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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以前有一首挺流行的歌叫《容易受傷的女人》,其實男人也容易受傷,尤其在美國。首先,個頭和人家美國女人差不多高,可是。心裡卻想,也需要扮演中國男人傳統的形象。後來回國找了個太太又……
  ——小馬一、堅守在實驗室一放暑假,學校一下子安靜下來。彷彿一夜之間,兩萬名學生整體蒸發了一樣。只有沒有回國的外國學生堅守陣地。
  蘇銳去了西雅圖。楊一和大淼回國了。大森從來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回家第一個星期,全家喜氣洋洋。第二個星期,全家平平靜靜。第三個星期,母親說:「我看你還是回美國吧,你在家裡,簡直就是個禍害。」第四個星期,母親說:「你要再不出國,我們就打算出國了。」大森在家的表現可見一斑,家裡也就是這樣對他表達他們的愛。
  天舒堅守陣地。天舒覺得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本來和蘇銳一起過暑假,如今雞飛蛋打。要不是蘇銳,她早回家了,現在連回家的情緒也沒有。想到這兒,她就恨得牙癢癢的。
  對於天舒,學校成了好去處,到處都是沒有故事的場景,沒有生機的建築。一個人走在校園裡,感覺清靜。一個人在實驗室裡工作、學習,翻著一頁頁昂貴的美國課本,沒有人腦,覺得對不起上百元一本的教科書,下意識地讀出聲來,讀了會兒,就讀不下去了。右手不停地畫小人——她只有在初中以前和心情不好時,才這樣地畫小美人——像許多那個年紀的小女生一樣。畫的是清一色的臉部,沒有身子,只有大眼睛的卡通人物,畫了一張又一張的臉,張張驚人地相似。
  在家裡就是無休止地看電視,這台在播新聞;換一台,在演肥皂劇,不知道演了多少年了,據說比她的年紀還大,還在演;再換一台,一個像媽媽一樣的人在向另一群像媽媽一樣的人推銷廚具;又換了一台,是脫口秀,一個人告訴他太太,他和別人睡覺了,接著一定是一串串的罵人話,因為她一句也沒有聽到,全是「BEEP」的哨音聲。
  更多的時候,她與小馬、唐敏他們打牌。她在國內時會打「拖拉機」,他們在大學時開玩笑,三拖進軍美國:托(拖)福、拖拉機、拍拖。如今,托福是再也用不上了,拍拖也不順利,拖拉機也被淘汰,他們玩的是「找朋友」,這好像是留學生們在這邊發展演變出的新牌法。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他們如何寂寞。
  玩了幾個回合,天舒就不想玩了。她發現不能和小馬。
  唐敏他們在一起。小馬老說他太太的事。與唐敏聊天,人生越聊越灰暗。還是和楊一聊天好,人生越聊越光明。天舒打了個電話給楊一北京的家,楊一竟然說:「沒錯了,人活著是沒有什麼意思,只是活著,就得快快樂樂地活著。」
  連楊一都這麼說,天舒再也無話可說了。
  天舒失戀的事實驗室的人都知道。
  「傳著傳著,我都以為她不行了。這個女人就是愛說話。」小馬笑笑,「女人得BREASTCANCER(乳腺癌)
  和男人得PROSTATE CANCER (前列腺癌)的比例是一樣多的,可全世界都知道女人會得BREAST CANCER ,卻不大知道男人會得PROSTATE CANCER.為什麼?就是女人愛說話。「小馬夾了英語,是因為他覺得那兩個詞用英語說比較順口,好意思些。
  小馬從來沒有料到自己在做了六年的小兵後,有一天還能當個小官兒。老闆突然讓他做一個科研項目,還允許他僱用幾個學生。小馬首先想到天舒,他僱用天舒基於兩點考慮:一是天舒暑假可以工作,這是雪中送炭,自己的同胞啊,他不幫她誰幫;二是他有時候實在氣那些沒事給你找事的洋鬼子。這裡沒有種族歧視,誰說的?他也需要一個同志,人多力量大。
  小馬立刻告訴天舒:「天舒,從今天起,你就在你大哥我手下做事了,做到暑假結束。」
  「馬大哥,還是你最好。你知道這等於什麼嗎?」
  「等於什麼?」
  「災區人民看見蛋糕啊。」天舒握住小馬的手,激動的心,顫抖的手。
  看著她無邪的小臉,小馬更有了同志的感情:「天舒,咱們兄妹以後就是一個戰壕裡的了。」
  「小馬哥,不僅是兄長,還是老闆啊。以後你往哪裡指,我就往哪裡走。」
  小馬一下子樂昏了頭,真以為他騎在人民頭上了。
  兩個嘩啦啦地行動,又是研究工作方式,又是討論工作進度,不亦樂乎。晚上,小馬還請天舒到家裡吃晚飯,盡盡;;老留學生對新留學生的關心,反正她與太太也熟。
  幾天後,天舒就出狀況了。
  天舒常常遲到,由於失戀,心情不好,可以理解,自己的同胞。
  天舒還老請假:「馬大哥,我有點不舒服。」「小馬哥,今天我突然有點事。」「大馬哥,今天我要去考車牌,你知道我剛買了車。」自己的同胞嘛,批了。
  小馬對天舒說:「只要你在老闆來時出現就成。」
  以至手下的另外幾個兵不滿。
  今天一個學生一進來就問:「天舒呢?她到了嗎?」
  另一個學生眨眨眼:「她昨天來了。」
  小馬正色道:「她的工作時間調整到了晚上。」
  天曉得,天舒晚上在哪裡。小馬認為自己這麼說,不是為了包庇天舒個人,完全是為了中國人的形象。中國人在外國還互相穿小鞋能行嗎?
  這時,天舒匆匆忙忙地進來了:「大馬哥……」
  小馬一聽她叫得這麼親切甜蜜,就知道沒好事:「又怎麼了?」
  「馬哥……」
  「打住。」小馬皺著眉,「你這麼一叫,我就知道你又要請假了。」
  「我和你說……」
  「不要和我說,你也不要叫得這麼甜。你今天得上班,你上班,我管你叫陳姐姐,叫你陳阿姨也認了。」小馬才知道,他就是匹馬,終是給人騎的。
  天舒吐吐舌頭,不說話了。
  「你老這個樣子,你叫我怎麼管別人?」
  「你做的這個項目,我也不是太有興趣。」
  「要知道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可你是怎麼對待你大哥的?」小馬聲音高了起來,「眼看就快開學了,這一大堆的事,你不做,難道你要把我累死不成?你這樣子要在別人手下,早被FIRE(炒)了;別人這個樣子要在我手下,也早被FIRB了。」說完,小馬覺得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拿出了上司的威力。這樣對同胞不好,他想。
  實驗室裡幾個美國人紛紛扭過頭來,見他們「哇啦哇啦」地講中文,已經不悅,再聽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很是奇怪。
  小馬、天舒察覺到了,可不說中文,難道用英文說這些不成?還得說中文。再說,兩個中國人講英語,挺彆扭的。
  小馬壓低聲音,歎了口氣:「我看中國人還就得交給外國人去收拾。這就是中國人的劣根性。」
  天舒連忙開始做事,邊做邊說:「你這個打擊面也太大了。不要因為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嘛。」
  小馬笑:「知道自己是老鼠屎就好。」
  工作得正起勁,實驗室裡電話鈴響了。是馬太太來的,正好也是小馬本人接的。
  小馬對話筒裡的小夫人,溫情脈脈,關懷體貼。
  《太太永遠不會錯》——「如果發現太太有錯,一定是我看錯;如果我沒有看錯,一定是我的錯,才害太太犯錯;如果是太太的錯,只要她不認錯,她就沒有錯;如果太太不認錯,我還堅持她有錯,那就是我的錯;如果太太有錯,那就尊重她的錯,我才不會犯錯。總之,太太絕對不會錯,這話肯定沒有錯。」小馬按照當前廣為流傳的「愛妻原則」去做,結果卻是:每天他一睜眼,就有人告訴他,他又做錯了什麼。
  小馬掛了電話,對天舒說:「怎麼?我老婆打電話來說,你怎麼還不到我們家,你本來是要和她逛MALL的?」
  天舒點點頭。
  「要公私分明嘛。買東西也不能用上班時間呀。」小馬說這話的表情語氣就像縣城裡剛正廉潔的小幹部。
  「是。」
  「這樣,明天星期六,我帶你們兩個一起去。」
  「你夫人有你陪著就行了,我才不去當電燈泡呢。」
  「你去走走也好,免得你沒事想東想西的。」
  二、到底是誰的錯第二天,小馬開車送MARY和天舒去附近的MALL,到了人口,小馬說,我兩個小時後來接你們一天舒和MARY逛商場逛累了,坐在STARBUCKS 咖啡廳裡喝咖啡,這時,一個美國男人走過來:「MARY,這麼巧,對了,昨天打電話給你,你的室友說……」
  天舒聽了,想:她什麼時候有室友了?那是她丈夫呀。
  MARY打算讀MBA ,她自己也是個MBA (MARRIED BUT AVAILABLE ,已婚但仍可得者)。等那美國男人走了,天舒若無其事地說:「你怎麼不戴戒指呢?在美國結了婚的人都戴戒指。」
  「嗨,咱們中國人,不要搞得像假洋鬼子似的。」
  MARY手一擺,有些不耐煩,「我們去逛吧。」
  她拉著天舒進了一家珠寶店:「看這些戒指,多漂亮。」
  「快上萬了呀,當然漂亮。」
  MARY回頭看了一下大舒,歎了一口氣,苦笑:「你門怎麼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小馬也是這樣,看什麼都先看價格。難怪人家說留學生說話洋裡洋氣,花錢小裡小氣,穿著土裡土氣。小馬連頭髮都叫我替他理,我說我的收費比外面還貴,他才出去理。留學生真這麼窮嗎?」
  「是窮。你看到的我們幾個還算好的,至少不用打工,有些留學生還要去打工。」
  「我在上海的時候,有個留學生太太說她先生一到美國,就給她買了一個多少克拉的鑽戒。」
  「對於剛到美國的留學生有三種可能,一他騙他太太,二他太太騙你。」
  MARY看著她:「那第三種可能呢?」
  「她在和你談理想。」
  小馬回來接她們,見MARY又買這麼多東西,面露難色,但仍是笑笑:「女人兩大特徵,愛說話和愛買東西。」
  小馬很講「三從四德」:太太外出要跟從,太太說錯要聽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購物要捨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發威要忍得,太太未歸要等得。
  天舒覺得小馬是有「妻」徒刑,海外執行。
  天舒看著小馬和他太太,知道他們差不多了。小馬見她一語不發,以為她又在想心事,便說:「毛主席說得好,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你要想開點。」
  天舒看著快樂、幸福的小馬,吐出兩個字:「共勉。」
  MARY在學開車,小馬在一旁快樂地指點。都說夫婦不能學車,准吵得你死我活。有一陪讀夫人要先生教她開車,先生不願意教,叫她上駕駛學校,說,我教你開車,那咱們得先離婚。小馬天生好脾氣,對嬌妻寵愛有加,教太太開車也是好言好語。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教車的不凶,學。
  車的就記不住。馬上就出事了。
  在紅綠燈處,MARY直行,與一輛左轉車輛相撞。當場,小馬的車子頭部受傷。MARY在車裡叫的第一句話是:「到底是誰的錯?要賠多少錢啊?」
  小馬先下了車。相撞的是一輛奔馳,沒有明顯的傷痕,車子主人是一個相當富態的美國中年男子,他過來問:「你沒事吧?」
  「還好。」
  中年男子探入車窗,問車內的人:「年輕的女士們,你們也沒事吧?」
  小馬太太嚇得一句話沒有,天舒說:「我們還好。」
  「那就好。知道你們安全了就好。」那個人說。
  小馬也忐忑不安地問對方身體是否不舒服,那人說目前尚好。小馬聽了,心裡仍有結,他身體目前還好,可到了醫院說不定就檢查出個什麼問題。
  小馬往身後一望,他的車子就像弱小的兒童被人痛打了一頓,委屈地立在一邊。小馬想為他的車子討回公道。可他只保了基本險,心餘力絀。
  雙方彼此記下了電話號碼、地址、駕駛執照號碼和保險公司資料以及一位證人的電話。那個人見他們態度誠懇,又過來談言微中地說:「不用太著急了,我有全保,不會有事的。」
  聽了這話,幾個人才鬆了一口氣。天舒對小馬說:「那就好了。話說到這兒,我又不得不說了,美國人遇到車禍,第一個反應,是要救死扶傷。中國人第一個反應,到底是誰的錯。」MARY不屑地說:「如果我是開奔馳的,又有全保,我也會這麼有風度的。歸根到底,是個經濟問題。」
  「塞翁失馬,此何遽不為福乎?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小馬到這個時候,還如此文縐縐的,真是個書獃子,「不要考慮這麼多,只要人沒事就好。」
  回到家裡,小馬給當律師的朋友老崔打了個電話。老崔在美國日子比較久了,對資本主義的無比優越性瞭解得比較充分,當然利用得也是比較充分的。他聽後,大快人心地說:「你們不要擔心,說不定是個發財的機會。你的車子早有幾個小毛病,搞得好的話,你不僅可以把車子裡裡外外徹底修理一遍,還可以說被撞出了個什麼後遺症,要他個幾萬也是不過分的。」
  「我們也不那麼貪心,只要把車子修好就行。再說我們身體都挺好的,沒有什麼事。」
  「這你就不懂了。上個月,我幫一個出了車禍的人打官司,他也說沒事,到了醫院,才知道手骨歪了。當然,有可能他的手骨本來就是歪的,但只能說那個撞車的人倒霉。」
  「那,聽你的意思是……我們手骨也歪了嗎?」小馬疑惑地問。
  「你們的手骨可能沒歪,我可以給你找別的理由。比如,你近來精神恍惚,心跳加快,論文也寫不出來,與太太無法恩愛什麼的,這都是損失。」
  小馬聽到這兒,想,難怪美國民意調查,人們最討厭的人就是律師,他們簡直無事生非、無孔不人。一個美國老太太要了一杯咖啡,自己不小心潑出來被燙了,可以告下兩百九十萬美元的賠償。
  小馬最終沒有去敲詐人家,一來他不能確定到底是誰撞了誰,二來他無心去打官司,那一打就是幾個月的持久戰。
  另外,他也記得臨出國時,他的導師、早年的留美博士對他的教導:中國人有些時候「忍不住」想佔點小便宜,在越是法治的國家,越是要老實。別看有時候,惡人當道,但他們摔起跟頭,比誰都慘。老實人最終是不會吃虧的。
  小馬只是想把車子修修好。
  許多人聽說了,都說他讀書讀呆了。老崔說:「多少人等這個機會都等不到。在美國最幸運的事,就是被大富翁撞上,出個什麼車禍,本人沒有受傷,又能賺上一筆錢。」
  三、突然她很想家天舒回到家。出了一場車禍,她的氣色很不好,倒頭便躺在沙發上。這時,電話響了。
  每次電話響,她都以為是蘇銳打來的,卻總是接到討厭的推銷電話,讓你訂個報紙,買個保險什麼的。起初出於禮貌,耐著性子聽,婉言拒絕,時間久了,一接到就說我沒有興趣。ˍ有家保險公司打了三次電話給她,第一次問她喜歡MULTI -LEVEL SALES 嗎?說白了,就是國內說的老鼠會,天舒斷然地說不喜歡。推銷員立刻說,好,那你將喜歡我們公司。接著長篇大論,讓人想摀住他的嘴。
  第二次,他打來同樣的電話問了同樣的問題,天舒說喜歡,想看他怎麼回答。推銷員立刻說,好,那你將喜歡我們公司。接著長篇大論,讓人想掛上電話。
  第三次,他又打了電話,天舒第一句就說我不信這些東西。對方的回答更是好,「你當然不用去信它了,它又不是宗教。」
  天舒哭笑不得,他們如此好反應,做什麼不行,非得幹這行。掛了電話,想到了《推銷員之死》,有點後悔。推銷員的壓力很大,據說,打一百個電話,只有兩三個是有興趣的。人們拒絕他們的產品,連他們的尊嚴也一併拒絕掉。這種人很容易產生應激反應,應激反應產生越多越快,人也越早越快地死亡。想到這兒,她那點不值錢的同情心就溢出來,決定以後把他們介紹給阿晴。她有錢。
  後來知道蘇銳根本不可能給她打電話,就連電話也不接,放著答錄機,聽到有價值時,才拿起電話。
  電話聲仍是固執地響著。答錄機出聲了:「天舒啊,你不在呀,知道我是誰嗎?」
  天舒銳利地進人電話的那一端:「小安啊?!」
  「你還聽得出我的聲音呀。」電話那端傳來小安甜美的笑聲,「知道我在哪裡給你打電話嗎?」
  「哪裡?」天舒此話一出,立刻悟出什麼,叫道,「你在美國?!」
  「BINGO ,答對了,我在紐約。」
  小安說,她認識的人當中只要真正想出國,且為之奮鬥的,還沒有一個出不成國,你簽個八次九次證,就沒有簽不到的。
  「人只要有決心,沒有辦不成的事。」小安說。
  天舒問:「不是吧?」天舒指的是自己在情感上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小安答:「是的。」小安指對一些事情的來之不易,是有感而發。
  而這「不是」與「是」,顯然有感於她們在國內和國外這一年的經歷。
  「你的學校怎麼樣了?」
  「忘了它吧。」
  「你的拍拖怎麼樣了?」
  「忘了它吧。」
  小安知道天舒的事情,笑笑:「不談這些,那談什麼?」
  「談廣州的事呀。」
  小安說了她們共同熟悉的老師、同學、城市、街道、小吃、電影,天舒倍感親切。說到某個人,已經記不起名字,就說:「還記得那個嗎?就是那個特別竄的,以為自己了不起的,現在發了。」「還有那個,家裡很有錢的,他結婚了。」
  廣州的變化非常大,感覺時間過得很快。在變化不大的美國,不容易有時間轉眼即逝之感。剛到美國時,和小馬談起國內的事情,小馬說:「我離開中國五年多了,國內的許多事情我已經不知道了。」當時她還笑他做作,現在也有了這種感覺。
  突然她很想家。小馬和唐敏說,剛來的頭一年都這樣,時間長了就好了。小馬和唐敏自然是好心,可到了天舒的眼裡,就成了兩隻沒心沒肺的白眼狼。這會兒她真的很想家。
  她喜歡逛廣州夜市,與吆喝的人討價還價,人家說二十,她還十塊,人家又說十八塊,她再討到十二塊,最後十五成交。她高興地把省下來的錢買羊肉串吃。有時也會砍不下來,人家叫五十塊,她只出十塊,人家不高興了,說,小姐,你慢走。她快樂地走掉,因為她也沒想買。在美國買什麼都是刷卡,有什麼意思呢?
  她喜歡吃廣州的早茶。在舊金山的唐人街裡吃了幾回早茶,就因為有那麼一點親切,竟讓她說出——「這很像廣東的早茶嘛。」現在心裡偷笑,差遠了。
  而在天舒想家之際,卻從機場接回了返家的楊一。
  這次回國,楊一與前男友ERIC及他的女朋友一起去中國。三人行,楊一就是這樣地拿得起放得下。楊一回國還真幫安寶行先生聯繫了一份工作。回國的感覺很好。最大的感覺是——她剛到美國的前三個月,看見美元,就自動地折算成人民幣,看看合不合算;現在回國了——她又無意識地把人民幣折算成美元,覺得北京的東西也不便宜啊。
  回程的飛機上,楊一哭了。ERIC問她,怎麼了?楊一說:「你理解不了。」她想從她出生到現在,父母所付出的心力,無以回報,是他們把她培養成正直、有頭腦、上進、身心健康的青年。這樣,十幾個小時過去,她已經到了美國。
  人美國海關時,「美國公民人關處」特別顯眼,ERIC和他女友得以長驅直人。美國海關與中國海關正好相反——他們自己人高於外國人一等。美國海關對待外國人,雖然比中國海關禮貌客氣,見了面說「HI」,離開時說「BYE 」,但那架勢,外國人就是無法與他們美國人同日而語。楊一人兩個關,都無法享受最佳待遇,只覺得自己腹背受傷。
  天舒見到楊一就說:「太可怕了,我簡直就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接你的。」天舒的開車技術還不行。
  天舒開車是由周圍幾個朋友教的。先是楊一,楊一歷來愛教育人,且誨人不倦。使得天舒開車的一招一式都是「楊派」。楊一回國,輪到小馬,小馬在教太太開車,連天舒一起帶上。週末到阿晴家,又由阿晴陪她練車。不少時候,他們的開車習慣和教法有出人。天舒無所適從,說,楊一教我要這樣子。小馬很不痛快地說:「這樣是不對的。」天舒又對阿晴說,阿晴更是霸道:「中國人開車都很不規範,都是自己瞎練出來的,我這是從駕駛學校學回來的,而且我從來沒有出過問題。」每個人都認定自己是真理。
  天舒小心翼翼地定奪分寸,就像兒子需要在母親與老婆之間找個平衡點一樣。她吸取百家之精華。一開始只開二十五邁,像蝸牛爬一樣往前駛。楊一常笑她。以前聽過一個笑話,一個人在路上開車,看見前面有一輛車子緩緩而行,卻不見駕駛位上有人,以為撞見鬼了,超過去一看,只見一個小老太太臥在方向盤下面開車。現在看見天舒,楊一就想起這個笑話。前面一有人開車慢了,楊一就笑:「那個人跟你一樣。你這速度與自行車賽跑也贏不了呀。」
  有一次,楊一陪天舒練車,右拐時,天舒害怕一直不敢拐出去,後面開著大大聲搖滾樂的跑車放話了:「YOU GO,GRANDMA(走啊,祖母)。」天舒這才慌忙上路。
  後面的車子「哧溜」超過她們。開車的是一個美國少年,典型的比酷的一代。
  現在,天舒拿到駕照了,就不一樣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惟命是從——把誰的話都當真傳。她開始煩別人沒完沒了的指點。從被別人摁喇叭,到摁別人喇叭了。剛開車時,看見行人穿馬路「躍躍欲試」,不知道是踩油門還是踩剎車,現在已經學會了沖行人揮揮手讓他們先過去。
  楊一不知道,仍不時地指點著:「注意速度。」「你剛才那個剎車太急了。」「注意後面的車輛。」
  可天舒的態度全變了,不像以前一口一個乖巧的「噢」,反而不耐煩地說:「你少說幾句,行不行?」楊一這才住了嘴。
  楊一回了一趟國,好吃好住,人又結實了一圈。回到公寓,她看了一下表:「現在是北京早上七點,我爸媽快上班了,我得趕快給他們打電話。」
  「你的手錶還是中國時間呀?」天舒問。
  楊一笑笑:「再留一天中國時間吧。突然有點捨不得調過來。」
  天舒也笑笑,表示理解。
  楊一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平安後,開始整理東西,她一邊開箱子,一邊說,以後要少回家才好,又胖了。
  「你覺不覺得我胖了?」
  天舒開了小差,想起小馬和他太太。
  「你怎麼了?我在問話呢c 」楊一用手在天舒眼前晃了晃。
  楊一主意多,分析在行,天舒許多時候會請教楊一,就問:「如果你知道一個關於你朋友的真相,而這個真相是會傷害到這個朋友的,你還會不會告訴他?」
  楊一叫:「你是說我真的很胖了?」
  天舒歎口氣:「我是說小馬,他們也快不行了。」
  楊一鬆了口氣:「不是指我就好。」
  「你一點也不胖。按中國人的標準叫豐盈,按美國人的標準叫苗條。」
  「你的眼睛真是越來越寬容了。」
  「我要不要去對小馬說呢?」
  「你少去當大嘴巴,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可以從以下幾點的分析得出利弊……」
  楊一來勁兒了,天舒立刻制止了她:「打住。我知道了。」
  楊一聳聳肩,接著整理行李。
  「國內有什麼消息啊?」
  「多了。你點吧。」楊一的興致來了,「從中央到地方。」
  「我當然不是說這種新聞,我是說那種新聞,花邊新聞,比如誰和誰結婚了。」
  「我沒注意。」
  「那誰和誰離婚也行呀。」
  「離婚,你更愛聽了。」楊一笑,「還是一個在讀博士生、科學工作者呢,其實啊就愛聽這些八卦……」
  「我只是比較接近生活罷了。」天舒也笑。兩個女生的笑聲就在小小的公寓裡四處晃蕩。
  「瞧你出息的。」
  天舒小聲地說:「我這點出息可是只有你知道噢。」
  楊一點點頭。
  天舒又追加一句:「你可要替我保密啊,不要告訴別人噢。」
  楊一笑:「好,我不告訴別人你有這嗜好。」
  天舒叫:「拜託!這什麼時候就成了我的嗜好,再傳下去,就成了『天舒是以花邊新聞度日的小市民』,要知道我大多時候是很好學的。」
  楊一更是笑:「是啊,這要是傳出去,影響多不好。萬一讓蘇銳也知道了……」
  天舒笑容馬上消失,說:「提他幹什麼?」
  「他也回來了,聽說……他和林希又分開了。」楊一雖說人在他處,消息還挺靈通,看來內線不少。
  「關我什麼事!」
  「你的表情就像關你的事。」
  「亂講。」天舒一邊說,一邊猛吃楊一從國內帶來的零食,「你不介意我把它們都吃了吧?」
  「口下留情。我要送人,很貴的。」
  「很貴?那正好了,我的饞勁也是很貴的。」天舒狠狠地咬了一口。
  楊一見狀不言,想在心裡。天舒的生日快到了,楊一很熱心地要幫天舒過生日,要請一些人來家裡熱鬧一下。楊一剛回來,正在與時差做堅強的鬥爭,就又有事讓她操心了。
  她覺得自己重要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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