統」們哈哈笑後就跑走了。陳太太對陳教授說:「看看你的女兒吧!」
  陳教授笑了:「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只要他們品行端正,孩子以後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二、團結在你的領導下大家一邊吃一邊聊,從中國股市聊到美國股市,中國電影聊到美國電影,中國政治聊到美國政治,中國食品觀到美國食品,一切話題都立足地球一角,展望兩大國家。不這麼聊,這學不是白留了嗎?
  唐敏是不屑於聊的。她早失去了「閒坐話玄宗」的心境。聽人家開口「美國」,閉口「中國」,覺得像在聽祥林嫂講阿毛,唐敏說不出的煩。
  她現在既不關心中國,也不關心美國,外面的世界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她又主宰不了,她連自己都主宰不了。
  她早已厭煩談什麼理想、將來、前程、事業這些無邊無際的話題。活到三十歲終於明白,所謂奮鬥只是給自己的貪求無度找一個響亮的借口。學電機、電腦的談談硬件軟件,學生化的談談蛋白質,大家都很專業。她拿錢回家就行了,想那麼多幹嗎?唐敏看著眼前這一群興致盎然的二十一二歲由中國大學直接進入美國大學的新生,深感到自己與他們有不小的距離。生活中任何事情都很難激起她的熱忱,而他們就像這個季節的樹木蠢蠢欲動。畢竟他們受點挫折還可以帶著童聲發嗲道:「成長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三十歲對一個女人來說已不再年輕,她已經失去說這話的權利,所以她尤其害怕挫折。
  天舒說:「等我五年之後把博士拿到,我也成了二十六歲的小老太太了。」天舒很是無心,在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眼中,二十六歲是個很大的年紀,大得足可以當媽媽了。
  可到了那個年紀才知道也不大,任何人都會有此經歷。只是天舒沒到那個年紀不知道,唐敏過了那個年紀自然深有體會。知道的人覺得不知道的人做作,而天舒只覺唐敏值得莫名其妙。
  唐敏顯得疲憊、沒精打采,在禮堂的燈火之下毫無生氣。二十來歲時大概也是如此胸懷大志,可如今只希望胸脯豐滿一點。她淡然地聽著別人的閒聊,靜觀這幫年輕人以後如何跌得頭破血流。《鐘為誰鳴》裡面說,無需問鐘為誰鳴……因為人類共同承擔著不幸。她覺得自己還沒到那種共同承擔歷史與命運的境界,有時候巴不得人家出個什麼事才好。
  「唐敏,你還好吧?你看起來很累。」天舒問。
  「年紀大了,不比你們這些年輕人了。」唐敏不過三十歲,卻常常在小青年面前倚老賣老,有些故意,也有些無奈。
  新上任的中國學生會會長楊一,端著盤子過來,臉上是誇張的燦爛,她總是這麼精神。短短的頭髮,走起路來,頭髮隨之飄揚,像個翩翩美少年,機智、開朗,有時頗具攻擊性。這種女孩子,即使對她的情況無任何瞭解,也能知道她的自信或者說感覺良好從何而來。
  她在天舒旁邊坐下:「還是你們學生化的中國人最團結了,從教師到學生再到家屬,來了這麼多。」楊一真是覺得她與這個實驗室有緣,她的男朋友和好朋友全在這兒。
  天舒連忙說:「楊一你的號召,我們哪次不是積極響應的?」
  唐敏訕笑道:「過獎,過獎,我們只是吃飯時比較團結。」
  與天舒相反,唐敏是很少笑的,笑也是讓人說不出感覺的,且失之瞬間。
  接著大家就表揚這次活動辦得挺好的,楊一聽得臉上發光。又有人提出菜挺好的,就是油了點。
  天舒說:「回家要吃點維生素,免得長痘痘。」
  楊一說:「可以吃點維生素E ,我常吃。」
  在座的大多是學生化的,聽後,竊笑。
  楊一見了,問:「你們笑什麼?」
  人家笑得更歡了。在她軟硬兼施的追問下,人家才說,維生素E 的一大功能,是提高性能力。
  一個年輕未婚的中國女子,面對眾人「嗤嗤」的暗笑,楊一就是再伶牙俐齒,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以為是保養青春的。」楊一說。
  小馬笑著說:「這不是一回事嗎2」
  「隔行如隔山嘛。」唐敏說。這句話對於都很有專業知識的學子來說,倒是合用。
  「沒有知識也要有常識,沒有常識,也得學會裝飾。」楊一自我解嘲地笑笑。
  「不過難得,楊一也有不懂的時候」天舒。
  「這次活動的經費是哪兒來的?」小馬抖著腿,關心地問。他習慣抖腿,「男抖財,女抖賤」,難怪小馬這麼多年,也沒有什麼錢。
  「ISO ,學校總有那麼一筆錢,要靠我們申請才能拿到的。」
  「楊一,以後我一定團結在你的領導下。」天舒一直都是那種「好話多說,好事多做」的人。
  「你先生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楊一問唐敏。因為前一陣子,唐敏為辦先生出國的事,向楊一借過一筆錢,暫時放入自己的賬戶讓銀行開出證明為董浩做經濟擔保。
  「還在辦的過程中。」唐敏輕描淡寫地說。
  對面的老呂看了她一眼。老呂,四十出頭,是個訪問學者,來美國的時間與她相仿。老呂整天琢磨什麼中美飲食差異,中美婚姻差異,中美性文化差異,總之都是一些投美國人所好的東西。他的太太剛來不久,是個短小精悍的女人。
  唐敏權當沒有看到,故意加了一句:「我想是快來了。」
  楊一又問:「你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好色之徒。」
  幾個人聽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老呂埋頭吃飯。
  唐敏見老呂的樣子,暗笑在心,然後才不緊不緩地吐出:「他原來學的是美術,現在銀行工作。但他對專業仍不死心,常搞點業餘創作,弄得家裡都是顏色。」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呂在別人的笑聲中將頭埋得更低專心吃飯。
  「在國內收入不錯嘛,到美國要適應一段時間了。」楊一一邊說一邊起身去添加食物。
  「多多禱告。」王永輝說。
  唐敏覺得好笑。她被王永輝拉進教會幾次,聽的都是某某家庭不和,信了神,關係改善了;某某得了病,信了神,病痛減輕了,甚至痊癒了。這類見證讓唐敏好笑,認為簡直就是迷信。
  三、談婚論嫁好不熱鬧「這裡有人坐嗎?」
  天舒扭頭一看,愣住了,竟是蘇銳和曹大森。
  蘇銳又重複道:「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可以,當然可以。」天舒連忙移了移椅子,等蘇銳坐穩後才想起這是楊一的座位,這時哪裡顧得上楊一!
  「你們怎麼也會來?我以為你們都是屬於老油條一類的。」
  蘇銳笑笑:「我們哪敢不來,從楊一這個學期當了會長的那一天起,就為今天的活動準備上了,同時開始對我和大森軟硬兼施,光今天她就在我們的ANSWERING MACHINE (留言機)上留了七個MESSAGE (信息)。」
  大森說:「我看教會的牧師向我傳福音也不過如此。」
  「你們別這麼說楊一。我就覺得這次活動比以前的好,楊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時,天舒的兩個寶貝室友過來了:「你們好。」
  天舒連忙介紹:「她們是我的室友。」
  MEG 卻接著說:「可她是我們的BABY SITTER(看顧嬰兒者)。」顯然始終沒有忘記天舒「時刻注意你們的行為」那句話。)
  LAKETA盯著蘇銳問:「你叫什麼名字?」
  「銳。」
  「噢,銳。」LAKETA叫了起來,「你是銳。我是LAKETA,天舒的室友。」
  兩個室友向天舒擠眉弄眼,神秘兮兮地笑著,把天舒笑出了一身冷汗。
  室友一走,天舒連忙對大家解釋:「小孩子,兩個美國小孩子。」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楊一端著一盤食品回來了。
  大森先看見,叫:「楊會長,我們報到了。」
  楊一指著蘇銳的位子:「你怎麼坐了我的位子?」
  「是嗎?我以為沒有人。」蘇銳說。
  於是兩個人同時看天舒。天舒的眼睛不知藏到何處,無論如何是找不到了。
  楊一是聰明人,於是說:「你們兩個這麼捧場,那位子就是給你們留的。我再搬一張椅子來。」
  楊一挨著大森坐,明知大森剛失戀,卻故意說:「唉,最近又有哪個美眉用特殊的眼神注視著你了?」
  「楊一,你怎麼沒有一點同情之心呢?」
  「同情?」楊一瞥了他一眼,「是指對那個姑娘吧?」
  「我向人家請辭了。」
  「她批了嗎?」楊一逗他。
  「這次,她批准了。」
  都說留學的男生寂寞,辦這些同學會也是為了幫助男同胞們速配。只有大森是不寂寞的,大森長得並不帥,卻很酷,而且帶有一點點邪氣,聰明、愛玩、愛開玩笑,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反而招蜂引蝶,總有女孩子圍著他轉。唐敏百思不得其解,問大森剛分手的前女友,大森到底好在哪裡?前女友開誠佈公地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大森他特別!唐敏越聽越不解,她找對象時總想找一個對她百依百順的人。女孩子不急不慢地說,百依百順,毫無性格,那多沒勁啊!是找男友還是我男傭?唐敏像是進入永遠的沼澤地,說,你們現在的女孩子是缺打的吧?難道要找壞男人?女孩子又說了,不是的,不是壞男人,是、是、是一種被征服與征服的感覺。好了,你是不會明白的了。我媽那個年紀沒有人會明白的了。女孩子一句話就把唐敏給打發了。唐敏很氣,居然拿我和你媽相提並論!不過自己也覺得,她比她們大不到十歲,卻像年長了一個時代。
  「誰找你,誰倒霉。」楊一說。
  大森把臉湊過去,乾笑兩聲:「楊一,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找了一個外國男朋友,中國人實在是沒有一個敢要你呀!跟我姐一樣。」
  「到底人家是外國人還是你是外國人?」
  小馬說:「你們兩個前嘀嘀咕地說什麼?」
  大森緊接著附上了一句:「我在向領導匯報思想。」
  楊一討了沒趣,趁機換了一個話題:「小馬,怎麼樣?最近。」
  「剛剛登了記。」小馬的聲音很小。
  「怎麼不招呼呢?」
  「這把年紀了,就那麼回事。再說她人還在國內,等她人來了再說吧。」
  「對呀,難怪最近神采奕奕——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上個暑假小馬回了一趟國,任務是明確的,就是將安徽老農到陝西買媳婦的事件在美國上演。在親戚、朋友的緊鑼密鼓下回去兩個禮拜就相了十幾個姑娘。最尷尬的是一次在一天內相了兩次,上午那撥人剛起身,下午那撥人就進門了。當時小馬恨不得一頭撞死,而人家兩個姑娘相視,一個微笑,一個點頭,落落大方,不差不惱。好像是來應聘工作,是智力、能力、相貌上的較量,而不是情感上的競爭。
  中國開放、搞活,男人搞活、女人開放。小馬著著實實地領教了。
  「天舒,咱倆的事怎麼樣了?」楊一問。
  楊一話音剛落,大森急不可待地說:「這話講得讓人奇怪。你們有什麼事?我早看出你們兩個有什麼問題了。」
  大森的「早看出」是指幾天前,他在校園裡碰見楊一和天舒。
  天舒快樂地笑著,露出她可愛的酒窩。楊一說,你的酒窩真好看,是真的嗎?
  天舒笑,不是真的,是訂做的。你要不要摸摸?
  楊一剛準備伸食指去摸,大森經過,故意大喝一聲:「幹什麼?你們兩個。我觀察你們很久了,在美國的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女生要去摸另一個女生的臉蛋,比看見一對男女還不可告人。」
  今天,大森更是不放過這個數落人的機會:「你們到底有什麼不妥?」
  「沒有了。我們可能會搬家。」天舒說。
  「這麼簡單?」大森懷疑。
  楊一哈哈大笑:「俄不知道天舒。但我保證我是沒有這個傾向的。」
  天舒眨眨眼睛,然後很認真地一字一頓地說:「我也是沒有這個傾向的。」雖然完全是依葫蘆畫瓢的同一句話,因著她的認真,逗樂得很。
  大家笑得東倒西歪,天舒自己渾然不覺,仍在努力地澄清。天舒稚拙得可愛就在此。
  四、你得去看心理醫生禮堂的喧鬧一聲高似一聲,只有兩個人未捲入其中。一個是天舒,她仍為剛才的難堪害羞著。另一個是唐敏,她冷眼看著大家,一副「樓下人笑賣風情,樓上人笑著風景」的漠然。
  唐敏起身進了洗手間,恰好碰上實驗室的美國女孩NANCY.她十分漂亮,和許多漂亮的西方女子一樣,她們的美麗一覽無餘。如同林語堂先生說的:「美國女人,就如白話詩,一瀉無遺,所以不能耐人尋味……」她們曾經做了一年的室友,關係不錯。
  NANCY 一見她就說:「我得走了。」
  「不吃了嗎?」
  NANCY 很委屈地說:「我想吃,可我不可以。我不想變胖,真羨慕你們中國女孩子。」她與唐敏都是三十左右的女人,談起自己和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是「這個女孩」、「那個女孩」的。
  唐敏說:「中國食品不會變胖的,你看中國女孩子有幾個是胖的?」
  NANCY 說:「可到了美國人的胃裡就會變脂肪的。」
  她們簡單地聊了聊,NANCY 得知唐敏的丈夫仍在中國,叫起來:「他為什麼不來?」
  不是不來,是來不了。這個問題對美國人解釋起來不那麼容易。唐敏乾脆不解釋。
  「難怪你總是一個人,總是不開心。」「是啊,我也覺得好沒意思地活著,覺得HOMELESS(無家)、HOPELESS(無望)、HELPLESS (無靠)。」唐敏有財會和NANCY 說些心裡話,一是由於年紀相仿,再由於NANCY 是「外國人」,聽過就完了,不像中國人,講起話來七拐人彎,不知道真正想說什麼;聽起話來也四分五裂,不知道給你聽出個什麼名堂來。
  唐敏還為自己信口吐出三個「H 」暗裡叫妙,可NANCY 聽唐敏的三個「LESS(無)」,覺得事情大了,立刻說:「MIN (敏),我想你應該看一下心理醫生。」
  唐敏禁不住笑了。美國人到底是美國人,打一個噴嚏,就以為病人膏盲;撒一個小謊,就以為能進國會。
  NANCY 卻很認真地打開背包取出名片,遞給她。
  很少有中國留學生可以奢侈到看心理醫生的地步,唐敏說:「不用了。」
  NANCY 像是對唐敏頗為瞭解,立刻一針見血地說道:「校內診所,根本就不需要花什麼錢。」
  NANCY 這麼一說,多少讓唐敏有一點彆扭。她不知道NANCY 到底瞭解她多少。她不否認NANCY 有時候會說到她心裡去,但更多的時候,唐敏覺得NANCY 到底是NANCY ,因為NANCY問她,中國人像螞蟻一樣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可為什麼就是喜歡睡午覺呢?在NANCY 看來,睡午覺是懶惰行為。只是現在唐敏見NANCY 如此熱心,名片又隨身帶著,也就接了過來,說:「謝謝,不過我想沒有那麼嚴重,我只是覺得疲倦和孤獨。」
  「我想你應該交一個男朋友。」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呀。」唐敏叫了起來。可話一出口,自己都為自己害羞。自己的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
  「你們三年都沒有見過面,也叫夫妻?單身女人,總是不容易的。」NANCY 這麼說,已經把唐敏歸於單身女人的行列。想來也是,她雖然有先生,有家庭,但都遠在萬里之外。這些年來,她一直過著單身女人的生活。
  「MIN ,你看起來臉色不好。」NANCY仔細地端詳著唐敏,掏出一支口紅,「擦一點,看起來會精神些。」
  唐敏照辦了。唐敏自認是心志極高的女子,理應不順從。此時的順從,帶一種精緻的嚮往。鏡子裡的她,頓時不同凡響。NANCY 說:「看看,不一樣吧!看起來好多了吧!」
  唐敏竟一句話沒有。
  NANCY 走之前說:「如果你不介意,你就留著這支口紅吧。」
  唐敏望著鏡中的自己,似乎不曾相識。她是好看的。她說。
  此時,她只想哭。她是好看的,她為什麼不知道?她為什麼不知道應該對自己好點兒呢?她又知道什麼呢?過去不知道,現在不知道,將來還是不知道。唐敏強忍住眼淚,離開洗手間。經過禮堂,裡面正要放電影。她望了一眼,就決定不進去了。大家仍饒有興味地攀談著,彷彿她不曾來過,所以也沒有察覺到她的走。
  等到看電影的時候,人數已少了一半,美國人基本上走光了,中國人也走了不少。在國內時總在報刊雜誌上看到美國掀起中文學習熱,中國某電影轟動國際什麼的,以為普天下都對中國頂禮膜拜。事實上,美國人學中文的寥寥無幾;對國際電影,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電影不感興趣,大國意識很強。
  在國內時,美國的新聞民主制度在楊一心目中頂天立地。到了美國,發現中國不見了,更誇張地說,除了美國,世界都不見了。
  楊一與她的教授聊起此事,教授說,美國普通民眾對國際事務,尤其對發展中國家的事務並不熱忱,所以在普通的電視頻道上看不到。要看國際新聞,就要看像《華盛頓郵報》什麼的了。
  唐敏回到工作了三年多的實驗室裡,四週一望,很是陌生,不曾進入,如同她不曾投入到自己的生命。她生活在別處。六十年代的法國青年只是將「生活在別處」的標語四處亂貼,而她此刻正處於這種狀態,從小到大,從中國到美悶。
  從結婚到出國,她一直處於被動。
  唐敏二十七歲結的婚,當時董浩的母親說你們差不多該結婚了。唐敏想,是差不多該結婚了。當時她已二十七了,董浩與她同歲。如果她要嫁人的話,她是會嫁給董浩的,因為他是她當時能找到的最好的人,而且,而且他們已經有了性關係了,結婚也就成了遲早的事。於是兩人就結婚了。
  領了結婚證出來,唐敏跟在董浩後面,盯著他的背影,想:我就是這個小男孩的妻子了嗎?真奇怪。她覺得自己心中沒有一點神聖的感覺。而且當天就為了一件事情吵得不可開交,現在絕對想不起是因為什麼事,卻記得那個受傷的心情,唐敏氣得扭頭就跑,跑了一圈,還得回他們共同的家,池已經是她丈夫了。
  她與婆婆處得也不好,婆婆三天兩頭到他們小家來視察工作,她覺得他們小家快成了婆婆的殖民地。
  她與婆婆倒從來沒有紅過臉,就是冷戰,自己母親雖然常與她吵,吵完,誰也不記得,與婆婆吵一次,會記一輩子。
  結婚不到一年,唐敏就來美國讀書。當時她懷孕,他們決定把孩子拿掉,說是還沒有條件要孩子,其實唐敏是害怕。結婚可以離婚,朋友可以斷交,工作可以辭職,人生絕望了甚至可以自殺,可有了孩子就什麼都不能做,連死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一別就是三年,鴻雁傳情。起初,唐敏是一個星期去∼封信,什麼都寫,連吃了什麼都詳細匯報,末了寫「想你」,有頭有尾,很像回事。漸漸地,愛情像是烏龜,有點縮頭縮腦。愛情以外的事情越來越多,對愛情的感覺也就越來越純。
  信越寫越短,越寫越艱難,時間越拖越長。只剩下末了的「想你」兩個字擺在那兒,像假花。寫的人彆扭,看的人也彆扭。再後來主要是打電話了,美國三家主要電話公司AT&T 、SPRINT、MCI ,不知道從留學生身上賺了多少錢。
  唐敏打起電話開場白千篇一律:「噢,是我啊。怎麼樣?」
  唐敏想起那支口紅,她翻出口紅,打開,盯著看。回顧這些年來的海外生活,全是不堪回首的得與失。
  老呂一直都說自己很會做菜,事實上,他的生活確實料理得比她好。上個聖誕節,因為過節,她買了好多菜回來,他到她家裡做菜。她看著他在廚房做菜的身影,就想到那種事,心裡有點渴望又有些害怕。老呂的身材相當體面,她不喜歡瘦男人,瘦男人讓她覺得像生了肺瘓病。後來,兩個人只是十分平常地吃了飯,他說他要走,她心裡有點輕鬆,也有點失落。
  送到了門口,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其實她也抓住了他的手臂,只不過他的力量大些,感受明顯些。主要的是,她希望是他抓住她的,她是被動的,甚至有點被迫的,這樣,就無辜了。事實上不是這樣,她心裡很清楚。之後的事情很簡單,在黑暗中,他們行了那事。
  他走後,她坐在床角,痛哭不已,大腦一刻不肯放鬆地放映剛才的一幕,沒有想到,她的生活就這樣由她改寫了。
  她思想保守,行為大膽。她更沒有想到,那種肉體的嗷縱帶來的除了羞恥,更多的竟是失望。
  這些事情對以前的她來說,不可思議,現在她竟在鬼不知神不覺的狀態中進行了。在美國久了,她的性觀念也越來越開放。這些事情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她是不齒的,難聽的詞會一個接一個地按上去。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卻百般體恤和憐憫起來,派生出無數的理由,每一條都是那麼的理直氣壯。他們年紀都不大,出了事,想來也在情理之中。她想起了奶奶,那位把名節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老人。她想,奶奶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她也想到了老呂和他的太太,只是沒有想到董浩。
  什麼是好女人?好女人應該像《紅鬃烈馬》裡的王寶釧那樣,苦守寒窯十八年,等回丈夫,也等回了丈夫的新太太,做了幾天皇后,就死了。有意思的是,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薛平貴是個好人。
  以後在公共場合見了老呂,既不過分親密,也不刻意迴避,說些一語雙關的話,也得到一語雙關的回應。事後,唐敏想想這些只有他們倆能品出其昧的言語,覺得回味無窮。
  她機械地扭轉著口紅,轉出來,再轉回去,心裡一種酸澀之感,她的生活是無法扭轉回來的了。
  她知道她並沒有把董浩看得很重,沒有把她與董浩的關係看得很重,所以才發生與老呂的一幕。後來老呂的太太來了,她才想到董浩,覺得對不起他。這種對不起夾雜著更多的是自我的惋惜與哀怨。
  突然想起董浩,她並不常想起董浩。她幾乎記不起他的樣子了。他的頭髮是怎樣梳的?是左分還是右分?好像是左分,再想想又像是右分。對,是右分,一定是這樣子。唐敏這樣說服自己,為求得心安,卻又心安不得,因為她確實不記得董浩的頭髮到底是往哪邊分的。
  她從包裡取出董浩的申請材料,一念之閃,也許,也許她根本就不想他來,否則申請材料早可以寄給董浩了。想到這兒,唐敏害怕了。她是一定要把董浩辦來的,他一直很想來。如果董浩先到的美國,也一定會把她辦出來。
  她把材料封好,明天一定要寄了。
  董浩的頭髮是往哪邊分?唐敏又想。她從來沒有這樣地惦著董浩,卻是因為頭髮引起的。唐敏盯著口紅看,她的人生不曾如此鮮艷過。
  此時的禮堂,電影放完了。有火吞吞口水:「菜太成了。」有人接著說:「這種活動應該備點飲料。」有人扭扭腰:「活動時間太長了。」有人接著說:「中國人的時間觀念還是不行。」大家邊說邊退場,最後總結了一句話:「中國人的事兒到現在都做不好。」
  大部分人拍拍屁股就走,只有楊一和幾個同學開始收拾整理。相比之下,台灣、香港同學會好許多,彬彬有禮,學長學妹,叫得親熱。聽說他們還互相傳遞舊考卷。
  這群等革學子許多時候自我感覺過於良好,卻又許多時候讓別人感覺不那麼良好。
  這學期開學,又聽說有個新留學生同時請了好幾撥人接機,結果讓許多人徒勞而返。楊一父親1993年隨中國招聘團訪美,採訪中接觸了不少留學生和訪問學者,父親印象甚佳,認為他們有思想有見解,所寫出的採訪報道也是洋洋灑灑。楊一此時想,如果在採訪間裡,我也能高談闊論,動不動就講幾句「劃時代意義」的言論,猛一聽,讓人為之一震。如果父親在這時見到這群辜辜學子們,大概另有所感。
  他們回不回去也罷了,留了洋,怎麼骨子裡的壞毛病還在?
  剛到美國時,覺得美國人非常「INDIVIDUALISM(個人主義)」,後來發現,中國人這一套學得很快。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天舒這時看見唐敏的衣服仍掛在椅背上,說:「唐敏一定在實驗室,我去給她送衣服。」
  楊一對此及時地進行了肯定:「天舒最好。沒有車,還想著運輸。」
  天舒說:「哪裡,反正設事,我想回實驗室,順道嘛。」
  楊一問:「過春節也不休息?」
  「嗨,在美國哪裡顧得上過春節呀,實驗室一大堆事沒做呢,再說一個人也沒什麼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陳天舒到了實驗室門口,聽見裡面有哭聲。她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見唐敏伏在桌面上,哭泣著。
  「唐敏,你怎麼了?」天舒輕輕地走近她。
  唐敏抬頭見是她,欲止,抽泣了幾下:「噢,是你。沒什麼。」
  「我是來給你送衣服的。你忘拿了。你真的沒事吧?」
  唐敏突然又止不住了,索性抱著天舒大哭起來。
  她的手裡仍握著那支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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