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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看著一批又一批「家屬」來美國陪讀,就像看戲,上演的是《戰爭與和平》。到了自己這兒,卻只剩下戰爭。我們經常吵架。他說我沒有熱情,我承認;我說他是個孩子,事事依賴我,他不承認。他問我:「你還愛我嗎廣我說:「我連自己都不愛了。「他也就不說話了。來美國三四年了,許多的閒情逸致就在這無風無浪的三年多裡一點一點撤退,對愛情也是如此。

                               ——唐敏
   
1 最後一個傻瓜

  第二天,天舒直接從阿晴家去實驗室。她一進來,大家就覺得她有點不對勁兒,因為天舒是非常表裡如一的人。她開始話少了,被人拋棄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她不主動與人講,一般人問,她不說,知心人問,她也只簡單地說:「說來話長了,挺複雜的。」她以為這是應付人的話,卻不知道聽上去比事實情況又複雜了許多。
  實驗室裡,大家都只埋頭做事,TIM常來與天舒說話。
  TIM是好心,天舒卻嫌煩,她恨不能找個地洞躲起來,誰也別煩她。天舒偷偷地在TIM的背後貼了一張「FORRENT(待租)」。天舒手頭還有一張「FORSALE(待售)」,如果TIM再這麼問東問西,她就打算貼那張「待售」。TIM就背著「FORRENT」的紙條在實驗室裡招搖過市,逗得大家咯咯直笑,只有TIM自己不知道。天舒則從眾人的笑聲中沖淡自己的痛苦。
  唐敏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低頭做自己的事。唐敏自然不會把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子的事看重。天舒你漂亮,你年輕,什麼都沒經歷,就以為自己是最苦的人。這不是自尋煩惱、無病呻吟,是什麼?唐敏常這麼說。天舒感覺理論上正確,只是唐敏說多了,把天舒都說煩了,好像她的煩惱是廉價的。唐敏覺得自己更煩,莫名其妙地煩。
  NANCY過來對唐敏說:「你怎麼樣了?」
  「老樣子。」唐敏應忖道。
  唐敏挺怕別人問她「怎麼樣了」。她的生活到了一個「境界」,對什麼都無知無覺,覺得沒意思,更糟的是,她覺得誰的生活都沒意思。有一次她跟NANCY到她的堂姐家去,堂姐家富麗堂皇,堂姐也不做事,一、三、五晚上上音樂課,平時在家裡彈彈鋼琴,種花養草。唐敏以為這就是她的「烏托邦」。可是去了NANCY的堂姐家幾次,就覺得人家活得也沒勁兒,人生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TIM很快就發現了天舒的惡作劇,過來故作嚴肅地質問天舒:「為什麼這樣對我?」
  「開個玩笑嘛。」天舒笑。心裡突然很後悔,她敢這麼對蘇銳嗎?她只敢對TIM這樣。這是為什麼?她自己也答不上來。
  TIM看見她的桌面還有一張「FORSALE」,說:「這張是給誰的?」
  天舒立刻討好地說:「我的,我的。你待租,我待售。」
  「我還以為你會說給銳的呢。」
  天舒的表情有點木,假假地笑道:「對,把他賣掉。」
  TIM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你就是不知道放棄。」
  天舒一下子不能自己,跑到洗手間哭。
  出來時,看見等她的TIM,就說:「你為什麼在這裡?」
  TIM明知其意,故意指著女洗手間說:「你認為我可以進去嗎?」
  天舒忍不住笑了。
  「你沒事嗎?」
  「沒事了。」
  「那就好,那我走了,有人等我。」
  天舒望去,竟看見了鄰居雅惠。TIM到底是TIM,具有美國式的友好,但又怎會像她這樣癡癡傻傻的呢?沒有人會像她這樣。她是最後一個傻瓜。天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太糟了,以後想靠靠你都沒指望了。」
  「什麼意思?」TIM皺皺眉,悟出什麼,「哦」了一聲,「她是我的堂妹。」
  這時雅惠已走近,叫道:「這麼巧!你們是一個實驗室的?」
  天舒頓時很感歎這個世界真小、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竟有一些高興。
  雅惠說:「你昨天晚上沒有回來?」
  「對,我去我表姐家了。」天舒說。
  「這樣啊。」
  「我可能會在我表姐家住上一陣子,住到期末考完吧。」
  天舒對雅惠說。
  其實她不是對雅惠說,而是對楊一說的。她知道雅惠一定會傳話給楊一。她是女孩子,她知道。現在想想,也覺得昨晚自己太過分,又不想面對,就先躲到表姐家去。
  TIM和雅惠走了,天舒也去休息室吃午飯。拍拖後,她有些時候沒與大家共進午餐了,等她到休息室時,大家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天舒一進來,就聽見王永輝又在傳達教會精神。午飯常在王永輝的傳道中進行。
  王永輝見她進來,立刻間:「這個週末有空嗎?」
  大家一聽就知道是他們基督徒的「陰謀」——拉別人去教堂,王永輝常這樣。王永輝每個星期天都去教堂做禮拜,敬拜神。他說,敬拜是謙卑地理智地承認神是真實的,也是最終的目的。
  「我現在沒有心情。」天舒說。
  王永輝的目光就轉向唐敏、小馬。
  唐敏說:「我也沒有心情。」
  小馬說:「我太忙了。」
  王永輝點點頭,接著說:「如果克林頓請我們去白宮,我們一定會去的。現在上帝、真正的造物主請我們,我們反而諸多借口。」
  「問題是我們不信,不認為有個造物主呀。」小馬說。
  王永輝說:「上帝創造了萬物,比如說一隻手錶,我們一定會說,這手錶是人製造出來的。連個小小的手錶都是人製造的,這個神秘的宇宙也一定有創造者。說宇宙是自己碰撞出現的,等於說把手錶裡面所有的零件放在表殼裡,然後碰撞來碰撞去,就碰撞出一隻會走的手錶。」
  「』你可以舉出一百個例子證明有神,我也可以舉出一百個例子證明沒有神。「唐敏說。她跟著王永輝去過教堂,有姐妹對她說,你先信,信了什麼疑問都解決了。她想起她在大學裡學《量子力學》,老師見大家不理解,就說,不理解就先接受,認為這是對的,久而久之就理解了。到了教堂,他們也這麼講,唐敏相當反感,我沒有搞懂的東西,怎麼可以隨便信呢?這不是對神靈的不敬嗎?
  天舒說:「我們可以探討一下上帝這個問題。」
  「我們可以分享一下。」王永輝微笑道。顯然,對於一個虔誠的信徒而言,上帝是不容質疑的,只能分享不能探討。
  「比如這個罪的問題,基督教講人人都是罪人。這在中國人的概念中是難以接受的。墨子說,罪,犯禁也。罪人等於是犯法的人。我們何罪之有?」天舒說,「難道罪人都在教堂裡,好人都在監獄裡?」
  王永輝不解地看著她,天舒接著說:「監獄裡的人都說自己無罪,教堂裡的人都說自己是罪人。」
  其他人笑了,王永輝說:「罪,在《聖經》裡是不完善的意思。」
  一時間誰也說服不了誰。
  「好,好。」王永輝笑笑,不再爭辯下去,而是說,「我為你們禱告。」
  唐敏說:「你根本就辯不過我們。」
  「辯來又有何益呢?我辯輸了,是輸。我辯贏了,還是輸——因為你們不信。這樣,我辯來有什麼用?」
  大家對望,不說話了。
   
2 貧賤夫妻百事哀

  下午開了一次LABMEETING,天舒剛來時對這種實驗室會議頗為上心,現在也變得不在乎了。失戀後,她對什麼都不上心。在會議室裡,她吃的DONUTS(甜圈圈)比她聽的東西還多。JOHNSON教授的父親是位商人,JOHNSON教授兼具商人的精明和科學家的聰明,但讓人意外的是他的音樂才華,他拉得一手很好的小提琴。他說:「音樂不但疏解了我的疲勞,也啟發了我的靈感。我認為有一種溝通只能通過音樂來完成。」在音樂方面,JOHNSON教授與小馬一拍即合。小馬也酷愛音樂,會拉二胡。在一次教授邀請的家宴上,小馬拉了一曲《二泉映月》。
  JOHNSON教授驚歎:兩根弦的中國民樂怎麼會拉出如此動人的曲子。
  JOHNSON教授雖然富有,但是相當勤儉。他家的草坪一直是他每個週末用割草機轟轟轟地推出來的。天舒有一次問他,為什麼不請人幫忙?他說他自己幹,既可以省錢,又從勞動中獲得快樂。偶爾週末,會請學生們到他家,用他的遊艇帶學生出海。他剛剛與學生共度週末,週一又催學生做事。天舒不知道別人怎麼想,這讓她有點轉不過來,可是她看小馬、唐敏、ERIC、TIM、NANCY他們都應對自如。
  JOHNSON教授一講話,習慣性地十指兩叉,兩個大拇指來回打轉。說來說去的大意就是要大家以後把實驗室當家,賣命地幹。資本家的錢賺得不容易。
  天舒從會議室出來,唐敏走近她:「怎麼了?」
  唐敏是問日子怎麼樣。
  天舒答:「吃飽了。」
  唐敏向天舒借中文視窗,董浩要用。老實說,唐敏不想替董浩借。這一借,董浩更懶了,可一想,董浩沒事做,更有時間吵架。吵與懶之間,還是懶好些。
  董浩這些年在國內炒股票賺了一些錢,帶了一筆錢過來,所以他不願意打工,雖然一天工沒打,但從那麼多的涉外影視作品中早已對那苦海無涯感同身受。他總想做點什麼大事,可是一時沒有大事可做,又沒有上學,每天在家裡看電視,從早上專門給小朋友看的卡通片到夜間各種脫口秀,他一台台看過去,看電視主要也是為了學英語,電視附有字幕,連聽帶看,八九不離十了。電視看煩了,想看點中文消息什麼的,他們家的電腦沒有中文軟件。晚上,天舒來送中文視窗,順便在唐敏家蹭了一頓飯。飯桌上,董浩竟然與天舒談得熱火朝天,大談理想抱負。三四年的海外生活,唐敏最痛恨的就是誇誇其談、眼高手低。天舒二十一,說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尚可理解。董浩三十了,仍不墜青雲之志,今天要炒股,明天要開個公司,唐敏從心裡厭惡。人青年時沒有夢想,那是沒有出息,中年時還只有夢想,簡直就是沒有見識。
  「裝了中文後,我就可以上網看小說了。」董浩說。
  唐敏一聽就有氣,其實董浩說什麼她都有氣。董浩居然想在美國過上同看小說的日子,唐敏怎麼可以允許別人在她家裡這樣子?
  「好呀,天舒有個中文WINDOWS,也等於大家有了。
  中國人就是沒有法制觀念。「分明是她向天舒借東西,卻還要這麼說,只是為了表示她的心氣不順。
  晚飯後,天舒回表姐家。董浩似乎沒有從剛才的凌雲壯志中走出來,接著對唐敏訴說他的一個又一個的偉大的構想。誠然,他們戀愛時,董浩的這種豪情讓她心動,五六年過去了,董浩還在這裡壯懷激烈,只是讓她心煩。董浩說他的理想,唐敏聽了覺得像電影名《MISSION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務),她根本就不理。董浩討了沒趣,於是上網看中文小說。唐敏則倒在沙發上看電視。
  一會兒,董浩想起什麼,過來與唐敏商量件事。董浩的母親來信,希望他們幫忙把董浩大哥的兒子辦出國,說你大哥他們太大了,出國沒有什麼意思,你侄子想出國,你們幫著辦一下。唐敏有一聲沒一聲地「嗯」著,董浩說到對於唐敏是實質性的問題了——「咱們家現在有多少錢?」
  「咱們?」唐敏一下子從沙發上蹦起來,「你聽好了,你的錢是你的錢,我的錢是我的錢,那是我一分分賺下來的。你們董家的人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包括你在內。」
  唐敏就像孔乙己伸手捍衛自己的那幾顆蠶豆,心間湧起的是一股股的悲涼。她的錢是一塊塊小費攢下來的,董浩一天工不打,就想佔為己有。做夢去吧。唐敏想。
  董浩一看就是快吵架的樣子,立馬回屋。
  唐敏躺回沙發上,仍是氣急敗壞。
  董浩實在把美國想得大簡單了,以為美國滿地黃金。這些年來她越發地感歎生活的不易。每個人剛來時,都會有一段不適應,語言不好,手頭緊張,孤獨寂寞。她想起她剛到美國兩個月時,看到報紙上電器大賤賣的廣告,決定買一個微波爐回來,剛剛拿到駕照幾天的她就自己開車去了。當時順道在什麼地方停下,路邊寫「PARKINGPERMITONLY」,每個字她都認識,合起來就不知道是有證停車的意思,字面上看起來像「只允許停車」,她把車子停好,辦完事回來時,她的車子上多了一張罰單。她掃興地繼續開車去買微波爐,加上車子罰款,這個微波爐並不便宜。微波爐裹著紙箱,老大一個,她拿不了,店員熱心地替她搬到車上。到了家,她又拿不上去了。唐敏自尊心極強,不願意求人,實在沒有辦法,於是她在公寓四周打轉轉,看看誰能幫她。看見他們公寓經理,就請他幫忙搬上公寓。他爽快地答應了。到了公寓,她說,就放在地上吧,回頭我收拾個地方再擺好。他說,我幫你一次性放好吧。唐敏見他如此好心,心裡害怕起來,她是一個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的人,匆匆隨便地收拾個地方出來,他把微波爐放上去,甚至幫她把插頭插上,說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他。唐敏說謝謝,他說了一聲「SURE」,走了。
  人家一走,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扶著微波爐哭起來。
  彷彿就是受不了人家無條件地對她好,承受不起呀。在美國最難的就是像她這樣的已婚單身女人,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男人服務又不敢享受。那個時候,她是真心希望董浩在身邊,她想,董浩在,她就不需要這麼苦了。
  如今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務來了,卻只知道高談闊論,好像任何事情的成就對他都唾手可得。他反而成了她的包袱。
  為什麼生活的裡裡外外一直讓她失望?
  這種失望,讓她的心都發霉了。和董浩在一起,她才體會到窮的滋味,窮的悲哀。貧賤夫妻百事哀。別的女人賺錢自己花,她的錢是要養家餬口的。到了這種時刻,她早就不知道愛情為何物了!她的愛情是務實的。對董浩的失望,對自己的失望,她又窮又苦,像一個走在窮途末路上的老人,毫無前途可言。
   
3 默胄《百忍歌》

  後來電視看不下去了,中文網絡也看不下去了,唐敏那點獎學金不夠用,董浩從國內帶來的那筆錢也只見出不見人,家裡出現了「經濟危機」,不能再坐吃山空。於是他同意去打點工,除了經濟的考慮外,他也不願意在家裡呆著,兩人見面就是吵架。
  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人就連切個西紅柿都能吵上一架。
  唐敏來美國幾年,習慣美國人的橫切,董浩還是中國人的豎切。
  唐敏說:「三文治都是橫切的。」
  董浩說:「我家的西紅柿就是豎切的。」
  唐敏說:「橫切科學。」
  董浩說:「反正都吃到肚子裡。」
  唐敏堅持要橫切。董浩不理她。唐敏火了:「你切你的西紅柿,我切我的西紅柿。」
  結果到吃飯時,夫婦倆戰火又起。唐敏夾了一塊白沙糖涼拌西紅柿,一看是豎切的,恨恨地扔到董浩的飯碗裡。董浩一看心頭之火就冒了上來,將嘴裡正要嚼的一塊西紅柿用筷子擲到唐敏的飯碗裡:「這是你切的!」
  夫婦吵架,女人總要佔點上風,唐敏也是如此。見董浩如此以牙還牙,唐敏覺得吃了大虧,就霍地站起身,將盤裡所有堅切的西紅柿一塊塊扔到董浩碗裡,一邊扔一邊叫:你切的!你切的!」
  好狗不跟雞鬥,好男不跟女鬥。董浩此時怒火中燒,顧不得什麼好男不好男了,也夾起盤子裡一塊塊橫切的西紅柿扔進唐敏的飯碗,嘴裡罵:「看你橫,看你橫!」
  兩人打了個平手。唐敏卻覺得自己輸了,悲憤交加地端起盛西紅柿的空盤子,尖叫一聲「董浩」,就將盤子狠狠地砸在地上。隨著「嘔當」一聲,她掩著臉衝進房間,撲倒在床上痛哭不已。
  每次吵架其實都是由唐敏引發的,卻也都是由她收場。
  唐敏比較愛生氣,什麼小事也能發一通火,董浩被惹急了,發更大的火。董浩不發火則已,發起火來,唐敏頓時沒聲了。收場的還是唐敏,不過她收場的方式有些異於別人。別人氣急了,是咒對方死;她氣急了,是說自己要死了:「你也不用和我吵,我哪天死了,你也就安心了。」此話一出,董浩果然就安靜了。
  這次西紅柿大戰的結局又是這樣,唐敏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也不用氣我,我死了,你就安心了!」不過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傷心。董浩瞪著眼看她,覺得自己這個男人真夠孬的。
  董浩去打工,但是不允許唐敏跟別人說,他們對國內的人口徑更是一致:他在複習,準備考TOEFL和GRE。
  夏季,餐館工也不好找。他看見掛著「HELPWANTED」,進去,不要他,他說一句「THANKS(謝謝)」走掉。沒有掛牌子的,進去,更不要他,他再說一句「THANKS」走掉。說到後來,他改成「丁HANKSANYWAY」,這句話接近中文的「怎麼樣也謝了」,帶著他的賭氣和僵直。好不容易有一家越南人開的中餐館要他,他說「THANKYOUSOMUCH(太謝謝您了)」。老闆曾是越南難民,會講國語、粵語、英語和越南話,不過好像哪一種話都不是講得太好。董浩以前只知道美國吸收各國人才,愛因斯坦、索爾仁尼琴,美國把他們吸收且保護起來。
  二戰後,蘇聯搬走的是德國的設備,美國要走的是德國的人才。現在知道,美國也接受各國的難民。越戰之後,美國像是為了贖罪,接受了一大批越南難民。東方人勤勞節儉,幾年後都過得不錯。
  在國內,董浩有體面的工作,有優厚的薪水,有受人尊敬的地位,與眼前圍著客人和老闆轉的日子對照,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深感社會地位已經降到最低點。
  穿著白襯衣、黑褲子,就像個少先隊員,只不過把紅領巾改成了黑領結。在餐廳裡,從早上十點半幹起,準備工作,擦桌子,擺餐具,添油加醋,十一點開門,客人「嘩」
  地擁進來。他一個人管幾張桌子,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先說要冷水,端上了冷水,再說要盤辣椒,給了他辣椒,又說來碗白飯。「你不會一次說完嗎?練腿哪?」董浩真想罵。
  到了結賬的時候,他只給了一塊錢小費,百分之十的標準都不到,四個「誇特」散在桌面上,像是打發叫化子。
  一氣之下,後面幾桌,這桌客人上錯了菜,那桌客人又在抱怨什麼,再加上大廚在廚房裡面催著上菜,這時又新進一批客人要招呼。他真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老闆從他身邊經過,見他手忙腳亂,明顯地搖著頭,表示不滿。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罵,你是公子哥兒嗎?是的話,就不要在這裡做。記住,進去出來都不要空手,出來時端菜,進去時收空盤子。他寫錯了菜名,大廚也罵,這麼糊塗的,還用廣東話罵了一句,董浩雖聽不懂,也知道意思,無非是大陸人怎麼怎麼樣。董浩在心裡頭踢了他一腳,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高大陸人一等的感覺。與餐館老闆、大廚,他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忙了一整天,抬頭望鐘,時針艱難地指向八點,離收工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時間在中餐館裡像是凍結住了,度日如年般的緩慢。他在心裡背《百忍歌》:朝也忍,暮也忍,恥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到晚上十點半,他才到家,唐敏開車接他,他算了算口袋裡的小費,心裡稍有些安慰。
  董浩打工不想讓人知道,可是沒有想到第一個星期就撞上了熟人。
  期末考考完,天舒自己去逛MALL.她很喜歡逛街,也許可以說酷愛吧。這點像是從母親那兒遺傳來的。聽人說,喜歡逛街的女人多是不郎不秀之輩。似乎有道理,沒有聽說哪個做出大事業的人喜歡逛街,他們都說喜歡讀書聽音樂什麼的高雅愛好,像楊一就不喜歡逛街。
  雖然不買,走在商店與商店中間,看著許多她買不起的貨品,心裡也是一種暫時的擁有。她已經很滿足了。
  在窄窄的QUICK PHOTO 小房間裡照了張相。
  逛完街,又參加不開車的老爺爺老太太才參加的舊金山一日游,坐舊金山特有的古老的CABLE CAR(有軌遊覽車)觀賞市容。
  傍晚請自己吃了一頓晚餐,第一次付了高於百分之十五的小費,她把錢交給服務生時,說,不用找了。然後享受著人家的微笑莊重地走出了餐館。
  天舒自從和楊一大吵後,再也沒有回公寓,在阿晴家呆了一兩個星期,直到這個學期結束。她也感覺自己對楊一太過分了。
  現在決定回家。進來,看見楊一正在打包,知道她要回國。楊一見她回來,並不主動問話。天舒裝著興高采烈的樣子大談她的今日見聞:看見了舊金山有名的同性戀大遊行,上萬人的遊行隊伍,全部都是女人牽著女人的手,男人親著男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不敢相信。
  楊一突然說:「天舒呀,你不要嚇我呀,你不要從事物的這一端走到事物的那一端,這樣子很危險。」
  楊一故作嚴肅的調侃逗得天舒大笑不止,哈哈,咯咯,嘻嘻,後來就無聲了,坐在沙發的一角發呆。過一會兒才說:「楊一,你的眼光好差呀。」
  「啊?」
  「那時我問你,蘇銳會喜歡我嗎?你竟告訴我百分之一萬的可能性。」楊一說過天舒是最棒的女生,男人會愛的那種,當時覺得順耳,自我感覺良好,現在再想,分明就是捉弄。
  「那是蘇銳他看走眼了。」
  天舒笑笑,就在這當兒,一眼瞥見茶几上的旅遊資料,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天舒和蘇銳原本約好期末考完,一起去玩玩,商量著這次去大峽谷看看。天舒興致勃勃地收集了許多資料,地圖。
  景點介紹、注意事項什麼的,一直默默地為這次旅遊做準備。現在她把它們全部扔到了垃圾桶裡。
  「楊一,對不起,我那天氣昏了頭。」
  楊一看了她一眼:「算了,我原諒你了。」
  「那我請你吃飯,請罪吧。」
  「應該的,算你自覺。」
  北加州的中餐館多如牛毛,多是台灣、香港人開的,口味正宗,除了有哄外國人的「中國菜」,也有梅菜扣肉、五更腸旺這些中國人才會吃的中國菜。價格十分的便宜,一份LUNCHSPECIAL(午餐套餐)才四塊九毛九,有湯有菜有飯。聽說中餐館十年前的光景很好,現在越開越多,價格越來越低,你一份午餐套餐四塊九毛九,我一份四塊七毛九,使得中國菜越來越低廉。
  等BUS -BOY (餐廳的幫手)送上冰水後,侍者過來點菜,兩個人的目光從菜單移到侍者時,她們吃了一驚,是唐敏的丈夫董浩。
  「是你呀?在這裡打工啊?」楊一問,有點吃驚,吃驚的是會這麼巧碰上董浩,而不是董浩會打餐館工。她來美國有一些時候了,已見怪不怪。
  可董浩的表情立刻不自然了,一個中國文人傳統的清高在這種處境中,很是窘迫:「喲,是,是你們呀。」接著他匆匆地點過菜,不與她們多談,當然他也沒有時間與她們多談,他一個人同時管三張桌子。
  董浩離開,楊一說:「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天舒說:「他與唐敏天天吵架,快離婚了。看來我還不是最慘的。」
  她想起唐敏常對她說的:「你們這個年紀的煩惱啊、困苦啊,全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有道理啊。
  天舒說:「董浩可能在國內混得不錯,所以覺得打工委屈他了。像我以前的兩個室友LAKETA和MEG ,一直都是打工,自生自滅,父母不管她們。她們從來不覺得委屈。MEG 白天在餐館服務別人,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酒吧,享受別人的服務。把白天好不容易賺來的錢全部花光。我看她們挺快樂的。」
  「其實大家都不容易啊。」楊一說,「我們挺幸運的,年輕,沒有任何經濟負擔,有獎學金,不需要打工。來美國這麼長時間,一個盤子都沒洗過,想想,也挺不好意思的。」
  買單時,天舒請教怎麼付小費給董浩。楊一說,絕對不能給低了,人家就靠這個吃飯。天舒說,也絕對不能給得太高,像在救濟,男人都是有自尊的。
  吃完飯,楊一陪天舒去買車。日子不舒心,天舒決定買部車來壓壓晦氣。像以前一樣,不開心,就上街買一樣自己夢寐以求又捨不得買的東西。她得買輛車來開開了。
  四、愛情全面撤退當天晚上,董浩回到家裡,對唐敏說:「今天在餐廳讓你們實驗室的天舒她們給看見了。」說得像偷了東西被人發現了一樣。
  「哦。」唐敏隨便應了一句。
  「那地方簡直不是人呆的。」
  「就那麼回事。」
  唐敏每天忙於學校,沒有時間顧及他,再說,在美國打工,沒有什麼丟臉的,她可以去打工,為什麼他就不能?
  董浩現在不談他的遠大志向了,餐館將他教育得服服帖帖。不談抱負了,就開始訴苦。他談抱負,她厭惡;他訴苦,她痛恨。
  想起在國內時,她的研究所旁邊有一個由外地農民支撐著的農貿市場,他們從農村來城裡打工,說著帶方言的普通話,每天辛苦操勞著。所裡的「文化人」通過玻璃窗,俯視這個髒、亂、差的農貿市場,稱他們為「盲流」,把他們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知道城裡人與他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然而似乎又離不開這群外地人,下班時一定順便從那裡買些菜回家。終於有一天,這個農貿市場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現代化的商場。所裡的「文化人」再通過玻璃窗看對面的高樓,該是抬頭仰望了。大家又抱怨再也吃不到以前的便宜肉菜了。現在想想,她遠遠沒有他們堅強。對於他們,從農村到城市,是一個飛躍。對她而言,從國內到國外,也是一個飛躍。她比他們愛抱怨,就因為自己多讀了幾本書?有意思的是,在國內時,她看過一些海外文學,留學生受了一點苦,常說自己苦;她也看過一些知青文學,知青受了一點苦,也常說自己苦;可農民受了一輩子的苦,卻從不說苦。
  董浩從以前的戶主變成了一個兒童。在國內,他是一個科長,有熟悉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到了美國這個最能給人獨立自主的國度,他像一個兒童,一切從頭開始。學電腦、學英語、學開車,都是孩子在學的東西,他一個而立之年的男子現在才開始學習。這種不適應,讓他不自信。唐敏不是理解不了董浩的難處,她只是不願意去理解。在實驗室裡有時也會自責,應該對他好點,畢竟她對不起過他。她就是抱著這樣的決心回的家。一進家門,看見董浩很用心地剪報紙上的COUPON(折扣券),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將他看低。心裡下的決心立馬化為烏有,再一說話,必定是針鋒相對。她就是沒有辦法對他好。
  再說董浩也是難,他談理想,她說他不切實際;他打工賺錢,她覺得他無能。董浩則像孩子一樣通過一些小事發洩他的不滿,故意把電視開得很大聲,發出幾聲怪叫,這引來的是唐敏從鼻孔裡發出的「哼」,全是鄙夷。只要一看見董浩油乎乎的小平頭,就是不悅。一點小事,就能讓她生氣。
  他們已經無法進行正常對話了。有一次,唐敏問:「抹布呢?」董浩不說不知道,說:「我把它寄給我媽了。」同樣,董浩給一些地方寄了求職信、履歷表,唐敏當時就放肆地嘲笑他犯了幾個明顯而簡單的語法錯誤,這無疑傷了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在休息室吃午飯的時候,唐敏有時與實驗室的人說一些她的煩惱事,無論老的少的,一致反應——這有什麼好吵的?彷彿聖人。尤其王永輝、陳天舒這兩個未婚的年輕人,講起大道理一套套,什麼寬容啊、忍耐啊、信任啊、接納啊,活像兩個婚姻咨詢專家。唐敏心裡覺得非常好笑、滑稽,他們完全不知道婚姻是怎麼回事。她反而為這兩個年輕人擔心,以這種美好心態走進婚姻,以後還不跌個頭破血流!他們不知道這種吵架的心理,夫婦彼此排斥時,講不了三句話,就擦槍走火,引發一場戰爭。
  現在不太吵了,誰也不罵誰,誰也不管誰。無言的抗議比銳利的爭吵更可怕。兩人很快就分開了。
  這天是唐敏生日。唐敏對生日從來不看重,到了這個年紀,就更不看重了。早上起來,唐敏相當美式地喝下一大杯加冰塊的冷水,董浩則把牛奶放人微波爐裡熱一熱喝,又烤了兩片麵包。唐敏想:真是勢如水火。
  傍晚,王永輝與教會的師母到家裡坐坐。唐敏覺得教會的人多少有點傻,吃得挺飽的,沒事就幫助人,當然她吃得再飽也不會這樣去幫別人的。他們帶來一個蛋糕,師母念了《詩篇》第九十篇:「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年,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師母的意思是要她感謝生命的恩典,唐敏聽了只覺得過一天少一天。
  師母又說:「先生多大啊?」
  「同歲。」
  「哦,」師母笑,「同壽,同壽。」
  這話到了唐敏耳邊,像是「同死同死」。師母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覺得三十歲人生才開始,哪裡料到唐敏如此悲觀。
  三十對女人彷彿是一個坎兒。不到這個年紀不知道,再怎麼早熟都不行,不到這個年紀就是體會不到。二十九歲時,很可以自稱二十幾歲,與二十一歲的小青年平起平坐。
  三十這個生日一過,雖然看鏡子中的她還是那樣,可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人越是長大,越是世俗,越是現實。
  晚上董浩回來,唐敏說,我們分開吧。
  董浩看了她一眼,話也懶得說,將他的頭鑽進美國公寓裡那種大大的壁櫥。他沒有什麼東西,收拾了一下,就要離開。這個日子,他早預料到了。董浩提著箱子,他來美國時帶來的那個,現在又要帶著走了。
  唐敏被他麻利的動作嚇著了。她站在門口,小聲地說:「你在心裡笑我吧?」
  唐敏這麼一說,董浩倒是真的笑了一下:「笑你?笑你什麼?我有這個能力笑你嗎?你不要在心裡笑我就不錯了。
  在美國這些日子,我一直很自卑,對有錢人,對有能力的人,我都不敢多說話,怕人家笑我,怕人家的話中話讓我更自卑。所以今天你的決定我能理解。一個男人不成功,只有讓別人笑的分。」
  「把你辦來,是為了對你負責任。和你離婚,是為了對我自己負責任。」
  「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在美國三四年,中文倒是見長。」
  「你不用挖苦我。至少我在你出國這件事上是費力勞神的。我借錢作擔保,學校證明,系裡證明,你以為就是買一張機票嗎?」
  「是,你了不起,你是我的上帝,我是因為你才能來到美國,滿意了吧?」董浩說完扭頭就走。
  分開後,唐敏倒是不安,但她絕不後悔。她知道,她是無法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唐敏只希望在生活上幫助他。
  董浩打了個電話來,問她現在怎麼樣。
  「就那樣。」唐敏說。她說的是實話,她的生活就只能是那樣了。她反問,「那你呢?」
  「也就那樣。」董浩說的也是實話,日子越過越沒了感覺。
  問候完畢,兩人無話可說,可是董浩並沒有要掛電話的跡象,於是唐敏說有什麼事她還是會幫忙的。唐敏的話音剛落,董浩便迫不及待地說:「那你借我四千塊錢吧。」
  「四千美金還是四千人民幣啊?」唐敏在電話的一端開著玩笑。
  董浩沒有作答。
  「好,我給你寄張支票過去。」唐敏說這話時,自覺孤傲得如同張愛玲。1947年6月,張愛玲覆信給先生胡蘭成:「我已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你不要來找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在這封決絕信中,張愛玲還是寄上了三十萬元。
  「好,這筆錢我是要……」董浩試圖解釋借錢的目的。
  唐敏笑著拒絕了:「不必了,借錢是我的事,用錢是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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