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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這次回國我去了西藏。相信任何一個生活在大都市的人,面對那一成不變的生活節奏和方式,都會心生厭倦,都會想拋開這一切出門走走。以前我沒有心思,只想著攀高,現在,我又不敢流浪了——我的大房子、好車、生意都將我拴得死死的。
  終於有一天,我出門了。走在西藏透明的藍天下,心都變清澈了。
  從我住的小旅店的窗戶望去,有一位藏民閒坐在他家低矮的門前做家務,第二天,再從窗口望去,那位藏民還是坐在門前幹活,一連七天,直到離開,我都看見他,同一個姿勢,同一種表情,同一份家務。我彷彿看明白了生活,看見了他的現在,也看見了他的過去和未來。
  ——阿晴一、為何要到這田地兩個星期後,阿晴回來了。在美國雖然許多年了,仍是會被問:「什麼時候回中國啊?」回到國內,卻又被問:「什麼時候回美國啊?」到底哪兒是家?她現在回中國用「回」,回美國也用「回」,卻都不覺得是回家,只覺得濫用了「回」這個極具歸宿感的字。
  老金細心地準備了晚餐,點著蠟燭,在餐廳裡,老金擁阿晴人懷,與阿晴共舞一曲。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背,深情地親吻著她的秀髮,在柔和昏暗的燭光下,老金溫柔地說:「有空了,我們去歐洲走走。」
  在漫漫長夜裡,此時的柔情讓她千方百計地想抓住什麼,最原始的衝動讓她頭腦發熱,她歪過頭,說:「我們結婚吧。」
  老金看了她一眼,商人的機敏讓他舞步依舊,應變自如地說:「你可以承諾嗎?」
  阿晴聽了,也只是一笑置之。這笑是內心笑不出來,卻需要勉強自己擠出笑去緩解這窘態的一種臉部表情,同時,心中的激情也如洪水退去。老金問得對,她根本無法承諾一生,老金也一樣。她從未覺得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愛一生的,老金和那些圍著她轉的男人一樣,不能給她真正的感動。阿晴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愛情」,但是它們如同流星閃過,她越來越不相信有一種情感是永恆的。她的愛情就是大房子和屋簷下掛著的美麗的「ILOVEYOU 」風鈴。
  男人們也知道把握不住這類女人,對美貌的社會性有一定的認識,知道她們會為了BBD(BIGGER BETTER DEAL 更大更好的目的)而不擇手段,只是實在忍不住誘惑,對風情萬種的女人有著天生的好奇和征服欲,知道把握不了,又想試試。征服不了,是對那些男人最好的結局,因為征服下來,他們不見得真的會滿意,到了手,他們反而索然寡味。
  此後的幾天,兩人的關係顯得有些尷尬,都希望能夠恢復正常,挽回什麼,但他們都沒有盡力去做。平心而論,他們在許多方面相配。老金身上有她喜愛的品質,富有、有情調,年紀相貌都說得過去,在商場上成熟穩健,在生活中體貼細心,只是阿晴對他的情感,從來就不是愛情,相信他也一樣。他不是她吃稀飯鹹菜也會跟著的人。
  後來老金先開了口:「你覺得我是不是不應該放棄,應該挽留住你?不要分開?」
  阿晴淡淡一笑。早幾天,她大概也就動心了。現在,她連自己都放棄了。她只覺得可笑。他們絕對不是對方的惟一,而只是對方的一小部分,兩人加起來並不是一個整體,只是一起共享一桌晚餐和一張床鋪的兩個可憐的人。阿晴清楚,如果有一天,她要嫁的話,嫁的絕不是老金這種人;她也知道,如果有一天,老金要娶的話,娶的也絕不會是她。
  「我們都做不了主。」
  「我真的希望你留下來。」
  「為什麼?」
  阿晴希望他說些讓人熱血沸騰、激情蕩漾的話,老金卻說:「我已經習慣了有你的日子。」她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們都是不敢承諾的人,缺乏常人可愛的執著。婚姻是一種能力,他和她都缺乏這種能力。
  「那你也會習慣沒有我的日子。」阿晴說。
  老金終於沒有去挽留阿晴,也沒有可能挽留住阿晴。老金看得比她更透,所以他對愛情、對生命更是沒了信念,再沒有什麼能激起他的熱情。
  雖然不再是情人,他們仍是很好的生意夥伴,共同進出於各種場合。一個商界的派對,阿晴準備與老金前去。她穿上華美的晚禮服,一切就緒,就在要出門的那一刻,她從鏡中看見自己,這總是她最自信的時刻。當她不如意、不得志時,她就照照鏡子,看見鏡中光彩四射的模樣,她的信心就全回來了。漂亮,對一個女人來說足夠了。此刻,她卻看見一個已經開始不再那麼年輕的女人穿著華麗的盛裝,覺得可笑。
  她對鏡中的美人說了一句:「你真滑稽。」
  她決定不去了。她的作風老金很清楚,不去就是不去。
  老金走後,阿晴進了衛生間。
  她以為這些年來的生活與闖蕩讓她獨立堅毅,她自認是個現代女性,對任何人都看得透,對任何事物都看得開,包括對性,開放而大膽,沒有中國女人「吃虧的到底是女人」
  的想法。可是現在,在歲月的慢慢浸淫下,她自己都記不清她與他們是何始何終的了。
  事實上只是越發的乏情與冷淡,對什麼都漫不經心,這樣對待愛情,也這樣對待人生。事實上只是心裡心外將自己完全地放逐,心甘情願地看著自己墮落,母親說的抵抗引誘,到了她這裡,巴不得多些引誘。她的心裡早就沒有了神聖的感覺,沒有什麼讓她心動的了。
  現在她到底得到了什麼?房子、車子、遊艇、鈔票,這些她苦苦追求的東西,都是那麼陌生,像從來就不是她的。
  她有著讓人羨慕的美貌、財富和能力,可是她的苦只有她知道。誰心裡苦,誰知道。
  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
  十年後帶著她這張還算美麗的臉上街,她到底有什麼呢?這就是她所要的嗎?她哪裡為自己好好地活過呢?
  她,不出聲地流淚,淚水在她濃墨重彩的臉上劃出兩道溝,嗚咽一聲,又一聲,且一聲響似一聲,她竟還能哭,她驚喜。這些年來,她以為自己早就沒了眼淚。她有點自豪地號啕大哭,浴缸的放水聲足以淹沒她的哭聲。她的哭聲越來越大,像找到一個發洩口,將她這一生的愁苦、委屈、孤獨全排放出來。
  浴室開始熱氣瀰漫,她委屈地臥在浴缸的一角,恨不能就這樣永遠地躲起來。
  她一再自問:「你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你為什麼要這個樣子?」
  她向鏡中的阿晴哭,敘述她無限的委屈和軟弱,就像那個六歲被母親帶到城市的女童。另一個成年阿晴終還有能力安慰自己,她拿熱毛巾給自己擦臉,再引導自己離開衛生間。大哭後,她覺得自己還不算不可救藥,至少還有淚。
  她打了個電話,然後坐在沙發上。她的房子優雅地躺在依山傍海的小山坡上,臨海的一面是整片的落地玻璃,她常常坐在這個位置注視窗外的美景。以前老金常說,美景在前,美人在懷,此生足矣。
  門鈴響了,阿晴自言一句:「這麼快。」開了門,卻是天舒。
  「是你呀!」阿晴說。
  「什麼叫是你呀,你在等人嗎?」
  「對,等大衛。」
  天舒記得阿晴曾與她提起大衛,笑:「現在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了嗎?」
  阿晴從來不正視小男生,即使年紀相仿的,她也把他們當小孩子看,今天不知怎麼了,竟想起了大衛這個孩子。
  「我的東西呢?」天舒來拿家裡托阿晴帶的東西。阿晴說好送到學校給她。這些天,發生了一些變化,忘了這事。天舒急著要,就自己來了。
  阿晴取來包裹給她。天舒的母親給她一些枸杞子,堡湯用的,母親不知道舊金山的唐人街滿地都是。裡面還有一條連衣裙,天舒在身上比著,阿晴也跟著她晃,天舒叫:「你看我媽,老想把我打扮得像個祖國的花朵。這衣服,我可不好意思穿。」
  年輕的時候,總希望成熟,到了阿晴這種熟透的時候,巴不得回到當年:「天舒啊,你這種單純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
  天舒「啊」的一聲,表示不解,眨眨眼睛:「你們吵架了?」
  「我們分手了。」
  天舒憤憤地說:「他有什麼好的,長得像個胖員外。」
  阿晴笑笑:「你沒有必要一定要說他壞話。」
  「這不就是親戚的作用嗎?」
  二、四年後我來娶你當門鈴再次被摁響,她知道是大衛了。
  她這次見到的是一個挺拔英俊的青年男子。
  在美國已經住了多年,這種「多年」的概念,就是對美國缺乏了新鮮感,沒有什麼感覺。表妹天舒常常會說,我覺得美國如何如何,我發現美國如何如何。對果久了的人,既沒發現也不覺得,相反,有一種近似麻木的情緒,無論對人還是對事。
  突然有一天,一個年輕人帶來了一股生命的氣息。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九年前。阿晴剛剛到美國不久,在美國國內作環美旅遊。在去芝加哥的飛機上他們相識了。他坐在她的鄰座,手上抱著一個背包,像一個逃家的少年人,十幾歲的樣子,還沒有發育,但是雙腳提早發育了——異常的大。他與她說話,告訴她他去芝加哥看望父親什麼的。主動地把空姐遞過來的冰水端給她,很「大人」地說,乘飛機多喝水,有好處。大衛盡量表現得很「大人」,但阿晴眼裡,怎麼看怎麼像孩子。他又煞有介事地問她,有沒有男朋友?阿晴大笑,東方人看上去顯得年少,他一定以為她和他年紀相仿。「你多大了?」阿晴問。
  「十三歲。」
  「你知道我多大嗎?」
  大衛不說話。
  「我二十歲。」
  「我會長大的。」大衛說。
  下飛機前,大衛向阿晴要了通信地址,說:「我長大了,可以去找你嗎?」
  「可以。」阿晴信口說道。
  男孩子無遮無掩地笑了,一臉的天真與無邪。
  以後,男孩子給她寫信,給她寄來他親手做的聖誕賀卡。她從來不回信,只是在男孩子生日的時候寄張卡片。有時忘了,男孩子會自己寫信來討,我又長大了一歲,你還沒有給我寄賀卡呢。阿晴看了笑笑,一句話:「這個小孩子啊!」於是給他補寄卡片。
  五年後,他寫了封信來,說他要去加州上大學。
  後來果然來了。那時阿晴二十五歲,大衛也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大人。阿晴微微一笑:「噢,長大了。」
  大衛又問:「你有男朋友嗎?」
  阿晴大笑:「你對我而言太小了。你十八歲,我二十五歲,也就是說當你二十五歲時,我已經三十二歲了,你三十三歲時,我已經四十歲了。」
  大衛板著臉,直直地看著她,說:「你以為我不會算這個嗎?」
  阿晴哭笑不得:「你看起來像是不會算似的。」
  大衛不說話。
  臨別時,大衛很難過。看著這個小男生純真地愛著她,一副引頸待戮的樣子,阿晴有些不忍。
  不久,阿晴離開了查理,大衛知道了前來看她。阿晴心情不好,靠著大衛的肩膀哭泣,大衛故意站得筆直,以一個男子漢的肩膀承受著一個女人的傷心,任她的淚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肩頭。
  「四年後,我來娶你。」大衛臨走時說。
  後來阿晴找到老金,她告訴大衛。阿晴從大衛身上看到一切正派美國男人的優點:正直、善良、進取,同時也應驗了這些年來她對美國人的一個認識:天真熱情有餘,判斷力不足。像某韓國人自稱是耶穌,騙了韓國人,也騙了美國人,可騙不了猶太人。大衛如果聰明,不應該找她這種女人。
  「大衛,你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子,可是我不適合你。」
  「我不是因為你適合我才愛上你的,我就是愛你。」
  「你為什麼老是跟他們在一起,而不認真地考慮一下我?」這是他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後,大衛讀他的書,阿晴過她的日子。他還是給她寄卡片,阿晴知道他已經不是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了,便不再給他寄卡片。
  四年後的今天,大衛大學已經畢業,是一個大大的人了。
  「你真的是一個大人了。」阿晴叫了起來,「而且很帥。」
  「是的。你說對了。」
  阿晴看著他:「你跟別的男孩子不一樣,有人告訴過你嗎?」
  「有,就是你。」
  阿晴笑笑:「你真的不需要這麼努力地對我。」
  「我想讓你知道,我可以很好地對待你,百分之一百真心實意地對待你。」
  「沒有一個人可以百分之百的真心實意。」
  「我可以。」
  阿晴看著他的眼睛。
  阿晴喜歡觀察人的眼睛,嘴巴是最會說謊的,而眼睛是最不會說謊的。有的眼睛狡黠,有的愚蠢,有的則是空蕩蕩的。他的眼神專注而遼闊,那是一種怎樣的藍色,像天空,像海洋,滿是坦誠與信任。他身上有一種品格,是屬於兒童的,卻讓他奢侈地擁有了這許久。
  「我沒有辦法像你這麼想事情,像你這樣兒童似的單純。」
  「你可以。只是你忘了。」
  「不,我從來就沒有過。」
  「那我教你。」
  「你認為我有可能學會嗎?」
  「當然。我已經畢業了。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會給你幸福的。」大衛說。
  阿晴又想笑,幸福離她太遠了,遙遠得有一種恐懼:幸福就是沒有痛苦,沒有痛苦是不是就沒有知覺呢?每次大衛說這些,她都忍不住要笑。她剛想笑,就碰到他充滿男子漢氣概的銳利目光,她笑不出來了,垂下眼簾。他和她都知道,那時起,她是把他當作一個男人來看了。
  阿暗想,她對這個小男生還會害羞,她不是早已閱人無數、刀槍不人了嗎。她不知道她已經喜歡上了他。
   
3 美麗寧靜的中部

  後來她隨大衛去了中部他的家。她去只是想散散心,換個環境。
  美國的公路交通相當便利,沒有公路延伸不到之處,每隔一段路程,就有一個休息場供人們使用,食店、油站、廁所、電話,應有盡有。阿晴和大衛在路上開了近三個小時的車,沒有看見一個人影,也沒有什麼車子從他們身邊駛過。
  阿晴問,萬一路上沒油了,不就得困在這裡了。大衛說,所以每到一處加油站,就有提醒加油的路標,告訴你在未來的多少路程內沒有加油站。
  與常有奇跡產生的硅谷相比,這裡是一片沉默,十年如一日般的寧靜,田地、草原、山川、崎嶇的鄉間小路、知足常樂的臉。她想起了在西藏的藍天下看見的坐在門口的藏民。
  這裡的居民絕大多數是白人,沒有什麼外來人,外來人也不喜歡不習慣這裡。這裡的人彼此認識,相當地戀家,生活得簡單而祥和。他們勤勞地過著屬於他們的日子,沒有外面世界許多的誘惑,也少了許多的煩惱。他們戴著牛仔帽,倒下大杯的啤酒,聽著以吉他為主的鄉村音樂,說著收成。
  牲口和電視裡的體育比賽。
  阿晴在美國生活了近九年,一直在大都市。大都市都一樣,高速公路、商業中心、房子,連人們面部的表情都差不多。現在好奇地看著這個非常美國,心裡想:這也叫美國嗎?一位農民告訴她,硅谷是美國,它的高科技世界第一;這裡也是美國,百分之二的美國農民不僅養活了另外百分之九十八的人,而且還是世界上最大的農產品出口國。
  阿晴在這個村鎮上,一直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小朋友,追在她後面看這個外國人,與中國農村孩子見了老外一樣好奇。
  大衛的家就在這裡。他的母親幾年前已經過世,姐姐嫁了人,只有哥哥一家在這裡生活。大衛的哥哥馬可,是一個有響亮的嗓門和寬大肩膀的男人,他的太太則是非常的嬌小玲瓏。大衛的父親在鹽湖城。
  「我父親不喜歡這裡。」大衛說,「他說這裡大多空間了。」
  這時大衛的哥哥馬可說話了:「我也不喜歡那裡,因為沒有足夠的空間。」
  一天早上,阿晴一起床就看見大衛的嫂子在廚房裡忙碌著,阿晴跟她打招呼:「你看起來精神很好。」
  「是嗎?也許是我剛剛晨修完吧。」嫂子笑笑,「每天早上,在丈夫出門後,小約翰起床前,我都會讀讀《聖經》。」
  「你們一家的名字都取自《聖經》嗎?」
  「是的,你讀《聖經》?」
  「我表妹給我一本,我翻過一些。」
  「你表妹信嗎?」
  「不,她不信,但她認為她這個表姐應該去信,被拯救。」阿晴自我解嘲地笑笑。
  「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上帝的孩子。」
  阿晴終於問了她幾日來的好奇:「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我在這裡出生,又在這裡成長,這兒的生活就是我的全部。是的,這是我想要的,」嫂子想了想,「……我不否認,有時我也想一下我不曾擁有的東西。但是那些東西像海明威說過的一句話——想一想,不也挺好嗎。」
  「你一直生活在這裡,沒有到外面,比如紐約、洛杉磯走走,會不會錯過些什麼?有沒有遺憾?」
  「哈哈,」她笑,「你說我遺憾什麼?又錯過了什麼?」
  「嗯,比如說,博物館、音樂會,」阿晴晃了一下頭,逗樂地說,「還有迪斯尼樂園什麼的。」
  「我在休斯頓讀的研究所,畢業後又在那兒工作了三年,哦,我曾是個中學數學老師。我不喜歡那裡,才回來的。」
  阿晴沒有想到眼前這位「農婦」曾是個教師,她想如果把中國人腦海裡的農民形象安裝在他們身上,被嘲笑的對象反而是她了。
  她掩飾性地笑笑,又問:「不喜歡那裡什麼?」
  「那裡的車子太多了。」大衛的嫂子接著說,「回來後,我遇見我的丈夫,那天,他帶我下地勞動,我在田裡見到他勞動的樣子,心裡十分感動,就走過去,對他說,我可以留下來嗎?我不想回休斯頓教書了,我想留下來當農婦。」
  「這樣哦。」阿晴小聲地歎了一句。
  「儘管農業越來越不被重視,但這片土地卻實現了我個人的願望。我喜歡這種簡單快樂的日子。」
  阿晴問:「美國有沒有農民意識一說?」
  嫂子反問:「什麼是農民意識?」
  阿晴想了想,解釋說:「就是沒有遠見,沒有深度,狹隘封閉吧。」
  她認真地回答:「怎麼會呢?他們面對寬廣的田野,浩瀚的天空,他們是心胸最寬闊最坦蕩的一群人。」
  傍晚,大衛拉著阿晴去騎馬。
  阿晴說:「我不會,我會摔下來的。」
  大衛撲閃著明亮的眼睛說:「不用怕,有我呢。」
  大衛將阿晴扶上馬,說:「摟住我,沒事的。」
  於是,阿晴感覺到自己飛起來了,飄繫於天空和草原之間,雲朵伸手可得,風呼呼掃過。那份迴腸蕩氣,讓她打心底笑了起來,她還可以這樣靈魂自由地活著。她雙手摟住大衛的腰,面部貼著他的背,一種情感飛到她的心裡,動情地盤旋著,她知道這位騎馬的英俊青年已經完全地擄走了她。
  下馬的時候,先下了馬的大衛對她作了一個騎士的動作,他一隻手背在後面,伸起一隻手,扶住她。
  愛情彷彿就應該這樣:一個堅強的騎士,帶著他的利劍,騎著他的快馬,經過千辛萬苦,把美麗公主從城堡裡救出來。可惜到了兩千年,愛情金貴得無處可覓。騎士們改成四十大盜,他們才懶得辛苦,最多在門口叫兩聲「芝麻開門」,沒有回應,他們掉頭就走。大衛卻給了她古老的童話般愛情的禮遇。
  他們席地而坐,背景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夕陽抹紅的天空,白色的駿馬。她什麼也不說,只是深情地望著這一切,充分地享受和風吹拂,陶醉於大自然之中。她想這裡的人也一定是以這種心境深情到底的。是啊,生活的單調,沒有影響這裡人的快樂和信念;藍的天,白的雲,綠的草,給他們最永恆的審美機遇。
  「他們是我所羨慕的一群人,安詳而簡明……」阿晴想,當某位作家說這句話時,他眼前的景象大約與她現在所處的環境有很大的相似:寬廣綠色的田野,人與牲口悠遊自在。
  多年前,她曾經在月曆上看到過一幅攝影:夕陽、草原、駿馬、戀人。一時間,她分不清夢幻與現實的差異,產生了一種永恆的錯覺——溫馨而安全,像是到了家。
  四、愛就愛他一輩子大衛帶著阿晴驅車趕向猶他州的一家醫院。大衛的父親病了。
  大衛的爺爺彼得是個傳教士,去過中國,並在那裡生活到解放前夕。大衛的父親約翰的童年是在中國度過的。作為傳教士的孩子,約翰很小的時候就受浸成為基督徒,但他的內心卻非常反叛。他感到那些去偏遠地方傳教的教士,包括他的父親都是一群以弗所教會的使者——帶著很深的文化優越感,也帶著白人至上的優越感,進人亞洲、非洲。
  在約翰記憶中,他們在中國住的是一座很大的宅子。他沒有玩伴,因為黃皮膚的小夥伴都在高高的圍牆外面忙碌著,他不能出去,他們不能進來。
  後來,約翰隨父親回到美國,回到中部。父親繼續在一家教會裡服事。
  回顧起童年,又因著長大而意識到童年的不足,約翰愈發失落。作為在教會裡成長的孩子,對《聖經》自然是相當的諸熟,可他對上帝卻敬而遠之。他相信上帝,卻不去教會。他說這是以弗所教會的時代。他向他的父親背著上帝寫給以弗所教會的經文:「我知道你的行為勞碌、忍耐,也知道你不能容忍惡人……你也能忍耐,曾為我的名勞苦,並不乏倦。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責備你,就是你把起初的愛心離棄了。」約翰以此為由,愈加反叛,與六十年代許多反叛的美國青年一樣。
  六十年代是美國具有傳奇色彩的時代,彷彿一切都脫離了軌道,尤其是性觀念。約翰回憶說,當時流行著這樣的看法:人人都在性交。約翰離開家鄉後去了芝加哥,他與那些嬉皮士一樣,生活放達不羈,喝酒、玩女人。
  約翰的行為令他的父親傷透了心。七十年代初,彼得壽終正寢。在這之前,他向上帝懺悔禱告:「我沒有盡到責任去傳揚主的名,主的愛,我甚至沒有把自己的兒子帶到主的面前。施憐憫的主啊,求你寬恕我,求你不要讓我成為約翰信仰上的障礙,求主引導他重歸主懷。」父親臨終前對兒子說:「喲翰,你什麼時候可以停止呢?你應該安頓下來,找一個像瑪麗那樣的姑娘,有一個家。」
  約翰娶了瑪麗做太太,育有兩兒一女,大衛為幼子。然而好景不長,約翰又一次逃離了家庭,逃離了責任。他回到芝加哥,後來又去了猶他州,直到現在。
  終於到了那麼一天,約翰得了癌症。知道自己將要離開這個世界,潛意識中仍根深蒂固的宗教觀念成了真正困擾他的問題,對將去的另一個世界的無知,使他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大衛和阿晴在父親的床邊與他談話。父親看起來有些疲倦,但仍不住地講話,講他的人生,語氣平緩而憂傷。
  約翰與孩子們的關係並不融洽,彼此不常聯絡。
  「你的母親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卻不知道珍惜。不知道愛她就應該愛她一輩子。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你們恨我嗎?」約翰問「你們」而不是「你」,彷彿大衛代表了一家人。
  「不,爸爸,從來沒有。」
  「我知道,我是不可饒恕的。對你們,尤其對你們的母親造成了非常大的傷害,我很內疚,你們會原諒我嗎?」
  「是的,爸爸。」
  「確定嗎?兒子。」
  「當然是的。爸爸。」
  約翰垂下眼皮又追問了一句:「那麼上帝呢?上帝會饒恕我嗎廣」你們知道我最羨慕你們母親什麼嗎?她死時那種安詳與交託。「父親又說。
  要離開父親的時候,大衛注視著父親:「再見了,爸爸,我愛你。」
  「再見了,我的孩子,我也愛你們。」父親也同樣深情地注視著他們,這時,父親拉著阿晴的手,認真地說:「愛他,那就愛他一輩子吧。」
  不久,父親離開了人世。
  大衛帶著阿晴到父親生前的老人公寓清理他的遺物。鄰居說父親走前的一個多星期心情好極了,沒事還哼哼小曲什麼的。大衛在父親的家裡找到了一些註銷了的支票。
  ALBERTSONS購物收據、一些生活用品,還在父親的錢包裡找到一張母親與他們兄妹三人惟獨少了他自己的「全家福」。不知道父親珍藏了多久。
  大衛望著「全家福」哭了出來:「爸爸走了,爸爸走了。」
  阿晴抱住他,陪他一起哭,兩人緊緊相擁著,彼此安慰著。
  全家人都來參加父親的追思禮拜,那天細雨加輕風,沒有一點生氣。牧師慢慢地念著葬禮的條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不至缺乏……正如父親愛惜他的兒女,上帝也愛惜敬畏他的人……」
  大衛表情凝重。
  父親問過:「上帝會饒恕我嗎?」現在父親有了清楚的答案。
  一回來,阿晴就到天舒的住所領回她的貓。
  阿晴很孝順那只「深宮怨婦」,外出的日子把貓交給天舒養。天舒一見阿晴就抱怨,貓給她帶來了太大的麻煩。每個公寓住戶押金是五百塊,貓、狗的押金是八百塊,這不是「種」族歧視是什麼?天舒想,就養幾天,交這麼多錢不合算,就偷偷地將貓裝在書包裡帶進去。這些日子每次出門,天舒都要先伸個頭出去看看公寓經理在不在,跟做賊似的。
  這隻貓非常嬌貴,只吃從阿晴家帶來的口糧。眼看要斷頓了,天舒就去買價格便宜點的另一牌子的貓糧來補充。貓走過去,嗅了嗅,斷然走開。天舒想,不吃,餓死你!再一想,這隻貓阿晴花了六千塊,死不得,乖乖地又去超市了。
  「這哪裡是在養動物啊,跟伺候婆婆似的。」
  阿晴大笑,抱著她的貓:「來,媽媽抱抱,媽媽帶你去找爸爸嘍!」
  聽得天舒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太肉麻了,誰是它爸啊廣阿晴說她要結婚了。
  天舒叫了一聲:「天啊,你懷孕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是和大衛結婚。他是宗教觀念很強的人。」接下來,阿晴與天舒進行了很長時間的談話。說完柔婉地看著天舒,等著天舒慣有的一連串的問題。
  不知道是驚詫過度,還是實在沒有什麼可問的,天舒卻也只是看著表姐。阿晴被看得害羞起來,微微一笑,滿是新娘子的靦腆和少女的純情。天舒心頭一動,這是與阿晴不相稱的,她發現這些越是有經歷的人,有時越有一種始料不及的靦腆與純情。
  「那你以後就在那個人少動物多的地方呆著?萬一你被狼叼走了,我也救不了你。你不會在那兒呆一輩子吧?」
  阿晴快活地笑:「先在那裡呆著吧。其實無論在哪裡,只要有大衛在,那裡就是我的家。老公就是家啊!」
  阿晴真切地覺得自己老了,這種老更多的是指一種心態上的感受——青春一點一滴地退隱而去。尤其當人失去父母,就更容易感歎自己也老了。因為多年來,父母站在你和墳墓中間,替你進行著生命與死亡的對話,猛然間他或她走了,你只能自己站在墳墓前,那種悲壯觸目驚心。
  一天早晨,阿晴靠著大衛的肩,感歎地說:「我老了,也累了,想找個肩膀靠靠,你的肩膀能給我靠一輩子嗎?」
  當天下午,兩人就去登了記。一個星期後,阿晴結束了加州所有的事務,包括結束公司的業務,與她英俊的小丈夫去了中部。
  阿晴結婚的事著實讓周圍的人駭了一跳。
  楊一說:「我還沒緩過勁兒來,她就結婚了。」
  唐敏一臉的迷茫:「這阿晴挑來揀去,最後怎麼找了個美國的鄉下人呢?」
  阿晴的小表妹晶晶講話更是嚇人:「表姐和大衛肯定長不了!」
  倒是兩個與阿晴交往比較久的男友說了相當中肯的話。
  最初將阿晴帶到美國的富商查理笑笑:「阿晴終於找到她想要的東西了。」
  老金說:「阿晴人一點也不壞,她利己而不損人。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是不會壞到哪裡去的。因為她不需要壞,就已經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真正的壞女人大都倒是那些不漂亮的。」
  隨便人們怎麼說,阿晴不在乎,她走了,遠遠地走了,沒有回頭。
  婚禮很小,人數也不多,這與從前阿晴想像中的場面相差甚遠。在這之前,她一直認為以她的美貌與男方的財力一定要有一個豪華氣派的婚禮。然而現在他們卻選擇了鄉間的小教堂,這種選擇有著透徹的故意。婚禮雖小,祝福並沒有因此減少。
  牧師說:「無論是病弱還是健康,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是在愁苦暗淡的日子裡,還是在快樂光明的順境中,你都愛他,照顧他,支持他……」
  阿晴回答「是的,我願意」的時候,她已決定將她的後半生完全交給身邊這位青年男子。「愛他,那就愛他一輩子吧。」她永遠忘不了約翰說的這一句話。
  現在阿晴就生活在農場的小木屋裡。經過許多年的摔打和飄蕩,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純潔,都心平氣和。她穿著樸素的衣服,提著一大桶的牛奶往一隻大罐裡倒著。阿晴什麼生活都經歷過,哪裡也都去過,想想,那些都是浮光掠影的過眼煙雲,她會看看,也會心動,但終不是她的久留之地。
  就像《老人與海》中的老漁夫,只有大海讓他嚮往,它處好也罷,壞也罷,與他無關。
  以後呢?當然是像所有的女孩子小時候讀的童話故事一樣——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子遇見一個美麗的公主」
  為開頭,以「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為結束啦。
  阿晴的母親來了封信,說別人給她介紹了一個退休幹部,問阿晴的意思。母親信上還說,阿晴終於定下來了,她很高興。阿晴以前交的男朋友都不好。阿晴突然間想到,也許母親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說罷了。母親只是靜靜地等她自己了悟,母親也知道她的女兒終有一天會明理。阿晴回了一封信:你滿意的,我也會滿意。這當然也指了許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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