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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以前的留學生好像挺苦的,可能主要是因為經濟原因。現在的留學生好過多了,要麼家裡經濟不錯,要麼有獎學金。像我這樣,沒有經濟壓力,又不面臨畢業找工作,談著戀愛讀著書,每天都高高興興的。後來,我瞭解了我們實驗室的小馬和唐敏,我想我的生活也不太具有代表性,畢竟我來美國才八個月。

                               ——陳天舒
   
1 那張永遠的笑臉

  蘇銳與天舒詳談後,天舒回到家,問楊一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林希嗎?」
  「知道。」楊一看她來勢不對,就點點頭。
  天舒火了:「那你為什麼從來就不告訴我?」
  「你知道與不知道有什麼區別?」楊一看著她。
  「那是我的事,但是你應該告訴我。你什麼都不說,我有被欺騙的感覺。」
  「有時候知道太多反而不好。像我,就是因為知道蘇銳太多……」楊一說到這兒立刻收口,不肯往下說。
  天舒顯然已經聽出話中有話,接著問:「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每個人都有這麼多故事,我被你們都搞糊塗了,就像一個傻瓜。」
  楊一想了想,說:「現在說也沒有什麼。我曾經喜歡過蘇銳。記住,絕對是過去時。我和林希、蘇銳曾經是一所大學的。後來我來美國讀書,這麼巧又同蘇銳同一所學校,可正因為我知道太多了,所以很猶豫。而且我太……怎麼說呢?可能你們看我嘻嘻哈哈的,很開朗,愛開玩笑,其實我們這種人是很內向的,有時候。」
  天舒站在她旁邊,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輕歎了一聲:「楊一呀」
  「別像喚幽靈似的。」楊一知道這種輕歎的意味,笑笑,接著說,「時間長了,我發現蘇銳不是我想要的那類人,他活得太沉重,我想每個女孩子都會喜歡過許多人,我談過幾個男朋友,所以現在開始知道自己適合什麼樣的人。」
  這時電話響了,天舒想,會不會是蘇銳的?
  楊一衝著電話努努嘴:「接電話。」
  「我又沒有在等電話。」天舒有一點不好意思似的。
  楊一笑道:「那我接了。」
  「還是我來吧。」天舒說。
  果然如她們所料,正是蘇銳的:「天舒,有時間一起吃晚飯吧。」
  此刻蘇銳心裡很舒坦,像是這麼多年來的一個擔子放下了似的。這些年來,他常常有個無形的擔子,今天有個快樂的女孩闖人他的生活,輕輕鬆鬆地替他把擔子卸下,說句實話,他對她非常感謝。
  別的,也說句實話,談不上。
  他覺得自己非常奇怪,當年遇見林希的激情再也找不到了,他一直在問是沒有遇見合適的人還是他再也沒有那份熱情。他好像越活越不明白。天舒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她就像是冬天的小火爐,暖暖的。天舒最讓他感動的就是這份快樂,最讓他擔心的竟也是這份快樂。他擔心自己沒有能力讓她保持這份快樂。
  後來,蘇銳和天舒吃過幾次飯,氣氛也因為天舒的存在而異常的愉悅。一次,天舒問蘇銳:「林希她還好嗎?」
  「還好吧,我想。她不像你,她受過許多傷害。你總是這麼笑著,讓人跟你在一起很快樂。」
  「你還喜歡林希嗎?」
  蘇銳面露難色,顯然,他不喜歡她的提問,沉默片刻,說:「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很長……」
  天舒打斷他的話:「不,我不是說關心和有感情,我是指喜歡,愛!」
  蘇銳想想,說:「不可能了,我和她是不可能的了。」
  「我知道了。」天舒便不再追問,若有所思,「如果她結婚,有人要難過了。」
  「誰說我難過了?」
  「看,不打自招了吧。我說你難過了嗎?我說林希的家人會難過了,女兒要嫁人了。」天舒說這話既不惱也不怒,像是開玩笑。
  蘇銳不說話。
  半夜有人驚醒,是天舒。她想起白天蘇銳的話:「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長……」於是打了電話過去,「蘇銳,我是林希呀……」這時是凌晨一點。
  電話那端的聲音冷靜而惱怒:「天舒,你怎麼了?」
  「沒事,你知道我是誰就行了。睡吧。」
  天舒正要掛電話,蘇銳說話了:「天舒,明天晚上有空嗎?不,應該說是今天晚上了。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吃晚飯。」
  「吃什麼?」
  「你說吧。」
  「吃日本菜吧。」
  「好。」
  「我是開玩笑的啦。」
  「那就說好,晚上七點,在那家日本店見。」
  天一亮,天舒就起床,今天真是一個好心情。她一天內做了許多事,又像一件也沒有做,惟—一件重大的事情就是等蘇銳吃飯。這件事是她今天生活的核心。
  再說蘇銳在學校裡臨時有點事,打了個電話到實驗室,通知天舒,他不能去了,唐敏接的電話。
  唐敏這幾天心情不好,應該說,她天天心清不好,現在尤其的壞。唐敏竟忘了傳話給天舒。天舒早早地離開實驗室去了日本餐廳,帶著她的好心情。
  等到晚上十點,蘇銳到實驗室找天舒時,唐敏猛然想起,連連抱歉。
  蘇銳立刻往天舒家裡打了電話。楊一說:「天舒不在,你不是請她吃飯嗎?」
  小馬從洗手間回到實驗室,一見到蘇銳也說:「咦,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和天舒吃飯嗎?」
  蘇銳想,怎麼全世界都知道他和天舒吃飯的事了?
  他立刻轉身去了餐館。餐館已經打烊,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一輛車駛過,蘇銳打量了一下四周,轉身要走。
  突然背後一個歡快的聲音:「蘇銳!」
  蘇銳回頭,又看見那張永遠的笑臉。
  「蘇銳!」天舒誇張地揮動著手臂,強調她的存在。
  蘇銳心頭一熱,內心非常感動,快步跑過去:「你怎麼還在這兒?唐敏說她忘記告訴你我有事不能去。我就趕緊跑來了。我沒有想到你會一直在這兒等。」
  「本來是不想等了,可是一想到蘇銳請我吃日本菜,就等下去了。」天舒說,「蘇銳又窮又小氣,只會帶我去吃PIZZA,終於有一次可以請我吃日本菜,機會太難得了,不能錯過,要不,誰知道下次會是什麼時候?所以就一直等下來了。」
  蘇銳聽了,一把拉住她要走:「現在我們去找日本餐館,我想還有開門的。」
  天舒卻沒有動:「走不動了,也吃不動了,我想我是餓過頭了。」
  天舒說罷,把頭輕輕靠在蘇銳的肩頭:「蘇銳真是很難等,不過我真的很高興我終於把你等到了。」
  蘇銳抱住她:「我們交往吧。」
  天舒埋在蘇銳懷裡,點了點頭。
  兩人相擁。那一刻,是天舒最幸福的一刻。半晌,她仰著臉說:「記住,你還欠我一頓日本菜。」
  蘇銳點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第二天到實驗室工作時,唐敏向天舒道歉,天舒笑笑說:「哪裡,我應該謝謝你才對。」「謝謝我讓你等了三個多鐘頭?」唐敏說,「那你是有病。」
  「也許吧。」天舒還是笑。
  唐敏搖搖頭,表示不解與無奈。
  對美國感覺最好的大概就是像天舒這種來美國一年半載,沒有經濟壓力,沒有進人社會的小青年。這些中國大學一畢業就往美國跑的留學生,唐敏個人感覺挺幼稚的。這個觀點主要來自天舒。
  有一次,她到天舒家,發現她們家的煤氣灶壞了。唐敏叫天舒修一下,天舒帶著一堆的工具,盯著爐子看。最後說,她怕危險,不修了。這怎麼會危險?天舒的心理年紀比她的實際年紀還小。
  相處久了,發現天舒這個女孩子還是蠻好的,相當的謙虛,說話做人,沒有什麼傲氣,在這個普遍自我感覺良好的時代難能可貴,尤其在女性方面自我感覺良好的時代,更是不可多得。
  唐敏看著天舒,覺得很有意思。想不到現在的「新新人類」還會這麼癡情犯傻,她以為個個都是「四處撒網,重點捕撈」呢。
  天舒在談戀愛,有時連人都找不到。一次唐敏有事去找她,卻在路上遇見大森,問他,看見天舒了嗎?大森說:「哪能呢?」
  「你們以前不是很熟的嗎?親如兄妹。」唐敏說。
  大森說:「以前是以前,現在她人影都不見了,有了男朋友早把我這個哥哥給忘了。再說,我憑什麼替別人照顧老婆!」
  回到實驗室,唐敏將大森「我憑什麼替別人照顧老婆」
  的話轉告給小馬和王永輝,竟在男人中很有共鳴。
  實驗室的人平時中午都在一起吃飯。現在見不到她,無疑是與蘇銳共進午餐去了。
  天舒這一談戀愛,最難過的是TIM。他常問:「天舒呢?」
  唐敏說:「找她男朋友去了。」
  TIM的臉色立刻黯淡地「NO」了一聲。
  TIM終於在課堂上看見了天舒。
  天舒告訴他,她有心上人了。TIM是個可以接受一些挫折的人,與他說了,他也就好過了。
  天舒說:「我們是朋友。」
  TIM笑笑:「MORETHANTHAT(不止),我們是好朋友。」
  這時老師說:「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又快要期末考了。」
  一個很委屈的聲音:「一定要嗎?先生。」
  大家全樂了,教授搖搖頭:「你不是一定要的,只有在你想畢業的條件下,你才需要考慮。」
   
2 斷腸人在天涯

  唐敏給學生上課不認真是有名的。上個學期,學生反映到了系裡。甚至有學生給唐敏寫卡片,說打算給她買張船票,讓他們的TA(助教)漂回中國去。別的人要是收到這樣的卡片,早就不知所措,美國學生個個都是不可得罪的樣子。唐敏卻對學生說,你們給我買張機票吧,這樣快點。
  終於,唐敏被叫了去,聽了一些嚴厲的話,叫她用點心。
  從辦公室出來,唐敏就心情不好了,還沒有時間安撫自己,又匆忙趕到餐館打工。精疲力竭,為了那麼一丁點的小費,她心清不好,還要裝好心清,學老美將「青島」啤酒發音成「QINGDAO」,否則老美聽不懂。餐廳裡開的那種庸俗、下流的玩笑,讓她忍無可忍。上個菜,盤子端高了些,老闆看不順眼,罵:「你是在餵奶嗎?」對於老闆的罵,她總是虛心接受,下次再犯。被罵後,唐敏又把餐廳附送的APPETIZER(開胃點心)——兩粒鍋貼、一條春卷,上成了兩條春卷一粒鍋貼。大師傅罵出的話更是無法入耳:「人,都是一條兩粒的嘛,難道你是兩條一粒?」
  果然,收工的時候,老闆對她說:「現在快到夏季,餐館生意不好,我看你也幹得漫不經心,你,以後不用來了。」
  唐敏在餐館打工全用英文名,而且換一家餐館改一個名字,後來自己都忘了是叫「LILY」還是「ROSE」。有一次,她走在路上,後面有人叫:「喂,你……」她回頭,是以前打工餐館的大廚。大廚問:「你,就是……那個,你叫什麼名字來的?」「記不起來了?記不起來就對了。」唐敏說完就走了。
  她有資助,一個月幾百上千的獎學金,雖不多,對天舒這樣的年輕學生是夠用的,可對她唐敏不夠,她有家,她還要養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到美國後也找不到工作的男人。唐敏想到這兒,頭就大,女人養男人,悲哀,對女人是悲哀,對男人也是悲哀。
  她想多賺些錢,董浩來了要用錢,不來,她也要賺錢,她極度地沒有安全感,錢好像是惟一可以給她安全感的東西,勝過男人。
  唐敏剛剛打工回來,回到家,她隨便往沙發上一躺,電話鈴響了。
  「喂,是我呀。」
  唐敏一聽這個聲音,就說:「那我給你打過去。」
  他們每次都這樣。董浩有要緊事打越洋電話「傳呼」,唐敏再打回去,目的當然是為了省錢。可這次董浩卻說:「不用。現在大陸的電話費也便宜下來了。晚上十二點至凌晨七點話費是半價。知道今天為什麼打電話嗎?」
  「為什麼?」
  「我簽到證了。」董浩的聲音平緩,是那種強烈抑制住自己,而想給對方一個驚喜的平緩。唐敏心裡「光當」一下,像是什麼散了似的。
  「想不到吧?」董浩的興奮實在抑制不住了,乾脆就表示出來,「我跟你說啊,那天特別巧……」
  臨掛電話前,董浩說:「等著,你老公我快來了。不過我得先給你寄張照片去,免得你那天接錯人了。」
  四週一望,她的公寓空蕩蕩的,只有一些極必需的傢具,比如說床。董浩要來,她得添置一些傢具了。她對自己說。
  唐敏的心情不由得更壞了。她的心常常是緊繃的,走在居家小路上,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居家小道,路上沒有行人,偶爾看見一兩個遛狗的人,主人走得悠遊自在,狗更是從容不迫地從唐敏身邊走過,比主人還主人。
  綠草、鮮花與她的心境多麼不協調,只有滿天飛的烏鴉體貼她的心情,亂鴉揉碎夕陽天。美國怎會有這麼多的烏鴉呢?難道不知道它們對於中國人而言,是不受歡迎的嗎?
  在美國三年了,對這裡沒有了剛來時的新鮮和激情。倦游歸來,相反對中國文化產生極大的興趣,近來想起馬致遠的小令:「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覺得貼切極了,現代人在表達心情方面似乎不如古代人。
  一個提著水管正在澆草坪的美國男人看見她經過,立刻問:「AREYOUOK(你還好嗎)?」她看了人家一眼,「嗯」了一聲,繼續走路。
  突然那個男人把水管一丟,追了出來:「AREYOUOK?」
  唐敏反生奇怪,點點頭:「YES,IAMOK。」
  那男人又問:「AREYOUSURE(你確定嗎)?」
  唐敏這才意識到她的樣子有多嚇人。NANCY曾和她開玩笑,她只能找兩種人獲得幫助,心理醫生或牧師。她感覺自己無法面對上帝,只能看心理醫生了。
  聽說S大學不少學生有不同程度上的精神病,以碩士。
  博士為多。真是奇怪,那些曬太陽的老人好像都很快樂,這些有知識的人怎麼就快樂不起來?心裡有那麼多的鬱悶。
  心理醫生很詳細地詢問了她的個人情況,尤其是她童年的遭遇,像有沒有被虐待過,有沒有不愉快的經歷等等,唐敏—一否定了。
  心理醫生說:「你好好想想,要知道童年的經歷會影響人的一生。」
  唐敏覺得自己講英語時像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先天不足的人,始終沒有辦法像用母語一樣表達。但她似乎寧願這樣,寧願找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說話。在她吃力地用英語表達時,她更是這樣認為。
  「我覺得孤獨,非常的孤獨。這個孤獨無法因為什麼而減少,不會因為看場電影減少,也不會因為中了『樂透』減少,是屬於人的孤獨,到了美國更加突出。」唐敏說。
  這是唐敏在美國最大的體會,也幾乎是全部的體會。這個社會她融不進去,這個文化她融不進去。
  她與他們不一樣。她讀的書,他們沒有讀過;她看的電影,他們沒有看過。NANCY算是與她最熟的美國人了,她們會說許多的事情,但從來沒有真正的心靈交流,至少唐敏這邊是這樣覺得。別說她無法與美國人交朋友了,就連中國人,她也沒有朋友。中國留學生有的與美國人玩,有的、自己一個圈子,自得其樂。她是孤獨的,在美國人中孤獨,與中國人交往她也孤獨。遊子們常說的「IDONTKNOWWHOIAM(我不知道我是誰)」,正是唐敏的體會。在國內時,她知道她是父母的女兒、老闆的下屬、丈夫的妻子,但在這兒,她不知道她是誰,非常的失落。多少個晚上,她突然醒來,不知道為什麼,她盯著潔白的牆,四周冷冷清清,空空蕩蕩,感到巨大無名的孤獨與失落,失聲哭了很久,直到她哭累了。想起前幾天她想把陽台上的花移到花盆裡,根深的花移個位置幾天後就死了,反而是那些根淺的花,移了位置也還那樣。來美國後,她很少讀中文小說和中文報紙,除了因為這些對她的生活毫無幫助,她也怕因著觸景而傷情。老實說,她不喜歡美國,可又不想回國,她很現實、很機械地生活著。每天都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她想起愛因斯坦說過的話:如果有來生,他不想做什麼科學家了,就想當個砌磚工人,沿著一條線,把磚頭一塊一塊機械整齊地堆砌上去。如果有來生,唐敏也不想做什麼知識女性了,不如讓她在博物館裡看古董吧。
  唐敏說:「覺得很苦,我的生活輕鬆,精神沉重。剛來的時候,很苦,因為語言、學業和經濟的壓力。現在還是苦,雖然語言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學業也輕車熟路,經濟也好轉起來,但還是苦,不幸福。我知道我一說幸福,你們美國人更多地會想到快樂、高興,但對中國人來說,是指心靈方面的。」
  醫生用一套問卷式的測驗診斷出唐敏得了嚴重的抑鬱症。
  「我只是覺得人活得沒意思,對什麼都沒興趣,父母尚在,連死的權利都沒有。」藉著完全不同的語言,唐敏因而不再有不可啟齒的話。以前在國內時覺得沒勁,想著出國,出了國,還是覺得沒勁,一股對生活的乏味從內心往外翻。
  NIRVANA的主唱KURTCOBAIN(科特)說了一句話:「IHATEMYSELFANDIWANTTODIE(我恨自己,我想死)。」他在西雅圖的家裡自殺了。人們會時常對自己說類似的話,而自殺的人卻不多吧。唐敏想。
  心理醫生一聽,立刻說:「你應該到三樓看精神病醫生,我幫你打電話。你現在就去。」
  打完電話,像是擔心唐敏臨陣脫逃,乾脆護送唐敏到三樓。到三樓,精神病醫生已經在門口恭候著,一送一迎,生命立刻貴重了。這種禮遇又讓她覺得不想自殺都有些下不了台。
  她去醫院看過病。有一次肚子疼,小馬和天舒將她送去醫院,掛了急診,照樣在外面等了老半天,和國內醫院情形差不多。顯然醫院看你尚能自己走來,說明無大礙。
  現在不同了,醫生認為她有死亡的危險,所以連美國最講究的APPOINTMENT(預約)也一併免去。美國人是善良。唐敏想。
  精神病醫生是一個更慈愛的女人,措辭婉轉,態度和藹。如果說剛才那位醫生是想幫助她,那麼現在這個醫生則是想挽救她。
  「你說你不喜歡美國,我理解。你獨身一人在異地,沒有熟悉的文化,沒有熟悉的人和事,沒有熟悉的環境,我都理解。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回中國,那有什麼不好的?」
  儘管唐敏不認為自己有多「愛國」,以後也不準備回去「愛國」。在國內她有許多不滿,而在美國幾年,越來越客觀,過去那些不滿的事情,已經淡忘。祖國隔著太平洋,越來越可愛,越來越親切。她不會對一個美國人說,她出國前跟單位領導鬧翻了,單位人際關係複雜,她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她的工資又低得可憐。更不想講他們研究所有一次漲工資二十元,九個人八個名額,於是九個人就坐在會議室裡表決,結果誰也不表決誰。大半天過去了,唐敏實在憋不住尿,跑去上廁所,回來時,人已經走光了,表決結果出來了——就是把她唐敏給表決出去了。一泡尿撒走了二十元人民幣,當時想想,真虧!現在想想,真滑稽,三美金就把人性的弱點全部暴露了。這麼越想越覺得回去沒什麼太大的意思。她不想也不能對一個美國人說「我不回去,我就非要在這兒留下來不可」。她記得有人對她說過:即使你想留在美國,也不要讓美國人知道這一點。他們一旦知道,便不會再幫助你了。因為你成了他們的競爭對手。
  唐敏就說:「在哪裡都差不多。我不還在拿學位嗎?」
  「你說你不愛你的丈夫,又一定要讓他來。這是為什麼?你不愛他,就離婚嘛,又何必等他來了再離呢?」
  「沒有那麼簡單。我是一定要將他接出來。愛情是一回事,做人原則是另一回事。讓他來是出於原則,和他離是出於愛情。」
  醫生反而讓唐敏弄糊塗了。
  唐敏見醫生這般,倒過來安慰說:「你不用太擔心。其實一個人會說他或她想死,說明他或她還不想死。真正想死的人連這話都懶得說了。」
  醫生像是進入了永遠的泥淖。
  唐敏又說:「聽你說完這些,我的心情好多了,有了新的看法。我不想死了。」
  醫生這才有了表情,她笑了:「這就好。祝賀你。」
  唐敏想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的美國人怎麼能治療她的心理病呢?
  最後醫生還是給她開了鎮定劑,且叫她在一個星期內再來。精神藥物學的發達,尤其對抑鬱症治療,是很討好的。
  「這種藥有沒有副作用?會不會上癮?」唐敏苦笑,「你看,我是多麼怕死的一個人,吃個藥也擔心會有副作用。」
  「只要你不擅自增加用量,這些藥物是非常安全可靠的。除非你吃幾倍以上的用量,且連續吃上幾個月,那是會上癮。」
  出了診所,竟碰見陳天舒。
  「怎麼了?」天舒笑問。
  看著她那張沒事就笑著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唐敏就有點煩。唐敏當然不會說她來看心理醫生,這在中國人看來既好笑又容易被誤解。
  「一點小病。」唐敏也笑笑。
  說完這句話,心情更壞了。
   
3 有家屬自遠方來

  實驗室裡很熱鬧。
  老闆又出國開會了。大家歇了一口氣。JOHNSON教授,六十來歲,腦袋中間寸發不長,四周圍了一圈白髮。實驗室的幾個美國學生叫他「SLAVEDRIVER(驅趕奴隸幹活的人)」,對於這個雅號,JOHNSON教授自然是知道的,他一笑:「不這樣,我們都要被對手驅趕到地獄去了。」幾個中國學生叫他「開會老闆」,沒事就帶篇論文出去開會。
  看起來,中國學生似乎比美國學生順從。
  JOHNSON教授雖然出門在外,從不間斷打電話回來檢查工作。儘管這樣,實驗室裡還是顯得比平日活躍,畢竟山中無老虎了。
  先是天舒,她戀愛了。戀愛中的女孩子再怎麼掩飾,從她的表情和神色中終有蛛絲馬跡可尋。況且,天舒本身就是一個城府不深的年輕姑娘,沒有太多想法的女孩子。她喜歡一個人,只會對他好,她也只希望這一個人可以讓她非常溫柔地愛著。
  在實驗室裡,天舒聽小馬說,只要在某證券公司開個戶頭,就可以買一家電腦公司四百元REBATE(貼現退還)
  的產品。天舒捅捅來實驗室等她的蘇銳:「那咱們也去試試,咱們也去看看可以買點什麼。」
  再說小馬,這幾天在搬家。小馬的太太快來了。小馬這種人常有預想不到的甜頭。小馬「LIVEIN(寄住)」在一個美國人的房子裡。房東不住在那裡,小馬每個月只付二百塊。這麼便宜是因為小馬需要替他們割草和看房子。
  小馬一個人住在一幢上百萬元的大房子裡,實驗室裡的幾個中國人去過小馬家,異口同聲地鼓勵他說,這是豪宅呀,又沒有房東,你就把它當自己家吧。小馬說,房東是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人很好,對他也很好。另外幾個人說,那你還不一口一個「爸媽」地叫上去。小馬直搖頭,別給咱們中國人丟臉了。
  大家一陣大笑。他們聚會常到小馬家。後來房東要賣房子了,而且是賣給政府。小馬得搬走。期末了,沒有時間搬家,他想等他太太確定來美日子再搬。小馬自以為把如意算盤打到家了,他問房東,能不能跟政府打個招呼,讓他住到學期末,政府要來看房子什麼都行,他只在自己房間內活動。政府來了人,看了合同,又翻了翻手頭的資料,終於找到一條:房客住滿三個月以上的,有福利與補償。小馬得了九千元錢。天舒聽說了,問,你們房東以後還出租房子嗎?
  我去報名租他們家的房子。
  現在太太要來,小馬就搬了出來,又用這筆錢買了一輛好一些的二手車,大家笑:「小馬鳥槍換大炮,進人小康了。」小馬在實驗室常忍不住抽空下樓,跑到停車場看看摸摸他的寶貝車。
  天舒說:「你對它真是疼愛有加啊。」
  小馬看見天舒羨慕的眼神,連忙說:「你剛來不久,以後也會買的。留學生總是越晚來的越闊氣。你們現在這一批留學生比我們舒服多了。現在中國來的留學生越來越有錢。我剛來第一年不但沒車,連一塊二毛五的公共汽車錢都捨不得,每天騎著小單車往學校跑,而且……唉,不說我第一年了,說了,好像我在控訴這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
  天舒笑在臉上:「你太太什麼時候來啊?我們到時候要拜見一下。」
  「當然,當然。」小馬笑在心裡。
  小馬是上次回國相親認識太大的。她很迷人,談吐也大方,絕不會問有沒有綠卡、收人多少這些很中國的問題。小馬人老實,說學生都沒有什麼錢……她不等他說完,溫存。
  深情地說:「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紅顏知己,紅顏知己!」小馬一聽完她的這句話就斷言非她莫娶。
  大家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只有唐敏因先生要來了,一籌莫展。唐敏的心情愈發地沉重,工作效率也更低了。
  董浩也快來了。她也添置了些傢具。如果說小馬添置傢具,為的是太太來好過點;那麼唐敏添置傢具,則是為了叫先生難過點——她沒有他的這些年過得是這樣的好!
  唐敏正做著事情,NANCY過來對唐敏說:「你的先生終於要來了。我真為你高興。」
  「謝謝。」唐敏機械地回答。
  NANCY笑:「還是結婚好。」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結婚的人比單身者長壽,而且結婚的人參加投票選舉的也比較多。這就說明他們有責任感。」
  唐敏笑。
  「心理醫生看得怎麼樣了?」
  NANCY一發此問,唐敏的眼睛就左右看看,唯恐有人在場,尤其是中國人。中國人聽了,還不造成社會新聞?唐敏只能說:「我感覺好些了。」那些鎮定劑還是管用的。現在她心裡很平靜,不想事情了。她吃了幾次,就不吃了,總擔心會上癮什麼的。
  「再多看幾次心理醫生,會有幫助的。」NANCY自然不知道中國人的那麼多顧忌,樂滋滋地說道。
  唐敏一聽,又左右張望。
  這就看你信什麼了。NANCY近來臉上長了許多小痘痘,天舒的母親是個中醫師,耳濡目染,瞭解一些常識。天舒就說小痘痘因為NANCY的肝臟出了問題。唐敏相信天舒的話,如同NANCY相信心理醫生。而NANCY只覺得好笑,就像說下雨是因為老天爺在哭泣一樣好笑。NANCY笑:「我長小痘痘是因為沒有把臉洗乾淨。與肝臟有什麼關係?」天舒見她笑,又說:「肝臟的保養很重要,長小痘痘就因為體內循環調節不好。」NANCY就問,根據什麼?天舒說根據中醫。NANCY搖搖頭笑道:「我理解。在醫學水平尚不發達時候,只能依靠這種巫術,一個世紀前,美國的印地安人靠的也是這種巫醫術。」天舒想,她母親要是聽了這話,會氣背過去。天舒接著說:「中醫與巫術可不一樣。
  中醫是一種人與自然的關係,局部與整體的關係。「可是看NANCY的表情,估計她沒聽進去。
  這時,天舒也過來問唐敏:「你先生要來了,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比如有什麼事情要處理,如果我可以幫上忙,你就開口。」
  天舒自從春節聚會見她在實驗室裡痛哭後,自認為需要在暗中保護她。唐敏只是把天舒當孩子看,心裡的苦自然不會對她說。
  「謝謝,有需要的時候會找你。」唐敏點點頭,突然想到確實有一件事情需要處理,但不是叫天舒幫著處理,這事非她親自處理不成。
  於是,唐敏離開實驗室,到樓下的公共電話亭打電話。
  實驗室的電話她不用,因為是打給老呂的。
  老呂聽見她的聲音,語氣急促了起來,後來說起他那好笑的英文:「HOWISGOING(什麼事)?」
  唐敏猜測一定是他的太太在身旁,就說:「說話不方便?那好,我說,你聽著就行了。」
  「OK。」他應了一聲。
  「我們從現在起就沒有關係了。你的太太來了,就好好地過日子吧。董浩也快來了。」唐敏說,「我說完了。」
  「ALLRIGHT(好的)。」老呂又說,語氣開始平緩起來,顯得有些高興。唐敏知道,這正是他想要的結局,只是不說,要由她來說。現在她說了,他只覺得解脫了。這就是男人,在複雜關係中,優柔寡斷,看著事情的演變。一旦東窗事發,就看著兩個女人自己解決問題。相反,女人比較果斷,男人猶豫,她逼他選擇,他不做選擇,她索性替他做選擇。
  「那好吧,我們就這樣吧。」唐敏冷冷地說,他和她也就是這麼回事。雖然是她下了決定,但還是希望他有所留戀,現在只覺得自己受騙了。
  「再見。」
  「BYE。」老呂自始至終都在說英文,現在問題解決了,仍是不敢放鬆。唐敏在電話這端冷笑,這種男人,她才不要呢。掛了電話,也掛下了一件心事。
  與老呂這一切,思來想去,只有分手這一幕是莊嚴的,以後想來,也為自己添加尊嚴,而別的全是見不得人的,想都不能想。
   
4 待小僧伸伸腳

  幾乎同一時間,小馬的太太來了,唐敏的先生也來了。
  天舒、王永輝提議大家去探望一下c大森立刻說:「像這種配偶前來,探望時間是很有講究的,時間一定要短,而且要大家一塊去。必須留下時間讓人家夫妻團聚。」
  楊一說:「那晚上看完小馬家的,再看唐敏家的。」
  蘇銳說:「是啊,數學系老李的太太來了,幾個朋友輪流登門拜訪,老李後來都不開門了。幾個人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門,老李煩了,就說『已經休息了』。幾個人也就心知肚明地離開了。」
  大森一臉純真地問:「已經休息了?這是什麼意思啊?」
  蘇銳白了大森一眼:「你就別裝了。你是誰呀?」
  大森嬉皮笑臉地說:「我,我也是自己提早預防,身在海外,都靠組織,這不是給領導添麻煩嘛。」
  他們先去了小馬家,幾個人頓時眼前一亮。小馬太太巧笑倩兮,美國盼兮,小鳥依人,楚楚動人。
  小馬連忙說:「我太太,她叫張志芳。」
  「你好,你好,馬太太。」
  「馬太太?這麼叫大見外了,還是叫名字吧,叫我MARY好了。你們坐,你們坐。還送東西來,你們太客氣了。」
  她十分得體地詢問了每個人情況,微笑著打聽如何從FZ轉成FI,如何申請學校,如何找工作,還問到最近的MALL(購物中心)在哪裡。
  小馬則在一旁笑呵呵地忙著。手裡忙,心裡卻快樂。這是他最快樂的一天了。
  小馬是個江蘇農家子弟,他不僅跳出了農門,也跳出了國門。小馬的經歷別說美國同齡人,就是中國同齡人也想像不出。
  高考前一個星期還幫家裡做農活,就這樣他還是考上了省城大學。他忘不了,父母送他上大學的那一幕,拖拉機啟動了,兩位老人追在拖拉機後面,跟著黑煙跑,直到他看不見他們。那一幕,強烈地告訴他,他一定要讓辛勞的父母過上好日子。後來,人家告訴他,他的成績上北京的大學也不在話下。省城,是他長那麼大走得最遠的地方。t完大學後又到上海讀研究生。
  小學在村上讀,初中在鎮上讀的,高中他考到縣城一中——越走越遠。高中班主任最常激勵他們的話竟是——「你們今天學了多少?對得起這六毛飯錢嗎?」當時他們住校,一個月的伙食費為五十塊人民幣——一頓大概就六毛錢吧。食堂裡總是爭先恐後,一次排在後面的同學對前頭的搶來擠去發了這麼一句話:「你們搶什麼搶,早吃早餓。」
  這麼一個來自窮鄉僻壤的苦孩子,當年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踏進美國S大學的校門。
  出國是偶然的。大學臨畢業前的某一天,他在食堂碰見他的教授,兩人同桌吃飯。教授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他說了。教授笑笑,你怎麼沒有想著出國呀?我看你們同學當中不是挺流行出國的嗎?還說什麼精英類的人都出國,次一點兒的考研,再下來的參加工作。你這個挺不錯的小伙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小馬抬頭望著排隊打飯的學生,想起高中班主任的話:「你們不好好學,對得起這三餐的飯錢嗎?」
  他開始奮勇直追——既然最優秀的都出去了,他為什麼不出去呢?
  大學畢業後,他到上海讀研究生。當時有一種說法,中國讀研比較容易,有了一些實驗經驗,美國大學更容易錄取。當美國S大學錄取他時,他快受不了了。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現在馬上要出一個華僑了——村裡的人都這麼說。可走的時候,有點難過。把培養費一交,像是買了個自由身,心裡真有點彆扭。
  來美國的前六個月,他都處於亢奮狀態,走在路上常自己提醒自己:這是美國啊,我來了。
  半年後,亢奮過去了,美國就這樣吧。
  但是美國帶給他的豈止是「就這樣」,又豈止是開上車、住上洋房的快感呢?
  剛來時,發生一件小事情讓他滿有些想法。一天他在學院大廳裡等人,當時大廳因為某事封鎖住,不允許大家在大廳久留。他呆在那兒,一會兒就有個守門老頭過來說,你得離開。他點點頭,後來看見校長也在那兒,校長隨便地問了他幾句什麼,他挺高興地回答著。老頭又過來,你們怎麼還不走?我已經對你們說過一次了。小馬指著校長對老頭說,你知道他是誰嗎?老頭說,知道,他是校長,好了,你們現在可以走了吧。小馬和校長快步離開。對於老頭的不卑不亢,他心服口服。雖然以社會層次的眼光,他哪一點都比守門的老頭強,卻沒有人家這份自信,看見總裁,看見比爾。
  蓋茨,覺得是仰著看的人。人家老頭,如果克林頓接見他,他一定還是這種微笑,這種態度。
  他來自農村,中國人「龍生龍,鳳生風,老鼠的兒子能打洞」的觀念使他很難與別人真正地暢所欲言,大學和研究所的六年如此,來到美國依然如此。初來美國,他常問自己:我行嗎?
  一個學期過去了,他就發現自己很行。第一學期成績單下來,清一色的A,像一串紅燈籠,照得他的臉龐紅彤彤的。心裡暗暗得意:我東南西北還沒分清,在完全沒有分析教授出題的方針策略之下,隨便考考,就得了全A。長期下去,還不鬧出個事件來!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日:「請問相公,澹台明滅是一個人,兩個人廣士子曰:「是兩個人。「僧人曰:「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日:「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這是《夜航船》裡的故事,也是小馬留學的體驗。
  在S大學六個月後,他就發現美國大學不過如此。美國學生就那樣,來自中國的學生也就那樣。一般來說,上名次的美國大學的大陸留學生不少於一二百人,不乏來自北大。
  清華的高材生,他們現在都在美國的同一所學校。他不比任何人差,他可以與任何人競爭。將來還不知道誰主沉浮呢。
  這一發現讓他脫胎換骨。
  當天舒知道他來自農村,說:「看不出來呀,你不說,我一點兒看不出來。」
  要是以前,他絕不會讓別人知道他來自農村。萬一知道,他希望的就是一個「看不出來」。現在,他反而笑笑:「俺就是一個鄉下人。」一個人敢拿自己的弱點開玩笑時,他已經克服弱點了。
  前幾代留學生往國內寄錢是件平常事,對他們這一代留學生而言,只聽說家裡往美國送錢的了。只有他,常常寄錢回去幫助家庭。他悟出將他撫育成人的土地,沒有丟他的臉,相反,給了他足夠驕傲一生的資本——善良純樸、吃苦耐勞。
  這是他真正感謝的。
  去年回了一次國,感受挺深的c許多同學已經是人五人六、人模狗樣的了,奔馳車帶著他在大上海轉,出入五星級的賓館,看外國表演秀。這些,是小馬這個窮學生在美國沒有機會見識到的。當然他更喜歡的是,他接觸的朋友同學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已經事業成功,擁有千萬上億的資產。
  他們目光遠大,步子卻邁得一步一個腳印。小馬頗為興奮地與他們討論政治形勢,可他們卻沒有露出過多的熱忱,沒有這份閒心,只是腳踏實地地做好自己的事,追求的不再只是物質,而是社會價值。少了「大款」幾年前的浮躁與霸氣,多了成功者的抱負和大氣。
  相比,國外的不少中國人,經過奮鬥在經濟上可以富裕,但少的就是這種成就感——難以進人社會的主流。
  相比,他還在原地踏步。
  小馬在美國一呆就是六年,國內不知道的以為美國多開放自由,其實他只在學校的真空管子裡來回,加上自己木訥保守,與國內這些年發展速度、觀念更新相比,這六年就像在鄉下度過似的,整一個老夫子。與國內那些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出來的同學、朋友相比,他的經歷單純得到了小學生的地步。
  小馬有點驚訝的是,不少同學想的還是出國,畢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不少同學已經拖家帶口。小馬隨意地說:「還折騰什麼,在國內也挺好的,這個年紀出去既要從頭來過,也不見得會做出多大成績。」小馬的話,被人理解成「擠上車的,叫後面別擠了」。
  當然那些混得相當的好、把國內賺的錢折算成美金也是讓人「嘖嘖」眼紅的,他們是不想出國的,最多是想將來把孩子送出國去。
   
5 越讀博士越不是

  一出小馬家,大淼就感歎:「放假了,我也得回國一趟。」
  楊一說:「回國找女朋友搞得像選美似的。」
  大淼說:「這責任在女方。」當然,大森的話沒有說完,他的意思是,這種條件的女人在女留學生中是找不到的,能夠拿全獎到美國的女留學生大多是「心靈美」型的,偶爾幾個外貌也美的,又都驕傲無比。這些他不想說,尤其不能當著楊一的面說,楊一是誰?五斤的豬頭,三斤半的嘴,無理不饒人,有理更不饒人。
  幾家歡喜幾家愁。
  差不多在小馬太太到達的同一時刻,唐敏在機場的出口處張望著,同來的天舒見她著急,安慰道:「不用擔心,我接過人,都是要等會兒,沒有接不到的。除非你擔心接錯了人,哈哈哈。」
  天舒自然是開玩笑,唐敏擔心正是如此,董浩的照片還沒收到,他本人已經要來了。原本已是陌生,現在下意識中又有害怕,如果董浩擦身而過,而她渾然不覺,這才是笑話。
  當董浩出現的那一刻,她心底叫道:來了。她第一注意的是董浩的頭髮,他既不左分,也不右分,董浩根本就是一個小平頭嘛。彷彿一剎那間,她賴以提吊的東西被抽去,她頓時一片鬆弛癱軟下來。董浩已走到了面前,唐敏所有的窘態都表現在了她的一句話上:「董浩,你好。你到了。」
  說完也覺得不像夫妻對話,像朋友對話,還是那種不太熟、僅有過一兩次幫忙的交情。應該是天舒跟董浩的見面問候語,她怎麼拿去說了?於是她又生硬地笑笑,董浩也是笑笑,不知他是無察覺,還是對她窘態的諒解?只是,想像中的,尤其董浩想像中的初見相擁的畫面是不適合的,根本沒有氣氛。接著,唐敏連忙去推行李,免得發窘。一個說「我來」,一個說「不用,還是我來」,兩個正忙著,天舒上前了:「我來!」
  天舒接過了行李車,轉過頭對董浩說:「你好,董浩。我叫天舒,和唐敏是一個實驗室的。你們聊,我來推行李。」
  唐敏少了行李,更是少了太多。
  一路上,天舒倒成了主角,一直在說話,避免冷場。可見唐敏、董浩兩人無話可說到了什麼地步。
  「你看左邊,這是新開發區。你再看那邊,看到了嗎?
  那就是金門大橋,以後有機會再來看。許多人喜歡從橋的這頭走到那頭……我們實驗室有三個中國學生,你已經見了兩個,另外一個叫小馬,他們家和你們家差不多,他的太太也剛到。最近比較忙。哦,待會兒,我們有幾個人會在你們家門口等著,我們就來看一下,我們一會兒就走,你們好好休息。「天舒說著抿嘴樂。
  「還要開多久?」董浩問。
  「快了,快了。再開一個小時就到了。」唐敏說。
  董浩想,這還叫快了快了,美國、中國距離概念大不一樣。
  到了唐敏家,果然幾個人提早等在門口。一個個握手,大家都記住了董浩。董浩一下子記不住這四五個人,只知道這位是博士,那位好像也是博士,他笑:「這麼多博士。」
  大家也笑:「越是讀博士,越是不是,將來找不到工作。」
  董浩自知他們的自我解嘲,是為了安慰他,卻也被說服了。
  楊一問:「有什麼計劃嗎?」
  董浩說:「剛到,要先適應一下。」
  大淼說:「是啊。剛來,先適應一下。不要著急。」
  唐敏的不悅立刻表現在臉上:「什麼不要著急,他不著急,我更著急。」
  天舒說:「你這幾天想上哪兒,如果要用車,儘管找大家。剛來都需要幫忙。我剛來時,唐敏也幫了我不少忙。我們幾個是一個實驗室的。你不用客氣。」
  董浩聽了,高興地說:「那行啊。就看你們什麼時候有空,我是很想到處看看的。唐敏說她這幾天都有課。」
  唐敏忍不住說:「你還有心情玩?陪讀先生就是比陪讀夫人好當。」
  董浩面露難堪。天舒立刻安慰道:「你來的時間好,正好快放假了,還可以輕鬆一兩個月。等開學了,你也得開始忙了,拿了課就有你忙的了。學校的課你都可以拿,唐敏是TA(助教),這就是TA的便利——家屬好像可以付美國人的學費,是這樣的吧?」
  「家屬?」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女人常常壞就壞在多嘴,壞就壞在喜歡多說最後那句話,最後那句不僅多說了,而且說壞了。
  大家都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趕緊告別。臨走前說:「好好休息啊。我們就不打攪了。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說完幾個人忍不住掩著嘴笑,魚貫撤退。
  而這些在董浩和唐敏眼中是滑稽的。幾個二十幾歲的未婚男女自以為是地說這些,就像孩子說大人話。
  出來後,楊一歎道:「我看他們是夠嗆。」
  見沒人附和,楊一就進一步加以說明:「我看他們八成會離。從以下幾點分析:第一點,女方先出國,混得比男方好,這種婚姻都不持久;第二點,他們分開太久了,夫妻分開半年就容易出問題了。」
  楊一的一年多的美國生活,發現這是一條接近真理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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