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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世金針·學問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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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立志向學

      蓋世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恆。有志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恆財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書: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恆為主。……不以昨日耽擱而今日補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做。

               家書: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度溫沅季弟

      兄所最慮者,同學之人無志嬉游,端節以後放散不事事,恐弟與厚二傚尤耳。切戒切戒。凡從師必久而後可以獲益。……若一年換一處,是即無恆者,見異思遷也,欲求長進難矣。

                 家書: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溫沅季弟

      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收錄,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二十六日致澄溫沅季弟

      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於作字一道,亦嘗苦思力素,終無所成。近日朝朝摹寫,久不間斷,逐覺日異而歲不同。可見年無分老少,事無分難易,但行之有恆,自如種樹畜養,日見其大而不覺耳。爾之短處在言語欠鈍訥,舉止欠端重,看書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崢嶸,若能從此三事上下一番苦功,進之以猛,持之以恆,不過一二年,自爾精進不覺。言語遲鈍,舉止端重,則德進矣。作文有崢嶸雄快之氣,則業進矣。

                      家書:同治元年四月初四日諭紀澤

      爾讀書記性平常,此不足慮,所慮者第一怕無恆,第二怕隨筆點過一遍,並未看得明白,此都是大病。若實看明白了,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恰悅之境,則自略記得矣。爾不必求記,卻宜求個明白。

                      家書。咸豐九年六月十四日諭紀澤

      若事事勤思善問,何患不一日千里?

                  家書: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致澄溫沅季弟

      譬如人欲之京師,一步不動而長吁短歎,但日:「京師之遠,豈我所能到乎產則旁觀者必笑之矣。吾願吾弟步步前進,日日不止,自有到期,不必計算遠近而徒長吁短歎也。

                  家書: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致澄溫沅季弟

      吾人為學最要虛心。嘗見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情才傲物,動謂人不如已,見鄉墨則罵鄉墨不通,見會墨則罵會墨不通,既罵房官,又罵主考,未入學者則罵學院。平心而論,己之所為詩文,實亦無勝人之處;不特無勝人之處,而且有不堪對人之處。只為不肯反求造已,便都見得人家不是,既罵考官,又罵同考而先得者。傲氣既長,終不進功,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也。

                  家書: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致澄溫沅季弟

      細思不能主一之咎,由於習之不熟,由於志之不立,而實由於知之不真。若真見得不主一之害心廢學,便如食烏喙之殺人,則必主一類。不能主一,無擇無守,則雖唸唸在四書、五經上,亦只算游思雜念,心無統攝故也。況本為歧念乎?

                        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四日

      及諸生呈繳工課,余教以「誠勤廉明」四字,而「勤」字之要但在好問好家云云,反覆開導。

                         日記:咸豐十年五月初六日

      讀書窮理。不辦得極虛之心,則先自窒矣。

                        日記:道光二十年十月十七日

      心常用則活,不用則窒;常用則細,不用則粗。

                      家書:咸豐十年二月二十四日諭紀澤

      余在徐州閱武□,十一日起行南旅。感冒全愈,腳腫亦未再發,惟目光似更昏蒙,或以船橋中看書稍多之故。余以生平學術百無一成,故老年猶思補救一二。爾兄弟總宜在五十以前將應看之書看畢,免致老大傷悔也。

                        家書:同治十年九月十二夜諭紀澤

      人苟能自立志,則對賢豪傑何事不可為?何必借助於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為孔孟,則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學,人誰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則雖日與堯舜禹湯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與於我哉!

                  家書: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吾人只有進德、修業兩事靠得住。進德,則孝第仁義是也;修業,則詩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則我之尺也,得寸則我之寸也。今日進一分德,便算積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業,又算塗了一文錢。德業並進,則傢俬時起。至於功名富貴,悉由命定,絲毫不能自主。

                家書: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以自衛其身。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澄溫沅季諸弟

      人之氣質,由於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則可變化氣質。欲求變之之法,總須先立堅卓之志。……古稱金丹換骨,余調立志即丹也。

                     家書: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諭紀澤

      諸弟每人自立課程,必須有日日不斷之功,雖行船走路,俱須帶在身邊。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讀書時,心外馳,總是不敬之咎。
                        日記:這光二十二年十月廿日

      餘生平以無恆之故,百無一成。即寫字一端,用力亦不少,而時進時退,時好之,時不好之,時慕歐、柳、時慕趙、董,趨向無定,作輟靡常。學古文則趨向略有所定,亦以不常作之故,卒無所成,每用悔歎。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誠哉,是言也!

                         日記:咸豐九年三月初一日

      靜中,細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大地數萬里不可能極,人於其中寢處游息,晝僅一室耳,夜僅一榻耳。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之一毛耳。事變萬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所能辦者,不過太侖之一粒耳。知天之長而吾所歷者短,則退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退名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而當思擇善而約守之;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而當思舉賢而共圖之。夫如是,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漸漸蠲除矣。

                          日記: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

      念吾來看之書尚多,而老境頹唐,俗務紛繁,自此真不復有寸進矣,為之於悒!

                          日記:同治三年八月初六日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即自日讀書人,則必從事於《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臻澄溫沅季諸弟

      天下事皆須沉潛為已〔之〕,乃有所成,道藝一世。

                       日記:追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

      守坐室內,一書不讀,悠忽如此,何以自立?

                       日記: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廿五日

      余於本朝大儒,自顧亭林之外,最好高郵王氏之學。王安國以鼎甲官至尚書,溢文肅,正色立朝,生懷祖先生念孫,經學精卓,生正引之,復以鼎甲官尚書,溢文簡,三代皆好學深思,有漢韋氏、唐顏氏之風。余自憾學向無成,有愧王文肅公遠甚,而望爾輩為懷祖先生,為伯申氏,則夢寐之際,未嘗須臾忘也。懷祖先生所著《廣雅疏證》《讀書雜誌》,家中無之。伯申氏所著《經義述聞》《經傳釋詞》,《皇清經解》內有之,爾可試取一閱,其不知者,寫信來問。本朝窮經者,皆精小學,大約不出段、王兩家之範圍耳。

                     家書:咸豐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諭紀澤

      餘生平有三恥學問各途,皆略涉其涯□,獨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恆星五緯亦不識認,一恥也;每作一事,治一業,輒有始無終,二恥也;少時作字,不能臨摹一家之體,遂致屢變而無所成,遲鈍而不適於用,近歲在軍,因作字太鈍,廢閣殊多,三恥也。爾若為克家之子,當思雪此三恥。推步算學,縱難通曉,恆星五緯,觀認尚易。家中言天文之書,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利通考》中所輯《觀象授時》一種。每夜認明恆星二三座,不過數月,可畢識矣。凡作一事,無論大小難易,皆宜有始有終。作字時,先求圓勻,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則手腕毫不費力。將來以之為學,則手鈔群書;以之從政,則案無留牘。無窮受用,皆自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彌吾之缺憾矣。

      今年初次下場,或中或不中,無甚關係。榜後即當看《詩經註疏》,以後窮經讀史,二者迭進。國朝大儒,如顧、閻、江、戴、段、王數先生之書,亦不可不熟讀而深思之。光陰難得,一刻千金!

                       家書: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澤

      
    為學之方

      又曾以為學四事勖兒輩:一日看生書宜求速,不多閱則太陌;一曰溫舊書宜求熟,不背誦則易忘;一曰習字宜有恆,不善寫則如身之無衣,山之無木;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則如人之啞不能言,馬之險不能行。四者缺一不可。

                    家書:同治十年十月二十三日致澄弟沅弟

      「吾意學者於看、讀、寫、作四者,缺一不可。看者涉獵宜多、宜速;讀者諷詠宜熟、宜專。看者「日知其所七」,讀者「月無忘其所能」。看者如商賈趨利,聞風即往,但求其多;讀者如富人積錢,日夜摩拳,但求其久。看者如攻城拓地,讀者如守上防隘。二者截然兩事,不可缺亦不可混。至寫字不多則不熟,不熟則不速。無論何事,均不能敏以圖功。至作文,則所以浦此心之靈機也。心常用則活,不用則窒,如泉在地,不鑿汲則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則不成令器。

                     書信:咸豐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復鄧注瓊

      買書不可不多,而看書不可不知所擇。以韓退之為千古大儒,而自述其所服膺之書不過數種,曰《易》、曰《書》、曰《詩》、曰《春秋左傳》、曰《莊子》、曰《離騷》、曰《史記》、曰相如、子雲。柳子厚自述其所得,正者曰《易》、曰《書》、曰《詩》、曰《禮》、曰《春秋》,旁者曰《谷梁》、曰《孟》《荀》、曰《莊》《老》、曰《國語》、曰《離騷》、曰《史記》。二公所讀之書,皆不甚多。

                      家書:咸豐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諭紀澤

      讀書之法,看、讀、寫、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者,如爾去年看《史記》、《漢書》、韓文、《近思錄》,今年看《周易折中》之類是也。讀者,如《四書》、《詩》、《易經》、《左傳》請經、《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譬之富家居積,看書則在外貿易,獲利三倍者也,讀書則在傢俱守,不輕花費者也;譬之兵家戰爭,看書則攻城略地,開拓上字者也,讀書則深溝堅壘,得地能守者也。看書與子夏之「田知所亡」相近,讀書與「無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廢。

                      家書:咸豐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諭紀澤

      去年在營,余教以看、讀、寫、作,四者閱一不可。爾今閱《通鑒》,算看字工夫;鈔《說文》,算讀字工夫。尚能臨帖否?或臨《書話》,可用油紙摹歐、柳楷書,以藥爾柔弱之體,此寫字工夫,必不可少者也。爾去年曾將《文選》中零字碎錦分類纂鈔,以為屬文之材料,今尚照常摘鈔否?已卒業否?或分類鈔《文選》之詞藻,或分類鈔《說文》之訓詁,爾生平作文太少,即以此代作字工夫,亦不可少者也。爾十餘歲至二十歲虛度光明,及今將看、讀寫、作四字逐日無間,尚可有成。爾語言太快,舉止太輕,近能力行近重二字以改救否?

                      家書:咸豐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諭紀澤

      求業之精,別無他法,曰專而已矣。諺曰「藝多不養身」,謂不專也。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不專之咎也。諸弟;總須力圖專業。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澄溫沅季諸弟

      數日心沾滯於詩,總由心不靜故。不專一,當力主一之法。誠能主一,養得心靜氣恬,到天機活潑之時,即作詩亦自無妨。

                        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

      凡看書只宜看一種,一種未畢而另換一種,則無恆之弊,終無一成;若同時並看數種,尤難有恆,將來必不能看畢一種,不可不戒。

                    書信:成豐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加易韓良片

      窮經必專一經,不可泛鶩。讀經以研尋義理為本,考據名物為本。讀經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讀史之法,莫妙手設身處地。每看一處,如我便與當時之人或辭笑語於其間,不必人人皆能記也,但記一人,則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記也,但記一事,則如恍親其事。經以窮理,史以考事。捨此二者,更別無學矣。

      若夫經史而外,諸子百家,汗牛充棟。或欲閱之,但當讀一人之專集,不當東翻西閱。如讀昌黎集,則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無非昌黎。以為天地間,除昌黎集而外,更別無書也。此一集未讀完,斷斷不換他集,亦專字訣也。

                  家書: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子思、朱子言為學譬如煮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後用漫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遊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漫火溫之,將愈煮愈不熟矣。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子序之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識見最大且精,嘗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來而用之不竭乎?」此語正與予病相合。蓋予所謂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讀書乃寒士本業,切不可有官家風味。吾於書箱及文房器具,但求為寒士所能各者,不求珍異也。

                     家書: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諭紀澤

      汝讀《四書》無甚心得,由不能虛心涵泳,切已體察。朱子教人讀書之法,此二語最為精當。爾現讀《離婁》,即如《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吾往年讀之,亦無甚警惕;近歲在外辦事,乃知上之人必按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榜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凌上矣。「愛人不親」章,往年讀之,不甚親切;近歲閱歷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己體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識,余嘗以意測之日: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技,適中則涵則涵德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勃興。泳者,如魚之遊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場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也。左大沖有「濯足萬里流」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亦人性樂水者之一快也。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於意言之表。爾讀書易於解說文義,卻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體察」二語悉心求之。

                        家書:咸豐八年八月初三諭紀澤

      爾七古詩,氣清而詞亦穩,余閱之忻慰。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余所選秒五古九家,七古六家,聲調皆極鏗鏗,耐人百讀不厭。余所未鈔者,如左太沖,江文通、陳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鮑明遠、高達夫、王摩詰、陸放翁之七古,聲調亦清越異常。爾欲作五古七古,須熟讀五古七古各數十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括吟,以玩其味。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琅琅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古人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又云「鍛詩未就且長吟」,可見古人慘淡經營之時,亦純在聲調上下工夫。蓋有字句之詩,人籟也;無字句之詩,天籟也。解此者,能使天籟人籟湊泊而成,則於詩之道思過半矣。

                       家書: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澤

      紀澤看《漢書》,須以勤敏行之。每日至少亦須看二十葉,不必惑於在精不在多之說。今日半頁,明日數頁,又明日耽閣間斷,或數年而不能畢一部。如煮飯,歇火則冷,小火則不熟,須用大柴大火乃易成也。

                     家書:咸豐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致澄弟

      餘生平好讀《史記》《漢書》《莊子》《韓文》四書,爾能看《漢書》,是余所欣慰之一端也。

      看《漢書》有兩種難處:必先通於小學、訓詰之書,而後能識其假借奇字;必先習於古文辭章之學,而後能讀其奇篇奧句。爾於小學、古文兩者皆未曾入門,則《漢書》中不能識之字、不能解之句多矣。

      欲通小學,須略看段氏《說文》、《經籍纂詁》二書。王懷祖(名念孫,高郵州人)先生有《讀書雜誌》,中於《漢書》之訓詁極為精博,為魏晉以來釋《漢書》者所不能及。

      欲明古文,須略看《文選》及姚姬傳之《古文辭類纂》二書。班益堅最好文章,故於貸誼、董仲舒、司馬相如、東方朔、司馬遷、揚雄、劉向、匡衡、谷永諸傳皆全錄其著作;即不以文章名家者,如資山鄒陽等四人傳、嚴助朱買臣等九人傳、趙充國屯田之奏、韋玄成為議禮流以及貴禹之章、陳場之奏獄,皆以好文之故,悉載短篇。如賈生之文,既著於本傳,復載於《陳涉傳》《食貨志》等篇;子雲之文,既著於本傳,復載於《匈奴傳》《王貢傳》等篇,極之《充國贊》《酒箴》,亦皆錄入各傳。

      蓋蓋堅於典雅瑰偉之文,無一字不甄采。爾將十二帝紀閱畢後,且先讀列傳。凡文之昭明暨姚氏所選者,則細心讀之;即不為二家所選,則另行標識之。若小學、古文二端略得途徑,其子讀《漢書》之道,思過半矣。

                     家書:咸豐六年十一月初五日諭紀澤

      吾謂讀書不能強記,此亦養身之道。凡求強記者,尚有好名之心橫亙於方寸,故愈不能記;若全無名心,記亦可,不記亦可,此心寬然無累,反覺安靜,或反能記一二處,亦未可知。

                   家書:咸豐五年七月初八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兒讀書有難解者,不必遽求甚解。有一字不能記者,不必苦求強記,只須從容涵泳。今日看幾篇,明日看幾篇,久久自然有益。但於已閱過考,自作暗號,略批見字,否則歷久忘其為已閱未閱矣。

                  家書:咸豐五年五月二十六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紀澤地讀書記性不好,悟性較佳。若令其句句讀熟,或責其不可再生,則愈讀愈蠢,將來仍不能讀完經書也。諸子植弟將澤兒未讀之經,每日點五六百字教一遍,解一遍,令其讀十遍而已,不必能背誦也,不必常溫習也。待其草草點完之後,將來看經解,亦可求熟。若蠻讀蠻記蠻溫,斷不能久熟,徒耗日工而已。

                 家書:道光五年二月二十九日度致澄溫沅季諸弟

      爾《說文》將看畢,擬先看各經註疏,再從事於詞章之學。余觀漢人詞章,未有不精於小學訓詁者。如相如、子雲、益堅,於小學皆專著一書,《文選》於此三人之文著錄最多。余於古文,志在傚法此三人並司馬遷、韓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於小學訓信,不妄下一字也。

      爾於小學既粗有所見,正好從詞章上用功。《說文》看畢之後,可將《文選》細讀一過。一面細讀,一面鈔記,一面作文,以倣傚之。凡奇僻之字,雅故之訓,不手鈔則不能記,不摹仿則不慣用。

      自宋以後,能文章者不通小學;國朝諸儒,通小學者又不能文章。余早歲窺此門徑,因人事太繁,又久歷戎行,不克卒業,至今用為疚憾。水之天分,長於看書,短於作文。此道太短,則於古書之用意行氣,必不能看得諦當。目下宜從短處下工夫,專肆力於《文選》,手鈔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待文筆稍有長進,則以後訪經讀史,事事易於著手矣。

                       家書: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諭紀澤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譬之書家,羲、獻、歐、虞、諸、李、顏、柳,一點一畫,其畫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放必如劉石庵之貌異神異,乃可誰為大家。詩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通絕群倫,不足以當大家之日。渠既遇絕群倫矣,而後人讀之,不能辨識其貌,領取其神,是讀者之見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

      爾以後讀古文古詩,惟當先認其貌,後觀其神,久之自能分別蹊徑。今人動指某人學某家,大抵多道聽途說,扣(上契之上下齒)捫燭之類,不足信也。君子貴於自知,不必隨眾口附和也。

                       家書: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諭紀澤

      無論何書,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翻,亂翻幾葉,摘抄幾篇,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

                     家書: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溫弟

      爾所論看《文選》之法,不為無見。吾現漢魏文人,有二端最不可及:一曰訓詁精確,二日聲調鏗鏗。《說文》訓詁之學,自中唐以後人多不講,宋以後說經尤不明故訓。及至我朝巨儒,始通小學,段茂堂、王懷祖兩家,遂精研乎古人文字聲音之本,乃知《文選》中古賦所用之字,無不典雅精當。爾若能熟讀段、三兩家之書,則知眼前常見之字,見唐宋文人誤用者,椎《六經》不誤,《文選》中漢賦亦不誤也。即以爾稟中所論《三都賦》言之,如「蔚若相如,(上若下兩蟲)若君子」,以一蔚字該括相如之文章,以一(上若下兩蟲)字該括君平之道德,此雖不盡關乎訓信,亦足見其下字之不苟矣。至聲調之理骼,如「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碧出萇弘之血,鳥生杜字之魄」,「洗兵海島,刷馬江洲」,「數軍實乎桂林之苑,戎旅乎落星之樓」等句,音響節奏,皆後世所不能及。爾看《文選》,能從此二者用心,則漸有入理處矣。

                         家書: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四日

      爾於小學訓詁頗識古人源流,而文章又窺見漢魏六朝之門徑,欣慰無已。余嘗怪國朝大儒如戴東原、錢辛楣、段懋堂、王懷祖造老,其小學訓詁實能超越近古,直通漢唐,而文章不能追尋古人深處,達於本而閡於本,知其一而昧其二,頗所不解。私竊有志,欲以戴、錢、段、王之訓詁,發為班、張、左、郭之文章(晉人左思、郭璞小學最深,文章亦逼兩漢,潘、陸不及也),久事戎行,斯願莫遂。若爾曹能成我未竟之志,則至樂莫大乎是,即日當批改付歸。

      爾既得此津筏,以後便當專心一志,以精確之訓詁,作古茂之文章。由班、張、左、郭、上而揚、馬,而《莊》《騷》,而《六經》,靡不息息相通。下而潘、陸,而任、沈,而江、鮑、徐、民則詞愈雜,氣愈薄,而圳潔之道衰矣。至韓昌黎出,乃由班、張、揚、馬而上臍《六經》,其訓治亦甚精當。爾試觀《南海神廟碑》《送鄭尚書序》諸篇,則知韓文實與漢賦相近;又觀《親張署文》、《平淮西碑》諸篇,則知韓文實與《詩經》相近。近世學韓文者,皆不知其與揚、馬、班、張一鼻孔出氣,爾能參透此中消息,則幾矣。

      爾閱看書籍頗多,然成誦者太少,亦是一短。嗣後宜將《文選》最愜意者熟讀,以能背誦為斷。如《兩都賦》《西徵賦》《蕪城賦》及《九辯》《解嘲》之類,皆宜熟讀。《選》後之文,如《與楊遵彥書》(徐)、《哀江南賦》(庚)亦宜熟讀。又經世之文,如馬貴與《文獻通考》序二十四首,天文如丹元子之《步天歌》(《文獻通考》載之),(《五禮通考》載之),地理如顧祖禹之《州域形勢敘》(見《方輿紀要》首數卷,低一格者不必讀,高一格者可讀,其排列某州某郡無文氣者亦不必讀)--以上所選文七篇三種,爾與紀鴻兒皆當手抄熟讀,互相背誦。將來父子相見,余亦課爾等背誦也。

                      家書: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諭紀澤

      吾教諸弟學詩無別法,但須看一家之專集,不可讀選本,以汩設性靈。至要至要。吾於五七古學杜、韓,五七律學社,此兩家無一字不細看。外此則古詩學蘇、黃,律詩學義山,此三家亦無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則用功淺矣。

                 家書: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學詩從《中州集》亦好。然吾意讀總集,不如讀專集。此事人人意見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於五古則喜讀《文選》,於七古則喜讀昌黎集,於五律則喜讀杜集,七律亦最喜社詩,而苦不能步趨,故兼讀元遺山集。……爾要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益明一體,則比明也。

                     家書: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溫弟

      鄙人嘗調古今書籍,浩如煙海,而本報之書,不過數十種。「經」則《十三經》是已,「史」則《廿四史》暨《通鑒》是已,「子」則《十子》是已,「集」則《文選》《百三名家》、暨唐宋以來專集數十家是已。自斯以外,皆料裝前人之說以為言,編集眾家之精以為書。本報之書,猶山之干龍也,編集者猶枝龍護砂也。軍事匆匆,不暇細開書目。閣下如購書,望多買經史,少買後人編集之書為要。

                    書信:咸豐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復李續宜

      爾治經之時,無論看清疏,看來傳,總宜虛心求之。其愜意者,則以來筆識出;其懷疑者,則以另冊寫一小條,或多為辯論,或僅著數學,將來疑者漸晰,又記於此條之下,久久漸成卷帙,則自然日進。高郵王懷祖先生父子,經學為本朝之冠,皆自札記得來。

                     家書:咸豐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諭紀澤

      吾於訓詁、詞章二端頗嘗盡心。爾看書若能通洲訪,則於古人之故訓大義、引伸假借漸漸開悟,而後人承訛襲誤之習可改。若能通詞章,則於古人之文裕文氣、開合轉折漸漸開悟,而後人硬腔滑調之習可改。

                      家書:咸豐十年四月初四日諭紀澤

      鏡丈言讀書貴有心得,不必輕言著述;注經者依經求義,不敢支蔓;說經者置身經外,與經相附麗,不背可也,不必說此句,即解此句也。

                       日記: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廿九日

      凡讀書筆記,貴於得問。戴東原謂閻百詩善看書,亦以其蹈假抵隙,能壞攻古人之短也。近世如高郵王氏,凡讀一書,於正文注文,-一求其至是,其疑者非者,不敢苟同,以亂古人之真,而欺方寸之知。若專校異同,而某字某本作某,則謂之考異,謂之校對,不得與精核大義、參稽疑誤者,同日而語。

                    書信:咸豐十年三月二十七日更張裕釗

      僕觀作古文者,例有傲骨,惟歐陽公較平和,此外皆剛介倔強,與世齟齬。足下傲骨嶙峋,所以為文之質恰與古人相合,惟病在貪多,動致冗長,可取國朝《二十四家古文》讀之。參之侯朝宗、魏叔子以寫胸中磊塊不平之氣,參之方望溪,汪鈍翁以藥平日浮冗之失,兩者並進,所詣自當日深,易以有成也。

                      書信:咸豐八年十月初一日加彭玉麟片

      爾言鴻兒為鄧師所賞,余甚欣慰。鴻兒現閱《通鑒》,爾亦可時時教之。爾看書天分甚高,作字天分甚高,作詩文天分略低。若在十五六歲時教導得法,亦當不止於此。今年已二十三歲,全靠爾自己扎掙發憤,父兄師長不能為力。作詩文是爾之所短,即宜從短處痛下工夫;看書寫字爾之所長,即宜拓而充之。走路宜重,說話宜遲,常常記憶否?

                      家書:咸豐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諭紀澤

      爾之才思,能古雅而不能雄駿,大約宜作五言,而不宜作七言。……爾要讀古詩,漢魏六朝,取余所選曾、阮、陶、謝、鮑、謝六家,專心讀之,必與爾性質相近。至於開拓心胸,擴充氣魄,窮極變態,則非唐之李杜韓白、宋金之蘇黃陸元人家不足以盡天下古今之奇觀。爾之質性,雖與人家者不相近,而要不可不將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實《六經》外之巨製,文字中之尤物也。

                       家書:同治元年正月十四日諭紀澤

      讀書之道,杜元凱稱,若江海之侵,膏澤之潤;若見聞太寡,蘊蓄大淺,譬猶一勺之水,斷無轉相灌注、潤澤豐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

                          日記:咸豐九年五月十二日

      余所責爾之功課,並無多事,每日習字一百,閱《通鑒》五葉,誦熟書一千字(或經書或古文、古詩,或入股試帖。從前讀書即為熟書,總以能背誦為止,總宜高聲朗誦),三八日作一文一詩。此課極簡,每日不過兩個時辰,即可完畢,而看、讀、寫、作四者俱全,餘則聽爾自為主張可也。

                      家書: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諭紀鴻

      
    詩文指要

      無論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無論古今何等書家,其落筆結體,亦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故吾前示爾書,專以一重字教爾之短,一圓字望爾之成也。世人論文家之語圓而藻麗者,莫如徐(陵)瘐(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蟲刃))則亦圓,進之潘(岳)陸(機)則亦圓,又進而湖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但)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湖之西漢之靈(誼)晁(錯)匡(衡)劉(向)則亦圓。至於馬遷、相如、子雲三人,可謂力趨險奧,不求圓適矣;而細讀之,亦末始不圓。至於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駕於長、卿、雲三人,夏縣獨造,力避圓熟矣;而久讀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

                      家書:咸豐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諭紀澤

      有氣則有勢,有識則有度,有清則有韻,有趣則有味,古人絕好文字,大約於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長。

                     家書:同漢四年六月初一日諭紀澤紀鴻

      日內心沾滯於詩,明知詩文以積久勃發為佳,無取乎強索,乃思之不得,百事俱廢,是所謂溺心者也,戒之。

                       日記: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古之善為詩古文者,其工夫皆在詩古文之外。若尋行數墨,以求之餘之,愈迫,則去之愈遠矣。

                         文:《格言四幅書贈李芋仙》

      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而可貴。如久而初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按俯大江,獨坐明窗淨兒下,而可以遠眺。如英雄俠土,揭裘而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象。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關乎學術。自孟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具、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陽明之文,亦有光明俊偉之象。雖辭旨不甚淵雅,而其軒爽洞達如與曉事人語,表裡璨然,中邊俱澈,固自不可幾及也。

                             讀書錄:陽明文集

      作詩文,有情極真摯,不得不一傾吐之時。然必須乎日積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達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時無鐫刻字句之苦,文成後無鬱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讀書積理之功也。若平日盛釀不深,則雖有真情慾吐,而理不足以適之,不得不臨時尋思義理;義理非一時所可取辦,則不得不求工於字句;至於雕飾字句,則巧言取悅,作偽日抽,所謂修調立誠者,蕩然失其本旨矣!以後真情激發之時,則必視胸中義理何如,如取如攜,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須臨時取辦,則不如不作,作則必巧偽媚久矣。

                        日記: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

      余思古文有八字訣,曰雄、直、怪、麗、淡、遠、茹、雅。近於茹字似更有所得。而音響、節奏,須一「和」字為主,因將「淡」字改為「和」字。

                         日記:咸豐十年閏三月廿四日

      是日,思白香山、陸放翁之襟懷澹宕,殊不可及。古文家胸襟雖淡泊,而筆下難於寫出。思一為之,以寫談定之懷,古所謂一卷冰雪文者也。

                          日記:咸豐九年六月十七日

      因思古人成一小技,皆當有瘡丁解牛,(田鹿)螻承蜩之意。況古文之道,至大且精,豈可以淺嘗薄涉而冀其成者!

                          日記:咸豐九年七月廿六日

      吞嘗取姚姬傳先生之說,文章之道,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二種。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瀚者,噴薄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類言之,論著類、詞賦類宜噴薄;序跋類宜吞吐;奏蟻類、哀祭類宜噴薄;詔令類、書牘類宜吞吐;傳志類、敘記類宜噴薄;典志類、雜記類直吞吐。其一類中微有區別者,如哀祭雖宜噴薄,而祭郊社祖宗則宜吞吐,詔令類雖宜吞吐,而檄文則宜噴薄;書牘類雖宜吞吐;而論事則直噴薄。此外各類,皆可以是意推之。

                        日記:咸豐十年三月二十七日

      夫古文亦自有氣焉,有體焉。今使有人於此,足反居上,首顧居下,一勝之大見如要,一指之大見如股,則見者謂之不成人。又或頤隱於齊,肩高於項,五官在上,兩闢為脅,則見者亦必反而卻走。為文者,或無所專注,無所歸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氣不能舉其體,則謂之不成文。故雖長篇巨製,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謂鼻端之一筆者。譬若水之有干流,山之有主峰,畫龍者之有睛。物不能兩大,人不能兩首,文之主意亦不能兩重,專重一處而四體停勻,乃始成章矣。

                            文《筆記二十七則文》

      爾問文中雄奇之道。雄奇以行氣為上,造句次之,選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氣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氣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處在行氣,其粗處全在造句選字也。余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為第一,揚子雲次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至於人事之精能,昌黎則造句之工夫居多,子雲剛選率之工夫居多。
                      家書:咸豐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諭紀澤

      造句約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日愜適。雄奇者,瑰偉俊邁。以揚馬為最;詼詭恣肆,以慶生為最;兼擅瑰珠詼詭之勝者,則莫盛於韓子。愜適者,漢之匡、劉,宋之歐、曾,均能細意熨貼,樸屆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強企。愜適者,詩書醞釀,歲月磨練,皆可日起而有功。愜適未必能兼雄奇之長;雄奇則未有不愜適者。學者之識,當仰窺於瑰球俊邁,詼詭恣肆之域,以期日進於高明。若施手之處,則端從平實愜適始。

                           文:《筆記二十七則文》

      杜詩韓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彼自有知言、養氣工夫。惟其知言,故常有一二見道語,談及時事。亦甚識當世要務。惟其養氣。故無料薄之響。而我乃以矜氣讀之,是客氣用事矣,何能與古人投入哉!

                        日記: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八日

      念古文之道,亦須有奇橫之趣、自然之致,二者並進,乃為成體之文。

                         日記:咸豐十一年七月初四日

      然余謂欲求文氣之厚,總須讀漢人奏議二三十首,醞釀日久,則不期厚而自厚矣。

                      文:《鳴原堂論文劉向論起寫陵疏》

      余近年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而在軍鮮暇,未嘗偶作,一吐胸中之奇。爾若能解《漢書》之訓詁,參以《莊利之詼詭,則余願償矣。至行氣為文章第一義,卿、雲之跌宕,昌黎之倔強,尤為行氣不易之法。爾宜先於韓公倔強處揣摩一番。

                        家書:同治元年八月初四諭紀譯

      文家之有氣勢,亦猶書家有黃山谷、趙松雪輩,凌空而行,不必盡合於理法,但求氣之昌耳。故南宋以後文人好言義理者,氣皆不盛,大抵凡事皆宜以氣為主,氣能扶理以行,而後雖言理而不厭,否則氣既衰持,說理雖精,未有不可厭者。猶之作字者,氣不貫注,雖筆筆有法,不足觀也。

                          日記: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

      凡為文,用意宜斂多而侈少;行氣宜縮多而伸少。誰之孟子不如孔子處,亦不過辭昌語快,用意稍侈耳。後人為文,但求其氣之伸。古人為文,但求其氣之縮。氣恆縮,則詞句多澀,然深於文者,因當從這裡過。

                           文:《筆記二十七則文》

      思古文之道,謀篇布勢是一段最大工夫。《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分面較多,正面較少。精神注於眉宇目光,不可週身皆眉,到處皆目也。線索要如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也。

                          日記:咸豐九年八月初九日

      不特寫字直摹仿古人間架,即作文亦宜摹仿古人間架。《詩經》造句之法,無一句無所本。《左傳》之文。多現成句調。揚子雲為漢代文宗,而其《太玄》摹《易》,《法言》摹《論語》,《方言》摹《爾雅》,《十二箴》摹《虞箴》,《長楊賦》摹《難蜀父老》,《解嘲》摹《客難》,《甘泉賦》摹《大人賦》,《劇秦美新》摹《封祥文》,《諫不許單于朝書》摹《國策》「信陵君諫優韓」,見於無篇不摹。即韓、歐、曾、蘇造巨公之文,亦皆有所摹擬,以成體段。爾以後作文作詩賦,均宜心有摹仿,而後間架可立,其收效較速,其取徑較便。

                      家書:咸豐九年三月初三日清明諭紀澤

      余惟文章之可以道古,可以適今者,莫干作賦。漢魏六朝之賦,名篇巨製,具載於《文選》,余嘗以《西征》、《蕪城》及《恨》、《別》等賦示爾矣。其小品賦,則有《古賦識小錄》。律賦,則有本朝之曼谷人、顧耕石、陳秋妨諸家,爾若學賦,可於每三、八日作一篇大賦,或數千字,小賦或僅數十字,或對或不對,均無不可。

                      家書:咸豐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諭紀澤

      偶思古文之道與駢體相通。由徐、瘐而進於任、沈,由任、沈而進於潘、陸,由潘、陸而過於左思,由左思而進於班、張,由班、張而進於卿、雲,韓退之之文比卿、雲更高一格。解學韓文,即可窺六經之間奧矣。

                          日記:咸豐十年三月十五日

      奏疏總以明顯為要,時文家有典顯淺三字訣,奏疏能備此三字,則盡善矣。典字最難,必熟於前史之事跡並熟於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至顯淺二字,則多本於天授。雖有博學多聞之土,而下筆不能顯豁者多矣。淺字與雅字相背,白香山詩務令老框皆解,而細求之,皆雅飭而不失之率。吾嘗謂奏流能如白詩之淺,則遠近易傳播,而君上亦易感動。

                          讀書錄:東坡文集上皇帝書

      和張邑侯詩,音節近古,可慰可慰。五言詩,若能學到陶潛、謝眺,一種沖淡之味,和諧之音,亦天下之至樂,人間之奇福也。

                       家書:同治元年七月十四日諭紀澤

      爾作時文,宜先講詞藻,欲求詞藻富麗,不可不分類抄撮體面的話頭,近世文人,如袁簡齋、趙甌北、吳谷人,皆有手抄詞藻小本。此眾人所共知者。阮文達公為學政時,搜出生童夾帶,必自加細閱。如系親手所抄,略有條理者,即予進學;如系清人所抄,概錄陳文者,照例罪斥。阮公一代宏儒,則知文人不可無手抄夾帶小本矣。昌黎之記事提要。纂言鉤元〔玄〕,亦系分類手抄小冊也。

                        家書:咸豐九年五月初四日諭紀澤

      足下為古文,筆力稍患其弱。昔姚措抱先生論古文之途,有待於陽與剛之美者,有得於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畫然不謀。余嘗數陽剛者約得四家:曰莊子,曰揚雄,曰韓愈,曰柳宗元。陰柔者約得四家:曰司馬遷,曰劉向,曰歐陽修、曾鞏。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有以自立。足下氣體近柔,望熟讀揚、韓各文,而參以兩漢古賦,以救其短,何如?

                     書信:咸豐九年三月十一日加張裕釗片

      余觀漢人詞章,未有不精於小學訓詁者,如相如、子雲、益堅於小學皆專著一書,《文選》於此三人之文著錄最多。余於古文,志在傚法此三人,並司馬遷、韓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幹小學訓詁,不妄下一字也。

                       家書: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諭紀澤

      
    古人風範

      自古聖賢豪傑,文人才上,其志事不同,而其豁達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詩言之,必先有豁達光明之識,而後有恬淡沖融之趣。如李白、韓退之、杜牧之則豁達處多,陶淵明、孟浩然、白香山則沖淡處多。杜、蘇二公無美不備,而杜之五律最沖淡,蘇之七古最豁達。邵堯夫雖非詩之正宗,而豁達、沖淡二者兼全。吾好讀《莊子》,發其豁達足益人胸襟也。

                       家書:同治二年三月二十日致沅弟

      偶思古文、古詩最可學者,佔八句云:「《詩經》之節,《尚書》之括,孟之烈,韓之超,馬之咽,莊之跌,陶之潔,杜之拙。」

                          日記:同治五年正月十五日

      凡詩文趣味約有二種:一曰詼詭之趣,一日閒適之趣。詼詭之趣,惟莊柳之文,蘇黃之詩,韓公詩文,皆極詼詭,此外實不多見。閒適之趣,文惟椰子厚遊記近之,詩則韋孟白傅均極閒適;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陸之七絕,以為人生具此高談襟懷,雖南面王不以易其樂也。爾胸懷頗雅淡,試將此三人之詩研究一番,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

                      家書:同治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諭紀澤

      右選文分三種:氣體高津,格調古雅可以傳世無疑者,為一種;議論郁勃,聲情激越,利於鄉會場者,為一種;靈機活潑,韻致妍妙,宜於歲科小試者,為一種。不分時代,不論題之大小,即其所分之三種,亦有可移易者。要之,吾之所見如此,以是為課弟之本雲。

                       日記: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

      所謂四象者:識度即太陰之屬,氣勢則太陽之屬,情韻少陰之屬,趣味少陽之屬。

                      家書: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二日致沅弟

      細玩孟子光明俊偉之氣,惟在子與韓退之得其彷彿,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落,但文辭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

                         日記:咸豐十一年九月十一日

      二更後溫《孟》,分類記出,寫於每章之首,如言心言性之屬目,曰性道至言;言取與出處之屬目,曰廉節大防;言自況自許之屬目,日抗心高望;言反躬刻厲之屬目,日切已反求。

                         日記:同治二年十月十八日

      太史傳莊子曰「大抵率寓言也」。余讀《史記》亦「大抵率寓言也。」列傳首伯夷,一以離天道福善之不足據,一以寓不得依聖人以為師。非自著書,則將無所托以垂手不朽。次管、晏傳,傷已不得的叔者為之知己,又不得如晏子者為之宏達。此外如子臂之債、屈賈之枉,皆藉以自鳴其郁耳。非以此為古來偉人計功簿也。班固人表,失其指矣。

                              讀書錄:史記

      衛青、霍去病傳,右衛而左霍;猶魏其、武安傳,有寶〔竇〕而左田也。衛之封侯,意已含諷刺矣。霍則諷刺更甚。句中有筋,字中有眼。故知文章須得偏騖不平之氣,乃是佳耳。

                         讀書錄:史記衛將軍源騎列傳

      三代以下陳奏君上之文,當以此篇及諸葛公《出師表》為冠。淵懿篤厚,直與六經同風。如「情慾之感,無間於義容;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等句,朱子取以入《詩經集傳》,蓋其立言為有本矣。

                               讀書錄:漢書

      古人絕大事業,恆以精心敬鎮出之。以區區蜀漢一隅,而欲出師關中,北伐曹魏,其志願之宏大,事勢之艱危,亦古今年罕見。而此文不言其艱巨,但言志氣宜恢宏.刑賞宜平允,君宜以親賢納言為務,臣宜以討賊進諫為職而且。故知不朽之文,必自襟度遠大、思慮精微始也。

                       文:《鳴原堂論文·諸葛亮出師表》

      奏疏以漢人為極軌,而氣勢最盛事理最顯者,尤莫善於《治安策》。故千古奏議,推此篇為絕唱。可流涕者少一條,可長太息者少一條,《漢書》所載者,殆尚非賈子全文。

                      文:《鳴原堂論文·賈誼陳政事疏》

      古人措辭之深秀,實非唐以後人所可及。特氣有春翡駿近者,亦有不盡然者,或不免為辭所累耳。若以顏、深鮑、謝之辭而運之以子雲、退之之氣,豈不更可貴哉!

                       日記:咸豐十一年十二月廿九日

      讀《原毀》、《伯夷頌》、《獲麟解》、《龍雜說》諸篇,岸然想見古人獨立千古,確乎不拔之象。

                         日記:同治元年九月二十日

      溫韓文《柳州羅池廟碑》,覺情韻不匱,聲調鏗鏗,乃文章中第一妙境。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聲,聲亦足以引文。循環互發,油然不能自已,庶漸漸可入佳境。

                         日記:咸豐九年九月十七日

      予論古文,總須有倔強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於太史公外,獨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亦取微兀不群者,論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輕談。

                 家書: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溫沅季諸弟

      夜讀《古文·雜記類》,微若有所得者。柳子厚山水記,似有得於陶淵明沖淡之趣,文境最高,不易及。

                          日記:咸豐十年八月廿一日

      竊以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鑒》。其論古皆折衷至當,開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晉而論名分,因曹魏移柞而論風俗,因蜀漢而論正閏,因樊、獎而論名實,皆能窮物之理,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又好詳名公巨卿所以興家敗家之故,使土大夫怵然知戒。實六經以外不刊之典也。閣下若能熟讀此書,而參稽三通、兩衍義請書,將來出而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至失墜。

                    書信:咸豐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加羅忠祜片

      韓公五言詩本難領會,爾且先於怪奇可駭處、詼諧可笑處細心領會。可駭處,如詠落葉則曰:「謂是夜氣滅,望舒隕共圓」;詠作文,則日:「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可笑處,如詠登科則回:「儕輩(ば梭之右)且熱,喘如竹筒吹」。詠苦寒則曰:「羲和送日出,(で來)怯頻窺覘」。爾從此等處用心,可以長才力,亦可添風趣。

                      家書:同治元年十二月十四日諭紀澤

      中飯後熱極,因讀東坡「但尋牛矢覓歸路」詩,陸放翁「斜陽古柳趙家莊」詩,杜工部「黃四娘家花滿溪」詩,念古人胸次蕭灑曠遠,毫無渣滓,何其大也!余飽歷世故,而心中猶不免計較將迎,又何小也!」

                          日記:咸豐九年四月十七日

      東坡之文,其長處在徵引史實。切實精當,又善設譬喻,凡難顯之情,他人所不能達者,玻公則以譬喻明之。如「百步洪」詩首數句設譬人端,此外詩文亦幾無篇不設譬者。此文以屠殺膳羞喻輕視民命,以捶楚奴婢喻上懺天心,皆巧於構想,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讀之而適為人人意中所有。古今奏議推賈長沙、陸宣公、蘇文忠三人超前絕後。余謂長沙明於利害,宣公明於義理,文忠明於人情,吾輩陳言之道,縱不能兼明此三者,亦須有一二端明達深透,庶無格格不吐之態。

                   文:《鳴原堂論文·蘇武代張方平諫用兵書》

      山谷學杜公七律,專以單行之氣運於偶句之中;東坡學太白,則以長古之氣運於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種單行剽姚之氣。余嘗調小杜、蘇、黃,皆豪士而有快客之風者。

                           文:《大潛山房詩題語》

      放翁胸次廣大,蓋與陶淵明、白樂天、邵堯夫、蘇子瞻等同其曠逸。其於滅虜之意,養生之道,千言萬語,造次不離真,可謂有道之士。

                         日記:咸豐十一年正月初四日

      讀震川文數篇,所謂風雪中讀之,一似嚼冰雪者,信為清潔,而波瀾意度,猶嫌不足以發揮奇趣。

                          日記:咸豐九年六月十八日

      自孔孟以後,惟深溪《通書》、橫渠《正蒙》,道與文可謂兼至交盡。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學記》、朱子《大學序》,寥寥數篇而已,此外則造與文竟不能不離而為二,鄙意欲發明義理,則當法《經說》、《理窟》及各語錄札記;欲學為文,則當掃蕩一副舊習,赤地新立。將前此所業,蕩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
                       書信:咸豐八年正月初三日致劉蓉

      望溪先生古文辭為國家二百餘年之冠,學者久無異辭。即其經術之湛深,八股之文雄厚,亦不愧為一代大儒。雖乾嘉以來,漢學諸家百方攻擊,曾無損於毫末。推其經世之學,持論太高,當時同志請老,自朱文端、楊文定數人外,多見謂迂闊而不近人情,此疏閱歷極深,四條皆確實可行,而文氣深厚,則國朝奏議中所罕見。

                   讀書錄:望溪文集橋除積習興起人材札子

      
    書道縱橫

      以後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無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種神光活色浮於紙上,固由臨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緣於墨之新舊濃淡,用墨之輕重疾徐,皆有精意運乎其間,故能使光氣常新也。

                        家書: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澤

      日內思作字道,剛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余既奉歐陽率更、李北海、黃山谷三家以為剛健之宗,又當參以諸河南、董思白煙娜之致,庶為成體之書。

                         日記:咸豐十一年十月初十日

      寫字之中鋒者,用筆尖著紙,古人謂之「蹲鋒」,如獅蹲虎蹲犬蹲之象。偏鋒者,用筆毫之腹著紙,不倒於左,則倒於右。當將倒未倒之際,一提筆則為蹲鋒,是用偏鋒者,亦有中鋒時也。

                     家書:咸豐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諭紀澤

      日內頗好寫字,而年老手鈍,毫無長進,故知此事須於三十歲前寫定規模。自三十歲以後只能下一熟字工夫,熟極則巧妙出焉。筆意間架,作匠之規也,由熟而得妙,則不能與人之巧也。吾千三四十歲時。規矩未定,故不能有所就。人有恆言,曰「抄來無過熟」,又曰「熟能生巧」,又回「成熟」,故知妙也、巧也、成也,皆從極熟之後得之者也。不特寫字為然,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規模,後求精熟。即人之所以為聖人,亦須先立規模,後求精熟。即顏淵未達一間,亦只是欠熟耳。故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日記:咸豐九年四月初八日

      爾所臨隸書《孔廟碑》、筆太拘束,不甚鬆活,想系執筆太近毫之故,以後須執於管頂。余以執筆太低,終身吃虧,故教爾趁早改之。《玄教碑》墨氣甚好,可喜可喜。郭二姻叔嫌左肩太俯,右肩太聳。吳子序年伯欲帶歸示其子弟。爾字姿於草書尤相宜,以後專習真草二種,篆隸置之可也。四體並習,恐將來不能一工。

                      家書:咸豐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諭紀澤

      奇橫之趣與自然之致,缺一不可。

                         日記:咸豐十一年七月初三日

      因讀李太白、杜子美各六篇,俗作書之道亦須先有驚心動魄之處,乃能漸入正果,若一向由靈妙處著意,終不免描頭畫角伎倆。

                          日記:同治無年四月初二日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調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於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鼓蕩,脈絡周通,潛心內轉,此乾道也;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言。禮樂不坤。作字而化游自得真力彌滿老,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折合法,即利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於此矣。

                  家書: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澄溫院季諸弟

      大抵寫字只有用筆、結體兩端。學用筆,須多看古人墨跡;學結體,須用油紙摹古帖。此二者,皆決不可易之理。小兒寫影本,肯用心者,不過數月,必與其摹本字相肖。否自三十時,已解古人用筆之意,只為欠卻間架工夫,便爾作字不成體段。生平欲將柳誠懸、趙子昂兩家合一爐,亦為間架欠工夫,有志莫逐。爾以後當從間架用一番苦功,每日用油紙摹帖,或百字,或二百字,不過數月,間架與古人逼肖而不自覺,能合柳、趙為一,此吾之素願也。不能。則隨爾自擇一家,但不可見異思遷耳。

                       家書:咸豐九年三月初三日諭紀澤

      偶思古之書家,字裡行間別有一種意態,如美人之眉目可畫者也,其精神意態不可畫者也。意態超人者,古人謂之韻勝。余近年於書略有長進,後當更於意態上著些體驗功夫,因為四語,曰(上敖下龜)屬鷹視,撥燈嚼絨,欲落不落,欲行不行。

                          日記:同治二年九月初六日

      爾前用油紙摹字,若常常為之,間架必大進。歐、虞、顏、柳四大家是詩家之李、杜、韓、蘇,天地之日星江河也。爾有志學書,須窺導四人門徑,至日至囑!

                       家書:咸豐九年七月十四日諭紀澤

      是日悟作書之道,亦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兩端,偏於陽者取勢宜峻邁,偏於陰者下筆宜和緩。二者兼併鶩,則兩失之矣。余心每蹈此弊。

                          日記:同治四年十月二十日

      余往年在京深以學書為意。苦思力索,見於因心橫慮,但胸中有字,手下無字。近歲在軍,不甚思索,但每日筆不停揮,除寫字及辦公事外,尚習字一張,不甚間斷,專從間架上用心,而筆意筆力與之俱進,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達之脫下,可見思與學不可偏廢。

                          日記:咸豐十一年二月廿五日

      思作字之法,險字、和字二者缺一不可。

                          日記:咸豐十一年二月廿九日

      見作字總須得勢,務使一筆可以走千里。

                   家書: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澄弟沅弟諸弟

      因悟作字之道,二者並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味。著力如昌黎之文,不著力則如淵明之詩;著力則有軍所稱如雄畫沙也,不著力則右軍所稱如印泥也。二者闕一不可,亦猶文家所謂陽剛之美、陰柔之美矣。

                          日記:同治三年五月初三日

      至於寫字,真行篆隸,爾頗好之,切不可間斷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餘生平因作字遲鈍,吃虧不少。爾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萬則幾矣。

                       家書:咸豐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諭紀澤

      爾近來寫字,總失之薄弱,骨力不堅勁,墨氣不豐腴,與爾身體向來輕薄之弊正是一路毛病。爾當用油紙摹顏字之《郭家廟》、柳字之《琅琊碑》、《元〔玄〕秘塔》,以藥其病。日日留心,專從厚重二字上用工。否則字質太薄,即體質亦因之更輕矣。

                       家書: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諭紀澤

      作字時,先求圓勻,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則手腕毫不費力。將來以之為學,則手抄群書;以之為政,則案無留讀。無窮受用,皆自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

                       家書: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澤

      近來作書,略有長進,但少蕭然物外之致,不能得古人風韻耳。

                          日記:同治三年五月十二日

      久不作篆,生澀殊甚,乃知天下萬事貴熟也。

                          日記: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

      看劉文清公《清愛堂帖》,略得其沖淡自然之趣,方語文人技藝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遠。作文然,作詩然,作字亦然。若能合雄奇於淡遠之中,尤為可貴。

                         日記:咸豐十一年六月十七日

      爾寫字筆力太弱,以後即常摹柳帖亦好。家中有柳書《無〔玄〕秘塔》、《琅琊碑》、《西平碑》各種,爾可取《琅琊碑》日臨百字、摹百字。臨以求其神氣,摹以仿其間架。

                      家書:咸豐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諭紀澤

      習字臨《千字文》亦可,但須有恆。每日臨帖一百字,萬萬無間斷。則數年必成書家矣。

                      家書: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溫弟

      因余作字不專師一家,終無所成。定以後楷書學虞、劉、李、王,取根勢,以求自然之致,利有稍肥;行書學歐、張、黃、鄭,取直勢,以盡(日+倪之右)視之態,利在稍瘦。二者兼營並進,庶有歸於一條鞭之時。

                          日記:同治五年九月廿九日

      ……習大字,總以間架緊為主。寫成之後,貼於壁上觀之,則妍自見矣。

                      家書:咸豐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致澄弟

      寫零字頗多,悟北海上取直勢,下取橫勢,左取直勢,有取橫勢之法。大約直勢本於秦篆,根勢本子漢隸;直勢盛於右軍暨東晉諸帖,橫勢盛於三趣話碑。唐初歐公用直勢,請公用橫勢,李公則兼用二勢。

                         日記:同治五年五月廿五日

      因困橫之餘而語作字之道:點如珠,畫如玉,體如鷹勢如龍,四者缺一不可。體者,一字之結構也;勢者,數字數行之機勢也。

                         日記:咸豐十一年七月初五日

      余近日常寫大字,漸有長進,而不甚貫氣,蓋緣結體之際不能字字一律。如或上松下緊,或上緊下松,或左大右小,或右大左小。均須始終一律,乃成體段。餘字取勢,本系左大右小,而不能一律,故但無所成。推之作古文辭,亦自有體勢,須篇篇一律,乃為成章。言語動作亦自有體勢,須日日一律,乃為成德。否則,載沉載浮,終無所成矣。

                         日記:咸豐九年六月初一日

      趙文敏集古今之大成,於初唐四家內師虞永興,而參以鐘紹京,因此以上窺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徑也;於中唐師李北海,而參以顏魯公、徐季海之沉著,此一徑也;於晚唐師蘇靈芝,此又一徑也。由虞永興以溯二王及晉六朝諸賢,世所稱南派者也;由李北海以溯歐、諸及魏北齊諸賢,世所謂北派者也。爾欲學書,須窺尋此兩派之所以分:南派以神韻勝,北派以魄力勝。宋四家。蘇、黃近於南派,米、蔡近於北派,趙子昂欲合二派而匯為一。水從趙法入門,將來或趙南派,或趙北派,皆可不迷於所往。

                       家書:咸豐九年三月二十三日諭紀澤

      柳臣言作字如學射,當使活力,不可使拙勁;顏、柳之書,被石工鑿壞,皆蠢而無禮,不可誤學。名言也。

                          日記:咸豐九年七月十三日

      作字時,悟京中翰林善寫白摺者,相傳中有一絲牽貫於行間,作大字亦當知此意味。

                         日記: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一日

      余昔學顏柳帖,臨摹動輒數百紙,猶且一無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間架皆無可觀,余自愧而自惡之。四十八歲以後,習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進境,然業歷八年之久,臨摹已過千紙。今爾用功未滿一月,遂欲速濟神妙耶?余於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爾不可求名太驟,求效太捷也。

      以後每日習柳字百個,單日以生紙臨之,雙日以油紙摹之。臨帖宜徐,摹帖宜疾,專學其開張處。數月之後,手愈拙,字愈丑,意興愈低,所謂「困」也。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特習字,凡事皆有極困極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

                       家書: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諭紀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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