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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虎池


  去年的什麼時候,收到一封家信,中間講到濟南家鄉已經改建,「你若再回來,就看不見桿石橋和飲虎池了。」接到信時我正在日本,讀著這句話時心並沒有什麼悸動。
  我當時和此刻都無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已經是兩代遊子,連惋惜的資格也沒有了。我感到這顆心早已長出一層硬甲,堅冷如冰。我已經能夠習慣掩飾,哪怕它被擊裂出血。飲虎池消失了,心裡像傾進一股雪水。我沒有顫抖,我知道,當人們都失去它的時候,它就屬於我了。
  我終於有了向飲虎池表白感情的機會。

         ※        ※         ※

  現在真後悔那時沒有多多地在那池邊坐坐。我總覺得,機會多,不用急,所謂重返故鄉是一件莊嚴而神秘的事。更重要的是,我總錯以為自己太年輕;故里——它是戰士傷殘以後才能投奔的歸宿。
  我沒有把緊緊擁簇著飲虎池的那片聚落稱為母性的「她」。是這樣的,他是父親;永遠不給你依偎之溫暖卻賜你血性的剛烈父親。我漸漸地不再因沒有頑耍於飲虎池邊的孩提時代而難過了。從他那兒我汲來的一口水噙在丹田,20年來使我不改不變,拼性命行虎步,從未與下流為伍。此刻我欲訴說,他卻不復存在,前定中人就應該如此磨礪麼?
  那一天,從我得知飲虎池消失的音訊那一天起,他的形容情調就一天天地在我記憶中復甦。稜角分明的池欄牆,素色的磚石,緊挨著的窮人的家——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面積和名字:他比幾口井加起來還大,卻比任何一個水塘更小;相鄰幾戶人家用他不盡,桿石橋外幾條街人用他不夠——難道真是虎的飲水之地嗎?在海外,學習中文的外國學生中曾經流傳過一句話:「所有人裡中國人最好,中國人裡山東人最好」,這當然只是一句話而已。不過,我走遍南北無數的州縣,除開農村不論——城居的回民中,哪一坊人也沒有濟南回民的正氣。這絕不是縱言,更不是媚鄉,這是我多少次長旅中默默咀嚼過的一個謎。
  是誰,把靈性給了為他命名為飲虎池的人?
  我不知父老鄉親們,特別是我的桿石橋頭、永長街裡、飲虎池邊的回民鄉親們,是否也有同樣的感想。
  我特別想就這一點和人交流。當你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當自己還沒有被趕到生計的小路之前,你們曾經怎樣捉摸過飲虎池這個地名,你們是不是也快活地猜這裡曾經飲過老虎,你們沏茶做飯用的是不是飲虎池水,你們洗阿布代斯的時候用的是哪裡的水?
  被驅趕到滾滾紅塵的現世裡,那麼難遇見一個喝過飲虎池水的人。但是那情景是一定存在過的;在薄暮中,在柴煙瀰漫的一天天結束時,北寺南寺的梆克念響了,金家寺的沙目禮過了,小孩們圍著飲虎池亂跑,個個穿著滿是補釘的舊衣裳。飲虎池是他們的名勝,飲虎池的水在黯淡地波動。城關,城關,中國回民們被趕到邊緣的苟活地!400座州縣如一個模子,城關的貧賤日子,百事唯艱的信仰。而飲虎池是怎樣出現的呢,那麼威武那麼高貴的虎,為什麼要在這種地場飲水呢?
  我久思不解,40而不解,40正惑,飲虎池四周發生的事情儘管無聲,卻與孔夫子的大道不符。長久以來,我深深地覺察出:我至今的一切作為都與飲虎池有關。太易決絕,太多孤傲,太重情感——當我發現一個不問職俸不要宿舍獨自一人鑽研經典的北大教授是飲虎池人;當我發現一個從北京奔赴西北自求殉難的19世紀起義英雄是飲虎池人;當我發現一個又一個把自己步步邁入苦戰而做人豪俠仗義的人都來自飲虎池時,遠在異鄉的我又能和誰去訴說感歎呢?
  我只能久久地品味著想像中的薄暮的飲虎池。那些孩子圍著池欄牆玩得盡情盡致。都市邊緣的夕照呈著一種肅殺和淳樸,天空似灰似黃。磚瓦沉入了沉重的青色。

         ※        ※         ※

  19世紀農民戰爭時,人稱山東金爺的一個飲虎池畔成人的烈士,是從繁華的北京走的。他捨不得離開自己的導師,捨不得離開殉道的美。他被清軍殺害在寧夏金積堡北門外的一座小廟門前,那廟門至今尚在。他的事跡不見於濟南府志,卻被記錄在西北回民的一部抄本中。捨榮華而求殉難——我不知還有哪一處中國人能有這種追求的心性。
  無疑是由於他的感召,有一個瞎眼的老奶奶,在不掌燈的小屋裡捻線,她一尺一尺地捻著線,用那真是一枚一枚的銅錢供養兒子。後日裡兒子成了名醫。他給窮人治病不要錢,喜得拉洋車的窮苦力們也從來不要他的車錢。他把兒子送到那位金爺奔赴的西北學經,自己卻樂陶陶地煎一味中藥——小孩們生了病只喝半小碗就准好的中藥。這位老中醫就是我的爺爺。
  我沒有見過他們。無論是逝於19世紀的山東金爺還是半碗湯藥一服病除的爺爺。我只見過一次飲虎池,這些真讓人終生遺憾。
  而今天飲虎池也逝去了。
  我們沒有來得及弄清飲虎池的秘密。我從未對人說起過關於他的心情。以前獨自遐想的時候,有時我暗暗想自已有了機會也許能弄清楚,但如今池填人散,再也不可能了。
  那麼,就像在歐美海外的山東傳說一樣,每一個與飲虎池有緣的人,甚至每一個與山東有緣的人,都要匹馬單槍地迎擊世界了。
  暮色中那群玩耍的孩子們沒有發現,有一個巨大透明的影子,一隻斑斕猛虎的影子,曾經件隨過他們。他們玩得開心,當然毫無察覺,但那虎氣滲入了他們的肌膚,潛進了他們的血。
  這虎的氣概,虎的純真,虎的美麗,已經伴隨著人的流動散向了天南海北。未來也許科學能結束盲聾,窮究人的秘密,那時飲虎池的秘密和貴重將會使世人震動。會有那麼一天到來的,我一直這樣想。
                          199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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