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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的經歷非常簡單,雖然到了美國。別人常常笑我生活太輕鬆了。現在我也這樣覺得,簡直沒有生活。小馬對我說,以後會有的,每個到美國十年以上的人都可以寫一本書。我說,我不著急,我不進入生活,生活也會來找我的。
  可不是嗎?生活總是進行著,除了意料之中的事情,還有更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在發生,比如楊一結婚了。每學期初與末,總會有些大的變化,小馬畢業找到了工作,陳老師要回國了,鄺老師也要回國了。
  ——陳天舒一、挑貨的人才買貨到了學期末,阿晴結婚沒多久,剛剛戀愛兩個月的大森和楊一也宣佈要結婚。
  他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那天兩人一起吃晚飯,大森說:「我們結婚吧。」他想楊一不好對付,所以時不時地要放一些風聲,聽其言觀其行,為了爭取最後的勝利。沒想到楊一竟說:「好吧。」
  結婚這個終身大事突然間就解決了,彼此都為之一驚。
  就這麼同意了?太簡單了!簡單得似乎在決定晚餐吃什麼。
  想像中的求婚鄭重且繁瑣,男的舉一束鮮花,亮出一枚戒指,單腿下跪,講一些很肉麻的話。
  「你那個網友呢?」大森問,「不再纏著你了?」
  「人家早就不纏我了。」
  「那就好。算他有自知之明,懂得知難而退。」
  「又來了。好像你是多強的競爭對手,人家又不認識你,怕你什麼?人家不感興趣了不行嗎?他自己也說,我也許以為他是個白馬王子,結果發現他又老又醜,還瞎了只眼睛,到時情何以堪?」
  大淼呆住了:這話怎麼「似曾相識」?我是在哪兒聽過還是見過?回到家裡,他習慣性地打開電腦,小船新發的郵件亮在眼前,猛然間想起:那句話是他這個漁夫對小船說的,於是恍然大悟——小船就是楊一啊。今天終於真相大白了,像《地道戰》裡的那句話——「地道的秘密我探清了」……
  自從有了楊一,他就很少上網找她了。後來小船說她交了個男朋友,大淼就說也好。他想小船雖有靈犀,總是畫中人,可望而不可及,也不敢及,不知道真實中是個何許人也。網絡上的騙局、鬧劇比比皆是,以前他大森還會玩玩,現在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小船又給漁夫發來郵件,大森打開一看,心裡樂開了花。
  漁夫,我就要結婚了。未婚夫是我相識很久的朋友,到最近才發現自己愛的人其實就在身邊。我們來自同一座城市,開著相同的玩笑,有著相似的夢想,我就要嫁給他了,嫁給這個看似玩世不恭,而本質上卻認真負責的男人,他不是王子,也不是青蛙,他是個真實的人。不知道可不可以向你這個陌生人討一份祝福。
  小船大淼想他命中本該有她,生活跟他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大淼回了信,祝福小船和她先生,就是祝福他大淼與楊一,何樂而不為?小船找到了港灣,漁夫也釣到了金魚。要不要告訴楊一呢?大淼想,會的,不過可能等到她做他孩子他媽的時候吧。
  楊一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天舒她要結婚的事。只是這麼一說,她就無法享受天舒後退三步、從外到內的驚愕之下產生的喜悅。於是她和大森給大家發了E -mail:親愛的同學朋友們:我們要結婚了。
  大淼楊一天舒著實嚇了一跳。她周圍這些貌離神也離的人們怎麼說結婚就結婚:阿晴和大衛如此——阿晴常說寧可男大女一輪,不可女大男一天,最後,嫁給了比她小七歲的男人;楊一和大森也是如此——兩人昨天還在吵架,大森說:「你怎麼這麼能吵呀,小心嫁不出去。」楊一則針鋒相對:「寧願嫁不出去也不嫁給你。」今天竟然要作「百年之合」!
  發出去的E -mail都有了回復,都是同一句話:「你們在開玩笑吧?」
  大淼看著電腦,對楊一說:「看吧,沒人相信我會娶你。」
  楊一笑道:「是沒人相信我會嫁給你。」
  以天舒為代表的親友團前來探聽虛實。
  楊一說:「是。除了我,沒人會要他了。你看看他談了多少個女朋友,都不成。我完全是從人道主義角度出發,拯救他。」
  楊一給漁夫的信上可不是這麼說的,楊一此時此刻仍如此嘴硬,大淼就說:「是。湊合吧。這個找太太就像到市場買菜一樣,一開始還細心地比較,到最後挑煩了,進了籃子就是菜嘍。」
  「噢,我就是那最後進到籃子裡的菜啊?我告訴你,後面排隊的人多了!」
  「我不是這意思,我……」
  「大淼,我告訴你,明兒個我就跟你離。」
  「楊一,我怎麼記得咱倆還沒登記呢?」
  天舒聽了快樂地哈哈大笑,就當作聽了一段相聲。大森、楊一吵吵吵竟吵出了愛情火花。
  有這麼一個故事:一位女士走進一家服裝店,比試著一件時裝,挑剔地說:「收腰不夠合身,做工也不細……」女店員見她如此挑剔,便不太理她,招呼別的顧客去了,而老闆娘過來招呼這位女士。結果別的顧客都走了,只有這位挑剔的女士付錢買下了那件看似不滿意的衣服。女店員好奇,便問老闆娘。老闆娘像傳授祖訓箴言似的說,挑貨的才是買貨的。
  大淼和楊一大概也是這麼回事吧。
  他們商量著先登記,等寒假了,兩家父母來美國或兩人回國再舉行婚禮。中國留學生在美國結婚還是一件比較簡單的事,一是沒有太多的親戚朋友,二是不信教不需要進教堂。到一個地方,交點錢填個表就行了。
  大淼故意很誇張地說:「還要我們交這麼多美元買張紙,太貴了。」
  楊一立刻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回家自己承認一下就行了。」
  「想得美!」
  那天天舒和蘇銳陪著去。路上,天舒交代,我可跟你們說好,既然交了這錢,到那兒就別鬥嘴,不然,人家以為你們來離婚呢。這個時候了大淼還說,沒事兒,鬥嘴也沒事,反正我們講中文,他們也聽不懂。楊一聽了嘻嘻笑。天舒想,香味相投也罷,臭味相投也罷,他們倒是很般配。
  到了那兒,有幾對新人排在前面,大家坐在椅子上等。
  終於被叫到了名字,兩人慌慌張張上前。穿西裝的男子看到他倆的位置,食指揮了揮,意思是他們站錯了,應該調換一下。兩人調整好位置,穿西裝的男子就講了一大堆的話,為的是大淼、楊一各說一句「我願意」。
  西裝男子微笑地說:「現在你們可以交換戒指了。」
  兩人笨拙地將戒指往對方手指上套,不知道誰該先戴,一時間亂了陣腳。當然,慌忙之中戒指也是可以戴上的。
  「你可以親吻新娘了。」
  完畢後出來,楊一自我解嘲道:「表現不佳,讓各位見笑了。沒想到還有些複雜。」
  大淼立刻說:「沒什麼。下次一定改,總結經驗,爭取更大的進步。」
  「你還敢有下次?」楊一叫。
  「我是說讓蘇銳和天舒總結經驗。」大淼自然有話說。
  回到家,大淼脫了鞋就進去,楊一說:「穿上拖鞋,你可不可以有一點結了婚的樣子?」
  「結了婚就得什麼樣?」
  「結了婚的樣。不然,結婚做什麼?」
  「對,對,有了家就是不一樣。」
  大淼乖乖地穿上拖鞋,走到掛日曆的牆前,在今天的日子上寫了一個「降」字。
  楊一見了,連忙過去寫下一個「侮」字。
  大淼瞪著眼睛看著楊一,氣鼓鼓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一笑著反問:「你那又是什麼意思?」
  大淼拿起筆在「降」字前加了三個字,成了「喜從天降」。
  楊一笑瞇瞇地也加了三個字,變為「絕不後悔」。
  接下來,搬家、喜宴、改動各種文件。相信,留學生結婚的麻煩已經降到最低,還是把兩人折騰了一番。家裡很快就掛上了結婚照,兩人打扮得像木偶娃娃一TOYS「R 」
  US裡賣的那種嘴角笑得高高的新郎新娘玩具木偶娃娃。大淼戴了一副博儀式的小眼鏡,新郎被擺在新娘或前或後,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而臉上的笑容始終不變。
  幾日之後,收到雙方家裡的來信,說,婚姻乃人生大事,無論是我們去還是你們來,等寒假了,你們再舉行一次婚禮,以示莊重。
  二、你打擊不了我自從楊一搬走,房子一下子空下來。楊一結婚了,仍然照付房租,直至有新人搬進或學期結束後天舒另謀他處。
  想當初,楊一談起愛情一套套,分析周全,判斷冷靜,意氣風發得很。談到婚姻,甚至有一絲對兒女情長的不屑,臨到自己頭上,卻一頭栽了進去,義無反顧。說到底,是個性情中人。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結婚了,先是小馬,再是表姐,後來是楊一,這個現象很正常,從一個到兩個,最後一定是全軍覆沒,只是希望不要有人像小馬那樣。
  天舒一個人光著腳,在兩室一廳的公寓裡踱方步。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一個人住過這麼寬敞的房子,一時間覺得很是奢侈,又帶著寂寞。沒了楊一好聽的北京話,沒了她率真爽直的笑聲,更沒了她精闢且自以為很精闢的見解,天舒才想起楊一的好。
  楊一臨走前,很動情地對天舒說:「我們還是好朋友呀,我會常常來看你的。」
  天舒聽了覺得很好笑。
  果然,楊—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後來就改口說:「我會常常打電話給你的。」
  現在連電話也不怎麼打了,幾乎都是天舒打過去。
  再後來,楊一對天舒的政策又改了:「你要常常來看我呀,至少要常常打電話給我。」
  大家都很忙。忙什麼?忙學習、忙生活、忙工作,真的很忙。生活得匆忙而且潦草。天舒和楊一隻在學校碰過面,一見面,楊一就說:「忙死了,你怎麼樣?」
  楊一急促的語氣給天舒巨大的壓力,不忙都覺得對不起人家,連忙點頭附和:「怎麼不忙,忙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有空來玩嘛。」這竟成了她們每次見面永恆的嚮往。
  「回頭再打電話給你。」這是楊一臨別必說的話,而事實上,每一次都是天舒主動打電話給楊一。
  很快地,天舒的表妹晶晶從南加州來到北加州,就讀S 大學,成為天舒的新室友。
  天舒表姐妹三個全在美國。聽人說,在美國的華人圈子裡,只要聊上一頓飯的工夫,一定會發現一個共同認識的人。天舒覺得這話毫不誇張。她們家就有三姐妹在此,認識她們其中一個,也就認識了她們三個。
  晶晶與天舒去年同一時間來美國。晶晶來美時只有十七歲,所謂的「小留學生」。現在中國大陸類似晶晶這樣的小留學生開始流行,且越來越多。他們中學一畢業,甚至沒有畢業,就來美國讀中學或大學。當然他們的家境很好,遠遠地超過普通老百姓的水準。晶晶的父親是個生意人,有錢。
  晶晶沒有考上大學,父母可以把她送去美國上大學。她在洛杉磯上了一年半的社區大學,修完了基礎課程,現在轉到S 大學。晶晶自己開了七個小時的車子從南加州上來。
  天舒猛然無法相認這位表妹:耳朵上一串耳環,黑紅色的口紅,手指上三個戒指,染了淡黃色的頭髮,完全是一派美國青少年的打扮,還是那種要帥比酷的青少年。
  若不是中國人這幾年在觀念上已起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在審美觀念上的變化,晶晶絕不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是一個典型的廣東姑娘,黑皮膚,高顴骨,大眼睛。現在,相信人們會認為她亮麗可愛,有個性。
  「我要是在路上看見你,肯定不敢認你。變化可真大。」
  天舒看著表妹,覺得一批一批的留學生確實大不一樣,歎道,「我們實驗室的小馬常說,我們的到來,他覺得像狼來了一樣。現在你往我面前一站,我也覺得是狼來了。」
  晶晶得意地笑:「什麼狼來了,我們是老虎來了。」
  「對,老虎來了。」
  「表姐,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成績有多好!」
  來美國後,晶晶開始努力學習。第一次數學考試,她得了一個A ,把她樂得昏頭昏腦。畢竟她連課都還沒有全聽懂呢,只不過中國孩子的數學底子好,她雖然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數字總是看得懂的,就這樣「瞎貓捉到死耗子」得了個A.晶晶想:原來我還可以這樣呀。她的虛榮心與好勝心被激發起來,以後,科科拿A ,她在社區大學的GPA (平均成績)為3.95(滿分為4分),這個成績使她這個連中國大學都考不上的落榜生成為他們學校的「HONOR STUDENT (榮譽學生)」,在畢業典禮上發了言。
  晶晶分析說,原因有三點:第一,我本來就不笨;第二,中國競爭太厲害;第三,教育方式不同。我在中國的時候,老師老說我不行,久了我也覺得自己不行。想想我很氣那些老師,他們不尊重我們這些差生,他們要是知道我今天的成績,他們應該做檢討,而不是一天到晚叫差生做檢討。
  在美國,老師給任何人都是鼓勵,一個教授對我說:「LISTEN,I KNOW YOU CAN DOIT(聽好了,我知道你可以做得來)。」美國老師常對學生這麼說,其他人聽慣了可能不以為然,可對我這麼一個從小被批評慣了的人,就是一種精神鼓勵。
  天舒聽了,除了感到「後生可畏」,她還能說什麼?
  美國孩子一生有許多機會,上不了大學,可以先上社區大學,然後再往大學轉,只要他們努力,機會永遠向他們敞開大門。絕對沒有中國孩子一次考試定終身的現象。想到這裡,天舒就為自己以及像她一樣的中國孩子的童年乃至青春感到不易。
  晶晶搬進來後,她們家再無寧日。
  晶晶愛打扮,是個長得不漂亮,卻以為自己很漂亮的那種女孩子。早上,她對著鏡子進行長達三十分鐘以上的自我陶醉後,對表姐天舒說:「我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漂亮。」
  天舒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相信我,晶晶,你不可能比你自己以為的還漂亮。」
  「你打擊不了我。」晶晶很自信地說,「我知道自己長得如何。」
  天舒越來越受不了她親愛的表妹了,用廣東話說是「頂不順」。她每天就為她那一丁點的漂亮撥弄著、快樂著、炫耀著。相貌、學識和財富都是一回事,「半桶水晃得最厲害」。晶晶早上問:「我這樣子漂不漂亮?」晚上說有多少男生追求她,她回拒了多少人,之後他們是如何的痛不欲生。
  除了這個,晶晶還一直佔著電話線。要麼上網,要麼煲電話粥。她們安了一個插播,晶晶打著電話,有電話進來,晶晶換了條線:「哦,找天舒啊,我叫她等一下打給你。」
  天舒問:「嗨,嗨,誰的電話?你把電話號碼記下來了嗎?」
  「你看見我記了嗎?」
  「沒有。」
  「那你還問什麼?」
  氣得天舒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時又有一個電話插播進來,晶晶換了條線:「哦,找天舒呀,她在,你等一下。」說罷換回自己的線上,「不和你講了,有電話進來找我表姐,她男朋友的電話。」
  晶晶說完把電話遞給天舒。天舒接過電話,聲音軟了下來:「嗨,蘇銳……哦,是唐敏呀,我以為是……」天舒狠狠地瞪了晶晶一眼。晶晶卻在一旁為自己的惡作劇擠眉弄眼,很是得意。
  天舒上學早,一直與一群比她年長的人共事。在實驗室裡,看著小馬和唐敏,除了幸運,骨子裡難免有一絲得意——我在你們來美國的年紀,就將是個博士了。可是好景不長,她的傲氣被表妹晶晶和那些正處在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的到來煞得精光。
  晶晶自幼成長在高於中國普通民眾生活水準很多的家庭中,被重視,並要求被重視。天舒幾天不理她,她的意見可大了。晶晶對天好表示不滿的方式,就是強烈抨擊蘇銳。於是天舒只好帶她去玩空中飛車,轉得天舒五臟六腑都快吐光。晶晶說,這是一份豪華的驚險。天舒不得不說,那我們真是有代溝了。
  三、方頂帽與三副曲這個學期又將這樣緩和地劃過。天舒白天在學校,遇到那幾張面孔,晚上回家,做同樣的幾件事,吃飯、洗澡、睡覺,有時間的話,再做一份明天中午的便當。月底等老闆發薪水,月初按賬單開支票。
  天舒的生活依舊,而小馬的生活今非昔比。
  現在小馬又活蹦亂跳的了,就像「RED LOBSTER 」
  餐廳裡賣的龍蝦,生猛得很。心寬跟著體胖起來,一個月重了十幾磅。他說:「皮膚都脹痛了。」唐敏說這話讓人聽著害怕,女人懷孕時才有這種感覺呀。
  小馬說起MARY,就像在講一個不相干人的事。他幸運這麼早就離了婚,又能有生命了,要是她再待幾個月,那就像身上綁了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爆炸,搞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嗨,別提它了。」小馬最後總是像京劇《智取威虎山》裡小常寶她爹那樣說。
  小馬給頂尖級的《大自然》寄了篇論文,寫了老闆的名字,且放在前面,想著這樣好發表。讀書人嘛,要的不就是個名聲!這件事情他誰也沒告訴,錄用了,給大家一個驚喜,不成,也不至於太丟臉。果然,該文給打了回來。小馬想,幸虧沒有告訴大家。他與老闆討論了半天,一致認為編審看走了眼。
  小馬又給頂尖級的《細胞學》寄了份論文,還是誰也沒有告訴。這次被選上了,小馬心情無比激動,不由得想起父親每每講起當年看到毛主席的那種神情:「毛主席就從我們身邊經過,我看得很清楚,還和我握了手。」父親這時的目光一定移到那雙曾被毛主席握過的手上。小馬常常為此笑話父親,現在想來,自己比父親好不到哪兒去,多讀了這麼些年書,面對名氣、榮譽,一樣沒有抵抗力。
  激動得差不多後,再看看刊出的論文,心裡就有幾分不自在,老闆的名字排在他前面。再一想,當初寄論文時,自己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名次,反而想沾人家的光以利發表,現在成了,就……嗨,名氣這玩意兒,害人呀。不過也好,讓老闆知道,他的那些學生,還是這個學生最給他爭光,能在《細胞學》上發表文章的能有幾個?
  老闆自然是歡天喜地。在《細胞學》上發表了論文,他的科研基金更足了。老闆是大錢不放、小錢也抓的那種。
  有了這篇文章,他找工作的信心更足了。
  馬先生六年後熬成了馬博士。
  小馬碩士論文扉頁寫了一大堆,獻給這個,獻給那個,感謝這位,感謝那位。到了博士論文,扉頁只是簡單的兩行「感謝導師,感謝父母」,原本還有「感謝妻子」,後來去掉了。老闆對他說:「你做得很好。」那段傷心落淚的日子裡,任何的表揚對他都是安慰。他越看這個圓鼻子老頭越可愛,對天舒說,就跟著他干吧。
  接著找到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年薪七萬五。實驗室的同學都為之一振,彷彿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天舒說:「好啊,好啊,我學得帶勁多了。你一下子成了中產階級。」小馬說:「不算高了,沒有七萬怎麼活啊。」這話是很讓那些仍靠獎學金和打工度日的窮學生生氣的,就像看見電視裡富人不斷在支票上添零的情景一樣——讓廣大勞動人民活得垂頭喪氣。而這話出自小馬之口,只會讓人覺得他誠實、憨厚。小馬說這話不是在張揚,是真這麼覺得——無論今天他拿到七萬年薪與否。
  不能不說目前這種穩定對小馬有吸引力。
  他帶著釣魚竿,提著小水桶,與海邊的釣魚者閒聊幾句。他們都十分友善,屬於和平兼環保主義者。小馬像他們一樣,很隨意地找個地方,拋下魚竿,然後悠然自得地等待魚兒上鉤。美國的魚就是好捉,見餌就上,美國的蒼蠅也是一拍就死。中國的魚兒捉不到,蒼蠅拍不著。這不難理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會兒就看到魚漂動了,他敏捷地拉竿,一條叫不出名的魚兒在他面前活蹦亂跳,他把它放進了小水桶。
  以前他們也去釣過魚。秋冬季,是舊金山提螃蟹的季節,美國人捉到母的都會自覺地放回河裡。三文魚也是那個季節,但是沒有人捉,中小學校師生們想做點研究,也只是站在岸邊指手畫腳。當時他們幾個中國學生就說,要是中國人,那都在飯桌上「研究」了。
  此刻不再像以前沒有工作時,拿魚當食品看。他回頭看到水桶裡的魚兒央求著,想起《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於是起了惻隱之心,不求魚兒感思,只以環保主義者的心態將魚兒放回大海。
  然後,還是提著空水桶,帶著釣魚竿,踏著小路回家去。
  這種在安定中才能做到的返樸歸真的日子,對於多年來一直無法安定的遊子無疑是一種安撫與回報。
  常聽人家這麼說,來美國有三部曲:「工作、車子、房子」。剛來時在實驗室打工,與人合租個房子,開個二千元的破車已經滿足。幾年後,那頂方方的帽子一戴上,三部曲還在進行著,只不過提高了一個檔次。工作,要上一個數目字才做;房子,從房客變成房東;車子,舊貌換新顏。
  小馬就這樣開著他的新車,住著他的新房,做著他的新工作,典型的一個美國中產階級。他個人認為,美國是非常適合小市民生活的:豐衣足食,安居樂業。有了工作,只要沒有什麼意外,就可能生活得很好。心態上也趨於美國中產階級的悠然安閒,他只想在當下的日常生活與社會消費準則中體會自我的價值。加上時不時地查一下股市,心潮澎湃一番,不斷地為提高三部曲的檔次忙碌著。
  安定平靜,是小馬嚮往已久的,尤其對受過打擊的人,要的就是這個安定,不想再經歷什麼大悲大喜。古人云:三。
  十而立。現代人說:三十歲以前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三十歲以後做什麼的還做什麼。意思一樣,只是換了一種說法。小馬過了三十,就這樣按部就班,偶爾會覺得沒有太大意思,像個「外國小市民」。而他的父母顯然對他的現狀相當滿意,父母希望他留在美國,原因很簡單,祖輩的命運與政治聯繫得很緊,一個運動就改變了;再看父輩,也是一樣,一個文化大革命又改變了。他們受了一輩子的苦,希望看到下一代安定地過日子。自問為什麼願意在美國做一個小小的、勇往直前的螺絲釘,而不想回國?是沒有看到什麼成功的例子,還是擔心連螺絲釘也做不成?有一個同學就說:「我在美國是給別人做兒子,可我擔心,回國後得做孫子。」老實說,有時候想想,覺得挺對不起祖國的。雖然在這裡得的博士學位,但基本功都是在國內打下的,思想也都是在國內形成的,現在卻在美國為他人效力。小馬個人對無論以何種形式回國服務的人都表示尊敬。
  一時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只能先這麼著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國內不是常說,摸著石頭過河嘛。
  工作有了,他以「特殊人才移民」辦的綠卡也批了下來,大家都為他高興。四周看看,發現老實人常吃虧,現在也算是老實人時來運轉吧。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就是這個道理。消失了一段時間的躊躇滿志又回來了——他在一家中文報紙上登了徵婚啟事:覓善良溫柔的正派女性。
  至於前妻MARY,小馬再也沒有見過,倒是天舒有一次在MALL裡遇到過她。她告訴天舒,她開的是BMW ,許多男人追著她的車子叫「BE MY WIFE(做我的太太)」,週末高興了就開個遊艇出海。她不再去WAL -MART.ROSS這些地方,以前是沒有寫「SPECIAL 」的東西看都不看,現在寫了「SPECIAL 」也不看,買東西多在電視的售貨節目上ORDER (訂購)。她還說,她現在交往的全是美國上流社會,律師呀醫生呀國會議員呀什麼的。
  「你現在和小馬他們還有聯繫吧?」天舒問完,自己也後悔,想來她不會與小馬有聯繫。果然,MARY說:「我和他們沒有聯繫了。」說罷,仍覺得表達得不夠徹底,補充道:「我和中國人不來往的。」
  最後MARY給天舒留了電話,且說,她一般不給中國人留家裡電話,可她覺得天舒不錯,「和許多中國人不一樣。」天舒頓時糊塗,這是貶還是抬舉?只是過後再也沒有聯繫——MARY不打電話給天舒,天舒也沒給MARY打過電話。
  楊一聽說到的關於MARY的故事,卻是另一個版本,她混得不好,什麼都是她編出來的。不久又有人替MARY闢謠,說中國人愛嫉妒,才說人家MARY是編的。一時間撲朔迷離,誰也不知道她真實的狀況。真的也罷,假的也罷,漸漸地,她被遺忘了。
  四、為了發展而回國小馬找到了工作,中國教授陳宏偉老師一家卻要回國了。
  開完本學期最後一次LAB MEETING ,大家坐在會議室裡邊吃邊聊,議論起陳老師回國的事。天舒想:她來S 大學的第一節課就是陳老師上的,現在他要回國了。
  天舒與坐在她旁邊的NANCY 談起陳老師回國、小馬找到工作的事情。
  NANCY 說:「哦,很好呀。」
  天舒說:「一個回國發展,一個留美工作,你沒有評語嗎?」
  NANCY 說:「只要他們覺得好就好。」
  這就是大多數美國人的看法。而中國人會問個為什麼。
  陳老師為什麼回國?哦,他三P(Ph.D 、PERMANBNT RESIDENCE、PERMANENT JOB,即博士、永久居民。
  永久工作)都拿到了,回去也行呀。
  從小到大,學校、家庭的教育都是要「為國爭光」,現在天舒才知道自己並不比人強。能夠拿到全額獎學金留學的人,誰不聰明?誰不優秀?像她這樣的學生比比皆是。她爭的那點光能照亮自己家,替父母省點電費就不錯了。
  想想,系裡那位名氣很響、以自己高貴的英國皇家口音為榮、來美國很多年仍是離土不離腔的的英國教授,這個學期回英國去了,他說為了女)L 的教育。大家也不覺得他這是愛國行為。
  再想想,還有那位瑞士教授,算是個名人,可左看右看,前看後看,也不覺得他給瑞士爭了什麼光呀。
  同樣,陳老師回國,幾個中國學生知道了,覺得陳老師回國是為了發展。
  這麼巧,天舒出了會議室,在過道上碰到陳老師。
  「陳老師,聽說你要回國了?」
  「你消息還蠻靈通的嘛。」
  「這兒全是我們的人呀。」天舒笑道,「回去開公司?」
  「對,開家生物技術公司。」
  「你們真是愛國呀。」天舒半開玩笑地說。
  陳老師笑:「你這麼說,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愛國嘛,一定是愛的。不過不可能僅僅因為愛國而回去,就像不可能僅僅因為綠卡而留下來一樣。出國為的是發展,回國同樣為的是發展。」
  「有句話是: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這是天舒剛從楊一那倒賣來了,立刻就用上了。
  「這話說得有道理。我1992年回去過一次。當時我有一個誤區:我是為國家回來的,我是專家,你們應該對我如何如何。像一些留學生一樣,一不小心在國人面前露出優越感。回國的人對國內的弊病批評得面面俱到,而國內對一些留學生的諷刺也絕不含糊。在兩種價值觀都有偏差的情況下,我受了點挫折,又回到了美國。」
  「那現在呢?」
  「這次心理準備比較充分。想回國與人合夥開公司,做一點事情。」
  「是啊,回國不可能教書了,那太清苦,在美國大學當教授,雖然不如公司賺得多,但是非常穩定,不可能口去賺一個月二三千元的大學工資。」
  陳老師笑笑。
  「現在回國的人越來越多。我看了一份報導:1996年以來每年以百分之十三的速度增長。不過四周看看,回國的人還是少數。」天舒說。
  「這個現象,我個人認為完全可以理解。我現在要回去,也思考了很久。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在這兒呆了十幾年,對國內的事物已經陌生,回國好像又出一次國一樣,會有一種REVERSE CULTURE SHOCK (反向的文化衝擊)。而放棄的,可能正是國內不少人苦苦追求的東西。尤其我們這個年紀,考慮得更多了。比如孩子的教育問題。回國怕孩子功課跟不上,尤其數學。我看他們學校沒事就放假,週末絕對沒有作業,平時的作業二十分鐘完成,為了這個問題,我和我太太討論很久:是我太太帶著孩子留在美國,我做空中飛人;還是全家回去;或者乾脆不回去了?最後還是決定全家回去,帶孩子回去生活一段日子也是一件好事。許多第二代以後的移民,容易失落,沒有歸屬感,美國人把他們當外國人,中國人也把他們當外國人。」
  「陳老師,那最後是什麼讓你下定決心的?」
  「真正吸引我們的,除了發展機會,還是發展機會。現在正是極好的時機,再過幾年,各方面條件一定會更好,可是競爭也一定更激烈了。回了幾次國,感覺很不錯,人的思想觀念改變很大。這個機會我等了很久。創業,並不容易。要是享受,就不回去了。」
  「其實哪裡都有哪裡的問題,國內有國內的問題,美國也有美國的問題。」
  「你現在對將來做出決定還太早,等你畢業了,甚至在美國工作幾年後,你會比較清楚自己的目標。」
  天舒望著陳老師,正想說些什麼,陳老師又說:「留學生,作為個體如何安排自己的一生,完全是自由的,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作為一個群體,需要也應該為自己的國家做些事情。」
  「是的。老師,你一定會成功的。等我讀完博士,到你公司去幹。」
  「好啊,看來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羅。」
  五、不知深淺勿下水這時,唐敏和NANCY 兩人還留在會議室。
  NANCY 興奮地告訴唐敏她訂婚了。
  唐敏說:「你的未婚夫是哪一個?是之前的那個,還是後來的這個?」
  「都不是,是我最近才交往的,你沒有見過。」NANCY 說。
  唐敏笑:「你換得很勤麼,又是一個新的。」
  「因為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
  唐敏問:「結婚對你最重要的是什麼?」
  NANCY 不假思索地回答:「SEX (性)。」
  唐敏笑笑。
  NANCY 追問:「你笑什麼?不是嗎?」
  「也許是吧,只是中國人不會這麼說。中國人不太談性,現在好一些了,還是保守。即使談『性』,也說成談『性文化』。」
  「中國人是嘴上不說罷了,他們只是做,不然哪兒來那麼多人口。」
  「這就是你們不瞭解了。性與生殖是兩回事。」
  NANCY 笑笑。
  這回輪到唐敏問:「你笑什麼?」
  「我在想中國人是真的性與生殖分開,還是為自己找一個說得出口的理由,不敢承認自己肉體的快樂。」
  唐敏一愣,說:「你說的有點道理。也許兩者都有吧。你對中國人越來越瞭解了。」
  這時,NANCY 說了一句話,聽得唐敏很不是滋味。
  NANCY 說:「我通過你瞭解了不少中國人。」
  聽了這話,唐敏的感覺像咬了一口蘋果,發現裡面有一隻蟲子。當然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發現裡面只有半隻蟲子。
  為了搞清楚是半隻蟲子還是一隻蟲子,唐敏問:「你瞭解什麼呢?說來聽聽。」
  「中國氛圍可能比較像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好女人保守。
  性慾低,只有壞女人才開放,喜歡性什麼的。「NANCY說。
  唐敏與她共室過,她的事情,唐敏知道。記得有一次,NANCY 從男朋友家回來,唐敏信口問,你們怎麼樣了?
  NANCY 一臉甜蜜蜜,說,THAT WAS GREAT (真棒)。唐敏雖是過來人,也沒回過神來。NANCY 見她一臉的詫異,過去拍拍她的肩,又說,SAFE SEX (安全性行為)——像是安慰唐敏,別替她擔心。唐敏一時間面紅耳赤,歎自己雖然是個過來人,還是嫩了。不過她很快就「理解」了,這種理解建立於——她把NANCY 當外國人看。如果一個中國女人像NANCY 一樣,回來手舞足蹈地說「那感覺好極了」,再說是「安全性行為」,那準是發瘋了。美國人婚後倒挺正常,NANCY 對唐敏說,當然,夫妻在上帝面前宣誓過。
  NANCY 問:「那你呢,你怎麼樣了?」
  生活還是老樣子。別人一問她怎麼樣了,她就說就那樣。唐敏與董浩的離婚手續還在辦。她這輩子都是受制於人。結婚,要單位開證明;董浩來美國,也要由領事館批;現在鬧離婚,還要托人在國內辦。這樣的人生叫她又怎麼能夠服氣呢?
  結婚沒有給她什麼好處,就像喝了一杯苦酒;離婚同樣沒有給她什麼好處,回味起來還是苦。難怪有人說,結婚是失誤,離婚是錯誤,而再婚就是執迷不悟。
  真正難嫁的就是像她這樣有過婚史的女人,比沒結過婚的女人還挑剔。原因很簡單,掉過跤的人更怕摔跤。在國外久了,她覺得中國男人都沒勁,有勁的早結婚了,且一結婚就生崽,沒有計劃生育的限制,像得了便宜似的都生兩個以上。嫁給一個離過婚帶孩子的華人,心有不甘;嫁給西人,文化差異大大。她是一個心志極高的女人,孤芳自賞得厲害,也許應該找一個有錢人,可阿晴不是又跳出來了嗎?難啊,已經離了一次婚,她才不想像上次婚姻那樣,糊里糊塗。沒有一鳥在手,眾鳥在林,也挺好的。《紅色保險箱》中有一句:「不知深淺,切勿下水」,其實就是她對人生的全部看法,包括婚姻、出國、事業等等。
  老呂的太太回國了,他立刻打了個電話過來,不得要領地說著什麼,一會兒說他的車子壞了,一會兒又說他吃了張罰單,聽來聽去,都是倒霉事,唐敏最討厭倒霉事。這種可憐相興許可以從別的女人那裡得到一些廉價的同情,從唐敏這兒,只有厭惡。
  「怎麼樣了?有空聚聚吧。」終於說了出來,這才是老呂的重點。
  唐敏故意說:「董浩要回來了。」
  「「你們不是要離婚了嗎?」
  「那還是可以睡在一起。」唐敏氣他。果然,老呂不敢再來打擾她。這些男人跟你上了一次床,好像就有權再跟你上床似的。他媽的。唐敏罵道。與董浩在一起,她從心裡有點瞧不起他,可與老呂在一起,她打心底瞧不起自己。老日是J1,J1簽證比較容易獲得,卻不容易留下來。聽說訪問學者們在一起,最喜歡談的話題就是如何轉換身份。老百比較幸運,辦下了綠卡。「美國到底有什麼好的?大家都往這兒擠。我是要回去的。」他以前常這麼說,後來生活改善了,有了綠卡,話就改成:「國內有什麼好的,今日不知明日事。」
  「美國人瞧不起中國人,認為中國人愚昧落後。有一次在路上,有個白人衝著我罵YELLOWDOG (黃狗)。我不客氣地回罵他FOREIGN DEVIn (洋鬼子)。一想,他聽不懂,我又罵他WHITB PIG (白豬)。」老呂說起來,一副少數種族受欺負的可憐相。可一扭頭,若聽說某個中國人娶了嫁了別的少數種族人,他的話又變了,他怎麼娶了個越南人?她怎麼嫁了個老墨?唐敏只是奇怪,她怎麼會和老呂有那種不清不楚的瓜葛,真讓人掃興。
  唐敏與董浩有些日子沒有聯繫了。日子還在過,就這樣輕易地平靜地滑過去。日子將她煎熬得毫無感覺,對任何事情沒有激情,有的只是揮之不去的愁緒。家裡來了一封信,給董浩的。他們的事家裡並不知道。信還是寄到唐敏那兒。
  唐敏打電話要董浩來取,董浩說過幾天吧,這幾天他很忙。
  「家信,說不定是什麼要緊事,你還是快來拿吧。」
  「沒什麼要緊事,真有,他們會打電話,或者乾脆不說。信都是讓人們在茶餘飯後看的。你要是擔心有什麼要緊事,你拆開來,念給我聽。」
  「你的信,我不拆。再說是你家的信,要緊事也要緊不到我頭上來。」
  「不拆算了。那就先放在你那兒,我有空再去拿。」
  唐敏想乾脆把信送過去,晚上餐館快打烊時,她上餐館找董浩。老闆說董浩去別的地方干了。
  「到哪裡?」
  「不知道。」老闆不知怎麼的,冒出一句,「他是在這裡出生的。」
  唐敏當時沒有聽懂,笑:「他是大陸來的。」
  老闆說:「他是從這裡學會生活的。」
  與唐敏找他的同一時間,董浩正行駛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
  在美國這麼多日子,他只在一個地方呆過——中餐館,整天就是宮爆蝦、甜酸雞、蔥爆牛肉。他已經是個跑堂的老手了,知道什麼時候該幹活,什麼時候可以偷懶。那是沒有思想的日子,早上十一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生活很簡單:一件白襯衫,一條黑褲子,兩條短褲。一開始還有委屈,有鬥爭,有困惑,現在麻木了,什麼感覺也沒有。白天打工,晚上回家看中文錄像帶,一二點睡覺。第二天早上一睜眼又是打工。打了半年工,他從科長打成了工人大哥,被社會教育得任勞任怨。惟一的樂趣就是每天晚上數小費那一會兒,覺得吃點苦還值得。一個月賺二千多美金,只是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別說他了,就是餐館老闆都沒意思。現在這家餐館老闆是個香港人,腰纏萬貫,卻開著破車,穿得像個撿破爛的,每天幹得灰頭灰臉,也要求別人幹得灰頭灰臉。有一天,老闆的小孫子來店裡,問:「爺爺,今天晚上我們可不可以不吃店裡的菜了?」上一代的中國人就是瀟灑不起來。
  「回不去了。」董浩常聽人這樣說。起初不理解,現在才體會出它概括了一個中國人對命運太多的順從和不順從。在美國,生活上又能把人苦到哪去?只要你努力,生活都過得去,只是精神上比較普。他羨慕餐館裡的幾個墨西哥人,知足而肯干,開著大大聲的音樂,快樂地扭著身子洗著碗。他就是因為多讀了幾年書,多個思想,事實上他忍受不了的,就是那個思想。與他同室的是一個作曲家,他們在一起,什麼都談,女人、錢、身份,就是不談思想和藝術。有一次,音樂家對他說,他不敢談音樂,音樂太精神了、而他現在連物質都沒有保證,離精神太遠了。
  他的車子行駛在公路上,看著燈光閃爍的城市,突然間感覺很難受,這是人家的美國啊,我在這兒幹嗎?外面的世界變化得這麼快,我就在餐館裡進行重複勞動。來美國近半年了,得失寸心知。
  他明白,是應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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