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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突然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如果以前發生的事情可以用意料中與意料外來歸納,那麼後來發生的事情則有些突如其來,甚至可以說是晴天霹靂。
  ——陳天舒一、這就是幸福昨天晚上,蘇銳沒有到。今天上午,天舒心灰意懶之時,TIM 來了電話,問她怎麼樣。「還好。」天舒說。
  TIM 說他在實驗室等她。天舒說她不能去,與楊一、大森約好,上他們家玩。
  TIM 想了想說,你什麼時候來都行,接著又說了一句:「I WONT LEAVE UNTIL YOU COME。」他會在那裡等直到她來。這句英語的意思接近中文的「不見不散」。這是天舒常對蘇銳說的話。
  很快,大森來接她,正要出門,電話又響起。天舒一聽到蘇銳的聲音,心裡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
  「對不起,昨天臨時有些事,不能去見你,哦,一個朋友的電腦壞了,我幫忙修電腦去了。」
  天舒說了句:「這樣啊!」口氣中滿是諷刺。
  「對啊,他很急著用電腦,所以……」
  「不要再說了,我知道了。」天舒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難過。
  「對不起……」
  「沒有關係,反正我也沒去。我本來就不想去。」
  「你怎麼了?今天有空嗎?」
  「……」天舒不說話。
  「你還在聽嗎?」
  「嗯。」
  「我想見見你,和你說話。」
  「我約了人。」天舒說完掛了電話,自言一句,「笨蛋。」
  只是不知她指的是自己還是蘇銳。
  在去楊一家的路上,大森故意大聲地說話,說他已經找到了工作,他們已經開始買股票了。氣氛上渲染著天舒,讓她的思路跟著他走。天舒看著他發亮的眼睛,想:他就是這樣追上揚一的吧?這雙眼睛讓女人對自己和別人都有信心。
  「楊一怎麼樣了?」
  大森用一種很得意的聲音說:「楊一呀,她現在就喜歡在家裡做飯。」
  「不會吧。楊一如此自甘墮落?」
  大森笑,用更得意的聲音說:「經過我精心調教的。」
  「如何調教的?」
  「我每天都對她說夫貴妻榮的道理呀。」
  大森認真地對天舒說:「我和楊一交流過,我們都有一個共識,以前,我的想法是,等我事業有成,至少也得等我三十歲,年薪上個十萬,各方面條件成熟後,我再居高臨下地挑個好的。我相信許多男人都是這麼想的。現在我就不這麼想了,我和楊一什麼都沒有,但感情是真實的。就像兩個乞丐抱在一起,卻是非常的SWEET (甜)。現在我們定下來了,我們可以專心做事業上的事。」
  楊一和大森住在硅谷,大森是學電子工程的,在這裡好找工作。硅谷的中國人很多,多是工程師,打電話到任何一家公司,就有好幾個Mr.劉Mr.王Mr.李,他們來自台灣、香港,更多的來自大陸。有人給硅谷的華人工程師編了個歌,很形象:一進硅谷,雙眼發毛。
  二手舊車,東奔西跑。
  三十出頭,白髮不少。
  四尺作坊,跑跑龍套。
  五彩屏幕,鍵盤敲敲。
  六神無主,天天操勞。
  七夕牛郎,織女難找。
  八萬家當,股票套牢。
  九點回家,只想睡覺。
  十萬頭款,房搶不到。
  百事不成,上網瞎聊。
  千辛萬苦,亂尋門道。
  萬般無奈,只得跳槽。
  億萬富翁,鳳毛麟角。
  這時,楊一已經在硅谷的一家中餐廳等得不耐煩。這家餐館的老闆就說過:「在這裡,用不著說英語。我們八十年代初來時,根本沒有什麼中國人。現在這裡是中國人和印度人的天下。」在這一帶吃飯,感覺有點像在北京,生意好時,每人手裡拿個號碼,叫著號入座。大森、楊一常來,瞭解行情,於是一個去接天舒,一個去排隊,不會耽誤時間。
  「好久不見了,天舒。」楊一大叫。
  今日一見,只覺得楊一越發出眾,以前只是單純的豐滿伶俐,現在平生出小婦人的俏麗,韻味十足。真是很久不見了,到底有多久沒見了呢?
  天舒還沒有來得及數算,楊一又說:「考完了,輕鬆一下。」
  吃過楊一答應過八百次的飯,跟著他們小兩口回家。進了家門,大森想親楊一,楊一主動地把臉頰送上。天舒看見,心裡難過,像看不得別人幸福似的,扭頭避開。後來索性說了:「唉,你們兩個注意一下好不好,你們當我是透明的嗎?」
  兩人含笑分開,大森進了廚房,將打包的食物放入冰箱,天舒對楊一說:「不錯嘛,你們兩個。」
  「是不錯。我沒有想到大森這樣的人會對老婆這麼好。
  他以前懶得跟豬似的,現在也會主動做家務什麼的。「楊一說。楊一喜歡看到他,喜歡與他吵不傷感情的小嘴,喜歡與他開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懂的玩笑,其實只要看到他,她就能從他的眼光中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戴著戒指在水裡洗菜,水花濺起一閃一閃,戒指也在清澈的水中一閃一閃,就像星星亮晶晶。
  「沒辦法,這就是幸福。」楊一調侃地歎道。
  「是你把他培訓成這樣的嗎?」
  「對啊,我跟他說,成功的女人總需要一個偉大的男人,你總不希望我每天在家裡做家務,十年後成了一個黃臉婆,咦咦叨叨,讓你看見就煩的那種。」
  天舒想,不對呀,這跟大森剛才在車上講的版本不符啊。夫妻兩人一人一套說法。
  「我們覺得我們倆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對。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這麼早結婚,以前都是計劃三十歲後結婚,覺得早結婚的女人挺沒勁的。後來合適就結了。天舒你要把握機會。」
  「你對我說這些?」天舒委屈地說,「你覺得我還不夠努力嗎?我在想,我可能努力過了頭,現在自作自受。」天舒看著楊一,「不過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要謝謝你。」
  「謝我什麼?」
  「你為我做的一切。雖然結果不理想,但是我很感動,在美國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好。」
  大森從廚房出來,端著一盤切好的橙子:「你們吃水果。」
  天舒笑:「楊一呀,你也就在自己家裡可以享受這種等級的待遇。」
  楊一立刻接過來:「我來做,我來做。」
  「沒事,你和天舒說話,我來。」
  天舒看到這,也就全明白——為什麼版本不一樣,過得還挺幸福。
  大森、楊一還是吵。大森會修車,楊一說你怎麼不亮相呢?我要是早知道你會修車,也不用把車子送車行了。大森說沒有機會亮相,當初他就急著幫她解決個人問題了。
  「你們兩人真好。」天舒感歎,目光憂鬱。
  大森和楊一對視一下,既不好去說蘇銳什麼,又得安慰天舒幾句,大森故作氣憤,說出的話卻很逗樂:「他媽的,我就是打不過蘇銳。」
  二、真是百感交集這時,蘇銳越想越不對,就去天舒公寓找她。開門的是晶晶,晶晶圓圓的眼睛很氣憤地盯著他,不說話。
  「你表姐呢?」
  「不在。」
  「去哪兒了?」
  「她和TIM 在一起。」
  「現在不要和我開玩笑。」
  「這有什麼,喜歡的人與交往的人並不一定是同一個。」
  「請你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我需要見到她。」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好讓你再去欺負她嗎?」晶晶口氣堅定得近乎懲惡。
  蘇銳灰頭灰臉地走了。
  晶晶突然叫住他:「這個時候,我勸你別找她,除非你認為你心裡有數。」
  蘇銳回頭看看這個十八歲的小姑娘,難怪天舒會說,看見她們,覺得像狼來了,除了年紀上的優勢,氣勢上也是高屋建領。
  晶晶又說:「我真搞不懂你們,比我大這麼多,卻要我教導你們GROW UP (成長起來)。」蘇銳被教訓得一鼻子灰後回到公寓,接到楊一的電話:「蘇銳,天舒在我們家。」
  「那我現在去你家。」
  「你和天舒怎麼樣了?」
  「不知道。我很想和她談談,可不知道怎麼談,我連自己都不知道。」
  「那就告訴她這種不知道,告訴她你的想法。」
  「蘇銳,我長這麼大,終於有一個認識,千萬別把人家當傻瓜,那結果是你最終會成為那傻瓜。」
  蘇銳點點頭:「我知道了。」
  很快地,蘇銳出現在大森家門口。他們顯然在說什麼,蘇稅一進門,大家就閉嘴了。蘇銳說:「在說我壞話嗎?」
  楊一笑著說:「你怎麼知道?」
  大森沖天舒濟著眼睛,對蘇銳說:「正在對你進行控訴。」
  蘇銳走近天舒:「我來了,要控訴就直接對我控訴吧。」
  天舒說:「懶得理你。」
  蘇銳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總不會在楊一、大森家過夜吧。他家這麼小,怎麼睡呀?」
  大森立刻接道:「這還不簡單。一邊一個唄。」
  「我打你呀。」蘇銳罵。
  「你才是有齊人之福的呀。」大森說。
  天舒跟著蘇銳走了。她覺得應該回家了,可楊一和大森顯然沒有送她回家的意思,故意把她丟給蘇銳。
  下樓時,楊一和蘇銳走在後面,楊一遞過來一個信封:「給你的。」
  一路上,天舒不與蘇銳說話,蘇銳也是欲言又止。經過圖書館時,天舒看見前面的木頭長椅,她想起與蘇銳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一時間柔腸寸斷、百感交集。
  「你把我放在醫學院,我想去實驗室看看。」天舒這麼說,因為她覺得她已經無法與他再多呆一分鐘了。
  蘇銳點點頭,到了醫學院大樓,天舒下了車,說:「我們分手吧。」
  蘇銳隨之下了車,叫住她:「你怎麼了?」
  「蘇銳很適合問『你怎麼了』,問起來真的很無辜,可以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從一開始認識蘇銳,我就在等,等蘇銳電話,等蘇銳喜歡我,可是我發現不行。蘇銳,我不想再和你這樣下去,不想再無休止地等待,不想再讓自己傷心難過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日子。不喜歡,一點都不好玩。」
  蘇銳大聲地說:「聽我說好嗎?我想告訴你,我的全部,我和林希,我和你。」
  「已經沒有興趣了。」天舒搖搖頭,眼光茫然,心一寸寸酸起來,「有興趣的時候,可以在咖啡廳等蘇銳一直到關門,可是你沒有來。我想你已經有決定了。現在我已經不感興趣了。」
  「可是我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
  「蘇銳,那你為什麼要說謊?你是不說謊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和林希在一起?你知道為什麼上次你去找林希,我可以等你嗎?因為你說了真話,我喜歡別人對我說真話,這讓我覺得還值得等待,現在我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天舒,我也說不清楚……一方面,我想自己處理這件事,另一方面,我只能承認我有許多的軟弱。」
  「我在浴室裡聽到電話響,想大概是你的,都會衝出來接。我心裡想的,眼裡看的,都只有蘇銳一個人。我要求你也這樣對我,你可以做到嗎?連我表妹都會說,找一個愛我的比找一個我愛的幸福。」這時,一種憂傷隨之而出。
  「林希不要你的時候,你就來找我。你把我當什麼呢?
  蘇銳真不好。你這樣太欺負人了。「天舒說完,要哭似的,」我也是有爸爸媽媽疼的人,我不是那麼隨便可以讓你欺負的呀。「蘇銳見天舒快哭了,連忙開玩笑:「是,別說你的家人了,就是你在美國的姐姐妹妹們也夠多的了,她們也不會饒了我。你表妹今天已經把我臭罵了一通。」
  天舒越發地生氣:「請你在這個時刻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再見了,蘇銳。」天舒說完,轉身走了,臉上有淚,蘇銳之所以知道,因為那淚光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這是蘇銳第一次看見天舒哭,他的印象中天舒總是微笑著的。
  天舒越走越遠,蘇銳沒有去追她,不是他不想,只是他覺得自己現在毫無立場,也毫無理由。
  三、總是失之交臂天舒到了實驗室,竟然看見了TIM.其實她早忘了TIM 在等她這回事。
  TIM 懶散地坐著,一個姿勢坐累了,又換了個姿勢。天舒一愣,感慨系之,蘇銳,你會這樣等我嗎?
  「你終於來了。」TIM 說,仍是一副興奮的樣子——像每次見到天舒一樣。
  「你在等我嗎?」天舒說,「我要是不來呢廣TIM 笑笑:「那我就做實驗唄。」
  TIM 遞給她一個禮物,天舒接過:「今天什麼節日?」
  邊說邊拆開,一副耳環。
  TIM 認真地說:「你生日的時候,我說要送你禮物。我看你心情不好,就幫你買了這副耳環,讓你高興些。我會為你做任何事情,為了你快樂。」
  「TIM。」天舒叫了聲他的名字,再也說不出什麼。
  「把它戴上吧。」
  天舒點點頭,把耳環戴上:「好不好看?」
  TIM 說:「好看,真好看。」
  天舒望著TIM 說:「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可以這麼任性地去愛蘇銳,因為有你在我身邊。我知道無論如何,你都會在我身邊的。」
  TIM 一把樓住她:「那你就留在我身邊吧,我絕對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蘇銳回了家,疲倦地倒在沙發上,但是沒有忘記楊一塞給他的那個信封。他掏出一看,是天舒寫的「與蘇銳分手理由」、「與蘇銳和好理由」的紙片。紙張很皺很皺,看起來很吃力。但是天舒寫的「愛他」兩個字,像針尖似的刺著他的心。
  以前多少個夜晚想起與林希相愛的日子,他常自問,如果他和林希不認識,那又是什麼樣的光景?當然這是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現在想來,林希只是粉飾了他年少時的夢而已。而天舒,卻是「眾裡尋她千百度,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人們似乎願意而且勇於承認自己的記憶力出了毛病,卻沒有人願意而且勇於承認自己的判斷力出了問題。在林希和天舒的事上,他覺得自己是判斷力出了問題。
  他衝出公寓,重新發動車子,向林希的旅館開去。
  「林希,這是不可能的。」這是蘇銳看見林希說的第一句話,兩人在旅館前的小花園裡散步。
  林希看著他,對他突如其來的話表示不解。
  「我已經沒有信心和你在一起了。」
  「為什麼?」
  「和你在一起有許多美好的回憶,但只是回憶而已。」
  「我不要成為你的回憶。」
  「從我十八歲認識你到現在,整整八年了。就是抗日戰爭,也不過八年,和你這八年就像打游擊戰,我進敵退,敵進我退,這種疲憊戰,我真是打累了。」
  「現在可以結束了。我這次就是來和談的。你知道我以前有過一些不好的經歷,這些對我的性格有一定影響的。我對什麼事物在沒有確定的情況下都無法作決定。」
  「但這不能成為你惡性循環的借口。林希,我累了。」蘇銳聲音疲倦地又重複一遍,「我累了。」
  蘇銳是累了。林希一遍一遍地想著他說的「累」,連他都累了,自己的任性瞬間毫無價值了。
  林希只是看著他:「因為天舒吧?」
  蘇銳點點頭:「是的。我不能再傷害天舒了,因為我……我知道那種感覺。」
  林希是個敏感、細緻的女人,自然能從他的話中聽出他未講出的話,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他的抱怨。她傷害過他。
  林希自覺地轉了一個話題:「天舒,她怎麼樣了?」
  「天舒,說得好聽一點,人很單純很天真,說得難聽一點,沒有什麼腦子的傻丫頭,否則像她那種條件的,怎麼會找我這個窮學生呀。我和她去吃PIZZA ,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買一送一的折扣券,換了別的女孩誰幹呀。她是一個很普通平凡的女孩子,會為生活的每一件小事忙碌,為一點點小事高興,為一點點小事煩惱,看電視也能哈哈大笑,有時候也很任性,耍小聰明,看我E -mail什麼的,但人特別的真誠、實在,有一般人的希望之火。我覺得這種人更適合我。」
  蘇銳說。與林希在一起,他體驗到愛情的大喜與大悲,最後悟出了他想要的人是天舒。
  「你愛她嗎?」
  「一開始只能說有好感吧,現在我可以說我愛她。她說這輩子她只想愛一個人,精於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像你我這樣的人滿地都是,像她那樣活得執著單純的人很少,我很感動。更讓我感動的是,其實,在我對她的感情上,她並不太信任我,卻義無反顧地和我在一起。她是一個很樂觀、很善良的人。現在想想,上次我會與她分開,上去找你,這次又搞得這樣不倫不類,我就是利用了她的這種品德。在我最難過的時候,總能看見她的笑臉,在她那兒,我可以得到永遠的肯定,一個男人還能對生活奢求什麼呢?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很成熟,可是對天舒任性的那個人是我。」
  林希發現蘇銳提起天舒,臉上帶有一絲幸福的溫存,她苦笑:「蘇銳,不要當著一個女人的面說另一個女人太多的優點。」
  蘇銳溫和地說:「林希,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蘇銳從林希身邊擦肩而過,突然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一吸一頓地抽泣起來。
  蘇銳的目光從她的手再移到她的眼睛,果斷地抽出自己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說:「林希,到今天,我們是真正分手了。」
  他就這樣走了。
  沒走幾步,林希在後面大聲叫:「蘇銳,你站住。」
  蘇銳站住,林希走上前,肩並肩地對他說:「不要離開我,讓我離開你吧。」
  說罷,林希離去,走了幾步,停住,轉身,對蘇錢說:「也好。我終於被你拒絕了,我終於死心了。我終於可以和過去說再見。我終於要自己堅強起來了。」
  「再見了,蘇銳。」林希走了,在黑夜中消失了,她知道自己是徹底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第二天,蘇銳起了一個大早,他的心情很好,他哼著小曲出門,找到天舒告訴她,他和林希徹底分手了。
  天舒卻很平靜地說:「這已經不關我的事了。」
  「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我很抱歉,以後不會……」
  天舒打斷他的話:「這些真的不干我的事。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和TIM 在交往。」
  蘇銳點點頭:「我知道。我和林希徹底分手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天舒看了他一眼:「太晚了。我決定接受TIM 的感情。
  寒假我會和他去滑雪。蘇銳,我和楊—一樣,我們上學早,一直都和比自己大一些的人相處,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有精力做許多事,可現在看到我表妹,我覺得自己也不那麼年輕了。我想我也不能什麼都率性行事。」
  蘇銳沉默良久,說了一句:「天舒啊,為什麼我們總是這樣失之交臂呢?」
  天舒一聽此話,黯然淚下。為什麼她喜歡他的時候,他身邊有個林希;現在他喜歡她了,她身邊又有了TIM.失之交臂,這正是她天舒的體會啊。她應該比蘇銳更有權利去說這句話,又偏偏讓他先說了去。天舒覺得委屈,為什麼連這個時候,她都不能比他理直氣壯呢?
  令她失措的是,她發現他的眼中也有淚。
  四、晴天一個霹靂數日後的某天上午,蘇銳在穿襪子,準備出門。董浩要回國,蘇銳答應送他去機場。雖然不熟悉,總是同胞,幫這點忙義不容辭。他抬頭看見天舒放在他家四面八方的照片,心裡很不是滋味,走上前,拿起,凝視了很久,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去鏡框上的灰塵。這時門鈴響了,一開門,仍是林希。林希笑著問:「不歡迎嗎?」
  「進來吧。只是等一下我要去機場送人。」
  「看起來氣色不好。」
  「沒什麼。」
  「我要回西雅圖了,臨走和你告別。」
  「要回去了?」
  「對,」林希點點頭,「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許多事情處理得不漂亮,最後的結尾,讓我處理得漂亮些。你不是要把我當做回憶嗎,結尾漂亮了,你的回憶也就美好了。」
  「你並沒有什麼事情處理得不漂亮,只是你有你的想法。」
  「還記得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嗎?計算機系與歷史系要進行公開辯論賽,歷史系打出的口號是『樹木無根枝葉不旺,人無歷史思想不深』,計算機系則打出『計算機將改寫歷史』的口號。我說,可能嗎?你說,可能呀,只要不斷地UPGRADE (升級)就行了。果然是計算機系贏了。我對你說,看來,歷史的創傷,只能由歷史來解決了。這番對話,全應驗了,想想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林希說完,鬆了一口氣,像是對自己的總結感到滿意,又像是對過去的如釋重負。
  「你還記得這些?」蘇銳問。
  「是啊。這些是我很美好的回憶。」林希說著又轉了個話題,「蘇銳,還是很有眼力,找天舒是找對了。」
  蘇銳驚詫地看著林希,何出此言?
  林希看出他的驚詫,笑笑:「其實我見過她。就像她會查看你的E -mail一樣,我也觀察過她。」說到這,她抬頭看看蘇銳,低頭說了一句,「我想女人的把戲都是大同小異的。」
  蘇銳微微一笑,林希接著說:「我去過你們學校,遠遠地見過她,就像你說的,她很快樂,挺好的。」
  「她好也罷,壞也罷,人家都不理我了。」
  「怎麼被拒之門外了?」
  「不僅被拒之門外,是拒之千里之外。」
  「怎麼會這樣?」
  「我想是因為我以前太傷她的心了,她決定和別人在一起了。我找過她好幾次,她都不理我。」
  林希看見桌角有兩張回國的機票,心裡明白了大概。
  「找她去。感情的事,主動權在男方。像我和你分手怎麼也分不了,你和我分手,就真的分手了。蘇銳,有些人,錯過了,就錯過了一輩子。」林希說。
  「是呀,她總是那麼快樂,像是與生俱來的。讓人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克服不了的難關,這也是她為什麼那麼吸引我的原因了。」
  「稱這麼想,就會像我以前一樣,進入錯誤的判斷。現在我知道,沒有人的痛苦與快樂、軟弱與堅強是與生俱來的,都是慢慢地讓自己堅強快樂起來。」
  蘇銳想了想,點點頭說:「謝謝你。」
  「哪裡,這些也是我這幾天才悟出來的。」
  「謝謝你,林希。真的謝謝你。」蘇銳說。
  「我說過,我要把結尾結得漂亮些。好了,我要走了。」
  林希笑,調皮地說,「很多很多年後,我們比比你的兒子帥,還是我的兒子帥,好不好?」
  蘇銳忍不住笑了。
  林希剛走不久,電話響了,董浩氣吁吁地說:「蘇銳呀,你快來小馬家,出事了,鄺老師的兒子死了,現在所有的人都在這兒,我也在這兒,你來這兒接我吧。」
  鄺老師的兒子死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前天的下午,停止了一切。
  鄺老師要回國,鄺老師兒子過來看他,也住在小馬家。
  小馬非常的好,一手把鄺老師父子的事攬下。
  鄺老師的兒子一直在中部讀書,他說那是鄉下,人們談的是馬和牛,到了西海岸,這才是城市呀。
  兒子要去拉斯維加斯玩玩,鄺老師在美國許多年了,也沒去過。
  小馬說:「既然你們想去,我送你們去吧。」
  鄺老師說:「小賭恰情,我輸個二十塊就好了。」
  鄺老師的兒子說:「還沒玩呢,就想著輸了,沒勁。我只想贏個一兩千塊就行了。」
  小馬說:「我只看看,不想輸贏。」
  到了賭城,三個人有說有笑地過馬路。鄺老師兒子在前,鄺老師隨後,小馬走在最後。突然一輛車子飛馳而來,鄺老師的兒子被當場撞死,鄺老師則被小馬拉住。
  此刻許多學生都在小馬家,還有教會的師母。
  鄺老師沒有眼淚,坐在椅子上,兩隻眼睛像黑洞一樣死死地盯著素白的牆,表情是異化了的僵硬。
  小馬蹲在地上,望著老師:「老師呀,您要是想哭就哭吧。」
  鄺老師轉過臉望著,神情茫然,頭髮像伍子前一樣在一宿間愁白。小馬猛然間無法相認,這就是為了兒子咬著牙挺下來的老人,這就是喜歡談一些自以為時事其實老掉牙故事的長輩,這就是人格談不上偉岸卻也和藹真實的老師嗎?小馬突然哭了出來:「郵老師,我們都是您的孩子。」
  老人開始哭出聲來,老年人的哭聲比任何一個年齡段的人都顯得淒涼悲壯,讓人心顫。
  「為什麼呀,為什麼呀?老天爺為什麼對我這樣呀?」鄺老師哭叫著。
  唐敏站在一邊,陪著落淚。
  人就是這樣的簡單。當人面對宇宙,只要敞開心靈,是會落淚的。這個巨大的神秘的宇宙就會變成一個深刻的預言。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活著為了什麼?這些小時候就不斷發問的問題再次回來了。這些年來,她早已經不問了,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太簡單,也不是因為有了答案,正是因為問題深刻到她只能躲避,只能靠著本能和慣性活下去。為了名?為了利?名利到什麼程度才能滿足?有了名利又如何?
  最後都是一個死字。
  這時,董浩走近她。
  「你來了,今天不用打工嗎?」唐敏問。
  「不用。再也不用了,我今天就要回國了。」
  唐敏一愣:「你決定回國?」
  「嗯。」董浩點點頭,「想想,還是回去的好。」
  唐敏只是看著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是你以前借給我的錢,喏,拿好。」董浩遞過一個信封。
  大森感覺恍惚,他與楊一立在廳房的一角。
  他記起以前曾看過一篇文章,作者1956年出生的,1978年上大學的時候,去參觀毛主席在中南海的故居。他看見了毛主席用的馬桶,當時,他十分震撼,猛然間悟過來毛主席也是凡人一個。大森與作者相差近二十歲,但他仍可以體會作者那一代青年當時的感受。
  大森也有過一次類似的「震撼」。那是去年這個時候,下著毛毛細雨。他上附近的一家小市場買食品,剛把車停好,就看見他的教授從商店走出來。不少商學院的教授,一邊在學校裡做學問,一邊身兼公司的董事、企業的顧問;同樣不少電子系教授,一邊在學校裡搞研究,一邊在商場上賺錢。
  這位教授與人合開一家電腦公司,擁有幾十億資產。近年來美國湧現一批高科技富豪,他們多來自名校,成為億萬富豪時都只有二三十歲。
  這位電子系教授三十四歲,有著令人垂涎且尊重的年輕、學識、人品、財富、名望,大森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教授一樣。
  無有些涼,又下著小雨,教授抱著一大袋食物,縮著脖子,有一個蘋果從紙袋子裡掉下地,滾著走,教授抱著大袋子追趕滾動的蘋果,撿起來放人袋中,匆匆上車。
  一時間,大森感慨萬分。這麼普通的一幕,大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震撼,是因為這種財富與行為的反差?大森認為不是,他彷彿從中感受到人生的輕與重,生命的厚與薄。
  現在如此年輕的生命這樣地過去了。大森想起王永輝給他講的神造人的故事,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裡,他就成了有靈魂的活人,名叫亞當。看來,只是一氣之差。楊一靠在大森的肩頭,輕聲地說:「我怎麼感覺咱倆像是相依為命呀。」
  大森撫摸著她的背,點點頭。
  五、你是我的未來蘇銳剛剛趕到,他環視了一下現場,天舒不在。蘇銳和董浩出了門,董浩趕著去機場。
  蘇銳隨意抬頭望天,晴空萬里。這個景像他似乎見過,想起來了,是他十六歲那年,爺爺去世。出了殯儀館,他也同時告別了他的少年時代。他站在一條普通的馬路上,人流車輛穿梭不停,萬里無雲,一切如常。當時,他有一種強烈的震撼:人生短暫,人又是如此脆弱,他應該在短暫的生命中拒絕平庸,而選擇承擔責任與使命。
  在美國的這些年忙得忘了抬頭看天。今天再次抬頭望天,記不起與他上次看的有什麼不同。是啊,生活在地上的人們連地上的事都搞不明白,怎麼可能搞明白天上的事呢。
  蘇銳倒吸了一口氣。又有人死了,在這樣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裡。
  這些年來,他一直有一種執著,為的是這個責任與使命。這些年來,他一直有一種等待,為的也是這個責任與使命。他覺得他的生存有不同凡響的意義。突然間,他深刻地得知沒有什麼巨大特殊的使命等著他去成就,他是普通人,乞芙眾生而已。以前,他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死了,將是什麼樣子?現在知道,有一天,他死了,就像爸爸、爺爺死了一樣,就像鄺老師的兒子死了一樣——仍是晴空萬里。即使他成了一個人物,是歷史上那些偉人中的一員,對於永恆深刻的宇宙而言,還是一個零。他死了,就像∼切的人死了一樣。平凡也罷,偉大也罷,大家都是一個活著和死去。想起以前有位詩人說過:人生啊,若不是你兩頭漆黑,人們怎麼會愛上你灰色的中瑞。又想起一首歌《AS TIME GOESBY》(時光流轉),真是這樣,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是永遠長存的。
  得知這一點,他清醒了,儘管這種清醒相當的冷酷,建立在絕望之上。人偶然地與這個永恆的宇宙共存,哪怕只是短短的數十年,對於無窮盡的時間,它一掃而過,卻也因此,他感到生命的恩惠。他相信有一把天上的秤比世間的辭標準,他相信有一觀天上的眼睛比世間的眼睛雪亮。平凡的人生也有它的意義。越是深刻的問題越要以平凡人的標準為標準。
  不管怎麼樣,他現在正在活著,在這個晴空萬里、有人死去的日子裡,正在生活於這個異國他鄉。他突然笑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微笑了一下,看著藍天。莊子說,天有大美而無言。上了車,董浩說:「真佩服師老師,那麼苦卻一直努力著。」
  「不要佩服別人,你也挺瀟灑的,說回去就回去了。現在的中國人是可以活得瀟灑一些了。」
  「那是你這麼想。可能在別人眼裡,」董浩說到這,停頓了一下,苦苦一笑,「我只是一個逃兵。」
  「不要這麼說。留下好還是回去好,現在都很難說。像六七十年代的台灣留學生大多選擇留下來,回去的很少。二十幾年後,那批回去的留學生返回美國,用現金買房子,闊綽得讓當年留下來的人羨慕。」
  「那是留學生,我這算什麼呢?說真的,我只恨自己爭不來那口氣。」董浩說這話時,臉上掠過一絲惋惜。
  蘇銳知道他的惋惜是對唐敏而言。在美國這四年,離合聚散他見多了,卻不知該說什麼。
  「我並不怪她。人活著都挺不容易的,何況在人家的土地上。她在外面應付自如後,不可能不把這股勁帶回家,不可能在角色的替換上,處理得那麼好。而我這個人,雖然本事不大,在美國的處境不如她,可就是接受不了女人的那股勁,好像我是嫁給她的。人生苦短,我得想開點。」董浩苦笑,「還是你們單身的好。」
  而這時,唐敏仍在小馬家裡,唐敏覺得董浩的信封重得有點奇怪。憑著對錢的敏感,她直覺上知道,這絕對不止四幹這個數目。裡面還有一個字條:「敏,我走了。把錢還你。我還是打算回去,美國沒有什麼真正能吸引我的了。你保重。又:回國後,我會把離婚的事辦好。
  唐敏淒然一笑,這就是她的生活嗎?生活像在剝筍殼,剝了一層又一層,幾乎赤裸裸地攤在她面前了。
  送完了董浩,蘇銳回到自己的公寓,看見BOB 又坐在陽光之下。老實講,蘇稅常覺得BOB 活得沒勁兒,每天躺在太陽下,日復一日。問他,他總說在享受陽光。
  孔子問他的四個弟子的人生抱負為何。前面三個都說了自己的政治思想,遠大的志向。惟有最後一個弟子曾點抱負與眾不同,他說:「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聽後,說:「吾與點也。」一個人可以享受陽光雨露,就是一種幸福。
  此刻,再看見這個老頭,他早已經進入這種境界。蘇銳覺得他是如此的智慧。
  蘇銳沒有下車,接著開。一拐彎,竟到了天舒的公寓。
  蘇銳心裡說,哦,原來我想來的是這裡——天舒就是他的天空。
  他上樓敲門,沒有人應,門卻是半掩著,他推門進去了。天舒端坐著,面朝陽台。他叫了一聲天舒,沒有反應。
  他走上前,拍拍她的肩,她有點受驚般地反彈一下,回過頭,蘇銳嚇了一跳,天舒的神情像一隻驚弓之鳥,驚恐又茫然。
  「你沒去小馬家?」
  天舒還原回起先的姿勢,搖了搖頭:「沒有。我不敢。
  你們跟鄺老師不熟悉還好,像我們都是一個實驗室的,那種感覺真可怕。這人真是沒用,只是一口氣。」
  蘇銳點點頭。他順勢看見一隻打開的旅遊包,空的。他知道天舒要和TIM 去滑雪,就問:「什麼時候動身呢?」
  「這一兩天吧。」
  「東西還沒收拾?」
  「我知道。」
  蘇銳走到天舒的對面,蹲下來:「真的要去嗎?」
  天舒說:「是的。」
  蘇稅從口袋裡掏出兩張機票,遞了一張給天舒:「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國看看。你還記得你問我想過未來嗎,你在裡面嗎?現在我告訴你,你就是我的未來。」
  天舒毫無表情地說:「你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嗎?」
  「不。我只是在想,這種時候你也許會需要我,至少我是需要你的。」蘇銳看著她。
  天舒也看著他,不說話,又覺得有點不自然,避開眼神。
  蘇銳卻又再次接住她的眼神,說:「我會等你的,我會慢慢地讓你瞭解我的心意。現在看到你沒事就好。我要回到小馬那裡幫著處理一些事情。」
  蘇銳走到門口,伸手開門時,突然停住,回頭對天舒說:「我一路上在想,如果,如果今天走的人是我,會怎麼樣?」
  天舒立刻往地上唾三口:「呸、呸、呸。」眼淚隨著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落,打在她的淺藍色的牛仔褲上,浸出一小塊一小塊的深藍色,「你,你為什麼和我說這個?」
  天舒滿是淚水的瞼給蘇銳一個無比深刻的安慰,蘇銳連忙過去幫她拭淚:「我不是要讓你傷心。我只是在想,我死了,天還是這麼藍,樹還是這麼綠。現在知道你會哭,也算有點安慰吧。」
  蘇銳走後,天舒仍呆坐在窗前。一會兒又是敲門聲,來的是TIM.TIM 說,他聽說了鄺先生的事,所以來探望一下她。
  天舒說還好。
  TIM 也看見了天舒空的旅遊包,問:「還沒有收拾行李?」
  「還沒有。」天舒說著把旅遊包開著的口拉上,「我會收拾的。」
  「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嗎?」TIM 看到茶几上的那張機票。
  「什麼?」
  「TAKE YOUR TIME(慢慢來)。」
  天舒不語,只是看著他。
  「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但還不是事情的重點。事情的重點在於——你的想法,你的感受。」
  「我確實有點亂,我也不知道……」
  「你沒有答案在於你不敢問自己那關鍵的問題:你到底想和誰在一起。我們的車子會在原定的時間、地點出發。我不想你就這麼來,除非你心裡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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