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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的整個經歷是相當順利的,也許正因為這樣,對社會的印象也比較正面。大學畢業後就到美國讀書,先在東部讀了個碩士,後來轉到S 大學讀博士,一切都還算順利,除了在自己的感情上……許多時候我仍會想起林希。我什1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蘇銳一、秋天的訴說「你穿這件紅外套顯得很精神。」蘇銳見到天舒後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一起看電影那次,你也是穿這件。」
  天舒一下子樂了,亮出她燦爛的笑臉,剛才換衣服的不快一掃而光,並不由地歎服起表姐。阿晴是誰?她是以談戀愛為職業的耶。
  蘇銳原本想跟天舒談一談他的一些事情和想法,他認為這多少跟天舒有關;並不想談他自己的成長和林希,那好像跟天舒無關。一然而他一開口就是:「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就離開了。」
  說完他立刻停頓了下來,我怎麼和她說這些?且一張口就是這些?是需要同情和安慰,還是諒解和體恤?蘇銳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他忍不住,對面的這位紅衣少女使他有訴說的衝動。他的神情就像一個孩子,天舒也因著他的孩子氣萌發了母性的光輝。
  蘇銳出生在濟南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生活得和諧平靜,直到那一年的秋天,那個與任何秋天無異的秋天。
  秋天,早晨,濟南。
  蘇銳起來時,母親已經將早點準備好,稀飯、油條和鹹菜。蘇銳胡亂扒拉了幾口,就上學去了。出門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我走了」,又好像沒說。
  課正上著,鄰居叔叔火急火燎地跑到教室跟老師說了幾句什麼,便把他帶走了。
  早上蘇銳出門沒多久,父親也去上班,下樓的時候,心肌梗塞。等送到醫院,等兒子趕到,他已經走了,沒來得及留下一句話,甚至連個遺憾也無法表示。
  接下來的事,蘇銳記不太清楚了。因為父親走得太快太突然了,他整個人都嚇呆了。
  那一年,他十三歲。
  讓他又開始清楚記憶的是第三天傍晚七點,那是他們家習慣吃晚飯的時間。老擺鐘一晃到這個點,就「噹噹噹」地響起來,聲音古老而穩重。母親呆呆地注視了一會兒牆上的老擺鐘,才進了廚房,擇菜、洗菜、切菜、炒菜,淘米、煮飯,每一個動作都極為鄭重,富有使命感。晚飯好了,母親照例盛飯,擺筷子,一切完畢,去叫兒子:「『小銳,吃飯了。」
  以後,蘇銳記憶中都是這個時辰吃晚飯。日子總是在過著。似乎一切逐漸恢復了正常,正常地上學放學,正常地上班下班,至於母親,相信她也是這樣,蘇銳想。
  十六歲那年一個秋天的半夜,他急性盲腸炎發作,痛得在床上直打滾。母親二話沒說,給他披了件外套,背上他下樓攔車去醫院。手術後,他一睜眼,第一個進人眼簾的就是母親。母親坐在床旁,靜靜地注視著他。蘇銳感到說不出的安心,那種感覺真好。
  「噢,醒了,感覺怎麼樣?」母親輕聲細語地問,她總是這樣。
  「一點事都沒有了。」
  回家上樓梯的時候,蘇銳望著這一層層像是無止境的樓梯,又看看身邊矮小瘦弱、連煤氣罐都拿不起的女人,問:「媽,你那天是怎麼把我背下樓的?」母親淡淡一笑,說道:「『你長得可比你爸高多了重多了。」愛的力量是巨大的。
  兩個星期後,爺爺也去世了。
  爺爺是留美博士,解放前夕趕著回國報效,感情非常純真強烈。從美國坐船回國,途經日本,停留了一下。那時候日本的情況比中國還糟,爺爺說他吃了顆糖,把帶糖屑的糖紙扔在地上,會有許多小孩子來撿了舔。爺爺回到國內,去的又是北京上海,所以感覺不錯。那時教授的工資是三百多元,遠遠高出當時的人均水平。1965年被派到農村搞社教運動,上面有交待,不許暴露工資收入,因為農民一個月收入才十幾二十塊,怕農民吃驚。1990年,爺爺再到農村時,爺爺還是不敢說他的收入,不是怕農民吃驚,而是怕人家笑話。解放前,有一本書叫《我選擇了自由》,是一個蘇聯青年逃到美國後寫的。爺爺看了這本書,說,這種事不會在中國發生。想不到,沒過多久,他就被關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一個也沒跑掉。直到七十年代末,恢復官職,一大堆的頭銜戴起來,一大堆會議排下來。可那個時候,爺爺只想在家裡跟孫子孫女們下下棋、種種花了。八十年代初,爺爺訪問日本和美國,美國不用說了,就是日本,當年小孩子吃爺爺扔的糖紙,等他老人家再去時,他說日本人扔掉的舊沙發都比他們家用的好許多。回家後,爺爺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又是一個秋天。那天,母親死死地盯著他,一刻也不放鬆。蘇銳明白母親的心情。爸爸、爺爺的去世讓她緊張起來。蘇銳明白,他是她惟一的兒子,她不能沒有他。
  從那時起,蘇銳開始鍛煉身體,開始長跑,從中學跑到大學,從中國跑到美國。晨跑,一年四季從不間斷。他不能讓母親失去惟一的兒子,他不能讓將來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親。他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十六歲對蘇銳是重要的一年。
  在殯儀館裡,他與爺爺的遺體告別,出了殯儀館,他也同時告別了他的少年時代。他站在一條普通的馬路上,人流車輛穿梭不停,無意間他抬頭望天,晴空萬里,沒有為「有人死去」有半點表示。當時,他有一種強烈的震撼:人生短暫,人又是如此脆弱,他應該在短暫的生命中拒絕平庸,而選擇承擔責任與使命。
  這個可以影響一生的龐大的心理工程,對一個少年人來說,有時就完成於瞬間。日後想想,他對專業的選擇、出國的決定等等都與那年的秋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現在回憶,雖然十六歲時不甚了了,只是匆忙決定上路,但是這些年來都是意義深遠的自我磨煉。
  蘇銳清楚自己有意無意地誇張了那年秋天的內涵。這種誇張明顯帶著一個啟示對一個少年深奧的意義。
  「噢,這樣啊。你真不簡單。」天舒聽完蘇銳的故事,歎了一句,想想,又說,「你們都有這麼多故事,我就沒有。我想出國算是我最大的一件事情了。」
  「是呀,難怪你看起來像個大學生,每天有說有笑的。」
  蘇銳說,他覺得天舒的快樂就像流行感冒一樣,自己也被傳染了。
  「我比較幼稚罷了。」
  「你來這麼多個月,有什麼打算嗎?」
  「我是學生化的。我想以後做研究工作或者教書。我喜歡學校,我也喜歡我的專業。選一個自己喜愛的專業很重要。你喜愛你的專業嗎?」
  蘇銳就談了談他的學習和工作,男人在談他精通之事時總是吸引人的。
  「……世事無常。像我爺爺,嗯,剛才我跟你提到過他。」蘇銳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觀察天舒的表情是否跟上,然後接著說,「他們當時的感情很純真,可是……蕭乾當時放棄了劍橋回國,可口去後碰上頻頻運動,慘不忍睹。
  後來人家問他後悔嗎?他說他選擇承擔中國的歷史。我選擇機會。只要中國有好的機會,我會回去。有時我也和大森聊,我們都覺得青年人應該為自己的國家做一些事情。以後我還是想回國的,「蘇銳又停了下,」像我快畢業了,如果依照自己純個人的想法,可能是開個車子環遊美國一周,但是現實卻不可能,還是想安定下來,比如,找一個好工作,買房子呀,趕快把母親接來住什麼的。像大淼,別看他有時吊兒郎當的,他人是很好的。他跟我說,他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是買一個大房子,然後把父母、奶奶擺在裡面。我說你是供財神嗎?他說差不多吧。」
  天舒哈哈大笑,因為年輕,笑就是開懷的笑。
  蘇銳看著天舒樂開懷的樣子,忍不住也笑了:「你就像一個孩子,真不知道你老了會是什麼樣子。」
  「你可以看著我變老的呀。」天舒瞅著他說,很俏皮。
  蘇銳點了點頭,更加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這個穿紅外套的女孩子,她還他同樣的眼神。她素面朝天,頭髮全部後梳,露出她飽滿的額頭。她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姑娘,可是林希長得更漂亮。
  「天舒,你還記得在我家裡看到的那幅字嗎?是我以前女朋友寫的。」
  蘇銳講起了他和林希交往與分手的一些經過。蘇銳做了保留,有些心靈深處的東西,他無法敞開,至少現在。
  二、第一次分手蘇銳第一次真正認識那位緞子般烏黑秀髮的女同學是在一次週末的舞會上。那時他在北京上大學,大一,十八歲。
  大學總進行著綿綿不斷的舞會,蘇銳不喜歡,也不會跳舞,所以從來不去。那天被幾個同學硬拉著去。
  林希是歷史系二年級的學生,彈一手好鋼琴。她坐在那架很大的鋼琴後面,彈琴,目光十分地投人專注。這種目光非常吸引他,一種東西進入他的心田,他覺得他從來就沒有聽過這麼美妙的音樂。蘇銳就坐在靠鋼琴最近的地方,看了她一晚上,第一次用一個年輕小伙子大無畏的目光去看。上了大學,大概可以談談愛情了。對於這些苦讀了十二年的中國孩子,是這樣想的。
  舞會結束了,她起身離去。蘇銳聚精會神地看著她裊裊娜娜走遠的背影,想:如果這個遠去的背影是向他走來,將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從此以後,他每個週末都去舞會,且坐同一個位子。
  有一天,林希也用這種專注認真的眼神看著他,就像彈琴時一般。
  他明白了,就是這種感覺了。對他們兩人都是如此。
  那天晚上,沿著高大多情的梧桐樹之間的一段卵石小路,他送她回宿舍。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像你家在哪裡,有什麼愛好,選了什麼課之類。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青春沸騰的年齡,在草木葳蕤的小路,他們相愛了。他們沿著學校的小路走啊走,他們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女生宿舍十點半關大門,男生宿舍則是十一點。開始,不少女生去抗議,憑什麼男生比我們晚半個小時關門?學校給了一個叫女生心服口服的答案:男生需要先把你們送回去,再回自己的宿舍,不多半個小時能行嗎?
  十點半,蘇銳準時把林希送回宿舍:「林希,像今天晚上這樣真好,我希望以後能經常和你一起散步。」
  林希聽了這話,看了蘇銳一眼,點點頭,連忙轉身進了宿舍大門,就在轉身進去的那一瞬間,臉上閃了一下。
  在台階上的蘇銳並未多想,被幸福包圍著,無暇顧及其他。日後想想,那分明是淚啊。以後兩個人的許多痛苦與周折彷彿在那天就有了預言。
  接著當然就像所有校園裡的情侶那樣,一起散步、讀書、準備TOEFL 和GRE 考試。
  他們戀愛的消息像開過新聞發佈會一樣充斥著計算機系與歷史系,號稱校園的「人文景觀」。同宿舍的幾個哥兒們晚上常問:「有沒有UPGRADE (升級)啊?」
  不久,計算機系與歷史系進行公開辯論賽,歷史系打出的口號是「樹木無根枝葉不旺,人無歷史思想不深」,計算機系則打出「計算機將改寫歷史」的口號。
  林希看了,對蘇銳說:「可能嗎?」
  蘇銳笑笑:「可能呀,只要不斷地UPGRADE 就行了。」
  果然是計算機系贏了。林希戲謔地說道:「看來,歷史的創傷,只能由歷史來解決了。」
  兩人的這番對話,就是他們發展的全部過程。當然沒有人會察覺。
  很快到了林希畢業的日子,一切話題變得深刻。蘇銳跑到林希的宿舍。上女生宿舍需要簽名。男同學都簽劉德華。
  郭富城、張學友什麼的。到了點,可愛的宿舍老阿姨仰著頭衝著龐大的宿舍樓喊:「劉德華,到點了。」「張學友,下來吧。」樓上的男生女生才吃吃笑著下樓。蘇銳每次都寫真名,這次更是如此。
  蘇銳要林希到濟南他家看看,林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蘇銳又說他打算近日內拜訪一下林希家人,頓時,林希的臉色就變了。
  「怎麼了?」蘇銳問。
  「我,我還沒有跟家裡提起你。你知道我沒有母親,奶奶和爸爸管得又嚴,他們不希望我在大學期間交男朋友。」
  蘇銳笑了:「那真是管得夠嚴的了。我家裡就不會這樣。我什麼都可以對我媽說。」
  林希皺皺眉,感歎道:「你們家真好!雖然同是單親家庭,就是不一樣。」
  蘇銳自然是不明白此話,只是說:「你是女兒嘛。家裡是會管得多些。」
  林希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解釋。
  蘇銳想了一下:「我對這段感情是很認真的,而且你也快畢業了。不如哪天我們帶點東西上門拜訪你的父親和奶奶。」
  「不行。」林希斬釘截鐵地說,話出了口,也覺得太沖,連忙委婉道,「我爸身體不好,他,他有心臟病。」
  蘇銳開玩笑:「你的意思是你父親見到我,心臟病會發作嗎?」
  林希也忍不住笑了,以更加委婉的口吻說:「我家長的思想非常保守。等以後吧,我跟他們講講,以後你再去吧。」
  可自從這次以後,林希就躲著蘇銳。蘇銳找不到林希,索性就坐在她宿舍樓下的台階上等,心裡有些氣,我就不相信等不到你。當林希從遠處走來,他想起了第一次認識她的情景,當時他渴望這個身影向他走來,如今她是向他走來了,那麼還有什麼好生氣的呢?蘇銳的不快煙消雲散。
  「為什麼躲著我?」
  「哪裡。」林希語氣鎮定,「我馬上要畢業了,忙著找工作和準備出國的事。」
  「林希,你到底有什麼委屈呢?」蘇銳終於發了這個問。
  「沒有。」林希的回答仍是很簡短。
  蘇銳仍很溫和地說:「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我願意和你一起面對你要面對的。我愛你。」
  林希突然哭著撲到蘇銳懷裡,不說話,只是哭。
  蘇銳拍著她的背,輕聲地說:「一切都會過去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和你一起面對。」
  林希像只受驚的小鳥抬起頭來看他,沉痛地說:「不好的童年記憶,影響人一輩子。」
  林希的母親在她八歲的時候離開了她,跟一個男人走了。她始終沒有明白母親與父親之間的瓜葛。母親要走了,走的時候哀愁地看著她:「希希,叫媽媽。」林希還沒開口,父親已經甩開母親搭在林希雙肩上的手:「她沒有你這個不要臉的媽。」母親含著淚跑出門,林希跟著出門,望著母親的背影,大叫:「媽——」母親站住,回頭注視她。良久,還是跑走了。林希沒能留住母親。
  奶奶一把將林希拽回來,用枴杖指著母親的背影叫罵著,八歲的她就聽到許多不堪人耳的髒話:「賤貨,不要臉,破鞋,偷雞摸狗……」以後奶奶和爸爸每每提起母親就用「那個不要臉的賤貨」來代替,又每每囑咐林希:「要學好啊,不要像那個賤貨……」
  十年之後,林希上了大學,交了第一個男朋友阿良。當時林希住在老房子裡,爸爸、奶奶和爸爸的新太太住在新買的房子裡。一天晚上,阿良留在了這裡。
  這件事很快被家裡發現。後母帶著捉姦般的快感堵在他們門口,爸爸像從喉嚨裡吐出什麼似的,目光輕蔑地看著她,奶奶則用當年罵母親的話來罵她:「賤貨,不要臉……」
  林希像發神經一樣從他們當中跑出去,邊跑邊叫:「我不是,我不是……」
  林希對阿良說,帶我走,去哪裡都行。
  阿良說,我們大年輕了。
  與阿良分手後,林希痛苦很久,她不敢再談感情,儘管有許多男生追求她,她擔心。直到她遇見蘇銳……
  蘇銳聽得哭了:「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怕失去你。」
  「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憂鬱、害怕,不讓我見你的家人了。原來你受了這麼多苦。」
  「我怕……我已經不那麼好了。」
  「你是一個好姑娘,你就是好姑娘。林希,我說過要和你一起面對一切的。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我不會讓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可以藉著這件事對你進行傷害。」
  「你,你真的不介意?」
  「你已經受了很多的苦,我不會再給你苦受的。」蘇銳鄭重地說出了他一生的決定,「林希,我雖然年紀不大,但我很成熟。我是難得的好人。我愛你。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們就結婚吧。」
  林希愣愣地看著他,良久,說:「你不介意,可是我自己一直放不下這件事。童年不愉快的記憶,有時就像是被幼奸一樣,影響終生。發生過的這一切,對一個女人來說是萬劫不復。」
  蘇銳聽了,肝腸寸斷。
  此後,林希畢業先到美國讀書,一年後,蘇銳畢業,後腳跟著到美國讀書。雖然都在東部城市,但相距甚遠,並不常見面。因著這個距離,兩人產生了無力感,見了面,林希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怎麼辦?」
  蘇銳說:「我現在還在拿學位,等我畢業找到工作,我們就結婚吧。」
  「你認為我們會幸福嗎?」
  蘇銳明白林希的意思,她怕。他堅定地說:「和你在一起,我會幸福的。」
  「可是我不會。」
  蘇銳一愣,看著她,心裡已經有了數。過去她看他的專注的目光已經不見了。
  「我無法就這樣和你在一起,蘇銳。我要轉學到西雅圖去了。請你給我時間,讓我尋找我想要的。」
  「決定了?」
  「決定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壞女孩,家裡也這樣告訴我,我內心滿是自卑和苦愁。踏上美國這塊土地,我的觀念改變了不少。到了美國,我才知道,家裡給我的影響是多麼糟糕,他們只會一味地讓我自慚形穢。到了美國,我才知道,我並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幹嗎要跟家裡人一樣把自己想得那麼壞呢?兩個星期前,我打電話回家,我奶奶說,那個賤女人給你寄了些東西。我告訴她,聽著,那個女人是我媽媽,我不許你這麼叫她。在這片土地上,我可以找回完全的自己。蘇銳,你是一個很好的人。過去四年多裡給了我真誠的愛,你知道嗎?這足以讓我有勇氣走完此生,我對此感激不盡。我相信你會娶我,出於愛、同情和責任,我也相信你會對我好。其實你娶誰,你都會對她好的,你就是這麼好的人。但是有一些東西你幫不了我。我不想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我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種活法。難道不是嗎?蘇銳!」
  蘇銳思索片刻,說:「我知道你心裡很苦,我一直想著法子幫助你克服障礙,我原以為給你關心與愛護可以幫助你……看來,有些東西我是幫不了你,就是這種自我解脫。林希,我知道,對你來講,生命中有一種東西可能比愛情更重要,那就是釋懷。如果你認為和我在一起是枷鎖,跟我分手能使你靈魂得到自由,那我能說什麼呢?你走的那天,我送你。」
  「你這是何必呢?不要送我。」林希苦苦地一笑,「沒有必要。」
  「林希,我們都沒有親人在美國,我比起你的那些同學、朋友,總還算親近些的。還是讓我送送你吧。」
  林希想想,點點頭。
  「你打算怎麼去?」
  「開車去。順便玩玩。」
  「我說過,除了在那件事上,你是一個很堅強勇敢的人。我想沒有幾個女孩子在來美國一年的時間,敢像你這樣單獨上路從東部開車到西部。」
  「是呀,人的堅強表現在不同的方面。」
  「林希,一切都會好的。」
  「是嗎?」
  「是的。一定是的。」
  幾天後,林希上路了。蘇銳說,你開車行在前面,我開車跟在你後面。我看著你走一程。林希說那就送到FREEWAY 的人口吧,不然你就不好下來了。
  到了高速公路切人口,蘇銳將車子泊在路邊,看著林希的車子開上去,見林希剛上了高速公路,就把車子泊在路邊。蘇銳想,怎麼會一上去就迷路了?看到林希的車子久久不動,蘇銳開著車子過去,也在高速公路旁泊住。跑過去,只見林希在車內抱住方向盤痛哭不已,見了蘇銳,哭得更是傷心,不停地抽泣。
  「別哭了,別哭了,你哭成這樣子怎麼看路,又怎麼開車?」蘇銳安慰道,殊不知,此時他也已是淚流滿面。
  「蘇銳……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像你對我這麼好過,我擔心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林希淚漣漣地說,「說服我,叫我不要走,蘇銳。」
  她如果不想走,還需要他說服嗎?如果她要走,他說了又有什麼用?
  果然林希痛哭一陣,還是決定上路,不再回頭。剩下他一個人在哭。蘇銳挽留不住她。
  蘇銳站在路旁,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他目睹她的車子消失,有一種冷酷的清醒:一切已經離我而去了。他想起與她從相識到相戀到分手的點點滴滴,她專注的眼神、幽幽的聲音、無奈的表情……此時,林希的車子早已開出了視線。那真是一種心痛的感覺。
  三、我是為了母親他與她已經基本上沒有聯繫了,只是偶爾在過節的時候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在搬遷後發個E -mail通知一聲。
  母親一無所知。蘇銳懶得講,他越來越我行我素,越來越少向母親匯報情況。信越寫越少,越寫越短,後來根本不寫了,只是打電話:「我挺好的……就那樣吧……」母親的來信是定期保量的,津津樂道於她身邊的大事小事,詢問著兒子的生活、學習、戀愛,封封提及林希,事實上,問了也是白問,蘇銳從不回信。母親來信說,像你們這樣可以一起出去讀書的戀人很難得,要彼此珍惜,彼此忍讓。放假了,和林希一起回國看看。
  蘇銳急了也氣了,立刻給母親回了一封信,我和林希已經分手,請你以後不要再提此事。他沒有解釋來龍去脈,那是過程,只是以電報似的簡潔語句告訴母親結果。他希望母親不要再提她了。他煩。
  僅僅拿到隻言片語的母親卻再也不提此事,無論寫信還是打電話,隻字不提,彷彿對事情的整個前因後果瞭如指掌。
  蘇銳反而過意不去了,幾次想在電話裡說些什麼,媽,我和林希……母親不等他說完,便道:「過去就過去了,不要再提它了。」母親就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媽,放假了,我回家看你。」他說。
  那一瞬間,家和祖國是一個概念,就是母親。
  母親對留美兩年第一次回國的兒子外表上的一些變化,頗為滿意:「嗯,變了,長大了許多似的。」
  而變化的又豈止是外表呢,媽媽。我內心的許多東西也變了。
  母親照例地張羅著飯菜,忙裡忙外,不亦樂乎。「媽,我來吧。」蘇銳說。母親執意要剛下飛機的兒子回房休息休息,調整一下時差。
  「你安心地睡吧。等飯菜好了,媽去叫你。」
  蘇銳疲倦不堪,很快就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小時候的一些事,有愉快的,也有不愉快的。突然有人叫他:「小銳,吃飯了。」聲音忽近忽遠,捉摸不定。
  想起來了,是那個秋天,父親突然去世,母親仍是平靜地下廚,一切完畢之後,她來叫他:「小銳,吃飯了。」就是這句平淡的家常話,使一切恢復了正常。想想,卻一晃十年了。「小銳,吃飯了。」聲音越來越近。
  蘇銳睜開眼,母親站在床邊,看著他,那種母親特有的慈愛與安詳的目光無聲地安撫著他,這是他一直周折的生活中最安寧的一刻。母親,我帶著受傷的愛情回來了。
  「小銳,吃飯了。」十年後,母親又以同樣的一句家常話,使一切還原。
  他和母親坐在飯桌上時,坐的位置依舊,一切又回到了以前兩個人的日子。這時,家裡的老擺鐘又「噹噹噹」地響了,蘇銳抬頭,七點。
  「該吃飯了。」蘇銳說。生活中重要的不重要的都是如此,該如何就當如何。該吃飯就當吃飯。十年前母親就是如此。
  「咱們今天吃火鍋。」母親說。
  蘇銳看著滿滿一桌的火鍋料,笑著說:「媽,這麼多東西,咱們就兩個人,怎麼吃得了?」「慢慢吃。」母親總是那麼輕聲細語,「小銳,到那個抽屜裡拿一個草墊子來。」
  蘇銳打開抽屜,這不是他小時候不小心被火燒出一個洞的墊子嗎?家裡還在用。母親已經用麻線補好了那個洞眼。
  蘇銳明白了,母親會編補漏洞。母親不僅編補了墊子的漏洞,也編補了他心靈上的。
  「媽,這個墊子還在用?」
  「能用,就留著。」母親手巧,家裡的沙發舊了,她買回一塊漂亮的布,縫縫連連,套在舊沙發上,看上去倒像是傢具專賣店裡的時尚沙發、現在流行的布藝傢具。美國DISCOVERY電視台很受家庭婦女歡迎的節目《HOME MAThERS》,教的就是母親的這種修舊利廢。
  母親將鍋裡的東西一樣樣挑起,一樣樣放進蘇銳的碗裡,一個勁兒地說:「多吃點。」
  「你也吃呀,媽。」
  母親點頭,卻不動筷子。蘇銳替她搛菜,她用手擋著,這一推一讓,碗碰翻了,碗裡的調料汁撒了一桌。母親慌慌張張地起來拿毛巾,又慌慌張張地擦桌面:「媽不吃這些油膩的東西。」
  母親見他不解,又補充了一句:「媽上個月剛做完腸部的手術。」
  「你怎麼不告訴我呢?」蘇銳想起母親封封長信,全是空洞。
  母親擠出一絲笑容:「嗨,到了這個年紀,誰沒有個小病小痛的。」
  蘇銳猛然間有一個衝動,很想抱住母親,可他沒有。
  隨著成長,他越來越注重他的學業、事業、前途、未來,他的愛人、朋友、同事,他忘記家裡還在用他小時候燒壞的墊子,忘記母親會日趨衰老,會生病開刀。
  在他的世界沒有母親的時候,母親仍以他的世界為世界,他始終是母親目光的焦點。他換下衣服,母親悄悄地拿去洗了;他說他想吃小籠包子,下一餐飯桌上就會出現。
  他早上起來洗臉,洗漱之間,竟在鏡子裡看見母親遠遠地偷看著他:「媽——」母親笑笑,收斂了目光。
  他突然間明白,母親是真正深愛他的女人。
  不管他怎樣變化,不管他如何我行我素,不管他怎樣寡情,不管他如何沒有交待,母親是如一的。正因為這樣,他才可以如此大膽放心地我行我素。
  不管怎麼樣,她都會接受他。不管怎麼樣,她都會毫無奢望地關注他。這,是根深蒂固、與生俱來的。
  這種特殊的情感不僅維繫著一個家庭、一個集體,也維繫著一個國家和民族。
  蘇銳心清好了起來。
  他開始陪母親散步,陪母親買菜,開始主動談論自己的事情,在美國的日子,有趣的人跟事。母親靜靜地聽著,不時地點點頭,頭點得極是時候,正是兒子激動和需要肯定的關頭。
  蘇銳談到了林希:「她在西雅圖學經濟,好像交了一個ABC ,挺好的。」
  母親只是很隨意地「噢」了一聲,不多問。
  蘇銳明白母親的心思,他逗母親說:「媽,我才多大呀,再說我這麼優秀,後面姑娘還不排成隊嗎。」
  母親果然笑了。
  媽,我會再找的,找到一個讓您滿意讓您保持這種微笑的姑娘。她善良而正直,謙順而堅強,溫柔而善解人意,她應該具有您這樣的品質。
  快回美國的時候,蘇銳很想像美國人那樣向母親表達感情,可說出口的仍是很中國:「我這麼個大老爺們,回家還要老娘伺候,真夠出息的。」說完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轉身回房間收拾行李。可等他再出來時,聽見母親在廚房裡邊做菜邊哼著小曲。自從父親走後,他好像第一次聽母親哼曲。
  回到美國後,蘇銳改變了初衷,決定不直接找工作,而是讀博士。他一直有個心願,將一件事情做到底:錢賺不到底,官也當不到底,而這個書是可以讀到底的。
  一天,他接到一個電話。
  「蘇銳,是我呀。」
  蘇銳心裡一顫,是她的聲音,但他很快把持住了:「林希啊,你好嗎?」
  「挺好的。我交男朋友了。」
  蘇銳應了一聲,表示已經料到。除了因為林希和這個華裔工程師仍在眉目傳情時,她就已經告訴了他外,他也估計到林希大概會找一個ABC.因為林希不喜歡找西方人,也不願意找中國人,只有既具有東方人的含蓄又具有西方人的放達的ABC 適合她。
  蘇銳還是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他對你好嗎?」
  「對我很好的。」
  蘇銳只是一味地說:「哪就好,那就好。」
  「蘇銳,那你呢……我是說,你有女朋友了嗎?」
  「找不到啊,我沒人要啊。」蘇銳哈哈大笑。
  「怎麼會呢?你這個條件……」
  蘇銳卻不願意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他轉了話題,他告訴林希他要轉學到北加州去讀博士。
  「我明白,被人叫Dr.蘇還是跟叫Mr.蘇不一樣。你這樣很好。」林希表示理解,這種理解明顯帶著深刻的瞭解,「我知道的。你這樣是為了你父親。」
  蘇銳當時就否定了她,他想她畢竟還是不瞭解他的。
  「我這樣是為了我母親。」
  蘇銳在拿到碩士學位後轉學到了北加州,投入更加忙碌的學習工作當中,到現在又是近兩年的時間。其間交往了一個台灣女孩子,三個月後就分手了。以後也沒有再交往。蘇銳有時覺得寂寞,但他喜歡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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