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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們來做個比方,如果你在馬路上看到一塊錢,你會不撿;十塊、一百塊,你也可以視若無睹;那麼一千塊、一萬塊,你能不撿嗎?你能不彎這個腰嗎?如果你不彎腰,你回家會後悔的。
  如果你彎了這個腰,你還是會後悔的。這就是生活。
  我知道,因為我彎了這個腰。
  ——阿晴一、和我交往好嗎以後蘇銳每天都在這裡「很巧」地碰上天舒,兩人一起跑步,也聊聊家常。
  這一跑從春天跑到了初夏。
  一次,天舒落在蘇銳的後面,氣喘吁吁,蘇銳回頭:「天舒,快追上,這一歇更累了。」天舒望著蘇銳矯健的背影,心底湧出一種感動:「是的,等的就是這個人了,錯過了他,也許就錯過了這輩子。」
  田野小河邊,紅棗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愛,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滿腹的知心話兒沒法講出來……
  前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也像唱給天舒的。
  天舒大聲地應道:「好,我就來!」
  跑完步,蘇銳揮手與天舒道別。
  「蘇銳……」
  蘇銳回頭:「怎麼了?什麼事?」
  天舒反而遲疑,支支吾吾地說:「噢,噢,你的名字只是脫口而出。」
  蘇銳笑了:「這樣啊。好,我走了。」
  「等一下,」天舒又叫住他,「我,我,對了,明天是星期六,我要去我表姐家,不來跑步了。就是讓你知道一下。我星期一會跑的。」
  「噢,我知道了。我走了。」
  蘇銳再次轉身離去,沒走幾步,聽到天舒在背後說:「蘇銳,我喜歡你。」
  蘇銳回頭,天舒在幾米之外,紅著臉,端著肩。蘇銳有些驚訝,又不顯得過分。
  蘇銳一步一步向天舒走來,到了面前,正要開口,天舒先說:「我喜歡你。和我交往好嗎?」她緊張、羞澀、勇敢。
  蘇銳看著天舒,天舒也看著蘇銳。蘇銳想,這些日子來,她都在等他不成?話沒出口,且他覺得自己臉上沒有太多的表示。天舒卻對他點點頭。蘇銳好奇地「哦」了一聲,不知道她為什麼點頭。
  天舒說:「你不是在想,這些日子來,我是不是在等你?我點頭就是告訴你,是的,我是在等你。」
  「天舒啊。」蘇銳小聲地喚了一聲。老實說,他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這些年來,他對任何姑娘都無法產生激情,只覺得她是一個天真快樂的姑娘。但是她的真誠卻吸引了他,像他這種經歷的男人是會被對方的真誠打動的。
  「天舒,」蘇銳看著她,「你知道林希嗎?」
  「是誰?」
  「你不知道?我以為這種事情傳得最快。」
  蘇銳看了看表說:「天舒,我想和你談談。現在我要趕著去學校,等你從你表姐家回來再說吧。」
  阿晴的男友老金常出差,阿晴就叫表妹來家裡,因為她也會寂寞。天舒說,從自己公寓來到表姐的大房子,深感是新舊兩個社會啊。楊一也說,看看你表姐的房子,就知道她混得實在不錯。
  這個週五晚上,到阿晴家,天舒告訴阿晴,她向蘇銳表白了。
  阿晴很吃驚,因為她一直認為她這個表妹只會讀書,看報紙只看新聞版的那種:「什麼?你向他表白?你怎麼說的?」
  「我說我喜歡他,想和他交往。」
  「天啊,你就這麼說了?」
  「對。」
  「你也真好意思,像個二百五。」
  天舒一怔,開放的表姐怎麼在這麼一個細節上墨守成規?
  「女人應該學會享受被男人追逐的喜悅。你這樣子的結果,等著看吧。」
  天舒已是羞,阿晴這麼一說,又加了惱,於是惱羞成怒地說:「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沒跟他上床。」
  天舒圖一時痛快,說了,很後悔,知道自己闖了禍,果然阿晴柳眉倒豎:「你給我滾,立刻滾。」
  天舒還算識相,便不再出聲,很老實地回自己的房間。
  誰知這次阿晴竟不依不饒,衝到天舒的房間:「給我滾出我的房子!」
  一邊說一邊打開壁櫥,將天舒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到床上。阿晴扔一件,天舒撿一件,一會兒工夫,天舒抱了一懷的衣服。阿晴半拉半推地把天舒帶到門口,卻不主動把門打開,天舒自己把門打開,出去後又很知趣地把門帶上。
  天舒坐在台階上,抱著一懷的衣服,一半委屈一半悲情。
  大概半個小時後,門開了,天舒回過頭去,阿晴站在門口,衝著屋裡揚了揚頭,嘴裡吐出的話仍是硬邦邦的:「你要是不想在外面凍死的話,就進去。」
  天舒在這個時候是要講面子和骨氣的。這個時候不講什麼時候講?她也硬邦邦地說:「我就在外面凍死。」
  本是一句賭氣的話,為的正是安慰,可阿晴偏不吃這一套:「不進來算了。」又把門關上了。
  天舒後悔了,後悔中又加了抱怨。
  一會兒,阿晴又出來:「進來,快進來。我都不惱了,你還惱啥?」天舒想也是,抱著一堆衣服,起身進屋,阿晴把門關上。
  一切都心照不宣。阿晴知道她表妹不可能會跑到哪兒去;天舒也知道她表姐不可能真的把她趕走——無論她說了或做了什麼。
  天舒進了房間,阿晴也跟著進去。天舒很賭氣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回床上,扔完衣服,索性將自己也扔到床上去。阿晴則一件一件地掛回衣櫥。
  阿晴偷偷看了一眼天舒,見她一身疲倦,心想,「該你的,誰叫你胡言亂語。」
  躺著的天舒也偷看了阿睛一眼,見她一件一件地掛衣服,心想,「該你的,誰叫你胡言亂語。」
  表姐妹的感情是好的。阿晴在廣州時一直與母親住在外婆家,天舒也時常隨母親去外婆家。外婆住在廣州典型的大院裡。有時小朋友們欺負天舒了,天舒就急匆匆地找阿晴幫忙,自己躲在阿晴後面。等阿晴將那幫小子教訓了一通後,一直躲在阿晴後面的天舒,則像那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這時候出來皺著鼻子「哼」一聲,小辮子甩來甩去,一副很沒出息的樣子。這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現在天舒也這麼大了,阿晴對天舒瞭如指掌,而阿晴相信天舒對她只是一知半解。
  星期天上午,蘇銳打電話來,正好是天舒接的。
  「不好意思,我直接打電話到你表姐家裡。」蘇銳的口氣總是那麼溫和、誠懇,讓她信任,「我想說你今天要回學校,不如我到你表姐家把你接回來,順便我們可以談一下。」
  這時阿晴正在跑步機上運動,見天舒接完電話,問是誰打來的?
  天舒不說話。
  「是蘇銳。」阿晴笑笑,轉動著她那風情萬種的眼睛,這笑其實與天舒無關,只是表達她個人對一切事物的認識與掌握。
  天舒只是說:「我要出門了。」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去?」
  「不用了。蘇銳會來接我。」天舒一說完,就後悔。阿晴太狡猾了。果然,阿晴又笑笑。
  天舒回房換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試過去,最後選了一件咖啡色的外套和一條磨到泛白的藍色牛仔褲,她喜歡這條牛仔褲,她喜歡這種自己沒有的滄桑感。
  阿晴敲門,打量了她一眼,先說:「早點已經好了。」
  再說,「試了這麼半天,就穿這套?」
  天舒的不快立刻寫在臉上,不是因為阿晴說她穿得不好看,而是她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在阿晴的眼皮下進行。天舒叫:「我樂意。我不要你管。」
  阿晴挑挑眉,表示對天舒的惱怒不可理喻,接著說:「你應該選那件紅外套。小姑娘應該穿得鮮艷點。」說完,快步離開。
  阿晴一走,天舒便對紅外套和灰外套左比右比,想想在跑步機上阿晴的驕人身段,就決定了。可當她將紅外套換上時,舉止很是生硬與委屈。
  阿晴看著這個紅外套出門,她那迷人矜誇的微笑又出現了。阿晴自是聰明,這個時候她要是再說「我就知道你會穿它」或「你穿它真好看」諸如此類的話,那就沒趣了。阿晴衝著天舒的背影叫:「HAVE FUN(玩得開心)。」
  二、如此簽枝玉葉這樣的一個女人,容易讓人產生形形色色的判斷。男人們看到阿晴細皮嫩肉,一點想像不出她的童年,常說:「徐小姐,真是金技玉葉。」她則在心裡冷笑他們沒有半點的閱歷,「金枝玉葉個鬼!」所有的家務活她都會,且精通。
  天舒跟著蘇銳回學校了。阿晴臨窗而立。她很少回憶。
  許多記憶隔著一層東西,深不下去,後來索性鎖上回憶的門。現在天舒的出現,天舒的談話,又把這扇門給打開了。
  想起家,想起母親,總是心疼;想起成長,想起童年,總是心酸。
  知青上山下鄉運動轟轟烈烈地進行著,徐家三女攤到了一個指標。招弟正在上大學,適合的人選是十九歲瘦弱的引弟和十七歲活潑的來弟。徐老太太心裡有數,來弟貼心留在身邊,引弟生性孤僻就下鄉吧。兩個女兒對母親的決定自然也是有數。徐老太太不說覺得時候未到;來弟穩穩當當地等著看結果;引弟知道母親一貫嫌惡她,這個關鍵時刻,自己找了個台階下:「我去。」
  徐老太太鬆了一口氣,不再焦急,以十九年來最溫柔的聲音說:「我們替你準備準備。」引弟說:「不用了,沒啥可準備的。」
  大姐招弟風風火火地趕回家,對母親說:「不能讓二妹去,她身體不好。」
  徐老太太連忙說:「可沒有人叫她去,她自己要去的。」
  引弟臨走的那一個晚上,招弟拉著引弟的手:「你受委屈了,將來姐會補償你的。」
  引弟不哭木笑,平靜地說:「我不去咋辦呢?」
  引弟這一走便是數年,與家裡並無過多的聯繫,只是大姐畢業工作後常常寄去餅乾和油什麼的。
  引弟到了江西農村後,第二年便嫁給了當地的農民。一年後生下女兒。
  女兒生在一個晴朗的天氣,引弟就說,這個孩子這麼漂亮,就叫晴雨吧。
  引弟是個漂亮懦弱的女人。她的漂亮沒有給她闖什麼禍,也沒有給她帶來什麼福。漂亮得很是無辜。這一輩子她做的最勇敢的事情就是在上學、招干、招工無望時,果斷與農民丈夫離婚,帶女兒返城。她彷彿將一生的能量都釋放於此,返城後又還原成老樣子。
  那年阿晴六歲。
  忘不了回廣州的那一天。
  母親帶她第一次坐火車。晚上,在南昌候車室裡等待第二天一早開往廣州的火車,很快就有戴紅箍箍的人過來,趕雞趕鴨似的趕她們。母親拉著她在候車室裡東躲西藏。有位好心的大娘過來告訴她們,那邊圈了一塊地,一人一塊錢就可在圈內過夜。
  母親摟著阿晴對大娘說,我知道,可是太貴了。
  在母親懷中的阿晴第一次知道金錢的威力。為了省這一塊錢,母親抱著她在樹下臥了一夜。阿晴想以後要賺一百塊錢,這樣就可以氣死那些戴紅箍箍的人了。
  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服務員推著車子賣蓋交飯:「五毛錢一份啊!」蓋交飯的香味一下子就瀰散到了整個車廂。
  車子推到她們母女面前,服務員見她們寒酸,料想她們不會買,連叫的力氣也省了。阿晴想,一百塊不夠用了,她要再多賺一百,這樣就可以氣死這些服務員了。
  母親望了望阿晴,阿晴連忙收回貪婪的目光,裝著無動於衷的樣子:「媽媽,我不餓。」
  母親滿意了。
  阿晴與母親在廣州的日子並不好過。
  母親右手牽著阿晴,左手挎著行李,剛進大院門,就碰見正好出來潑污水的徐老太太。
  「阿媽,我們回來了。阿晴,叫外婆。」
  徐老太太很平靜地說:「回來了。」就把臉盆裡的污水往地上一潑。
  這水也永遠地潑進了阿晴幼小敏感的心靈。
  幾個鄰居家穿裙子的小女孩好奇地跑過來,打著轉轉看她,然後捏著鼻子用廣東話說:「真臭,鄉下妹!」
  「你是沒爸的!」幾個鄰家男孩子說。這在那個年代是一句最傷人的話。
  外婆的家窄小無比,窮困潦倒,外公外婆與來弟阿姨度日已是勉強。現在又無端地多出兩張嘴,擠進兩個人,所有的恩恩怨怨由此派生。
  阿晴生性敏感。天舒的母親招弟大姨常說:「阿晴這孩子心重。」吃飯,阿晴從來不敢多夾一筷子的菜。逢年過節,外婆往她碗裡多放一塊肉。阿晴盯著碗裡賞的肉,惡狠狠地想:以後她一定要住大房子,吃大魚大肉,氣死外婆和來弟小姨。這樣,她又要多賺一百塊錢了。她想等有錢了,她要很闊氣地在外面的大酒樓吃飯,一定請媽媽和大姨一家。
  童年的她沒有玩具,連最簡單的在後面拖的木鴨子也沒有。穿得倒是漂亮,母親在製衣廠做事,常帶些碎布回家。
  母親手巧,隨便什麼碎布頭縫縫就是一件亮眼的衣服,母親這樣做,為的是讓她在學校裡不被一些勢利的同學、老師欺負。每天放學,經過大樓的建築工地,阿晴都要站上一會兒,靜靜地看工人們蓋房子。阿晴想,她又要再添一百塊錢,不然她們什麼時候才能搬進這新樓,想想,自己已經有幾十個一百了,多得讓她富裕,她悄悄地笑了。
  小時候,她最興奮的事就是院子裡有人結婚。廣州的風俗,結婚就要派糖。阿晴總是老早就換好有大口袋的褲子,飛似的衝到新人家門口,排在第一位等著派糖,領了精裝人左邊的口袋,再排一次隊,讓她的右口袋也裝滿。母親在廳堂門口大叫她的名字,叫她回家吃晚飯,她不應也不回家。
  母親氣得跑出來,一把將她拽回家。回到家,母親沒有哭,只是不停地掉眼淚。阿晴害怕了,以後再不去領糖。
  阿晴與母親的交流很少,母親不笑不哭,不言不語,只是一天到晚縫衣服,白天在工廠裡做工,晚上還帶活回家干。阿晴突然間發現母親是一個需要保護的人,她則是那個保護母親的人。
  大姨常說:「阿晴,如果你將來不對你媽好,你的良心就是叫狗給吃了。」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此話千真萬確。阿晴八歲就與大人們一起做家務了,做菜做飯,掃地洗衣,阿晴沒有一樣不在行。其他八歲孩子努力地玩耍、勤奮地學習時,她已經知道煮米飯前,先把手掌放人鍋中量量,水淹沒手背,煮干飯正合適。她還清楚自己人小手小,水要淹沒手背多一些。
  就這樣,阿晴長大了,像是一夜之間長大的。
  那一天,她蹲在地上洗米,小姨叫她把豆角摘了,阿晴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小姨沒有聽見,跑了過來:「你啞了?」
  阿晴站起來,猛然間發現自己比小姨高出半個頭,比屋裡所有的女人都高出半個頭。看來苦難的日子,人還是會長大的。她回了一句:「你聾了?」
  小姨定了定,像是不相識,說了一句「黍線」,就自己去摘豆角。
  第二天,外婆回來,買了一堆的菜,掛在單車後面,快進家門時,車子翻了,菜落了一地,外婆衝著屋裡大叫:「有人嗎?阿晴阿晴。」
  屋裡的阿晴隔著簾子看見了一切,卻不出來,冷冷地笑笑,眼看外婆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從後門溜走,再從前門回來,假裝一無所知。
  阿晴就這樣結束了她的童年。那一年,她十二歲。說來也奇怪,當天傍晚,阿晴來了初潮。
  從那以後,阿晴不再懼怕什麼,她甚至覺得住在這個大院子裡真好玩,與外婆小姨鬥智鬥勇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正所謂: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阿晴是自己的家長。
  她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十二歲那年,她拿著戶口簿到附近的派出所去改名字,將「劉晴麗」改成了「徐晴利」。
  改完,她就知道自己是家長了。
  她覺得她就像自己長大的一樣。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安慰自己。來了初潮,也不像同齡女孩那樣驚慌失措,沒了主意。她一聲不吭地回到房間找出母親用的衛生帶,裝了點衛生棉綁上,然後一切正常。母親發現了,給她買回一包已經在流行使用的衛生巾,說了一句:「你這個孩子,怎麼什麼都不出聲?」阿晴看著母親,笑了:「又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心裡也自問,我真是自己當家了?
  阿晴十六歲,母親找了個對象。母親想阿晴也大了,遲早要走的,就聽人勸,找了個鰥夫。阿晴看出母親對他不錯,還動手給他打毛衣。阿晴不反對,只是說:「帶回家來看看。」阿晴知道母親艱難。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雨,屋頂漏水,第二天,母親和她搞來許多瀝青和水泥,她們自己修房子。阿晴想,如果有個男人照顧母親,不是件壞事。
  母親將那人帶來,阿晴看過後,對母親說:「不合適。你想想他比你小三歲,你又有孩子,人家能跟你長久嗎?」
  母親站著,眉頭緊鎖,想想也對。
  阿晴坐著,又說了一句:「我看算了。」
  母親於是斷了關係,此後再不提此事。
  十七歲那年,母親病了送進醫院,診斷得了嚴重貧血,醫生在長長的走廊上叫:「誰是徐引弟的家屬呀?」
  阿晴「蹬」地站起來:「我是。」
  醫生打量了她一下:「你們家沒大人嗎?」
  「我們家我說了算,我照顧我媽。」
  三、拜金主義者阿晴覺得她生來就是愛錢的。很愛。
  母親說阿晴抓周,桌上有書、雞蛋、算盤、鈔票,阿晴毫不猶豫地抓了鈔票。長大一點才知道當時有個被批判得很嚴重的詞叫「拜金主義者」,阿晴知道指的就是她這種人。
  她討厭「窮得就只剩下錢了」的這類鬼話,說這話的人一定有錢,不然早就成了無言的餓鬼,沒空在那裡無病呻吟。她知道有個古老的印度傳說:國王富有而痛苦,他出門尋找快樂的人,找啊找,找到了一個種田的小伙子,他快樂地唱著歌兒。可她阿晴,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孤苦的窮女孩兒,出去找,是要找到一個富有的國王。
  她走在路上,一輛寶馬從她身邊駛過,在路邊停下來,開車的年輕且美麗的女子從車裡從容地走出來,優雅地戴上墨鏡。阿晴死死地盯著這個女子想,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有這樣的寶馬,才能如此從容地走出來,優雅地戴上墨鏡。這是她的理想。她想,要不是從小看到生活不易的裡裡外外,她不會那麼早就想著為這個理想而奮鬥的。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窮丫頭,就像那個灰姑娘。當然幸運在於她和灰姑娘一樣,是美麗的。美貌就是財富。這個年頭,白手起家總是難事,錢滾錢則容易許多。她既然有了這筆財富,自然是為了尋求更多的財富。阿晴很清楚這一點,越來越多的漂亮女人意識到這一點了,就像那個開寶馬的小姐,她一定也是。這種推測來自一種常識,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是沒有能力完全靠自己的雙手過上這種水準的生活的。
  她覺得她是窮怕了。她沒有讀高中考大學,而是讀了中專。大姨常說可惜了,阿晴成績很好,將來考大學不成問題。大姨勸了半天,她還是決定考中專。讀的是酒店服務,為的是進人大酒店,認識有檔次的富人。老謀深算的東西就這樣地寄存在她的青春之中。
  漂亮卻又裝著對自己的漂亮滿不在乎,說一個漂亮女人聰明大概就是如此。別人常常情不自禁贊阿晴「你真好看」,阿晴絕不會像一些女人那樣將漂亮不漂亮掛在嘴邊,也不像一些女人或高傲或做作,她只是保持她適度的微笑。
  畢業後,她在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做「小姐」。客人見到她,眼睛總是一亮,她喜歡這種一亮的感覺,這是許多女孩子都喜歡的感覺。
  這跟以前的女子不同。八十年代初,阿晴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坐公共汽車,她旁邊坐著一位靚女,對面的男人盯著這位美女看,美女惱怒地說,看什麼看,臭不要臉,流氓。
  以前的女人自愛也粗魯,換了別的男人,就不吱聲了。對面的男人也絕,說了一番在那個年代相當驚世駭俗的話——「唉,你要搞清楚啊。是你自己跑到我眼睛裡來的。我要是跑到你家,掀開簾子看你,那是我不要臉。現在你在公共場所,就是給人看的嘛。」現在的女子溫和也做作,巴不得別人多看她幾眼,嘴上不再罵人,心裡更是暗喜。阿晴特別善於使用這種「一亮」——它就是一種機會。
  但她從不隨便接受他們的禮物,從小小的胸針到昂貴的項鏈,也從不答應他們的邀請,即便是去吃個消夜。
  她總是保持著微笑,一種讓男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微笑。一副大家閨秀的不凡與清高,完全沒有小市民大雜院裡長大的俗氣和立竿見影的迫切。客人及別的小姐都說,阿晴好教養。阿晴笑在心裡。
  阿晴是個尤物。天生麗質難自棄,彷彿作為美女,就要有美女的活法。她從大酒店提亮的玻璃門裡看見一個年輕女子高雅絕倫、風姿秀逸的儀表氣質,她就知道這個女子應該用她的美貌與青春換取更大的財富。為此,她根本不屑於用小智小慧去算計那些小思小惠,她才不要浪費她的青春和美貌。她心裡有數: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對於男人,阿晴天生是個好獵手。其實很簡單。美國作家歐。亨利有過一個無比精闢的描述:「一個人偷偷地溜進後院,撿起一塊石頭,想扔一隻蹲在籬笆上盯著他看的公貓。他假裝手裡沒有東西,假裝貓沒有看見他,他也沒有看見貓。就是那麼一回事。」好獵手的秘密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她的男朋友們總是說阿晴難追,卻不知這全是阿晴的招數。就像下棋一樣,操縱男人就像操縱棋子,看他們有多簡單。
  終於有一天,她的生活有了轉機。
  一個叫查理的美國中年男子來到酒店,他被這個東方美人迷住了。
  阿晴起初沒有興趣,後來知道查理是一個很大的老闆,有私人飛機的那種有錢人,便覺得他相當有魅力了,感到她的理想正在一步步地展開。
  查理說你願意來美國學習、生活嗎?阿晴心裡在笑,口裡卻說:「我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我需要工作奉養母親。」
  查理雖是生意場上的精明人,對生活卻是相當的木訥,竟會感動地說:「你真是一個善良純樸的好姑娘。」
  查理告訴阿晴,他是一家電腦公司的總裁。阿晴聽了這個早就知曉的消息不動聲色地說:「是嗎?這個對我沒有影響。」
  這樣的女子,在其他女子眼中是可惡的,可在男子眼中並不是。賈寶玉「女人是水做的」結論過時了。
  當時阿晴身邊有好幾個追求者。後來阿晴對他們說:「你們都是很好的人,與查理一樣,不都是一個腦袋,兩隻眼睛嗎?」差別在哪裡?他們知道,她更清楚——他們還沒有富有到可以承受她的美貌。
  臨走前母親對女兒說:「記住,一個人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男人。不管是誰,只要是男人,你就要小心,不能讓他上你住的地方。如果他已經來了,你要把門開著,或者拿張椅子坐在門口和他說話。」
  阿晴聽了,心裡一酸,笑不出,欲哭又無淚。
  二十歲的阿晴以H1工作簽證和四十五歲的查理來到美國。來美的第一感覺是:「我一下飛機就有一種來自貧窮的自卑。」
  阿晴是二個資質極高的女子,她自認是一塊上等的璞玉,一經打磨,便是一塊奪目的美玉。經過這五年的打磨,她讓人刮目相看。她初來美國時,別人對她說:「你是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孩子。」她在心裡說,噢,這是英語中的最高級。別人說「IFI WERE YOU(如果我是你)」,她在想,這是語法中的虛擬語氣。
  阿晴就這樣一點點學過來,阿晴的聰明就在於她愛財,但不貪財,關鍵還在於,她根本不相信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她誰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傳統女人以家庭丈夫孩子為歸屬,無條件付出自己;她以自己為歸屬,她拒絕付出的,正是最寶貝的自己,她只屬於自己。
  到了美國,她利用查理的財富去上學,用五年的時間讀完了大學和研究生。可阿晴從不以留學生自居,留學生這幾個字,她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她在學業上的努力,與她在男人上的努力是相同的。一個學期拿二十個學分,每週仍在查理的電腦公司工作四十個小時。她常常跟著查理出人大場合,觀察他們談生意的技巧和手段。等到五年後,她拿到美國的MBA 文憑回國時,連大院裡沒見過世面的人也承認阿晴有一種兵來將擋的大氣。
  二十五歲時,她回了一次國。她給母親買了一套房子。
  阿晴是公認的孝女。在美國時就不斷地給母親寄錢,不僅給母親寄,還給外婆寄。每次過節都給外婆寄些錢,中秋節寄,春節寄,聖誕節寄,把中國節和美國節都寄遍了。偏不一次寄,每次都只寄一點,最多一次寄五十美元,最少一次寄十美元。大院的鄰居都說阿晴孝順。
  這次回國給母親在最貴的地段買下了一套房子,把母親安頓好了,就去外婆家,帶了五十美金,裝在粗糙的牛皮信封裡。
  外婆確實老了,話也不多,還住在陰暗的老房子裡,屋內的擺設陳舊不堪。這物,這屋,這人,都是一個色調。外婆收到錢,往小茶几上一放,說了一句:「像打發叫化子一樣。」
  阿晴滿意了。她就是要外婆知道這一點。全世界的人都說阿晴孝順外婆,只有外婆明白。
  外婆明白了,阿晴也就不再給她寄錢了。
  回到美國,她與查理分手後,自己開了一個小電腦公司。後來遇見現在的男朋友老金,老金是台灣商人,比阿晴大十二歲,當然是富有的嘍。天舒見過老金,感受到一個有錢的中年男子的親切可愛的一面,無論從哪個層面考量,他都是這個社會推崇的「成功男士」,而這個很大程度基於他的富有,因而發出了「成功」的魅力,就是這樣的簡單。老金曾對天舒說:「你那個表姐呀,別人可能會只注意她的相貌,其實她是一個非常有管理才能的人。你把一個幾百人的公司交給她,她可以管理得非常好。」
  天舒對老金的評價是:「老金,好生養。」
  阿晴笑得彎下了腰,直喊肚子痛。
  天舒又說:「哦,小老頭。」
  阿晴說:「老?四十歲的男人能玩著呢。」
  老金並不過分關心她的過去,她也一樣,從不問老金的過去。彼此並不完全敞開,卻也相敬如賓。處境相似,心態也相同,愛情在這個年代實在太古典了,雅致到無處可置。
  既然承受不起愛情,又不甘寂寞,便形成這種格局。在事業上他們是非常好的合作夥伴,在生活上則是非常好的搭檔。
  他們在一起卿卿我我、濃情蜜意,分開半個月卻誰也不會想誰。他們相處得相當自在,進可攻,退可守。這正是阿晴喜歡的關係。
  阿晴是孤獨的。她沒有朋友,尤其是同性朋友,有的全是「碰友」。如今表妹來了,她偶爾會對天舒說一些自己的事情,她會交往的一定是像天舒這類沒有心機的單純的人,再交一個像自己這樣滿腹心機的朋友,真是累到家了。她對天舒說的事情,只是一小部分。她講起自己的事,語氣和神態都像在講別人的事。阿晴既想向天舒傾訴,又希望天舒能夠守口如瓶。為此,買了許多零食給天舒。天舒沒有她想像的愛聽,只對零食感興趣。阿晴歎了口氣:「我打算以後閉一點時,寫一本書。」
  天舒顯然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依順表姐,冒出一句:「我看算了,全是反面教材。」
  這讓阿晴糊塗,天舒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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