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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生日對我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那天來了幾個人,大家隨便吃了頓飯,切了個蛋糕,唱了首生日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推悴。這差不多也就是我的感覺了。可當我見到蘇銳,又……
  ——陳天舒一、哪點讓他不滿意開學後不久就是天舒的生日。生日前一天,母親半夜三更打了個電話來說生日快樂。
  天舒睡意萬分地說:「媽,現在幾點啊?我正在做夢呢。」
  母親忍不住笑,說:「要知道二十二年前,你也是這個時候來折騰你媽的。」
  天舒問家裡情況,母親說一切如常,只是你二姨要住院開刀。她不想讓阿晴知道。
  當然,天舒知道了,也等於阿晴知道了。天舒從小就這麼沒出息。再說這種事情她能不告訴表姐嗎?
  生日那天到場的人並不多。這是楊一安排的,人少好說話。
  楊一和天舒在廚房裡準備,雅惠也來幫忙。廚房裡很快散發出菜香和女生笑聲,生趣盎然。楊一大快:「今天是我大顯身手的日子。我一定要好好做幾道菜,包你們滿意。」
  雅惠剛從台灣過完暑假回來,帶了一些台灣特產給她們。楊一很慚愧,她回大陸並沒有給雅惠帶什麼,不得不承認台灣女孩子比她們更加注重禮節。
  楊一把天舒拉到一邊,說:「我不是給你帶了份禮物嗎,你先讓出來,送給雅惠,免得人家覺得我們沒有禮貌。」
  「隨便。」天舒心神不定,根本沒有把楊一的話上心。
  她等待著蘇銳,究竟是盼望還是害怕,她也不清楚。
  楊一善解人意地說:「天舒,大方一些。RELAX (放輕鬆)。」
  天舒點頭「嗯」了一聲。楊一的「RELAX 」有典故。
  那時她還住在上個房東家。一次和房東一家逛MALL,房東家的小男孩突然不見了,四處尋找,發現他趴在商店櫥窗上看著裡面的模特,目不轉睛,癡情忘我。他媽媽搖搖頭,過去一把抱下他,就說了這句:「RELAX ,她們不是真的。」此時在楊一眼裡,天舒就像房東家的小男孩。
  「你要不要去換一下衣服,收拾收拾?」楊一說。
  「不用了,不用了。換什麼衣服,又不是相親。」天舒言不由衷地說。
  「在分手的男朋友面前,也要漂漂亮亮的。」以楊一的七巧玲瓏心,自然知道天舒的心事,她聰穎地有步驟地引導慌亂中的天舒。
  天舒進了衛生間,看著鏡中的自己,前幾天長的青春痘全沒了,這麼光潔青春的臉龐,有哪一點讓他不滿意的呀。
  她十分自愛地雙手交叉環肩,她是多麼好的一個人。自己都為自己不平。她開始梳頭換衣服,每一步都是矜持與慎重。
  女為悅己者容。沒有悅己者,她為誰而容?想到這兒,她歎了口氣,但仍是進行著,只是顯得艱澀。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就這樣去見他。
  這時,門鈴響了,天舒心裡「登」地一下,就飛了出來,飛得太急,被客廳拐角的椅子磕著。
  楊一已經搶先一步開了門,是大淼。大淼、楊一見天舒彎著腰揉著膝蓋,明白了她的窘與痛。大淼說得有些直:「很抱歉,讓你受傷了。可惜我是曹大淼。」
  天舒說:「哪裡。」好在她仍皺著眉揉膝蓋,臉上的苦相叫人分不清是腿引起的,還是心引起的。
  楊一捅了一下大淼,意思是少說這些。大森改口說:「你看起來很好。」
  楊一說:「謝謝。」
  大淼看著楊一,說:「我不是說你。我是指壽星。」顯然在嘲笑楊一自作多情。
  楊一知道大淼又在和她抬槓,冷冷地說:「你蹭飯倒是蠻積極的。」
  大淼說:「我來幫忙的。」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楊一,你怎麼老跟我過不去。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多少錢沒還?說吧。」
  「你們不要一見面就鬥嘴,你說一句,他還兩句,要鬧動亂嗎?」天舒立刻息事寧人。
  大淼剛從國內回來。這次回國,他去內蒙古大草原玩了一趟。楊一和天舒喜滋滋地聽他講見聞,說:「我們送走的是一隻青蛙,怎麼回來了一個王子?」
  門鈴又響了。大森看著天舒,立刻穩定民心:「是小馬和鄺老師。剛才我來的時候,見到他們倆了。」
  楊一就說:「那我去開門吧。」
  小馬來了,帶著一臉晝夜顛倒的倦容。回歸到單身漢時代,當然是有飯必蹭的。天舒心甘情願退居二線,真受不了他們都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怎麼樣了,小馬?」
  「還活著。」小馬苦笑,「原以為可以脫離你們這個單身組織,唉,現在又回來了。」
  「我看你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至少臉上有了血氣。」天舒說完,也覺得「血氣」兩字用得不妙,便住口了。
  「我還迴光返照呢。」小馬笑笑,像是並不在意。
  關於MARY的傳說頗多。有人說她跟了有錢人,甚至指名道姓說她跟了那個奔馳車主。立刻有人說,這是不可能的,美國人又不是傻瓜,人家可能會和她睡覺,娶她就太戲劇化了。
  有人說她跟了中餐館老闆,甚至吃飯時遇見過。立刻有人說,不可能,這種女孩子怎麼甘心跟著中餐館老闆呢?此話一出,又有人立刻說,別搞得看不起中餐館老闆的樣子,中餐館老闆肯娶她,算她走運。
  「不知道她跟誰了。她老說和我沒有辦法交流。如果跟了老美,更不知怎麼交流了。」小馬覺得當著這些比他年輕一大截的人說他離婚的老婆,像是不妥。
  可現在的年輕人哪裡有他想像的天真,大家只是一笑置之。
  大淼問:「你擔心她跟了人家……受欺負?」
  「我擔心她欺負人家。」
  大家笑得更起勁了。
  「上海人最壞。以前我們在國內讀大學的時候,去食堂晚了,那些上海人寧願餓肚子,也不吃剩菜剩飯。」楊一想抹去小馬心中的不平。
  「我看到一份徵婚啟事,最後一行是:上海人免。」
  等大家同仇敵汽地批判一通,小馬問:「你們在說誰呀?誰是上海人呀?」
  大家望著他:「MARY是……」
  「誰說她是上海人了。她住在上海而已。」
  「哦,白批判了。」大淼頗為掃興地說。
  「就是,你早說呀。害得我們白說了這麼多不利於安定團結的話。」楊一嬉皮笑臉地補充。
  二、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們動手幫忙,快開始了。」楊一招呼著,大家七手八腳地搬椅子、擺餐具。
  突然,所有的人,大淼、楊一、王永輝和小馬停下手上的活,頭一起扭向天舒——因為門鈴響了。天舒被所有的鏡頭包圍著,她掃過這些眼睛,若有若無地笑笑:「真有意思,怎麼都看著我呢?莫名其妙。」
  「好像有人來了,」楊一說,「我想是……是……」
  天舒說:「是有人來了,門又不在我臉上。」
  楊一見狀,便說:「那還是我去開門吧。」
  天舒知道一定是蘇銳。是她躲著蘇銳,不是蘇銳躲著她。可當蘇銳進來,她就先發制人:「噢,蘇銳,你好。好久不見。」讓自己在氣勢上佔點上風。
  蘇銳看上去有些累,嘴唇乾燥,他也說:「你好。好久不見。」
  一方簡單地問候了幾句,對方也隨便地敷衍了幾句,之後兩人沒有多說,實在沒有什麼可說。
  大家也不多說話,像是找不到話題一樣,只是盯著天舒,彷彿這種尷尬的場面是天舒一手造成的。天舒覺得她冤枉得很。
  楊一悄悄地捅了一下大淼,要他活躍氣氛。大淼像是黔驢技窮,支支吾吾,竟然說:「大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楊一瞪了他一眼,招呼大家坐下來:「坐,坐。天舒。蘇銳你們兩個進廚房拿菜。」
  天舒先進廚房,蘇銳很自然晚走兩步,跟在後面。進了廚房,天舒趁極短的獨處時間,鬆了口氣,分析自己的心情,是希望見到他,還是不想見到他?分析的結果,她就是沒有出息地想見到他,只是一見到他,她又覺得還是不見為好。天舒拿了一盤菜,又遞了一盤給蘇銳,只是不和他說話,也不看他。蘇銳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也就作罷。
  不小心,四目相視,天舒慌張地垂下眼簾,覺得在這幾平米大的廚房,實在尷尬。於是兩人同時想退出廚房,在窄小的門口,同時的退讓,同時的前行。天舒說:「我先走。」一個大步跨出去,蘇銳跟在後面。
  到了飯桌,楊一他們刻意只留下兩個相挨的位子。天舒放下手上的菜,並不馬上坐下,蘇銳也跟著放下手上的菜,在後面小聲說:「坐吧。」這話讓她聽得不舒服,一想這是我家,就坐下了。蘇銳也跟著坐下。那一刻起,天舒做了個決定,擺出主人翁的姿態,大方有禮。她心裡是明白的,只是行動跟不上,而且無論怎麼強制自己,也無法做到。她的,表情好像苦大仇深的農民怒視蘇銳這個老地主,恨不能打他\一拳。
  「我媽來了,在我姐家,過幾天會來我這兒。」大淼說,「等我家人來了,你們到我那裡去,還有鄺老師要回國了。到時候,我們再聚聚。」
  接著男生們就對中美大小事項大放厥詞,神情激昂,情緒慷慨。
  「不要在一起就談論國家大事。我們教授有一次跟我說,你們中國人愛談政治,無論台灣來的,香港來的,還是大陸來的,你們在一起就談政治。我問他,那你們美國人在一起談什麼?他說就談談昨天的球賽什麼的。」楊一說。
  「這就是愛國啊。個個都像周總理一樣憂國憂民。你說哪一個國家的留學生像我們這樣子。」小馬哈哈一笑。男人們聊起他們的話題,都是這麼一副德行。
  天舒見大家聊得起勁,吃得也起勁,尤其蘇銳,有說有笑,心裡愈發賭氣——分手後,他還過得這麼好。
  楊一看在眼裡,說:「好了,今天是天舒生日,不要讓她感覺是在國會裡度過的。我們開始切蛋糕,唱生日歌了。」
  蛋糕擺好,兩支蠟燭歪歪扭扭地插著,前面的二十支省掉了。天舒笑笑:「沒人以為我兩歲吧?」
  「沒有。我們以為你三十二。」蘇銳笑。
  天舒不笑,就是告訴他她不喜歡他的笑話,可沒人理會她,照笑不誤。蘇銳的玩笑彷彿不是說給天舒一人聽。有人笑,他便與民同樂。
  「祝你生腎快樂……」大家唱著,有高有低,有起有落,可是全沒有在調上。天舒說:「天啊,明年你們要練一下,再來唱。」
  小馬說:「再怎麼練,也是這個水平了。」
  大淼說:「聽過這句名言嗎:如果除了會唱歌的鳥兒,別的鳥兒都不唱,樹林會寂寞的。」
  「許願。」楊一說。
  天舒低頭許了願。
  大淼問:「願望是什麼?」
  「變成二十三歲吶。」天舒說。
  她這麼一句玩笑,使得剛才還在為國家大事操勞的男人們,一時間覺得「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大淼歎道:「唉,說得好。我怎麼就不知道。」
  天舒切蛋糕,放人小盤子,遞到他們手上,切到蘇銳的那一塊,她切好就放在桌面。蘇銳卻不伸手過來拿,天舒只好給他遞過去。
  大家吃過蛋糕,很自覺地先走。
  蘇銳吃過蛋糕,很自覺地後走。
  只剩下蘇銳、楊一、天舒三個人,蘇銳幫忙端盤子回廚房,走近天舒:「天舒,我想單獨和你說一句……」
  天舒不等他說完,就說:「我不要聽。」
  蘇銳看著天舒,還是說:「想單獨和你說句生B 快樂。」
  天舒自討了沒趣,她想掩飾什麼,於是說:「那我也不想聽。」卻更加欲蓋彌彰。
  蘇銳看出來了,又說:「你近來還好吧?」
  「當然不如你好了。」
  「是嗎?」蘇銳問。他絕對不認為他過得比她好。林希哭哭啼啼要和好,真的在一起,她表現得若即若離,他到底算什麼?辛辛苦苦跑上去又算是怎麼回事?他給了她最後的通牒:「林希,這裡有兩張機票,答案只有一個。如果你的答案和我的答案是相同的話,我們明天會坐上同一班飛到舊金山的飛機。」現在答案是很清楚的了。
  想到這兒,蘇銳說:「我和林希又分手了。」
  「關我什麼事。」
  「是呀,是不關你的事。我只是告訴你。」
  楊一進廚房:「你們兩個的對話,越聽越像無聊的老夫老妻。」
  天舒說:「你是說我老了?」
  天舒的遷拙使蘇銳、楊一「撲味」笑出來,實在是忍不住。
  「笑什麼?」天舒竟有些惱。
  楊一就說:「你們談,我……我出去一下,有點事。」
  「好,那就麻煩你出去一下。」蘇銳說。
  「楊一,不要走。」天舒說,突然一副很懂事的樣子對蘇銳說:「有沒有搞錯呀?這是楊一的家啊,你叫她晚上去哪裡?」
  楊一不說話,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蘇銳說:「我知道你的感受,因為我……」
  「不要說你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越想越生氣。」
  「你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暑假我是怎麼過的。」
  「我很抱歉,你一直都是那麼的快樂,我卻沒有辦法讓你保持這種快樂,我真的很抱歉。你的這種快樂非常吸引我。」
  「為什麼對我說這樣的話,你知道我正在努力地忘掉你,為什麼說這種讓我心動的話?我的快樂是自己的,不是拿來吸引人的。」天舒苦笑,「如果你有一絲體貼我的心情,就不可能那麼草率地決定事情。」
  蘇銳說:「你要我說什麼?我告訴你我後悔去西雅圖。你會好受些嗎?」
  「是不是她又蹬了你,你才這麼說的?」天舒說完,有點後悔,覺得大傷人,可這種時候不想道歉,就避開他的眼睛,低著頭。
  蘇銳直直地看了一會兒天舒,然後說:「我走了。」
  他從她身邊擦過,走了。
  「擦身而過」的感覺就是這樣吧。她想。
  三、不見不散老地方楊一洗漱完畢,見天舒仍在沙發上發呆:「怎麼了?又在想什麼?」
  「人為什麼要戀愛要結婚?」天舒在黑暗裡發問。
  楊一連忙開燈:「天啊,這些問題我十二歲就開始不問了,你都二十二了,還在想這些?我打算帶你去看一下心理醫生。」
  「我是比較不開竅的人吧?我向來就是這麼迂。」
  「又是關於蘇銳吧?」
  「他看起來很好。」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
  「是我所希望的。」天舒想想,又說,「我想,我只是不希望他這麼快就這麼好罷了。」
  「想蘇銳又不和他說話,我真懶得理你。」
  「哪裡有。」
  「好了,」楊一瞥了一眼,戳穿她的謊言,「你要我直說嗎?你光換衣服就換了三十分鐘。」
  「誇張。我……最多二十分鐘吧。而且我還要想事情。」
  楊一偷偷地笑了:「那又為什麼不理他?」
  「因為我害怕,害怕單獨與他見面。」
  「以前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唱『將愛情當做戰鬥來進行』。」
  「跟你聊天,一點作用都不起。」天舒把自己的身子縮在沙發裡。
  「大謝謝了。」楊一還是說。楊一這個人逗樂就在這裡。
  「你這麼懂,自己的問題怎麼樣了?」
  「我剛剛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孩子,我要上網聊天了。」
  楊一看出天舒眼神異樣,又說,「我們只是聊天的朋友,再說我也不會傻傻地告訴他我的個人資料。」
  「小心啊。」
  「放心吧。我辦事你放心。」
  「我是叫那個男的小心,不要被你騙了。」天舒笑。
  楊一順勢打了天舒的背部一下,說:「什麼話!說回你,我給你想個法子。」
  楊一動作很快地拿來了筆和紙,在紙上畫了兩個大方格子,一格寫上「與蘇銳分手理由」,另一格寫上「與蘇銳和好理由」,交給天舒:「喏,你就這樣填上,然後看看哪邊寫得多,就決定哪邊。這是很隱私的噢,我就不參與了。希望明天你會有答案。」
  「楊一,你歪門邪道真多。」
  「我的智慧全浪費在你身上了。」
  楊一進房間上同了。每天晚上十點以前,她一定結束所有的事務,洗完澡,臉和手都抹上一層護膚霜,躲在床上看書。她覺得只有在與智者交談中,才能發揮她的理智。她常說這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現在她將看書改成上網了。
  天舒還坐在廳裡。天舒很奇怪,現在像她這個年紀的人,沒有受過任何苦難,怎麼個個談起愛情、講起人生,都像是離過兩次婚似的滿腹心酸,感慨良多。像楊一,她也沒經歷過什麼大風大雨,談起人生愛情,都可寫一本《戀愛大全》了。天舒真的一本正經地填起了表格。「與蘇銳分手理由」,她拿起筆,想都不用想,嘩嘩地寫道:「對我不好。」
  寫到這句,天舒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圓圈,後面加了好幾個驚歎號,以示她的不平,之後又接著寫:「感情不專一,朝三暮四,做事猶猶豫豫、拖泥帶水,不體貼,沒有畢業,沒有工作,沒有經濟基礎,沒有綠卡……」天舒一鼓作氣寫了他十幾項不是、停筆,想自己竟對他如此的不滿意,真好。
  寫完了「與蘇銳分手理由」,又寫「與蘇銳和好理由」。
  思前想後,只在大大的方格內寫下兩個字:「愛他。」寫完後,倒吸了一口氣,覺得觸目驚心。她怎麼會變得這麼沒出息,像那些滿街亂走、花枝招展。沒有頭腦的女子一樣。這是真正讓天舒難過的所在。
  將紙揉成一團,隨便一扔,昏昏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楊一醒來,天舒已經去學校了。楊一慵懶地到廚房拿點吃的,坐在沙發上,見一團紙在茶几腳下,好奇地撿起來看,正是天舒的表格。楊一看後,也倒吸了口氣,將它整平,收進自己的房間。
  再說此時,天舒已經在實驗室開始工作。TIM 走來,很不高興地說:「聽說昨天是你的生日,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天舒想想也是,她實在不夠朋友,有麻煩找TIM ,昨天晚上過生日就把他給忘了,尷尬地笑著。
  「至少我可以向你道一聲生日快樂,送你一個小禮物什麼的。」
  天舒笑:「現在送禮物還來得及。」
  「等下一次吧。」
  「那也行。」天舒也是夠無賴的。
  「讓我猜一下……昨天晚上蘇銳去了。」
  天舒輕輕點點頭。
  「我就知道。難怪你把我給忘了。」
  「不要這麼說。不是這麼回事的。」
  「那你們到底怎麼樣了?」
  天舒說了一句「NOTHING (沒什麼)」,轉身工作。
  「NOTHING ?」TIM 重複道,「不會吧。應該是SOMETHING (有什麼)吧?」
  天舒想,那張表格上的「愛他」就是屬於「SOMETHING 」的範疇吧。
  「你們應該好好地溝通。」TIM 聳聳肩,又說,「以我的立場,不願意對你說這些,但我不得不。你們兩個需要談話。」
  「怎麼談呢?」
  TIM 笑笑:「用中文談。我想對你們來說,用中文談比用英文談方便。」
  天舒不是沒有知覺,TIM 是一個好人,無論在中國還是在美國,都已經很少有像他這樣執著的,從某種角度看,她與TIM 更接近。有一個女生很喜歡TIM ,該女生說天舒是個洋娃娃,TIM 點頭說是。該女生又說,可是你要知道,當你KISS一個洋娃娃時,她是不會回親你的。
  天舒覺得那個女生說得對。除了蘇銳,沒有人可以讓人這樣六神無主,卻是抵不住的甜蜜思念,哪怕受到傷害。
  她決定打個電話給蘇銳。交流一下,談判一下,理論一下。
  每按一個號碼,都帶著一陣心跳,好不容易按完了七個數字,又立刻掛下,因為她得想好說辭。站在窗前深呼吸,像是長跑完一般。這時電話響了,天舒奇怪,剛掛下,就有電話進來?她握住話筒,小心地「HELLO 」了一聲。那邊略有遲疑地問:「是天舒嗎?」
  天舒應了一聲。
  那人立刻說:「我是蘇銳,我用『69』撥回剛才錯過的電話,是你打電話給我吧。」
  天舒心虛得像做賊當場被捉,閃爍其詞。
  這時蘇銳卻說了讓天舒有點面子的話:「我很想打電話給你,可怕你不接。我覺得自己回頭找你,沒有臉面,所以……」
  「哦……」
  「我想你。」蘇銳低低地說了句。
  天舒握住話筒,泣不成聲,她不爭氣得像一條落網的小尾巴魚。她知道就因為蘇銳這麼一句話,剛才想好的台詞沒了用武之地。他這麼低低的三個字,再次輕易地征服了她。
  「蘇銳,你為什麼要有那麼沉重的過去?」
  「忘記它吧。」蘇銳說,「我可以重新追求你嗎?」
  天舒偷笑,卻說:「你會陪我看電影嗎?」
  「會的。」
  「你會陪我做功課嗎?」
  「會的。」
  「那好吧。」
  「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在老地方等你。」
  「不見不散。」這是天舒最愛對蘇銳說的話。
  一句「老地方」使天舒倍感親切,掛了電話,她飛似的衝向那家小小的中餐館。頭腦裡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個最單純的想法:我要見到他。
  他果然在。他站在餐廳的門口,穿著他喜歡的灰顏色襯衫,天舒大叫一聲「蘇銳」,飛跑過去。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她真願意就這樣與他站到地老天荒。
  四、世界上最大的愛與此同一時間是中國的上午。阿晴陪母親在病房裡。從天舒那兒得知母親的事,阿晴就飛回了國。母親開過刀,不是什麼大手術,是割痔瘡。年輕的護士小姐來喂母親吃藥,母親嫌水有些涼,護士小姐說:「可以了,不要挑三揀四。」
  阿晴聽了,仍坐在椅子上,一字一頓地對護士說:「你現在去拿熱水來。」
  護士小姐起先不以為然,眼睛一碰上眼睛,覺得對方的眼睛噴出的是一股兵將之氣,嚇得調頭就跑。一會兒帶著熱水回來,窺視阿晴,只見她雙眼望著母親,目光柔情似水。
  護士心裡嘀咕:撞見鬼了。
  「我來吧。」阿晴接過熱水壺,「我來餵藥。」
  護士再看一眼阿晴的眼睛,這次什麼也沒有看見。
  阿晴孝順。招弟大姨對別人對她都是這麼說的,醫院裡的人也都誇她。母親的病友常常對探訪的兒子說,你看看人家的女兒,專程從美國趕回來,你下班來一會兒還不樂意。
  母親由於開刀,大便拉不出,痛得直哼哼。阿晴沒有辦法,戴上手套,給母親掏。母親還在叫疼,阿晴說:「忍忍吧,媽。如果不是你,給一千萬我也不幹。」說著,阿晴流出了眼淚。
  母親吃過藥,躺下休息。阿晴趁機出去給老金打了個越洋電話,她說要晚一些回去,公司的事他處理著。老金說沒有關係,不用擔心公司。之後隨便地談了一些公司的事和家裡的事,阿晴突然說:「真累。」
  「找些時間休息吧,或者有空出去走走。」
  「你養我吧。」阿晴歎了口氣,「真累了,不想動了。」
  電話那端傳來老金的笑聲:「好的。」
  「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阿晴閉上眼睛說話。然後互道再見,阿晴又加了一句「想你」,只聽見對方的電話「啪」
  地一聲已經掛了。
  阿晴衝著電話筒冷笑一聲,隨之掛了電話。兩人都像沒進行那場對話。老金瞭解阿晴,說說而已。
  回到病房,母親已經睡著了。
  記憶中母親少言寡語,悶悶不樂,永遠穿著肥大的舊衣服,永遠在抹桌子,永遠坐在縫紉機前。那天,阿晴拿著中專錄取通知書回家,母親淡淡地笑了。母親很高興,帶著她去吃雲吞麵。家裡很窮,從不下館子,母親是真的高興,給她叫了一碗雲吞麵,靜靜地瞇著眼睛看著她吃。她低著頭狼吞虎嚥,恨不能連碗也舔了。吃完,抬頭看見母親仍是含笑注視著她——母親竟一口也沒嘗到。如今的她已有足夠的錢給母親買房子,寄大把的鈔票,這些仍無法彌補她心中永遠的遺憾——當年未能與母親分享一碗雲吞麵。
  阿晴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睡覺的母親。她喜歡這樣,她喜歡這種不需要言語的交流。她實在不知道用言語可以與母親交流一些什麼。阿晴從來不善於和母親交流,不會撒嬌,不會說悄悄話,尤其出國後,有太多母親不知道的故事。太平洋和這些日日夜夜把她與母親越拉越遠。每每打起越洋電話,母親靜靜地聽著阿晴誇張了的成功喜悅,講出的話又總是大同小異。母親永遠聽不到阿晴這些年來無奈的歎息、受傷的呻吟。
  除了把女兒帶出江西,母親不曾參與阿晴生命中的任何一件大事,從讀書到工作,從出國到回國。這許多年後,母親突然面對一個完全長大的陌生的女兒。母親像是對女兒一無所知,和女兒談起一些院子裡的人和事,比如這個濫交男友,那個婚前同居,母親說起這些,言語、目光滿是鄙視。
  阿晴想,我早已是如此。她已經離經叛道走得太遠,事到如今,惟有一門心思地隱瞞下去。
  因此,阿晴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徹徹底底的孤獨。不僅僅是現在,她的出生就是意味著孤獨。想想連母親——她最愛的人,都無法溝通,她還能指望誰?外面那些男人的愛她又如何敢指望?
  此刻,母親就躺在床上,拖鞋規矩地擺在床下。她能聞到母親身上的氣息,一種讓她心安的氣息。
  她想起來了,六歲那年在南昌火車站,母親摟著她過了一夜,就是這種氣息。她想起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真想像小時那樣躺在母親懷裡。她大了,羞於用這種方式表達感情。她只是期待著下一次有給母親端茶送水的機會。
  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母親,母親的表情安詳平和。此刻覺得母親離她很近,沒有什麼可以把她們分開。她明白了母親對她的愛——母親將一生最美的青春乃至生命都雙手相送給了她,世上的愛還有比這更大的嗎?
  幾日後,母親出院了。
  她和母親上街、逛公園,快要回美國時,她對母親說:「媽,你成個家吧。」
  母親在擇菜,聽了這話,手停了片刻,又接著擇,當做沒聽見。
  她又說:「媽,你再結一次婚吧。」
  母親低緩地說:「這個年紀了,還去湊什麼熱鬧。」
  「不是湊熱鬧,是給自己找個伴。」
  「只要他對你好,我會像對你一樣對他。」
  母親慢慢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她這一輩子全被女兒牽著走。
  臨回美國前一天,上大姨家,大姨托她給天舒帶點東西。
  阿晴說:「天舒不錯,會讀書、會判斷,有眼光卻處世本分,蠻討人喜歡的。」
  大姨欣慰地笑笑:「天舒我放心。小性子小脾氣不是沒有,但大問題像離家出走、吵架惹事,絕對不會,也不敢。」
  大姨又說:「天舒我不擔心,我反而比較擔心你。」
  與母親相反,大姨是一個非常獨立的女性,說話做事都帶著這一代知識女性的果斷和大膽。大姨直截了當地問:「你現在和老金怎麼樣了?」
  這已經不是阿晴熟悉的對話方式,哪怕是與自己很親的人。忽然間意識到,她這麼多年來不常回來,不常與家裡聯繫,對親戚躲得更遠,避的恐怕就是這些簡單卻無從回答的問話。
  大姨的語氣帶著長輩的威懾,她不得不答:「就那樣吧。」
  大姨再問:「什麼時候結婚?」
  阿晴內心深處的純良讓她還想,至少還想在這些關心她的人面前表現正派,她不想連她在這世上僅存的一絲溫情,也由她親手撕去。她不知道她為了這一點純良,很是辛苦。
  「不知道。再看吧。」
  「阿晴,你已經不小了。應該做一些長遠打算。」
  阿晴點點頭。
  大姨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阿晴,別鬧了。」
  她這些年的海外生活在一些真正成熟的人們眼裡,簡直就是遊戲。
  大姨又問,要不要去看看外婆?
  阿晴去了。到了大院門口,她沒有進去,只在圍牆外徘徊。也許正如以前大姨所說,她跨越母親與外婆驚人地相似,是骨子裡的相似。現在她對外婆,早年的憤懣已經不見了,只有一種深刻的惋惜。此刻,她不想去打擾外婆,不想傷害她那顆飽受創傷的心,不想引起她心頭哪怕一絲淡淡的窘態。
  這時,一個女中學生過來,問:「阿姨,你在找什麼?」
  「我在……」阿晴想,是啊,自己已經能當人家阿姨了,「阿姨在找……阿姨要找的東西已經永遠找不到了。」
  女中學生仔細地看著她,問:「你是阿晴嗎?」
  「是……你認識我?」
  「我也住在這個院子裡。聽人談起過你,看過你的照片,不過……你老多了。」女中學生笑笑,進去了。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子不經意的一句「你老多了」,就把一個女人青春永駐的奢望徹底破滅了。真是可怕。她看著快快樂樂、活活潑潑、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確實覺得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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