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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現在我沒空,也沒有這份閒情逸致,否則我想寫本書,可是我一下筆,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當做一個英雄人物來刻畫,沒辦法,實在情不自禁。其實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知道。我這種人,是屬於得吃點苦才會有長進的那種,學習、生活、戀愛,都是這樣。
  ——曹大淼一、容易得也容易失大淼又「頓悟」了一次。
  那天參加完天舒的生日聚會,回家與姐姐通了個電話,小磊問他個人問題怎麼樣了。
  大淼說:「你不要著急嘛,我都不著急。」
  「老弟,你可給我聽好了,不想結婚的男人、女人都不是什麼好男人、好女人。」
  大淼臉一沉:「我明兒就出門找去。」
  小磊連忙說:「恐怖啊,這還不造成社會問題。」
  大淼要找太太了,他想結婚了。找大太跟找女朋友不一樣。太太一定要持家有道,溫柔大方,具有母性的光輝。
  「你想結婚?別逗了。」楊一說。
  「真的,這麼些年,我也累了。我想有個家。」大淼說。
  他約會的第一個女孩子是日本姑娘。不是都說日本女人賢惠溫柔、舉案齊眉什麼的嗎?柏楊先生說過,人生的三大樂趣:住美國房子,吃中國食物,娶日本太太。大淼已經實現了前兩項,就差娶日本太太了。大淼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念與美代子交往的。
  他們是在學校餐廳認識的。美代子坐在他的斜前方,坐勢極為優雅,雙腿併攏微傾,上身直立得像把曲尺,吃飯的姿勢更是無懈可擊,每次就夾五粒米左右的飯,用左手捧著,輕盈地送入口中,不帶一點聲音地咀嚼著。這就是大淼心目中的淑女、小家碧玉。他過去與她搭訕,很快兩人就用帶日本口音的英語和帶中國口音的英語談戀愛了,頗具異國情調。
  不多日,大淼發現現在的日本女性開放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像。柏楊先生的「娶個日本太太」的觀念——時代久遠了。
  楊一得知後,說:「又沒成啊?」故意誇張了的表情明顯帶著幸災樂禍。
  「現在日本女孩子跟以前完全兩回事。她們很開放很大膽的……我都不好意思說下去。」
  「我都不好意思聽下去。」
  「現在的色情錄像帶全是日本女子拍出來的……」
  「你怎麼知道?」
  大淼啞了。
  楊一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你怎麼知道?你一定看過?是不是?一定還經常看!一定的。你不說我也知道。」
  「唉,我跟你沒有這麼熟吧?凡事都得跟你匯報?」大淼說話了,「我跟你談論日本女性的變化,你怎麼就對那玩意感興趣?!」
  輪到楊一啞了。
  幾天後,楊一說要介紹一個女孩子給大淼。楊一還不錯,經常物色一些女孩子過來。不像天舒,很不夠意思,談起戀愛就把大家都拋到了腦後。
  這個女孩子是楊一的同學,學的是比較文學。
  「你同學丫?」大淼一聽,已經滿腹疑雲,「那不又要像你一樣比較來比較去,論證來論證去……」
  「我同學小冰,絕對的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大方得體。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楊一的神態就像在介紹她自己,十分地投人。
  大淼說:「你這四個字四個字的,聽著挺過癮。行,我去見見。」
  楊一安排了時間讓他們見面,大淼臨走故作靦腆狀,對楊一說:「你不陪我去嗎?我一個人去,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楊一晃著腦袋大笑:「你出事,還是人家女孩出事呀?」
  見到小冰,感覺不錯,四目相遇,姑娘也不迴避,微微一笑,好像對他感覺也不錯。一談話感覺全不見了。
  大淼問:「來美國多久了?」
  小冰答:「三載有餘。」
  大淼問:「感覺如何啊?」
  小冰答:「既來之,則安之。」
  大淼問:「將來有什麼打算?」
  小冰答:「隨緣而遇,隨遇而安。」
  大淼就再也問不出什麼了。
  於是小冰問:「對後現代主義文學如何評價?」
  大淼想想,說:「啥叫後現代主義?」
  小冰問:「對雪萊詩中的意境是如何體會的?」
  大淼眨眨小眼睛:「沒體會。」
  「西方人是如何誤讀泰戈爾的?」
  「誤讀?」大淼有點糟了。
  小冰沒放棄,對他進行文學熏陶,朗誦詩歌,是她寫的。「孤獨的哭泣逃不出月的影子」、「風鈴聲下我的長裙」
  ……小冰聲情並茂地朗誦著,目光深沉地投向當空皓月。
  大淼遠沒有小冰希望的投人,他覺得好笑,這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在美國還有如此追求文學、不食人間煙火的女性,只是我怎麼娶呢?
  小冰朗誦完,問大淼「聽後感」,大淼信口胡謅道:「無言盡在咖啡中,當你我相望時。」沒想到姑娘眼睛一亮:「有共鳴了。」
  大淼想:我一句沒聽懂,俺一介粗人,姑娘您好自為之吧。
  楊一知道後,又是那句:「又沒成嗎?嘻嘻。」楊一拚命藏卻總是藏不住的幸災樂禍還是跑了出來。
  大淼沒好氣地說:「你介紹的能成嗎?那人比你還絕。」
  「我再給你介紹一個……」
  「你歇會兒吧。」
  王永輝再次動員大淼去教會。大淼想,教會裡的女孩子不一定都漂亮,但人應該是好的。一個真正信仰上帝的人,一個經常跟上帝對話的女孩子,一定是個良家女子。
  第三個女孩子就是一位教會姐妹介紹的:在美國長大的華裔姑娘明明,二十一歲,上大學三年級。她的父母不希望女兒嫁給鬼佬,說鬼佬不穩定,希望女兒找一個有志向有才學的華人。
  大淼一聽介紹,就覺得有戲。父母這麼正統,女兒肯定差不到哪兒去。來自大陸、台灣、香港的女子,嫁西方人的並不少;而當地的華僑女子,有許多寧肯不嫁,也不願嫁給西方人。明明的姐姐嫁了美國人,明明說,她實在找不到中國人嫁嘛,二十九了,只好找了美國人。其實明明的洋姐夫是個醫生,地位、收人都可以,可明明的言下之意卻是出於無奈的退而求其次。這個現象很有意思。
  明明很純真,這裡長大的孩子比國內的同齡人顯得單純、他們去BLOKBUSTER租錄像帶,明明挑的全是《小豬貝貝》、《蟲子的一生》;去麥當勞,明明要買KIDS MEAL (兒童套餐),為的是得一個POKEMON 的木偶。她常常抱著一個毛茸茸的狗熊看動畫片,看到興奮處手舞足蹈,時不時向坐在沙發上不知所措的大淼亮出她天真無邪的笑臉。大淼則憂心忡忡:美國教育出來的下一代是這個樣子的嗎?他二十一歲時已經為中美關係憂心如焚,哪一天不是像總理一樣為國家大小事務嘔心瀝血著。
  明明,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大淼想。
  「又沒成啊?!」楊一和天舒知道後,異口同聲地對大淼道,相互看了一眼。
  「別煩我。」
  並沒有人理他。大淼起身到陽台獨自吹風,想著人生的無聊。
  楊一、天舒跟著出來:「大淼,你沒跳樓啊?」
  大淼突然覺得這兩個女孩子相當可惡,卻嬉笑:「貴在參與嘛。」
  「年紀輕輕,閱人無數,可惜你怎麼對誰都是短期行為啊?」
  「太難了。天舒你有什麼合適的,給你大哥介紹一個,讓我重新做人。」
  「不介紹。反正介紹誰,你都成不了。」
  「怎麼說話的!什麼叫介紹誰我都不成?」
  「你看看你都談了多少個?都不成,差不多就行了,別挑了。」
  大森說:「這個還是要挑選一下的。一定要考慮到下一代我的接班人的素質,這是保持革命傳統的重要一環。沒發現許多英雄們都在這個問題上吃虧了嗎?」
  「你丫,眼界太高了。」楊一又下結論了。
  「我眼界太高了?」大森覺得冤枉,「我只想找個可以談天說地的人。這也叫眼界高嗎?」
  天舒說:「若真是這樣,我覺得楊一倒是合適人選。」
  天舒話聲剛落,大淼和楊一不約而同地說:「我跟他(她)啊?」兩人的臉面表情配合得很及時——同是一副「誰跟他(她)啊」的不屑。
  楊一說:「我跳樓得了。」
  大淼說:「我的屍體已經先在樓下了。」
  天舒大喝一聲:「你們倆要能在一塊,那還不吵翻天了,看來跳樓的得是我了!」
  大淼安慰說:「我快找到了。」
  他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子。這個方法還是楊一教的,她說她在網上與幾個人聊天很好玩。他認識的這個女孩子叫小船,相信不是真名,因為他在網上的名字叫漁夫。兩人頗談得來,時常發電子郵件,逢三逢五,在聊天室裡聊聊天。
  「太好了,哪家的女孩子肯收留你了?」
  「這你別管,趕快找個人收留你是真的。」
  楊一說:「我是名花有主了。」
  楊一與她在網上的男孩子也極為相投。他健談幽默,有思想有見地,有相同的興趣愛好,在一次聊天中,他打出這樣的字樣:「與你聊天,人生的一大樂事。」
  楊一也打出:「有同感。」
  「不知道可不可以向你提一個個人問題,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楊一打完這兩個字後,臉紅了。
  「你是我喜歡的類型,獨立、有見地、有個性、知書達理又善解人意。具有傳統的品格和現代的思想,大方、隨和卻不隨波逐流,滿足於現狀又富有理想。」
  楊—一愣,這正是她的自我評估,也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我們可以進一步瞭解嗎?」他又「說」。
  楊一下網了,她並沒有她自己想像的大膽。因特網早已將小小的地球村「一網打盡」,只是不知道另一端的「他」
  是男是女,是好是壞,是一個人還是一批人,現實生活中的他,可能是她看也不要看的那類。
  事後,她把他的話重複給天舒聽。天舒竟說:「他說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你呀?即使是,你也不能誰說你好話,誰就是好人啊。如果你連這個都相信,那你就是自甘墮落,沒救了。」真是平時白對她好了。不過楊一也知道,她和天舒,就是這樣地表達友誼。
  二、我倆的磁場不合幾天後,大淼到機場接從西雅圖過來看他的姐姐和母親。大淼遠遠地指著自己的車,對母親說:「那是我的車。」
  靦腆得猶如介紹自己剛交的女友。
  上車後,大淼說,母親在這兒的時間不長,晚上有幾個朋友來見見母親,都是很熟的朋友。母親、姐姐互相望了望,目光神秘且意味深長。大淼看出這種眼神的內涵,說:「沒有女朋友啊。」
  回到公寓,大淼正掏鑰匙開門,門突然開了。
  「阿姨、小磊到了,進來進來。」楊一滿面笑容地跑出來,一隻手擋著門,另一隻手伸過來接行李,幫著拿進房間。
  母親和小磊又互祝一下,笑笑。
  大淼知道她們誤會了,連忙說:「她叫楊一,也是北京來的。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她自己要提早來幫忙。」
  母親瞇著眼笑:「媽知道。」
  小磊小聲地說:「都這麼說,好朋友,有時候也說是乾哥哥乾妹妹什麼的。我也知道。」
  「你們知道什麼啊?」大淼叫,「我都不知道。」
  這時楊一在裡面說:「怎麼了?進來說話呀。」
  楊一在廚房裡幫忙準備晚飯。她的精神很好,興致也高,說要好好地亮亮她的手藝。大淼立刻說:「不錯不錯,好好表現。」為的是讓楊一幹得更賣力。
  楊一嘴甜地說:「阿姨、小磊來,應該應該。」
  小磊說:「大淼,你陪媽聊天,我和楊一在廚房準備就行了。」
  楊一說:「告訴我,阿姨喜歡吃什麼,我什麼都會做。」
  「像你這樣子會做菜的女孩子不多了,現在。」
  「我饞唄。」楊一打了個蛋人碗,用食指在蛋殼裡抹了一圈後,才將蛋殼丟掉。
  小磊看在眼裡,有好感。小磊覺得,現在國內的年輕女子,本事不大,賺錢不多,花錢大方,講究排場,好吃懶做。又是四個字四個字的,看來受父親影響頗深。抹蛋殼這個小細節告訴小磊該女孩宜家直室。趁著空當,跑進房間告訴弟弟。
  「不談遠,就五六十年代與七八十年代的中國女子作比較,七0年是一個分水嶺。七0年以後出生的女子比較虛榮,只想嫁給有錢的丈夫,做闊太太,牽只小狗在後面走啊走的。以前的女子注重奮鬥,雖然也想擁有豪宅,卻是靠自己奮鬥來的,嫁人豪宅,也看重自己的能力事業。社會越來越虛榮,人也越來越虛榮。」姐姐說,「我看她不錯,能幹大方,不是那種虛榮的女孩子。」
  「是能幹大方,可是也很凶的,老虎屁股摸不得。就你剛才那個論點論據,她要是知道了,會從七十八個角度來反駁你的。」
  「那更好,可以管住你了,省得你犯錯誤。」
  姐姐竟這麼說,好像她弟弟多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似的。大淼說:「老姐,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和她互不欣賞,磁場不合。」
  母親又仔細瞅著廚房裡的楊一看,說:「你看這姑娘。」
  大淼順勢望去,楊一在廚房切菜,認真的女人是美麗的。楊一是蠻漂亮的,身材豐盈,只是對他尖酸刻薄,遠沒有小船的賢淑溫柔,要不然他這個漁夫身邊能有這麼一條漂亮的漏網之魚嗎?
  「我看她能生能養。」母親說。
  大淼樂不可支:「能生能養,母豬呀!」
  楊一在廚房裡忙得不亦樂乎,對大淼母子倆的指指點點渾然不知。她最近神采奕奕,大概受了愛情的滋潤——她喜歡上了那位網友。戀愛真正刺激的時刻就是在這種攻守之際,不知道是否應該給那個陌生人一次機會。
  陸陸續續,天舒、蘇銳、小馬、王永輝和鄺老師都到了。
  「大淼,你現在怎麼樣了?有固定的女朋友了嗎?」鄺老師問。
  「固定的女朋友」?這個問法的前提已經假設他大淼多麼的遊戲人生,幸虧是長輩問的,要是出自楊一之口,大淼早嚷了。大淼很少真正生氣,他喜歡開玩笑,喜歡輕輕鬆鬆地把不快化掉。他笑笑:「老師給介紹一個。」
  楊一搶嘴了:「你不是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嗎?」
  楊一這話進一步證明鄺老師的前提假設成立,有女朋友了,吃著碗裡的,還看著鍋裡的。其實非也。他大淼追求小船,小船又沒答應。女人就是喜歡說話,在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時,指點江山的語句已經出來了。主席說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全沒記住。楊一怎麼就這麼煩呢?要是小船絕不會這樣。
  「我說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呀,好像有幾個異性圍著你轉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回頭看,就像兒戲一般,到底誰付出真感情,誰又能陪你一生?你有一個好伴侶、好家庭才是最真的。」鄺老師歎了口氣。
  大淼點點頭,這話有道理。一個男人真愛一個女人,是想娶她的,一個女人真愛一個男人,也是想嫁他的。他從來沒想娶過他的某位女友,EASY TO GET,EASY TO BREAK UP(容易得也容易失),全是一起起「愛情遊戲」,最後娶的才是真的。
  楊一、小磊將廚房裡的菜一道道搬到飯廳,大淼說:「老姐賢惠呀,做出這麼多好菜。」
  小磊笑:「哪裡,都是楊一做的,我打下手。」
  「是嗎?」大淼叫,「看不出來楊一還會做菜。」
  「你到我們那兒蹭了那麼多餐,竟不知道飲水思源。」
  「那些飯菜也是你做的呀?」
  「不是我,是田螺姑娘。我們家有個水缸,裡面有只田螺,她在你們需要的時候就跳出來做飯做菜,然後再跳回水缸。」
  「我以為是天舒做的。」
  楊一搖搖頭:「天舒?都是我把她養到現在的。你們都以為天舒會做菜,她看上去比我賢惠嗎?」
  「大淼,好好檢討一下吧。我們都要飲水思源啊。」天舒立刻討好楊一,這也是楊一的致命傷——聽不得軟話。
  果然,楊一聽了這話,好過多了,又快樂地進廚房幹活。
  一群青年人圍坐在一起吃中國菜,母親看上去親切得就像大家的母親,天舒簡直要落淚了,這是在家的人體會不到的。
  三、愛情產生於瞬間幾天後大淼、楊一送母親、小磊上飛機。大淼看著後視鏡換道,從鏡中他發現母親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目光非常慈愛。這是大淼幾年海外生活最滿足的時刻,那個目光是支持他的力量源泉。楊一坐在他的身邊,姐姐、母親坐在後面,他們輕鬆地聊著一些家常話。一時間,他竟有一種錯位的感覺——這就是他的家人。他刻意看了一下楊一,目光竟一時收不回來:她穿著一件米黃色的毛衣,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她的身上,青春洋溢。他內心自言:我完了。友誼有時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而愛情時常產生於瞬間。他想將這種錯覺變成永恆,他想就這樣握著方向盤永遠地開下去。
  到了機場,楊一先下車替母親開門,扶母親下車。大淼心裡想:平時風風火火的她,還是蠻細心體貼的嘛。這個兒媳婦不錯呀。
  臨別時,楊一說:「阿姨、小磊,有空再來玩。」
  「大淼現在還不穩定,等他穩定了,我們再來。楊一,有空多幫幫我們大淼。」
  楊一笑嘻嘻地說:「放心吧。大淼這孩子就交給我了。」
  回程途中,大淼在一家7/ELEVEN停下來,買了兩瓶水,遞給楊—一瓶,說:「辛苦你了。」楊一接過來,看著手中的水:「看不出來,你有時候還挺體貼的。」
  「有時候吧。」大淼笑笑,又加了句,「這主要看對誰了。」
  四目相望,那一刻,楊一如何也解釋不清楚,她怎麼會慌亂地低下頭。
  「你那個男朋友怎麼樣了?」
  「哪一個呀?」
  「還哪一個?你有幾個男朋友啊?」
  「多了。誰像你似的,從小媽媽不疼奶奶不愛。」
  「就是給你寫情書,特別有默契的那個。」
  「我收到的情書多了,整理整理出本書,說不定還很暢銷。」
  「我勸你當心點的好。」
  「謝了。人家有才有情,有信有義,不覺得危險在哪裡。」楊一故意編了那人的許多優點,「對了,他晚年打算寫自傳,我正好也有這個念頭。」
  「晚年打算寫自傳的人多了。現在出本書算什麼,現在人人能出書,個個是作家。尤其在美國生活久了的人,誰沒有故事。他要是真的那麼能,還用寫自傳嗎,等著別人寫他好了。」楊一氣呼呼地說:「「那你就等著別人寫你吧。」
  「難說。我要是哪天什麼也幹不了了,我也躲在家裡寫東西。」
  「聽你這意思,你不寫東西,是因為你還能做點別的?」
  「可以這麼說吧。你想想,那些人,科學家做不了,總統選不上,MILLIONARY(百萬富翁)也當不成,就只好躲在家裡寫東西了。不然哪來那麼多作家,許多人都是不務正業,騙子加痞子。」
  大淼越講越激動,楊一越聽越生氣:「就你務正業,你是精英,你是正人君子。」
  「是不是精英,我不敢說,但絕對是務正業的正人君子。
  現在又不是魯迅那時代,還棄醫從文嗎?中國文壇——我知道——現在絕對不是出大作品的時代。你看看,這些男人不寫戰爭,不寫車馬炮、將相帥,不寫人性、理想,一個勁兒地寫床上戲;女人不寫母愛的偉大、女性的光輝,一個勁兒地寫自己的隱私。什麼玩意兒呀!搞得像我這樣的進步青年,都沒有書可以讀,現在只能讀讀金庸的武俠小說。這麼跟你說吧,現在最優秀的人絕對不在文壇。」「喂,你怎麼了?「楊一知道大淼能侃,更愛和她抬槓,只是今天抬槓失了平衡似的,一頭重一頭輕,她緩了口氣,「誰得罪你了?」
  「還有誰?你男朋友唄c 」
  「說得跟真的似的。我都沒見過他,你倒跟他前輩子認識了。」
  大淼不說話。
  「你和你女朋友呢?」楊一問。
  「我沒有女朋友。」
  「不是說你有心儀的人選了嗎?」
  「認識一個女孩子,她也是有才有情,有信有義,」大淼故意重複楊一的用詞,加重了語氣,「非常聰明,TOEFL 滿分,GRE2300。」大淼一激動把小船TOEFL 的64O 乾脆加到了滿分,氣氣揚一。
  「就那樣吧。」楊一輕描淡寫。
  「不過我真正欣賞的是她的善解人意。一般而言,聰明有本事的男子,找太太不會要求她一定要有多高學歷。換句話說,想找精明能幹老婆的通常都是個平庸男人,話說美女找醜男,醜女嫁帥哥也就是這個道理。」
  「聽你這話的意思,你不需要太太高學歷,是因為你大淼有本事有能耐啦。」大淼就是這個勁讓她受不了,他遠沒有網友的涵養。
  大淼見狀,立刻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嗅,有時候,人講話只是講話,不要想太多。」「那就叫作廢話。」楊一不依不饒。
  大淼看了楊—一眼:「別人這麼說,我會生氣,可你說我並不,因為我瞭解你,我知道這是你常規反應。」
  他還真瞭解她,她想,可偏偏講出的話仍硬邦邦:「胡說八道。」
  大淼不語,也不和楊一生氣。男人喜愛一個女人時,會包容她的許多缺點,不與她計較,愛得純粹;女人喜愛一個男人時,反而越發挑剔,希望他完美。
  四、胃的上面才是心楊一回到家,迫不及待地上網,找她的網友。這幾天她一直在幫大淼的忙,顧不上網友,現在上網卻等不到他。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再出現。等不到也好,她想,有緣無分吧。
  這天大淼突然跑來,見楊一在用電腦,說:「難怪你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只好自己跑來了。」
  楊一匆忙打開另一網頁蓋在上面。大淼見了,陰陽怪氣地說:「又在和他通信啊?」
  楊一說:「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不錯了。對了,你的那位特別聰明還特別善解人意的女朋友呢?」
  大淼後悔當時太激動,也想藉故刺激楊一,誇大了那個素昧平生的女人的種種優點。此刻,他連忙聲明:「第一,她不是我女朋友;第二,她也沒那麼完美。你總不會跟一個躲在電腦裡的小女人較勁吧?」
  「有意思,誰和她較勁了?」楊一笑。
  「我要是跟人家走了,你不吃醋?」
  「瞧你說的,有人要你,這不是積陰德嗎?」
  「你這人就是嘴硬,跟我一個毛病。」
  「你找我有事嗎?」
  「能約你有空的時候出去嗎?」大淼很隨意地說。
  有點始料不及,楊一皺皺眉,想著對策。
  大森看著楊一:「不需要如此嚴肅吧?」
  楊一仍皺著眉,深思著。
  大淼走近楊一,表情有些溪蹺:「楊小姐,您……沒有把這個當做帶你私奔吧?」
  楊一噗哧一聲被逗樂了:「你這人自我感覺也太良好了吧!」
  「那你這般正經幹什麼?」
  楊一正色地說:「我在想應該跟你這種人劃清界線,近墨者黑。」
  「我這人嘴巴壞,人是很好的。沒看出來嗎?」
  「沒看出來,太看不出來了。你要是好人,這世界上也就沒有壞人了。」
  「你真這麼認為嗎?我是很好的人呀,對太太尤其的好。至於我的過去,你可以向群眾瞭解。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反正跟你出去一定得多長一個心眼,否則被你賣了都不知道。」
  大淼立刻順著竿往上爬,說:「那今天有空嗎?」
  當天大淼就請楊一去爬山。
  大淼喜歡戶外活動,心情好與不好的時候,都會獨自一人開車到山上。英國的哈茲裡特曾經說過:「世間最大樂事之一便是旅行;但是我願獨自旅行。在房間裡我能享受人的陪伴;但是到了戶外,大自然就足夠做我的伴侶了。我在那裡單獨時最不感孤獨。」
  秋夏季,山上水不多,所謂的「瀑布」就是窄窄的一條水,像小孩子在牆上撒的一泡尿。
  楊一笑:「唉喲,走這麼遠,就為了看這麼一小瓢兒的水。」
  「爬山的意義就是在爬的過程。」大淼說,「其實,我早就想帶你來了。」
  「帶我來這麼高的山,不是要對我海誓山盟吧?」
  「你不要著急嘛。」
  楊一吃了啞巴虧,不說話。
  「我喜歡看山。」大淼說。
  「看不出來,看你這樣子,很市儈氣。」
  「也許吧。從小到現在都生活在大都市,也因為這樣,希望能去流浪,去看大自然。」
  「仁者愛山,智者樂水。看來你人不錯。」楊一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黑色的牛仔褲,看起來很英氣。
  「本來就是好人。」大淼說,「小時候讀書,老師常叫我們背課文,背『一覽眾山小』,我小時候讀書又不好,我背成了『一覽一山小」,老師同學都笑。那個時候,我就想,我要去看看山,到底是』一覽眾山小『還是』一覽一山小。」
  「結果呢?」
  「結果啊,結果發現是『一覽我最小』。人常煩惱,就是因為想得太多,又想得不夠遠。不是說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你站在高處一望,才知道我們煩惱的都是些芝麻綠豆大的事。」
  遊玩回來,大淼請楊一吃飯。楊一抬起手看了一下表:「現在才幾點,你餓了?」
  大志不餓,只是覺得談得不錯,願意多處一些時間,於是說:「是餓了。」
  「可是我不餓啊。」
  「所以也不許別人餓。人有五種需求,生理需求是最基本的,就像食慾,基本需求得到滿足後才會想到自我實現這些高級需求,也就是說基本需求得到滿足之前,是顧及不了高級需求的。當然生理需求在現代社會需要以文明手段獲得,餓了不能偷東西吃,我也不能吃完餐館裡的東西不付錢,我更不能三天兩頭到你那兒蹭飯。」
  「如果你能忍,是可以到我那兒蹭飯的。」
  「更是上策。」
  「大淼,聽你這麼說,到我們家吃飯,預謀已久似的。」
  到了家,大淼問,需要幫忙嗎?楊一說你越幫越忙,就老實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過一會兒,大淼跑進來,說:「你在廚房忙,我在客廳看報紙,感覺太像老夫老妻了。」
  楊一笑罵:「你好不好意思呀。你好意思說,我都不好意思聽。」
  大淼靠在廚房的牆上,說:「那就當做沒聽見。」然後站著看楊一做菜。
  楊一的手藝可稱上乘,一會兒的工夫,漂亮的幾道菜出來了,楊一將菜盛人盤中,對大淼說:「擺桌子。」
  大淼乖乖地擺桌子,一邊搖頭笑:「你自己說像不像?」
  楊一裝盤子時,被燙了一下,「哎喲」輕輕地叫了一聲,放下盤子,燙傷的手握住耳垂。大淼撲進來:「你怎麼了?沒事吧?」
  大淼這一撲,反而令楊一好生奇怪,也問他:「你沒事吧,大淼?」
  楊一做了一道蔥爆牛肉,一碗蒸蛋,正好是大淼的最愛。大淼嘗了口,說:「有這兩道菜,此生足矣。」
  「苦孩子,這麼好養。」
  「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家裡很窮,因為我爺爺一直在生病,家裡的錢全給爺爺看病了。想吃蛋都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生病的時候才有蛋吃。自從我摸出這個規律後,我就常生病,動不動就病了。一次我又病了,我媽說,這是怎麼回事?又病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就是不舒服。我媽說今天家裡沒蛋了。我說那成蛋、皮蛋也行呀。我媽說今天連成蛋皮蛋也沒了。也就是說我也別病了,沒蛋吃。」
  「大淼,你從小就不學好。」
  「現在我也得自己做飯,我嘗試過蒸蛋,嘗試過好多次,蛋怎麼就是黍不起來呢?」
  「蒸蛋時間為十分鐘,秘訣在於蒸的過程中絕不能掀鍋蓋,掀了,你再怎麼蒸,蛋也黍不起來了。」
  「還挺複雜。以後我就到你這兒來吃得了。」大淼想,要是有人天天給他蒸蛋就好了。他歎了口氣,「楊一,其實咱倆蠻合適的。」
  說完,立刻低下頭吃飯,不敢多看楊—一眼。他想楊一肯定會說:「我和你——做夢去吧!」
  沒想到,楊一什麼也沒說,只是低著頭吃飯。
  楊一想,如果那個「他」不出現,她天天給他蒸蛋也行啊。
  吃飯成了姑娘小伙子在戀愛期間最常進行的活動。中國如此,美國也如此。各國的姑娘小伙子都希望在餐廳裡與對方建立感情,一個優雅別緻的餐廳,昏暗朦朧的燈光,柔和抒情的輕音樂,彬彬有禮的侍者,無疑都營造了氣氛。當然還有一點很重要,話題不合時仍有事可做——吃啊,還可以在美食上達成共識,拋開尷尬。
  年輕的男女還沒有感悟到為心愛的人做一頓飯菜的重要。楊一做的菜恰是大淼的最愛,這種對食物的默契,是極好的預兆——正如某位作家所說:胃的上面才是心啊。
  楊一說:「人生的一大樂趣就是吃。我的願望就是吃遍世上的所有美食,和家人吃遍世上的小餐廳,餐廳一定要小,設在郊外,設在鄉間,設在路旁,總之要有鄉土氣息,要有市民氣息,五星級大酒店絕對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還有一點你忘記說了,就是那些小餐館的筷子一定是舊的,也不太乾淨,然後咱們自己從包裡掏出雙筷子用。」
  大淼笑著補充道。
  楊一內心共鳴。能說到這一點就不容易了。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沒有「靈犀」何來此「一點通」呢?
  大淼吃完飯,說:「飯是你做的,碗得由我來洗。一般家庭都如此。我父母也這樣。」
  「又來勁兒了。」
  大淼洗碗速度很快,質量不高,楊一看著他洗的碗,問:「這些是洗過的還是沒洗的?」
  「當然是洗過的了。」
  「天啊!這……」楊一搖搖頭,「看來,咱們在認識上是有差距的。」
  「噢,我再洗就是了。我會積極縮短咱們認識上的差距。」
  「你和那個人到底怎麼回事了?」大淼又問。
  楊一笑在心裡,大淼什麼都好,就是有時顧盼自雄讓她受不了,決定給他點顏色看看:「我們已經確定關係了。」
  「你們見都沒見過,就定下關係,也太輕率了吧。」
  「關你什麼事?」
  「關我事大了,關了我的婚姻大事。」
  「你自我感覺太良好了吧?」楊一笑,想想為一個子虛烏有的人和大淼賭氣不值得。
  大淼,不是王子,也不是青蛙,他是個真真實實的男人。「他」,想來是個王子,見面說不定冒出只青蛙,也可能連青蛙都不是,是只癩蛤模。於是又說出她小時候最愛說的話:「逗你玩的。」
  「虛驚一場。」大淼有意誇張地揮揮額頭的汗。
  大淼擦擦手,從茶几上隨便撿來張紙,假裝給家裡寫信:「跟家裡匯報一下,尤其讓奶奶放心,他孫子的終身大事有望了,別總像老曹家要斷後似的哭喪著臉。」
  「你提你那些甲乙丙丁的女朋友們吧。別提我。」
  「列寧同志曾經說過,偉大的愛情是在平凡的生活中產生的。」「這話嘛,是有道理的。」楊一說。
  大淼偷樂,女人真的是不太聰明的動物。是列寧同志「說」得有道理,還是他大淼信口編得有道理呢?他又說:「我想列寧同志指的就像你我這樣的情況吧。」
  楊一說:「可以看你的信嗎?」
  大淼說:「等你答應嫁給我時就能看了。」
  楊一說:「那謝謝了。你自己慢用吧。我不看了。」
  大淼就說:「沒有誠意。你要對我一點意思都沒有,你對我家人那麼好幹什麼!讓她們和我都想入非非。」
  「你怎麼這麼賴皮,跟你又不熟,就要人家嫁給你。」
  大淼正色地說:「如果你有共識的話,咱們就先結婚後戀愛。」
  「沒共識。」楊一大大聲地說。
  大淼歎氣:「這跟當年香港回歸是一回事,關鍵是一個信心問題。我的報告已經打上去了,就等你批了。」
  楊一給「他」發一份E -mail,宣佈她有男朋友了。楊一覺得應該告訴他,她不喜歡與他有曖昧之情。另外,也是希望他後悔,儘管知道他在她的生命中只是曇花一現,但是失去她,卻要成為他的遺憾,抱恨終生更好。
  一個星期後才收到他的回復,很短的幾句:「這樣也好。網絡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比如,你也許認為我是個白馬王子,結果發現我又老又醜,還瞎了只眼睛,到時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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