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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是去年八月來美國的,到現在快一年了,感覺還好吧。應該說,我真正走向生活是從美國開始的。彷彿一到美國,這「生活」就劈頭蓋臉而至,不容商議,也不容喘氣。從買菜做飯到打工讀書,一件接著一件。終於有那麼一天,我提著兩個VONS的塑料袋回公寓,上樓梯時,自我讚譽:「天舒,你行啊你!」

                               ——陳天舒
   
1 戀愛的季節

  像天舒他們,從小到大受的教育都是:前途最重要。不要為感情這種小事影響了前途這種大事,老師這麼說,父母也這麼說。
  天舒記得讀高中時,班上總有一些春心蕩漾之事,家長。老師一面虎視眈眈,一面耳提面命。最強有力的勸導就是:為了那麼一點沒有結果的感情而影響學業,甚至是以學業的失敗而告終,這個代價太慘重了。聽得同學們心有餘悸,感情的事,基本上只能在心裡想一想。為了上大學的孩子們,為了好前途的孩子們,只能把許多計劃押後執行。現在不同了,他們自由了。所以戀愛起來,「一發而不可收」,像是對自己青春褲夢的補償與回報。
  天舒把她和蘇銳的事寫信告訴父母。她是乖孩子,自然要及時請示匯報。她沒有在電話裡說,覺得這種事用文字表達比較方便、簡單一些。可見她雖然已經是大人了,仍然沒有完全從以前的教導中「解脫」出來。父母來信了,果然是說:「你們都很年輕,以學業為重,不要影響了學習。」中國的父母就是這樣,一定的年紀之內,談感情是錯誤的,一定的年紀之後,又逼著未婚子女去談感情。
  天舒曾經問過蘇銳,他為什麼和她在一起?他說她讓他非常安心、非常信賴且是永遠的信賴。這聽得天舒……因為她上教堂也是這種感覺,那些張弟兄劉姐妹讓她覺得「永遠的信賴」。天舒很少去問林希的事情,除非蘇銳自己說。因為他的態度讓她覺得這是一個碰不得的問題,讓她覺得自己無權介入和評價他的過去。若說了,蘇銳就牴觸地說,每個人都有一些不願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她大聲地說,我就沒有。蘇銳說,那只是你而已。
  後來,她不問了,她想,只要他選擇她,喜歡的是她就行了。
  蘇銳家掛的林希寫的條幅被蘇銳撤下了。這一點給了天舒太多可以發揮的餘地。
  「讓我看看林希的照片吧。」
  「為什麼?」
  「這話問的!看看而已。」
  蘇銳從相本裡翻出了幾張,天舒叫:「她好漂亮呀。」
  一邊說,一邊把這幾張照片放進她的背包。蘇銳說,你這是幹什麼呀?天舒笑笑,先由我保管,明天我會帶幾張我的照片來。天舒不只是說說而已,第二天,她真的帶了自己的照片來,且買了相框,鑲好,放在蘇銳公寓的四面八方。蘇銳一時之間,只覺得目眩,以為進錯了家門,卻也不好說什麼。
  週末,天舒回表姐家前,先陪蘇銳上超市買食品,她收集了一打折扣券,一張張整整齊齊地釘好。她經常將報紙上的折扣券剪下來,蘇銳見她一副熱愛生活的樣子,忍不住笑她:「別累著。」
  蘇銳隨便挑了一種CEREAL放人推車內,天舒挑出來查看,很果斷內行地說:「不好,這個牌子又貴又不好吃,CEREAL最好的是KELLOGGS。」說完就調了個包。天舒揚揚手中的票子:「看到沒有?我們還有折扣。」完全一副居家過日子的主婦姿態。
  蘇銳微微一笑。
  等到他打開錢包付賬時,愣了一下,天舒立刻問:「怎麼了?錢不夠?」
  「不是。」蘇銳亮了一下他的錢包,原來他的錢包裡平白無故地多出張女生的相片,當然是她天舒的。
  天舒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嘻嘻,我放的。」
  天舒坦然大方的語氣與笑聲明顯地說明她行若無事,她沒有做錯什麼,一隻不過往錢包裡放了一張它未來女主人的相片,這是一個多麼正大光明且正確無比的舉動呀。
  天舒推著食品車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車場,蘇銳在後面只是覺得她憨直得可愛。
  買完菜,蘇銳剛進家門,電話鈴就響了,準是天舒,果然不出所料。
  「你怎麼知道是我啊?是因為我這美妙的聲音嗎?」
  「沒有人打電話像你這麼會選時間。我剛進家門。」
  「嘻嘻,我就知道。我也剛到我表姐家。嗯,告訴你,我想你了。好了,我說完了,可以掛電話了。BYE——」
  蘇銳聽電話已經掛斷,蹙額笑笑,起身將食品放進冰箱,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蘇銳跑著去接電話:「又怎麼了?」
  對方不出聲,一會兒才說:「蘇銳,是我呀。」
  蘇銳一怔,又是那個聲音。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他幾乎想不起她的模樣,也許她在他心底太深了。他小聲地「哦」了一句,說:「林希,你好嗎?」
  「還好吧。你呢?」
  「我也挺好的。」
  「你什麼時候畢業?」
  「還有一年半吧。」
  兩人一味地套人禮節性的問話,後來林希一句話就打破了局面:「你有女朋友了嗎?」
  「是。我剛剛交了一個從廣州來的女孩子。」
  林希只是試探,不料一言即中:「她,她好嗎?」
  「人很好的。」
  「多大了?」
  「二十一吧。」
  「什麼專業?」
  「生化。」
  「漂亮嗎?」
  「不錯。」
  「她……我好像不該問這麼多的噢?」
  蘇銳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問:「林希,你怎麼了?」
  「沒有呀。只是覺得你不夠誠實。交了女朋友也不告訴我,我可是什麼都告訴你的。」
  蘇銳笑笑,問:「你和男朋友還好吧?」
  「不好,我們不好了。」
  蘇銳便不多問。
  「我想你。」林希說。
  「蘇銳,我想你,我真的想你。」
  「林希……」
  「我們還有機會嗎?」
  「我等你說這句話等了差不多兩年,你始終不說。現在太晚了。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那一端傳來抽泣聲:「蘇銳,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有特殊的東西,你說過你會幫我的,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
  蘇銳不說話,只是聽林希一個人說,等她說完,兩人就是許久的沉默。最後蘇銳還是說了:「你別哭了,下個週末我去看看你吧。」
  與此同時,天舒正向阿晴一五一十地稟報她和蘇銳的一切。蘇銳長,蘇銳短,神采奕奕,講到激動處,手舞足蹈,像是回到了事發現場。阿晴被她的興奮感染了,樂不可支,說:「那下個週末,叫蘇銳一起來家吃飯。告訴他,是表姐請你們。」
  天舒咧著嘴就笑了,像小時候一樣。小時候,阿晴將穿不下的衣服和用過的書本給天舒,她也是這樣笑的,很容易滿足似的。
  「哪你要記住多叫幾道菜,一定要叫豆瓣魚啊,這是他的最愛。」
  阿晴搖了搖頭,笑:「我明白了。我就算是忘了你的菜,也得記住他的菜。」
  天舒從表姐家回到學校,便匆匆跑去找蘇銳:「蘇銳,我要告訴你……」
  「我也在找你,這個週末我要去一趟西雅圖。」
  天舒愕然地望著他:「去找林希嗎?」
  「對,去找她。」
  天舒苦笑:「蘇銳,你真誠實。」
  「她打了個電話過來,非常難過,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在想她分手的心清,因為她在一個糟糕的家庭裡成長,很脆弱。我打算去看一下她。你找我什麼事呢?」
  天舒張了張嘴,「沒事」二字自己就跑了出來。
   
2 愛情有點悲壯

  因為這件事,這個星期天舒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隱形眼鏡怎麼也戴不進去,楊一在外面敲門:「你在裡面生產嗎?」
  天舒氣得說:「正在生呢。」
  隱形眼鏡還是戴不上去,楊一又來敲門:「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呀?生完了嗎?」
  「我在坐月子。」
  天舒氣得隱形眼鏡也掉了,怎麼也找不著。她從來就是找不著掉了的隱形眼鏡,每次都是母親幫她找,母親一找就找到。天舒問母親這是怎麼回事。母親說:「因為你找的是一個透明的塑料片,我找的是錢。」母親就是厲害,現在母親不在,沒人幫她找了,她還得花錢再買。天舒蹲在地上,心想,真是不祥之兆啊。
  楊一不以為然地說:「誰戴隱形眼鏡不掉幾副?」
  天舒聽後,心情好些。
  週末更是百無聊賴,後來跑到實驗室裡打發時間。實驗室沒有人,小馬和大太肯定在家裡纏綿沒完,唐敏和董浩也許在吵架,那也是熱火朝天的可操作之事。她連吵架的人都沒有。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天舒回頭,是TIM。
  「銳呢?」
  「他去西雅圖看他以前的女朋友。」天舒說完就有些後悔,為什麼要告訴他?
  TIM隱隱約約地笑著,並不刨根問底,只是說:「你要記住我對你說的話,如果你和他不合適,請你考慮我。」
  天舒似笑非笑地笑笑,說要回家了。
  回到家,天舒席地而坐,這種時候不需要一張常規意義上的椅子,腿弓著,頭埋在雙膝之間。蘇銳上去找林希——她的前任,或者是前幾任,天舒不清楚,也懶得搞清楚,反正是感情最深的那一個。天舒一直有一種不好的預兆,她覺得自己的預兆挺準的。這種準確帶來的後果就是讓自己不自在。
  楊一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哪裡是在談戀愛呀!」
  「我也這麼覺得。」
  「這更像是在殉情,反正我是不喜歡這種戀愛方式,總覺得太淒美了,不真實,我比較喜歡有說有笑地把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
  天舒不說話。
  「做點事情,洗衣服、做飯、收拾房間,你老這樣坐著,就像等死似的。」
  「關你什麼事?」
  「是不關我的事,可是你這樣讓我看了很煩。」
  於是天舒拿了一大筐的衣服去洗衣房,坐在洗衣房的地板上。公寓的其他住戶進來洗衣服,見她在此,三十分鐘後,進來烘衣服,見她還在此,只覺得奇怪。天舒被人家用奇怪的目光盯著難過,就回屋了。
  這種時刻,惟一消磨時間的方法就是看書。按照揚一的教導,看一本偵探小說:一個富翁突然暴死,家裡有三個可疑人物,年輕貌美的新婚太太、智商75的憨兒子和行為怪異的年長女傭。天舒看了四分之一時,覺得是太太子的,讀到一半,猜想是兒子,現在讀到四分之三,斷定是女傭。
  天舒躺在床上,一會兒一個鯉魚挺身,到書架上查詞典,她不知道,也不願意把詞典放在床邊。這樣的女孩子——楊一經過看了一眼,很經典地概括說——是活得比較悲壯的那類人。
  小說終於讀完了,天舒說了一句,真沒勁兒,原來這個富翁是裝死,考驗考驗大家。
  這時,電話鈴響了,天舒想一定是蘇銳的。她每次接蘇銳電話前都會清清喉嚨,為的是讓蘇銳聽到她更美妙的聲音。她清完喉嚨接電話:「HELLO。」
  「HI,你心情聽起來不錯嘛。」
  「是你啊,TIM。」天舒的聲音立刻沉了。
  「你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嗎。不是銳的電話,聲音都變了。怎麼,他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你有事嗎?」
  「你想不想去打乒乓球?」
  「啊,打乒乓球?我不會呀。」
  「啊,我以為每一個從中國來的人都會打乒乓球。」「flM其實不喜歡也不會打乒乓球,只是為了討好天舒,才邀她出來打乒乓球。
  「是,你還以為我奶奶小腳呢。」天舒沒好氣地說。
  「那我們一起看場電影,可以嗎?」
  天舒進人思考,不說話。TIM聽她不說話,以為她動搖了,追問:「怎麼樣?有些電影很不錯的。」
  天舒說話了:「我在想,我和蘇銳還沒有單獨看過電影呢。我和他應該看場電影,戀愛都應該是這樣。」
  TIM苦笑:「我想你是不會和我去看電影的了。」
  「對不起。蘇銳快回來了,我要等他。」天舒掛了電話。
  加州很少下雨,尤其夏季。「加州陽光」形容這裡的天氣晴朗、陽光普照。可是傍晚時候,突然變天,一股黑色的雲從天的一角咄咄而至,越來越大,越來越猛。這時天舒呆呆地看著鐘,秒針在跳,分針在跟,時針不動。
  「活得比較悲壯的」天舒突然從飯桌上拿起一個便當盒,再從房屋的某個角落撿起一把雨傘就往門外走,出門前被楊一叫住了:「你要於什麼去?」
  「我去蘇銳家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你打電話不就行了嗎?」
  「不行。」
  「在下雨呀,你不要這麼……」楊一話聲未斷,天舒「光當」一聲的關門聲,將她的話一併關斷,楊一後面的話就改成,「活得是比較悲壯呀。」
  天舒抱著便當盒,坐在蘇銳公寓的樓梯口,可憐兮兮的,心裡艱難地替蘇銳開脫著。
  外面雨滴大,風速急,風和雨的聲音呼呼作響,風雨中有人叫她:「天舒。」
  天舒回頭:「又是你,TIM。」他真是陰魂不散呀。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
  「不要這麼說,好像我很容易被人看穿似的。」
  「可不嗎,你就是這麼傻。」TIM走過來,一屁股坐下來,「反正乒乓球你不會打,電影你也不想看,乾脆我陪你等人好了。」
  天舒看著他:「不用的。我自己等好了。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TIM明白天舒的意思,說:「我陪你說說話,等你男朋友回來了,我就走。」
  天舒還是看著他,TIM問:「又怎麼了?」
  天舒眨眨眼睛,想想,還是張了這個口:「我想你還是走吧。我想自己等。再說,蘇銳回來,看見我們兩個都在這兒,也許他會誤會的。」
  「哦,這樣啊,我明白了。」
  「對不起,我講話這麼直接,我就是不會說話,你知道的,你不也說我傻嗎?」
  「沒有關係。我很高興你什麼都可以對我說。」
  「是呀,真奇怪,我什麼都可以對你說。」天舒歎了口氣,「TIM,你人這麼好,長得又這麼帥,一定很吸引女孩子的。」
  「噢,你也看出來了,你也這麼覺得,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天舒咯咯地笑。
  「終於又看見你笑了。好了,那我走了。」
   
3 她有哥哥嗎

  晚上七八點時,雨開始小了。蘇銳駕車回來,一進公寓大門,房東BOB就告訴他天舒一直坐在他房門口。蘇銳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去,卻不見天舒,只當她回去了,心裡想:也好,否則一回來如何開口說分手。
  開門時,天舒在背後叫了一聲「蘇銳」,她走近,說:「這麼巧。我剛到你家,你就回來了。」
  「你也剛來?」蘇銳有些疑惑。
  「對啊。你到西雅圖怎麼樣?」
  蘇銳含糊其詞道「還好」,想想也覺得這樣過於簡單,又說:「有時間我們好好談談。」
  天舒像是並不急於談話,她遞上手中的便當盒:「我做的飯,你放在微波爐裡熱一下就能吃了。」
  蘇銳接便當金時,觸摸到天舒冰冷的手,便抓住不放:「天舒,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你在外面等了我很久,是嗎?」
  天舒很固執地說:「我為什麼要等你很久廣她死活不說她聽到蘇銳的停車聲,便跑到拐彎角躲起來,見他開門才又跑出來。她盡量裝作坦然,甚至有一點不屑,殊不知,她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蘇銳歉然不語,伸手要擁抱天舒。天舒甩開他的手,叫道:「我來,不是要你這樣的。」
  蘇銳站立不動,不知所措。
  「本來這個週末我表姐要請我們到她家去吃飯的。」
  「你怎麼不早說呢?」
  「有用嗎?早說與晚說有區別嗎?」
  「當然。去你表姐家是咱們兩個人的事,與你與我都有關。我一定會配合的。」
  「那去西雅圖呢?」
  「去西雅圖,那是我一個人的事呀。」
  天舒委屈地看了一眼蘇銳,說:「對,問題就在這裡,你認為與我無關。」
  蘇銳不說話。
  天舒緩解道:「算了,過去了。你陪我看一場電影好嗎?」
  蘇銳莫名其妙地看著天舒:「現在嗎?已經不早了,而且在下雨。」
  「我知道。我們只要看十分鐘就可以出來。我真的很想看電影。再說,再說你拿了我的便當,我要求看場電影也不算過分吧。十分鐘就好了。」
  蘇銳說「好」,兩人便開車去了影院。天舒說太沉悶了,要看一部搞笑的,就選了《玩具故事m》,蘇銳自然依她。
  他一點看電影的心情都沒有,只是陪同人員。
  天舒認真地觀看電影,全神貫注,就像所有觀看這部片子的兒童。
  蘇銳則心事重重地回憶著他與林希見面的一幕。林希要求和好,有深刻的海意,自責的眼淚,說她沒有他活不下去,她當年離開是一種選擇,現在回來是一種抉擇。戀愛中的女人好像都非常能說會道,蘇銳苦想兩天,決定和林希和好。原因是他和她有多年的感情基礎,與天舒交往時間很短。林希沒有他可能不行,天舒沒有他不可能不行。天舒堅強樂觀,沒有他也會過得不錯的。當然最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仍然很喜歡林希,有了這點,別的理由不理直氣壯,倒也暢通無阻了。只是與天舒分手,他希望將傷害降到最低。
  十分鐘到了,天舒很準時地起身:「好,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接著看吧。反正人都來了,錢也花了。」
  「走吧。你又沒在看。」
  蘇銳想,她剛才明明看得專注,怎麼會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
  天舒又說:「走吧。我是說話很算數的人。」
  兩個人肩並肩出電影院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我終於和你看過電影了。任務完成了。」天舒扭過頭對蘇銳說,「我的任務完成了。現在輪到你了。你不是要和我談談嗎?」
  蘇銳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
  「怎麼不說了?」
  「我想這麼晚了,我先送你回家,改天再談吧。」
  兩人上了車,蘇銳伸手要幫天舒開車門,天舒搶先一步,自己開了門,說:「以後不用了。」
  到了天舒公寓樓下,天舒又說:「談比不談好,早談比晚談好。」
  蘇銳想想,就直說了:「天舒,我們分手吧。」
  天舒「嗯」了一聲。
  像這種沒有大的原則衝突下的分手所提供的言詞都大同小異,先是極度地肯定對方:「天舒,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再來一個轉折,「可是,我覺得我們並不是很合適。」最後當然是祝福,「我相信你以後一定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
  蘇銳說著,自己都覺得虛偽。天舒倒是耐心地聽著,聽完,說:「你是不是想說這些很久了?」
  蘇銳一聽這話,抬頭望著天舒,想:她難道早有預料?
  天舒點頭,說:「我想到了。」
  蘇銳想:她比林希堅強,換了林希,早哭著跑了。
  天舒又說:「其實我沒有你以為的堅強。」
  蘇銳又是一愣:她什麼都知道。於是連想都不敢想了。
  「你還是很喜歡她哦?!」
  蘇銳想了想,點了頭,但也承認道:「我們的關係並不好。」
  「我知道,」天舒苦笑地點點頭,「所以我就像一個BREAK(暫停休息)。」
  「不,不是那樣的。」蘇銳堅決地否認。
  「PEOPLEDOTHATALLTHETIME(人們常那樣)。」
  蘇銳認真地想了想,若有所思:「人們是常那樣,可我從來不認為我是其中的一個c」
  「她很漂亮?」天舒問。
  「嗯。」蘇銳點點頭。
  「她很聰明?」天舒又問。
  「嗯。」蘇銳又點點頭。
  「她有哥哥嗎?」天舒再問。
  蘇銳忍不住有點想笑了,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
  這時,天舒迅速地下了車,蘇銳一定在看她,不要讓他看見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4 像只委屈的小貓

  天舒匆匆跑回家的同時,楊一正和隔壁鄰居「非常女孩」聊天。
  「美國都沒有什麼好玩的,好悶啊,台灣比較好玩。」雅惠說,「快放暑假了,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們還沒有計劃,你呢?」
  「我一定要出去玩的,我要是呆在家裡會病的。可能回台灣,可能去旅遊吧。」
  「你怎麼來美國讀書的?」
  「因為我沒有考上大學啊。嘻嘻。」雅惠笑著談她的落榜,「兩年前聯考,我沒有考上大學,我爸爸生氣了,就把我判了四年徒刑,現在正在海外執行。我已經在美國兩年了,修完了所有的G、ECOURSES(基礎課程),才轉到S大學來,再有兩年,我的刑期就滿了。到時候我要去大陸玩玩。」
  「好呀,你到北京我可以接待你。」
  雅惠說她是外省人,爺爺在大陸淪陷後到了台灣。
  「大陸淪陷了?」
  「哦,對,對,你們說解放了。」
  「你多大了?」
  「我七0年生的。」
  楊一瞪著眼睛:「你有那麼大嗎?」
  雅惠反應過來,解釋:「哦,我是說民國七0年,就是1981年生的。」
  「這差不多嘛。」楊一笑,「台灣像你這樣十七八歲出來讀書的人多嗎?」
  「女生比較多。男生都要當兵兩年,才可以出來讀書。」
  雅惠的言談舉止,都顯示一個年輕姑娘的純良和天真,與大陸同齡人相比,簡單許多,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光那句帶著「齒音」的兩個上聲發音的「爸爸媽媽」,叫楊一情不自禁地就把她當孩子看。
  「那以後你想回去還是留下來?」
  「當然是回去了,在美國能做什麼?不過有時候也會想留下來的,總覺得台灣不安定。美國住房寬敞,空氣新鮮,政治安定。」雅惠說。比較起大陸學生的留下來理由,最大的差異是,台灣學生很少說到大陸學生會提及的「美國富裕」,相反,雅惠說「美國人給我的感覺都很窮,因為他們沒什麼積蓄」。
  楊一與雅惠正閒聊著,見天舒進來,楊一開玩笑:「雅惠,你幫忙問一下,大陸的女孩子可不可以報名參加《非常男女》?」
  天舒一聽就火了。雅惠卻笑。
  「雅惠,你不要笑,幫天舒報個名呀。」楊一邊說邊笑,「看看有沒有什麼人長得像蘇銳可以收留她。」
  但她們一觸及到天舒的目光,誰都不敢開玩笑了,雅惠知趣地告辭了。楊一連忙問:「怎麼了?」
  「我被丟了。」
  「怎麼會這樣?」
  「不要裝出一副關心人的樣子。你現在心裡應該暗自高興了吧。」
  「什麼意思?」
  「你從來不告訴我林希的事情,這恐怕不是你所說的什麼知道太多反而不好吧?你一直抱著看戲的心理,自己得不到蘇銳,也不希望別人得到他。現在我被丟了,你在心裡偷笑,表面上卻裝著關心我的樣子。什麼好朋友,美國這個鬼地方,我沒有朋友……」
  這時,楊一操起茶几上的一杯剛才雅惠喝剩下的冰水潑到天舒臉上,惱怒地說:「你不要太過分了。有本事,對蘇銳發火,少在我面前發神經!」
  楊一說完轉身回了房間。坐在客廳地毯上的天舒,被冰水這麼一潑,反而清醒了。她給表姐打了個電話,很快地,她就從她們家的客廳消失,出現在阿晴家的客廳裡。
  無所事事,她在沙發上臥作一團,像一隻委屈的小貓。
  手裡握著無繩電話,不知道可以打給誰,另一隻手便去翻電話簿,翻了一頁又一頁,還是不知道可以打給誰。剛來的時候,似乎還認識不少人,也主動與人家保持聯繫,時間長了,朋友反而少了,現在想找個人聊聊都無人選。最好的朋友又吵翻了。
  阿晴在天舒的四周走來走去,不時地瞄一眼發呆的天舒,她知道天舒沒有把她列人談話對象,或許覺得她根本不能對話。天舒向對方真情表白,此舉在阿晴看來是失當的,她絕不會如此。即使她對某個男人有興趣,她也能有技巧地周密部署,引蛇出洞。天舒說,什麼周密部署,我腦袋沒有這麼好呀。阿晴笑,那你GRE是怎麼考出來的?全額獎學金又是怎麼拿到的?天舒你還是嫩了點。拍拖,歸根到底,是個技術活兒。
  阿晴又看了天舒一眼,忍不住說:「你,不至於吧!」
  天舒連頭也不抬,繼續翻電話簿。
  這些年輕人的戀情,在她眼裡,好像是小時候的「過家家」,扮來演去,全是假的,而她是真實地站在生活裡面,早已經看透了假象,現在自己的表妹這樣戀愛,這種普通人的普通感情,她感到陌生。原來還有人這樣談戀愛。
  「你不要搞得像天塌下來的樣子。」
  「天空沒有塌下來,是天舒塌下來了。」天舒還是不抬頭。
  阿晴笑笑,走近她,在她身邊坐下:「沒有什麼事情像你以為的那麼嚴重。分手就分手吧,你再找一個就是了。這麼年輕,又這麼可愛,還怕找不到?再說硅谷有那麼多快樂的單身漢。」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蘇銳也沒什麼好的,一個窮學生,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綠卡,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看來你是動情了。你怎麼可以允許別人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我才不會為任何男人哭呢,沒有男人值得我把自己搞得跟祥林嫂似的。」
  「讓你看笑話了。」說時,天舒愁苦地看了阿晴一眼,眼神像極了她們家那只「深宮怨婦」。
  「不是。我突然覺得像你這樣也挺好。有哭有笑,有愁有喜。哭吧。如果你想哭的話。」阿晴說,停頓一下,又道,「連我那份也一併哭了吧。我早沒了眼淚。」
  「阿晴,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你那樣不受傷害,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你那樣堅強。」
  阿晴冷笑:「你這麼認為?其實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愛過誰。只有你愛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才有可能傷害到你。」
  這使天舒來了興頭:「你談過那麼多次戀愛,你都沒有愛過別人?」
  「沒有,充其量只是有好感,彼此覺得合適,就在一起了。」
  「這樣啊?」天舒想想,自以為是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是受過什麼傷害,所以心裡自我保護意識很強。」
  阿晴式的微笑上來了:「我生來就是這樣,不知道情為何物。除了對自己的母親,我這一生並無一成不變的情結。」
  「這樣啊?」
  「我可能老得快嫁不出去了。」阿晴誇張地笑,又說,「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你。」
  「我有什麼可羨慕的呢?」
  「是呀,你既談不上多麼美麗出眾,也談不上什麼才華橫溢……」天舒忍不住打斷阿晴的話:「阿晴啊,你這哪裡是在羨慕我呀?」
  「可是,我很多的時候,只是希望可以像你這樣,不失眠、不猜測、不用心機、不妒忌,真真實實地生活。我想,那將是怎樣一種日子?」
  對於天舒,阿晴覺得挺好笑。但她也知道,《紅樓夢》裡寶玉風流多情,曹公卻只封他個「情不情」,黛玉則是「情情」,曹公一雙看透人世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
  阿晴常失眠,近來失眠得很厲害。失眠紀錄最高的一次是一連七天沒有睡覺,恍惚之間,人彷彿都飄了起來。由於失眠,她十分害怕黑夜。躺在床上,手不知道如何放,腳也不知道如何擺,只覺得萬般的無奈與焦急。頭重,眼睛睜不開,意識卻是出奇的清醒,感覺黑夜在一點一點地侵蝕自己,而她卻無力掙扎。天舒相反,能吃也能睡。阿晴笑她,品種不錯啊。夜間聽見天舒房間裡發出酣睡聲,像一個嬰兒,無憂無慮。阿晴又羨慕又心裡發恨,真想搞醒她,以求得心理平衡。
  天舒則說:「你們都是吃得太飽了,才會有這種貴族病。農民每天種田勞動,也沒有聽說誰失眠了。」
  她不得不去看醫生,醫生仔細地詢問她的身體狀況,阿晴說尚好。醫生問,是否已婚?阿晴說未婚。
  「有孩子嗎?」
  阿晴算是開放前衛的女性,聽了,也是有些驚愕:「我想我跟你說過我沒有結婚吧?」阿晴的意思很清楚,我沒有結婚,怎麼會有孩子?
  醫生的兩隻眼睛從鏡片裡跳出來,執意地說:「SO(所以)……」
  「沒有孩子。」阿晴皮笑肉不笑地笑笑,心裡想:中國醫院不會存在這種對話。
  醫生詢問了半天,仍是不肯給她開安眠藥,怕的是需求無度。阿晴央求了許久,醫生才開了那麼少量的安眠藥。
  後來,天舒給她帶來本《聖經》。《聖經》是天舒從隔壁實驗室王永輝那裡拿來的。王永輝聽說天舒要《聖經》,高興得不得了。天舒說是給表姐的。天舒雖不信,可覺得阿晴應該去信。王永輝聽了,寬容地笑笑。
  阿晴實在睡不著,就會起來看一小段《聖經》。她看過金庸的全部小說,越看越不要睡覺了。什麼書到阿晴手上,都是一氣看完,過不了夜的。可《聖經》看幾行就實在看不下去了,既枯燥又詞不達意,一群外國人翻譯的中文,用來治失眠倒是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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